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12月6日,賀龍突然接到通知:立即到上海去開會。
以往通知開會都同時告知會議內容,可是這次沒有。前不久中共中央發(fā)出了關于加強東南沿海戰(zhàn)備的通知,賀龍以為會議可能與此有關,臨走前,秘書問他要帶什么材料,他說帶上作戰(zhàn)地圖。到了上海以后,才知道會議是“要解決羅瑞卿的問題”。
賀龍與羅瑞卿,一個是主持軍委日常工作的副主席,一個是軍委秘書長、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兩人不僅工作聯(lián)系密切,相知也很深。賀龍絕不相信羅瑞卿這個鐵骨錚錚、對黨忠心耿耿的漢子竟然會反黨。賀龍聯(lián)想起了不久以前發(fā)生的一件事:
11月初,軍委直屬機關按照林彪的安排批判軍委辦公廳主任蕭向榮。31日,會議將要結束時,會議主持人跑來對賀龍說:“賀總,現(xiàn)在正在批判蕭向榮,蕭的后臺是羅瑞卿?!辟R龍問:“根據(jù)是什么?”主持人說:“一次,一位外國的國防部長來訪,羅聽說他不愛看打仗的片子,就說,‘不愛看戰(zhàn)爭片,怕見流血,還是國防部長呢?!’羅說這話,就是暗指林總,說林總不能當國防部長。”賀龍又問:“還有別的根據(jù)嗎?”主持人說:“沒有了?!辟R龍說:“如果你們沒有別的根據(jù),就不要胡亂猜疑了。羅是扛大旗的,是擁護毛主席、擁護林總的。說他反林總,這是不可能的事,你們不要往那方面去想?!钡牵^了兩天,12月2日,那位會議主持人又來了,一坐下來就哭。賀龍不知他為什么要哭,不耐煩地說:“哭什么?有什么事就說嘛!”主持人說:“賀總,還是上次那件事。馬上要出簡報了,簡報里還是要寫上蕭的后臺是羅瑞卿。”賀龍生氣了,大聲說:“我上次不是說了,你們不要往那方面去想嘛!”主持人說:“那不解決問題。我現(xiàn)在聽你一句話,你能不能擔保羅瑞卿沒有問題?”賀龍說:“我可以擔保羅瑞卿不是反革命,他絕不會反黨?!敝鞒秩擞謫枺骸澳氵@話能不能傳達?”賀龍斬釘截鐵地說:“我既然說了,當然就可以傳達!”
此事剛過6天,中共中央就召開了這個批判羅瑞卿的會議。賀龍敏銳地感覺到,這次會議非同尋常,有可能牽連到自己。
在上海,賀龍被安排在興國路1號的一座平房里,距劉少奇的住處不遠。
會議第一天的晚上,劉少奇、王光美夫婦來訪。恰好李井泉也在座。談到這次會議時,劉少奇問賀龍:“事情真有些突然。賀老總,你是管軍委日常工作的,這件事你事先知道嗎?”賀龍說:“我也是剛知道?!眲⑸倨嬗謫柪罹骸澳隳兀孪戎绬??”李井泉說:“我也不知道?!眲⑸倨娉聊艘粫赫f:“這么說,咱們大家事先都不知道嘍!”
