對于慣看南方春景的人來說,北方的春天顯得波瀾不驚。不像南方的春天那樣急不可耐,那樣張揚(yáng)跋扈,那樣毫無遮攔,北國之春總是不動聲色,徘徊在若有若無之間。惟其如此,那陌頭的半片柳色,才更加驚心動魄,讓人倍加珍視,激發(fā)起對春天的渴望。
這個時節(jié),隨古人紙上游春,未嘗不是一件雅事。那對自然珍愛,對生命的感嘆,讓我們今天讀起來仍然回味無窮。
蠱惑下的蓬勃
古人將春天分為孟春、仲春和季春,《禮記·月令》說:孟春東風(fēng)解凍,蟄居的蟲兒開始振動翅膀,魚兒跳出冰面,水獺將魚堆得高高的,鴻雁飛來,草木萌動;仲春桃樹開花,倉庚啼鳴,鷹化為鳩;季春桐樹開花,浮萍始生。那真是“物色之動,心亦搖焉”,人的心底會油然而生快樂的期待。
這種期待,受到春天的節(jié)日蠱惑,更加蓬勃起來。
從先秦到漢魏六朝,最流行的春季節(jié)日為三月的上巳節(jié)?!对娊?jīng)·鄭風(fēng)·溱洧》便記載了士與女游春的場景。臨別時,士特地贈給女子芍藥。古代的情人節(jié)也許流行送個芍藥,和現(xiàn)在送玫瑰差別較大,不過送玫瑰的風(fēng)俗到底是舶來品。漢代人向來將《鄭風(fēng)》看做淫詩,我們今天看來其實(shí)透露出潑辣濃烈的情感。先秦時期的女子就這么勇于追求愛情,是不是可以啟發(fā)當(dāng)今的“剩女”?
《太平御覽》引《韓詩章句》評論道:“溱與洧,方渙渙兮。謂三月桃花水下時,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于此水招魂續(xù)魄,祓除不祥之故也?!闭f明先秦時期,上巳節(jié)不僅是戀愛的時節(jié),也是“招魂續(xù)魄、祓除不祥”的時節(jié)。招魂、祓禊都需要在水邊舉行?!墩撜Z》里說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蹦乔樾?,大概略相仿佛吧。冠者童子沐浴、吹風(fēng),歌詠而歸,宛如田園牧歌,儒家的理想社會不過如此,難怪孔夫子喟然嘆道:“我贊同阿點(diǎn)呀。”后世的朱熹也很神往,說道:“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合流?!薄按悍D”象征了人與自然、社會的和諧交融。
生命與宇宙意識
上巳節(jié)后來逐漸演變?yōu)槲娜搜偶墓?jié)日,最著名的自非蘭亭集會莫屬。王羲之寫道:“??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鄙剿谎裕写竺?;萬物不齊,以形媚道:對于人類來說卻無不新穎可樂。如此美好的春日,怎不讓人逸興遄飛、風(fēng)骨俊爽。然而,魏晉人的快樂,總伴隨著點(diǎn)點(diǎn)哀愁。良辰美景中,既有宇宙的無窮,也有人生的短暫;既有生命的快樂,也有生命的悲哀。王瑤說:“我們念魏晉人的詩,感到最普遍,最深刻,能激動人心的,便是那在詩中充滿了時光飄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與情感。”人非金石,凋落無期,興盡悲來,盈虛有數(shù)。王羲之感嘆:“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蔽┥钣谇闊釔凵?,才能清醒地面對死亡。讀完《蘭亭集序》,感覺是在樂不淫,處哀不傷,哀樂相生,往還不已。那是一種生命意識,一種歷史意識,一種宇宙意識。
生機(jī)搖曳惹人憐
唐宋以后,寒食與清明逐漸合流,清明節(jié)日益成為最重要的春天節(jié)日。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記載了北宋開封寒食、清明之盛:“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樹之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盤,互相勸酬。都城之歌兒舞女,遍滿園亭,抵暮而歸。各攜棗錮、炊餅,黃胖、掉刀,名花異果,山亭戲具,鴨卵雞芻,謂之‘門外土儀’?!笨芍?dāng)時即有踏青野餐的習(xí)俗。吳自牧的《夢粱錄》則極寫南宋杭州的熱鬧:“官員士庶,俱出郊省墳,以盡思時之敬。車馬往來繁盛,填塞都門。宴于郊者,則就名園芳圃,奇花異木之處;宴于湖者,則彩舟畫舫,款款撐駕,隨處行樂。此日又有龍舟可觀,都人不論貧富,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雖東京金明池未必如此之佳。酒貪歡,不覺日晚。紅霞映水,月掛柳梢,歌韻清圓,樂聲嘹亮,此時尚猶未絕。男跨雕鞍,女乘花轎,次第入城。又使童仆挑著木魚、龍船、花籃、鬧竿等物歸家,以饋親朋鄰里。杭城風(fēng)俗,侈靡相尚,大抵如此。”是掃墓之余,尚有龍舟可觀。從開封和杭州的繁盛,可以看出宋代寒食、清明節(jié)的市井氣更重,不再為文人所獨(dú)享,這大概與宋代市民階層的興起有關(guān)。
