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并不會選擇年齡,無論這生命有多么短暫。
一個極度瘦弱的嬰兒,側臉無聲無息地躺在木質童床里。孩子眼窩深陷,瘦得像骷髏一般,脖子還沒有一個成年人的手腕粗。確切地說,幾乎看不出這是一個尚且呼吸的生命體。
同一張床里,他對面睡著另一個同樣出生不到10天的嬰兒。因為高燒,拳頭大的小臉紅彤彤的。
袁捷用溫水沾濕毛巾,小心地擦拭孩子嬌嫩的皮膚。她習慣性地看看表。對于這個叫松堂關懷醫(yī)院的地方,生命往往只能用分鐘來計算。
一個半小時以后,瘦瘦的孩子停止了呼吸。袁捷一邊撥通孩子父母的電話,一邊把早已準備好的死亡證明放在寫字臺上。
雖然沒有約定,但只要這家臨終關懷醫(yī)院接納了孩子以后,只在兩種情況下與父母聯(lián)系:他死去或病情好轉。而后一種情形幾乎從未出現(xiàn)過。
這天早上,松堂一共有6個孩子。兩個小時前,剛剛有一對父母接到了電話。
那些家長們的心情是極為復雜的,他們沒有信心陪伴孩子走向終點。51歲的護士長袁捷,也許是這些孩子短暫生命中最為熟悉的形象。
在這里工作了十幾年,袁捷已經(jīng)習慣了每天有五六位病人離去。從初生的孩子到風華正茂的青年。傷感終究無法避免,能夠安慰自己的是,要讓他們有尊嚴地離開。
友情,活在死亡名冊里
1987年,北京下鄉(xiāng)返城青年李偉在香山一個不大的院子里開辦了中國的第一家臨終關懷醫(yī)院。
他在農(nóng)村插隊時是赤腳醫(yī)生,曾陪一位肝癌晚期的老知識分子直到離世。李偉對《望東方周刊》回憶說,看著老人臨終前釋懷的微笑,一個夢想就此萌生?;爻呛螅麖?間病房、6個床位開始了自己的臨終關懷事業(yè)。
24年,李偉記不得到底有多少人來過松堂,但逝去者的數(shù)字被記錄下來:超過26000人。
無論多普通的生命,離開都令人難以忘懷。
五六年前親眼目睹的一次死亡,曾經(jīng)讓袁捷幾個月的情緒都難以平復。
她管他叫張叔。入院時,張叔已是肺癌晚期,他拒絕治療、拒絕吃藥。
袁捷作為護士長,遇到這種情況一般都要親自出馬。
她習慣微笑,和對方主動握手,并且清楚地叫出對方的名字。“認識您十分高興,我也希望能夠幫助您?!彼龑埵迳斐鍪?。
入院以來,張叔第一次笑了。
袁捷說:“或許是我這個人很陽光,能讓別人看到生的希望?!?/p>
她告訴本刊記者,其實人到最后,都希望別人給他一點幻覺——美麗和充滿活力的東西,“都可以人為延長他們的生命”。
不過幾個月后,醫(yī)院給張叔預判的死亡日期還是到了。
那天早上,他把袁捷叫到床邊,猶豫了半晌說:“我有一個不祥的預感,我今天活不過去?!?/p>
“您可別說這些,”袁捷馬上接了他的話,“我們做了這么多工作,您不要相信那些話?!?/p>
果然,張叔又延續(xù)了五六天生命。
到他去世那天上午,袁捷也預感到了什么。她想起,他應該想見兒女。
袁捷給張叔的女兒打電話,然后又坐在他身邊說:“張叔,我已經(jīng)告訴你的孩子們了,他們正往這趕。藥都用上了,沒事,您放心吧?!?/p>
下午,袁捷端著一碗湯讓張叔喝,但他不想喝。
袁捷突然覺得特別難受,她小聲對張叔說:“你覺得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我覺得你是‘壞人’?!彼f,這么多人呵護你,你卻不好好吃飯。你走了,我們誰能原諒自己?這個債我們一生都得背著。
說著,袁捷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張叔默默地把湯喝了。
那天晚上8點58分,張叔沒有動靜了?!拔耶敃r趕緊按他的心臟,我脫口就喊了一聲:張叔!”