第二天的會議,主要是葉群,還有林彪安排的幾個人發(fā)言。開會回來,賀龍對夫人薛明說:“今天,葉群一個人在會上就講了好幾個鐘點,中間還不斷地插話?!薄八f了羅瑞卿那么多壞話,有的離奇得很。你看葉群說的那些,羅瑞卿真的會做得出來?不,不會的。我看葉群的話靠不住?!?/p>
會議開始后的第四天,葉群突然來訪。她說林彪很關心賀總,要她來代為問好。過了兩天,薛明回訪葉群。葉群說:“1965年8月1日《人民日報》上刊登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民主傳統(tǒng)》一文,是林總決定用賀總名義發(fā)表的。因為林總考慮到賀總在群眾中的威望高,特別是近幾年來在國防建設上有功?!薄斑^去我多年不到你們家,是因為怕賀總罵我,我摸不透賀總的脾氣?!薄斑^去你說過我那么多壞話,只要以后不再說了,我也就既往不咎了?!毖γ髡f:“過去的事你我都清楚?!?/p>
葉群,原名葉宜敬,又叫葉瑾。1937年在南京時,曾在國民黨電臺里當過廣播員,在青年戰(zhàn)地服務訓練班與國民黨教官關系曖昧,還參加過國民黨三青團舉辦的“一個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的講演比賽,并向國民黨CC系辦的壁報投稿。1942年延安整風時,薛明出于對朋友的關心,曾勸葉群把這些事情向組織講清楚。這是一個共產黨員、革命戰(zhàn)士應有的態(tài)度。但當時已與林彪結了婚的葉群卻為此撒起潑來。薛明無奈,只好把她拉到中共中央組織部去說理。從此,林彪和葉群一直對此事耿耿于懷。葉群在這里說的“過去你說過我那么多壞話”,就是指的這件事。
過了兩天,葉群又對薛明說:“我提醒你一個問題。你們的鄰居林月琴(羅榮桓元帥夫人)的弟弟是軍統(tǒng)特務,你們還來往那么密切,還把機密文件給他們看。要說你們通軍統(tǒng),你們說不清?!毖γ鹘忉屨f,這是總政治部的一位負責人讓送給她看的,都是一般文件,但葉群根本不予理會。
薛明將她與葉群之間的談話告訴了賀龍。賀龍說:“不能小看葉群來訪。葉群說,她對以前的事情不記恨,難道她真的是這樣嗎?如果她真的不記恨,還會這樣念念不忘嗎?”停了一會兒,又說:“這次會議也不那么簡單,他們是有更大目的的?!?/p>
上海會議從12月8日一直開到15日。在7天的時間里,除莫須有之詞和造謠誣蔑,沒有揭發(fā)出什么實質性的問題。然而,在會議結束時舉行的一次中共中央軍委常委會上,羅瑞卿卻被免去了軍委秘書長和總參謀長的職務。這次會議以后也不讓賀龍主持軍委日常工作了。
會議結束后,賀龍與董必武等一起到廣州休息。第二年3月,賀龍按照預定計劃到成都,并視察正在建設中的大西南鋼鐵基地攀枝花。這是毛澤東不久前交給他的任務。視察中,他翻高山、涉峽谷,深入工地各個角落,與工程技術人員一起研究規(guī)劃、討論解決各種問題。他還不顧危險到正在施工的隧道深處,了解工程進度,向職工和戰(zhàn)士問好,使全體人員受到很大鼓舞。隨后,又不顧疲勞視察了正在建設中的官村壩鐵路隧道工程。待他視察完畢回到北京,已經是1966年4月9日了。
不久,一場被稱為“文化大革命”的全面動亂開始了。5月4日至26日,中共中央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批判了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等人的所謂“反黨罪行”,制定了指導這場動亂的綱領性文件《五一六通知》。而后,在8月1日至12日召開了八屆十一中全會。毛澤東在會上發(fā)表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不指名地批評劉少奇“站在反動的資產階級立場,實行資產階級專政”。同時毛澤東又寫信給清華大學附中紅衛(wèi)兵,對他們的“造反行動”表示“熱烈的支持”。動亂局面遂由北京擴展到全國。
賀龍具有堅強的黨性是盡人皆知的。他對黨中央、毛澤東堅信不疑,不論在戰(zhàn)爭年代,還是在和平建設時期,只要一聽說是黨中央的決定、毛澤東的指示,他總是堅決貫徹執(zhí)行的。但是他對毛澤東發(fā)動的這場所謂的“文化大革命”怎么也不能理解。革命一生的干部一夜之間變成了“走資派”,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成了“叛徒”“特務”,這種歷史的大顛倒,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
在批判所謂“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揪工作組時,有人將反對劉少奇的大字報貼到了王府井大街上。賀龍聽說后著急地說:“這樣做很不妥當,劉少奇還是國家主席嘛!”“把一個國家主席弄成這樣,對外影響多不好?!碑敃r,周恩來負責解決清華大學的問題,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參加了清華大學工作組,賀龍要薛明立即到人民大會堂去向周恩來轉達他的意見:“解決清華問題應該和北大有所不同。要照顧到團結?!?/p>
薛明來到人民大會堂向周恩來說明來意。周恩來問:“這都是誰的意見?”薛明說:“是賀龍、李井泉,還有王任重,他們在一起研究的意見?!敝芏鱽韱枺骸八麄兪沁@樣說的嗎?”薛明說:“是。”
回來以后,薛明把這一切告訴了賀龍。賀龍說:“好,見到了就好?!?/p>
當時,在天安門廣場開群眾大會,什么人登上天安門成了政治晴雨表。人們一般可以從某個領導人是否登上天安門和站在什么位置上看出他政治地位的變化。8月18日,毛澤東接見來自全國各地的群眾和紅衛(wèi)兵時,劉少奇、鄧小平與其他黨和國家領導人一起上了天安門,盡管他們已在黨內受到了批判。賀龍對這樣的安排是滿意的。回來后,有人說:“今天場面很大,效果也很好,就是劉少奇有點灰溜溜的?!彼牶罅⒓磭烂C地批評說:“你這個同志是咋個搞的嘛。一個國家主席有什么灰溜溜的,你這樣說是不對的。”
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后期及會后,中央政治局和書記處連續(xù)召開黨的生活會,解決所謂劉少奇、鄧小平的“問題”。由于毛澤東已經點了劉少奇、鄧小平的名,會議越開越不實事求是,上綱越來越高。賀龍對此很不以為然。
一次,毛澤東問賀龍:“你發(fā)言了沒有?”賀龍說:“還沒有發(fā)言?!泵珴蓶|又問:“怎么不講一講?”賀龍把身體挺了一挺說:“報告主席,我上不了綱噢!”