寒食、清明游春的景象,在詞人筆下又是一番景致。南宋周密《曲游春》曰:“禁苑東風(fēng)外,暖絲晴絮,春思如織。燕約鶯期,惱芳情偏在,翠深紅隙。漠漠香塵隔,沸十里、亂絲叢笛??串嫶M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柳陌,新煙凝碧。映簾底宮眉,堤上游勒。人輕暝籠寒,怕梨云夢冷,杏香愁冪。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滿湖碎月?lián)u花,怎生去得?”從白晝到月夜,恁般景致,一路捉來搖曳多姿。最喜的是“閑卻半湖春色”一句,蓋常人游春只圖熱鬧,而文人卻能賞其閑靜之美。這點(diǎn)明人袁宏道也有同感,他在《斷橋望湖亭小記》寫道:“湖上由斷橋至蘇公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余里。歌吹為風(fēng),粉汗為雨,羅绔之盛,多于堤畔之柳,艷冶極矣。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shí)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shè)色之妙,全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為清艷,花態(tài)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游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這話真說到我心坎上。我每次游春,見人頭攢動,避之惟恐不及,只撿那荒郊野路尋去。況且,“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踏青時的艷遇,總讓人神往。
不過話說回來,春天并不只是上巳等三個節(jié)日。春的美好,是無遠(yuǎn)弗屆的。只要遇到春天的好天氣,直須披上單衣踏青去也!
我們且看以下組詩:
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走覓南鄰愛酒伴,經(jīng)旬出飲獨(dú)空床。
稠花亂蕊畏江濱,行步欹危實(shí)怕春。詩酒尚堪驅(qū)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
江深竹靜兩三家,多事紅花映白花。報(bào)答春光知有處,應(yīng)須美酒送生涯。
東望少城花滿煙,百花高樓更可憐。誰能載酒開金盞,喚取佳人舞繡筵。
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fēng)。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不是愛花即欲死,只恐花盡老相催。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葉商量細(xì)細(xì)開。
憂國憂民、苦大仇深的杜甫,以聯(lián)章體的形式,一氣寫就七首《江畔獨(dú)步尋花》。因?yàn)楸唤戏被脫?、煎熬得受不住,老詩人終于暫時放下思考國事,去尋找南鄰酒伴,哪知對方外出飲酒有十來天未回,杜老爺子只好獨(dú)自去江畔尋花。第二首“實(shí)怕春”好有味道,如此春景,怎生消受得了,所以著一“怕”字,以寓詩人喜不自勝之情。第三首寫紅花“多事”,似嗔實(shí)喜。第四首說不忍獨(dú)享美景,欲與佳人共醉。第五首自問是該愛深紅的還是該愛淺紅的呢?無從選擇恰顯得詩人一派天真。第六首“留連”、“自在”狀動物之愛花,非獨(dú)詩人自己。最后一首揭出主旨,如若不愛花,都不想活了。這當(dāng)然是反語,春的美好,是不待人的,所以詩人說“只恐花盡老相催”。要知道,常人心目中的杜甫,總是愁眉不展一臉苦瓜相的,現(xiàn)在好不容易出來踏青訪春,即便千載之后的我們也忍不住要為老爺子喝彩了。
短暫激起感傷
春景撩動人的快樂,因它的短暫,卻也激起人的感傷。宋詞中傷春主題最為顯著。劉辰翁《蘭陵王·丙子送春》曰:“送春去,春去人間無路。秋千外、芳草連天,誰遣風(fēng)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緒?漫憶海門飛絮。亂鴉過,斗轉(zhuǎn)城荒,不見來時試燈處。春去,最誰苦?但箭雁沉邊、梁燕無主,杜鵑聲里長門暮。想玉樹凋土,淚盤如露。咸陽送客屢回顧,斜日未能度。春去,尚來否?正江令恨別,庾信愁賦,蘇堤盡日風(fēng)和雨。嘆神游故國,花記前度。人生流落,顧孺子,共夜語?!甭~的好處就是能將人的愁緒鋪陳得淋漓盡致、婉轉(zhuǎn)多姿。所謂“刻意傷春誰與訴?”,王國維提醒道:“已恨年華留不住,爭知恨里年華去?!眰旱耐瑫r,流逝的是似水年華,倒不如抓取現(xiàn)在。
隨古人游春,總歸是過干癮。與其像老病俱至的宗炳那樣,紙上臥游,聽眾山天籟,終不若走出戶外去尋訪春天。
春的歸去,是無可奈何的。然而,從古至今,這種輪回帶來的思考卻從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