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脾性,現(xiàn)在的人們大概有一點是不大喜歡的,就是成天愛哭。對此小說里有一個神話的解釋,暫且不管。從寫實的角度來看,林黛玉體弱多病,父母雙亡,有個弟弟也很早就夭折了,在賈府又是個客居的身份,生性孤傲,卻寄人籬下,難免容易傷心。她的詩詞情調凄清,想到的往往是孤獨、離散、衰亡,這也和她身世與體質有關吧。
但無論如何,你還是會懷疑:這位林妹妹是不是有點夸張?怎么說,賈府也是外祖母的家,而外祖母又是格外疼愛她的。第二十六回從小丫頭佳蕙口中漏出一句“可巧老太太那里給林姑娘送錢來”,表明在由鳳姐主持統(tǒng)一發(fā)放的“月例”之外,賈母還另外拿自己的錢來貼補黛玉,可見老太太在許多地方都有周全的考慮。
賈府里有誰欺負黛玉了嗎?實在也看不出來。兩個舅舅賈赦、賈政不怎么關心她,但那是正常的,他們也不關心府中其他女孩。舅媽王夫人似乎不怎么喜歡黛玉,但并沒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至于其他人,恐怕就沒有什么資格看不起林黛玉了。但是,在《葬花吟》里黛玉借以自喻的話,竟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有這么嚴重嗎?誰是“風刀霜劍”呢?所以有時連賈母也怨怪她心眼太小,說 “這孩子就是心重些,所以身體不結實”。
林黛玉的事情,恐怕要放在更大的歷史框架里來觀照。她從小被當作男孩來教育,后來也一直愛讀書,詩詞歌賦,佛老莊禪,野史小說,都有涉獵。她的精神世界,和男性知識者是可以相通的。而中國社會思想文化的演變,在經歷了明末的自由奔放和走投無路之后,轉入清初的專制強化與思想高壓,在知識者內心中積淀下深重的苦悶。
這種歷史性的內容透過作者的文筆滲入林黛玉這一特殊的女性身上,便呈現(xiàn)出凄苦的情感色調。還借《葬花吟》來說吧,“愿儂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心神欲飛舞,人世無歸路,這可以看成是一種象征。
而在具體的故事情節(jié)中,黛玉的悲哀不僅源于身世之孤零,更源于內心中過于常人的敏感。這敏感是與高度的自愛與自尊相聯(lián)系的個性特征。有一次寶玉把北靜王所贈的皇上所賜的一串念珠送給她,黛玉拿來一扔:“什么臭男人用過的東西,我不要!”皇帝、王爺全成了“臭男人”,氣派真是夠大的。這里同時更有對此刻寶玉身上透出的庸俗氣味的鄙夷:來自于最高權勢者的器物,便格外珍貴嗎?如果是,那么人還有什么可珍貴的呢?
愛情對林黛玉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體現(xiàn)了個人決定其生命道路的自由;而自由的愛情在當時的條件下卻幾乎是不可能的,這就帶來最大的悲哀。第二十三回寫她與寶玉一起讀《西廂記》,“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令她“心痛神馳,眼中落淚”,就是因為意識到美麗的青春不知終究在何處荒敗。后來紫鵑提醒她要趁賈母還在,趕緊將她和寶玉婚事落實下來,她又為此“直泣了一夜”,因為她深知命運完全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她的敏感變得越來越脆弱,只能以淚洗面,直到生命的盡頭。
林黛玉的悲哀同時也是小說作者的悲哀。從明末以來,敏感的文人就深刻地意識到自由的不可能。這個陰郁的世界本身毫無價值,卻足以吞噬一切美好的事物。而美麗的女性的毀滅,最能夠以激動人心的方式顯示現(xiàn)實的無情與不合理。清初吳梅村的詩寫陳圓圓、卞玉京等眾多女性的悲劇,就充滿了這樣的歷史哀傷。曹雪芹《紅樓夢》寫“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是這一歷史命題的延續(xù),也是它在更高境界中的展現(xiàn)。據(jù)脂批說,和林黛玉一樣,曹雪芹自己也是“淚盡而逝”的。
在大觀園內,林黛玉的住處叫“瀟湘館”。“瀟湘”這個詞在古代文學傳統(tǒng)有特殊的象征意義,它常常隱指女性的多情與悲傷,實際上不合適用來命名少女的住處。作者做了一個特別的選擇,藉此傳達一層滲透歷史感傷的詩意。所以,正如梁啟超所說,讀畢《紅樓夢》,人們自然“有余戀,有余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