老人緊閉的眼角突然流下一行眼淚。然后,他真的走了,女兒還沒到,袁捷在身邊。
“那一行淚,可疼死我了。”張叔走后幾個月,袁捷都沒法從這個記憶里拔出來。
“在這個醫(yī)院里,很多友誼,活在死亡名冊中?!痹菘诖镉肋h裝著一個卡片照相機。因為下一刻,這個笑容也許就永遠不在了。
她給每個入院的病人都拍一張照片。她自己也有一個本子,每一頁有一張病人的照片,后面附一張紙,寫上關于病人的故事。
“時間長了,怕忘了,很多老人也都不在了?!边^去袁捷曾經(jīng)把給老人拍的視頻和照片都存在電腦里,可是有一次電腦出了故障,資料都丟了。
雖然明知他們正走向彌留,但袁捷說,自己喜歡拍老人的笑臉,“在那些照片和故事里,我看到了在人生最后的一程里,時光、歡樂和尊嚴的重要?!?/p>
尊嚴地離去
被大家稱作“花花”的老人60多歲,7歲時因病成了智障。袁捷經(jīng)常聊起她喜歡的話題:花花,孩子生下來了么?“花花”便回答,生下來了,男女都有。她還喜歡趁熄燈后拆同屋人的枕巾,然后把線仔細捆成團。
當生命衰老并接近終點,很多人仍然堅持著最后的尊嚴。
胡奶奶見到袁捷就抓著她的袖子認真說:“袁護,我前幾天跟您說要一個軟的小凳子,您可給我想著點兒?!?/p>
她半身不遂,但是對自己特別嚴格,每天早上9點10分就拽著床欄桿站起來,數(shù)100下再坐下。
大家都知道,她不想讓自己癱瘓在床上。
“小凳子和床欄桿是我的命?!焙棠坍惓烂C。松堂有超過半數(shù)的老人無法下床 ,甚至沒法和人交流。
中國有句老話:壽則多辱。其實到人生的最后時刻,尊嚴是個經(jīng)常被忽略的東西。
袁捷曾經(jīng)去接一位74歲、病入膏肓的老人。他住在低矮臟臭的地下室里,自己的3套房子都被孩子們租給別人了。
臨走時,老人從墻上拿下來一串珠子堅持要送給袁捷,“我覺得這是老人的一片心,所以當時就高興地戴在腕子上?!?/p>
其實,這串珠子上面鼻涕黏痰都有,但袁捷沒有摘下來。
到了松堂,護理員為他從上到下梳洗干凈。第二天,袁捷去病房給他理發(fā)。第三天凌晨,人沒了。
袁捷覺得,雖然只有3天,但老人是體面地走的。
如今,松堂也兼有養(yǎng)老院的業(yè)務。這里一共有300多張病床。透過窗戶看進去,絕大多數(shù)病房里都是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有的靜靜看著窗外,有的自言自語,這就是他們最后的生活。每間房門邊都貼著他們的清醒程度:是否能交流、是否有意識。
李新容36歲,1999年從四川老家到北京,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松堂當護工。她每天早上5點起床,給9位老人洗漱,喂早飯、換尿墊……隔兩小時給他們翻一次身。
她告訴本刊記者,對外祖母的離世記憶猶新。在離開家的十幾年里,她親手送走的老人有四五十位。
李新容每次都要陪老人到最后一刻。她會不自覺地握住老人的手,感覺他們的體溫慢慢消失。
如果沒有親人在,護士或者護工都要握住老人的手直到他離開。這是松堂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李新容說,從來沒人覺得這是一個約束。人在這時候,一切的關愛和不舍都發(fā)乎于心,情不自禁。
生離死別是這個職業(yè)的特點,也是磨難。
開始的時候,每走一個老人,袁捷就哭得不成。媽媽甚至為此不讓她到松堂上班。袁捷后來勸慰自己:“活著的時候我善待他,等他真走了我就不會再流淚了。”
她在小本上隨時記錄老人提出的要求,想辦法盡快完成。
在她看來,有很多事情是等不了的,尤其是吃。
有位病人,50多歲就得了糖尿病。到了后期,已經(jīng)非常虛弱的他突然想吃六必居的咸菜。
袁捷下班都回到家了,猛然想起這件事,趕緊又出門去買。
吃到咸菜這天晚上,這病人就沒了。
這事情給了袁捷極大觸動。她后來經(jīng)常想,若不是當天又出門去買,這病人就會帶著遺憾離開。
還有個年輕人,到最后因為腹脹,肚皮都快透明了。袁捷總守在他旁邊,陪他說話。
“你怕死嗎?”袁捷問。
“我不怕死,我就是餓?!彼卮?,肚子已經(jīng)脹到一滴水都咽不下。
袁捷對那個小伙子說,那就別餓著上路。
她讓小伙子把飯在嘴里嚼嚼、再吐出來,至少嘗嘗味道。小伙子很高興地“吃”完了這頓飯。
這頓飯后5個小時,年輕人化成了骨灰。
生命多么令人悲憫。無論經(jīng)歷何等榮華,這最后的渴望,不過就是滿足一點兒口欲。
最后的平等