不久,生活會不開了。賀龍高興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來看望的友人。友人問:“怎么不開了?”賀龍說:“再開下去不得了,還要上綱!”
在此期間,賀龍和蕭華談起“文化大革命”和怎樣看待老干部問題,他說:“‘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照現(xiàn)在這種搞法,好像是要在黨內重新清理階級隊伍。這些老干部為革命工作幾十年,有的幾次都差點被敵人殺頭。他們是什么階級,難道黨還不清楚嗎?”
9月中旬,一個被當做“叛徒”“走資派”批判的領導干部把他的檢查稿拿給賀龍看。檢查稿的最后提到要“炮打司令部”。賀龍看后說:“你為什么要提‘炮打司令部’?難道你承認你自己是資產階級司令部嗎?”賀龍自始至終都不認為黨內存在一個什么“資產階級司令部”,不認為在中共中央第一線工作的領導人是“站在資產階級立場”“實行資產階級專政”,更不相信那么多領導人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有一天,康生碰到賀龍,問他:“你知道楊植霖這個人嗎?”賀龍說:“我知道?!笨瞪f:“他到偽軍里工作,是叛徒?!辟R龍反駁說:“他不是叛徒,是組織上派他去的?!?986年劫后余生的楊植霖在談起此事時說:“事實上當時賀老總已經處在非常困難的境地,還這樣仗義執(zhí)言,保護我們。這種為他人和黨的事業(yè)不顧個人安危的高尚品格,只有經過‘文化大革命’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到他的特別可尊和可貴?!?/p>
1966年10月,中共中央召開了工作會議,會后開展了“掃除阻力,搬掉絆腳石”的“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運動。軍隊院校也亂起來了,一大批外地軍事院校的師生來到北京。他們與地方的“造反派”聯(lián)合起來,沖擊軍事要地,搶劫國家機密檔案,一時間,弄得各軍事機關無法工作。11月13日,中央軍委“文革小組”在北京工人體育館召開大會,請幾位元帥出面做工作。出席這次會議并講話的有賀龍、陳毅、徐向前、葉劍英。在陳毅講話之后,賀龍講了話。他特地講了軍隊院校師生在大串聯(lián)中要做好樣子的問題。賀龍說:“應當發(fā)揚解放軍既是戰(zhàn)斗隊又是工作隊的作風,在串聯(lián)途中積極宣傳毛澤東思想,為人民群眾做好事。應著軍裝,發(fā)揚三八作風,模范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鋪張浪費,不搞特殊化,不泄露軍事機密,不攜帶機密文件,不攜帶武器,不個人單獨行動?!彼貏e要求軍隊院校師生“不介入、不干涉地方的‘文化大革命’,不參加地方‘炮打司令部’、上街游行和吵架之類的活動”。這是賀龍生前最后一次在群眾大會上講話,也是唯一的一次在公開場合談如何參加“文化大革命”的講話。從“文化大革命”開始,到這次講話,賀龍一直不相信黨內存在“兩個司令部”。他維護劉少奇、鄧小平的威信,反對“造反有理”。很顯然,賀龍與其他幾位老帥關于如何參加“文化大革命”的講話,是與林彪、江青一伙相對立的,也是對他們亂中奪權陰謀的揭露和批判,因此,自然遭到了他們的嫉恨和反對。○
(本刊編輯部摘自《賀龍傳》,當代中國出版社)
題圖 賀龍與夫人薛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