松堂在極力使自己更加陽光和快樂。又或者,拜訪者可以從正面去理解這里對于生命的意義。但不可避免的是,它仍是一個能夠感受死亡的地方。對于平凡人等,就是感覺“難受”二字。
不過,這里仍有自己的生活和故事。
“別看我們這個醫(yī)院不大,里面藏龍臥虎?!痹菡f,“我們這有蔣介石的秘書,張學良的兄弟,有參加過‘一·二九’運動的,也有打過孟良崮的,都是歷史老人?!?/p>
只是,無論年輕時如何叱咤風云,又選擇了怎樣迥異的道路,如今同處一室,相逢一笑,共同面對生命的最后旅程。
跟袁捷關系特別好的一位老人,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是溥儀的貼身侍衛(wèi)。
他滿口流利的日語,見到陌生人從來不說中國話。他還經(jīng)常唱日本歌。袁捷說,這老人年輕時曾經(jīng)娶了一個日本媳婦,應該還有過一個孩子。但孩子還沒出生,就因為戰(zhàn)亂和日本媳婦失散了。
如今他已經(jīng)98歲,喜歡用沙啞的聲音唱《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平實有些木訥的眼睛這時望著窗外,就會閃出些許光彩。
袁捷喜歡安靜地聽他唱歌,雖然有時候他講起日本妻子,聽起來是在描繪不同的女人。袁捷知道,人老了,記憶總是會混亂,即使對于他生命中最為珍貴的片段。
在這里,上到國家干部,下至市井小民,最大的不同也許就是有的一個人就需要一名護工照顧,有的八九個人同由一名護工負責。
有一次,一個家屬來到袁捷辦公室,啪地把一張工作證甩在她面前說,請把我媽媽照顧好,我是某某局的。
袁捷眼睛都沒抬說,請把證件收好,我們對老人都是平等的。
當然,人們共同點更多一些——不愿意接受死亡。這房間里的蘇爺爺一見袁捷就大聲嚷嚷:“我老了,我是不是快完了。”袁捷每次也對著喊:你沒老,你好好活著吧。
每天這么對著喊一次,蘇爺爺一直活著。
優(yōu)死,人生收尾的童話
松堂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不僅指那些逝者,還有在這里服務的人們。
松堂設有一個佛堂,院子假山頂上的亭子里,供著一尊佛像。亭子兩旁的木匾上書:真誠清凈平等正覺慈悲,看破放下自在隨緣念佛。
松堂副院長朱林是一名居士。他辦公室的外間也是一個小型佛堂。桌上整齊地供著很多佛教書籍和音像制品,碰到有緣人,他也把這些書籍送給對方。
雖然只有30多歲,但他對生死的解釋是:人生就是一個圓,優(yōu)生和優(yōu)死同樣重要,“一個非常認真對待死亡的民族,就是一個有勇氣的民族?!?/p>
難以想象,他本科的專業(yè),是美術。
松堂有很多護工,都很穩(wěn)定,大多一干就是好幾年。
李新容2010年回老家的時候,4歲的小兒子已經(jīng)記不得媽媽了。
她從來沒帶兩個兒子來過北京。也許是因為單位的特殊性質。
李新容說,自己并不是全家膽子最大的人。在松堂,不管送走多少老人,她都睡得踏實,也不關門??梢换氐嚼霞?,有誰家老人去世,她經(jīng)過人家院子旁邊都覺得后背發(fā)涼。
其實第一次在松堂給老人穿孝衣的時候,她害怕極了。但后來,她總是盼著剛剛閉目的老人能突然醒過來。
本來,李新容的丈夫也在這里工作,去年回家蓋房子去了。
如今讓她有點欣慰的是,“男人也快回來了,一個人的心態(tài)和兩個人不一樣。兩個人可以聊聊天,說說以后攢夠了錢干什么,一個人還是挺孤獨的。”
袁捷家就在北京,她有一兒一女,每天都樂呵呵的,似乎沒有煩惱。其實,她愛人已經(jīng)患病去世好幾年了。
在松堂,讓人留戀的不是錢,而是人。
李新容每年春節(jié)都十分矛盾,因為老人們哭天搶地不讓她回家。她不知道自己要在這里工作到什么時候。她甚至已經(jīng)很習慣這里的生活。到北京十多年了,但對外面偌大的世界,李新容并不了解。她與外面的接觸,不過就是用很短的時間去趟超市。
袁捷呢,在老人中間,她永遠覺得自己很年輕、很快樂。但是她也想,等到孫子出生是不是要辭了工作給兒子看孩子去。
其實,袁捷曾經(jīng)離開過松堂。有個嬰兒曾經(jīng)死在她懷里,最后幾口氣吐在她身上。然后,她就經(jīng)常感到半身疼痛難忍。在家里人的要求下,她暫時離開了松堂。后來松堂擴建,她又受邀回到了這里。
每個在松堂工作的人,初衷未必崇高。但在這里,在這個經(jīng)歷了兩萬六千次死亡的地方,這些普通人卻構筑了人生最后一個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