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結(jié)下友誼
任鴻雋(1886-1961),字叔永,祖籍浙江歸安,生于四川墊江。清朝末科秀才,后就讀于重慶府中學和上海中國公學。1908年留學日本,為學習制造炸藥,進入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學習應用化學。1909年加入同盟會,任四川分會會長。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任總統(tǒng)府秘書處總務(wù)組秘書,同在這一組的還有吳玉章、熊成章等人。孫中山解職后,任鴻雋對當時政壇風氣頗感失望,棄政從學,赴美留學。先后進入康奈爾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分獲化學學士和碩士學位。
在美留學期間,任鴻雋聯(lián)絡(luò)一幫志同道合的好友發(fā)起創(chuàng)辦《科學》月刊,該刊是20世紀上半葉在中國影響最大的綜合性科學刊物。后又成立民間學術(shù)團體“中國科學社”,致力于科學知識的宣傳與普及工作。任鴻雋長期擔任中國科學社社長一職,在他與同仁的共同努力下,中國科學社成為20世紀上半葉在中國產(chǎn)生最早、影響最大、覆蓋面最廣、參加人數(shù)最多的科學團體,為中國科學事業(yè)的發(fā)展作出巨大貢獻。
1918年,任鴻雋學成回國,先后任北京大學教授、東南大學副校長、四川大學校長、教育部專門教育司司長、中華文化教育基金會干事長、中央研究院總干事等職。解放后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上海圖書館館長、上??茀f(xié)副主席等職。
任鴻雋與胡適的相識始于中國公學。胡適于1906年夏考入中國公學,編入最高一級的預科甲班。他的同學中四川人最多,講著一口徽州方言的胡適認為四川話最清楚干凈,接近普通話,他很快就學會了所謂的“四川普通話”,以至于胡適遇到的四川人競問他“貴府是川東,是川南”。1907年初,胡適班上又來了一位四川同學,他就是任鴻雋。任鴻雋比胡適來得晚,且在校只一年,1908年初就負笈東瀛。在這一年里,兩人結(jié)下了友誼。任鴻雋后來在回憶錄《五十自述》與《前塵瑣記》中均提到同班好友胡適,并與他有詩文相和。當時中國公學的同學會“競業(yè)學會”辦了一份報紙《競業(yè)旬報》,從第一期開始,幾乎每期都有胡適的作品。為此任鴻雋贈胡適一首小詩,其中有幾句:“鼎鑄奸如燭,臺成債是詩。雕彤寧素志,歌哭感當時?!?/p>
1910年,胡適考取庚款第二期官費生赴美國康奈爾大學學習,船經(jīng)日本橫濱???,任鴻雋特地登船相見。1912年底,任鴻雋赴美留學,同樣選擇了康奈爾大學。任鴻雋后來有詩贈胡適,追憶往事:“秋云麗高天,橫濱海如田,扣舷一握手,君往美利堅。我居神仙境,羨君登仙行。不謂復三年,見君綺色佳(康奈爾大學所在地,今多譯為伊薩卡)?!?2月1日,任鴻雋乘火車到達綺色佳城,胡適親自到車站迎接,昔日同窗好友再次聚首,興奮之情溢于言表。胡適在這一天日記中記下:“十二時下山,至車站迎任叔永……多年舊雨,一旦相見于此,喜何可言?!?/p>
留學美國的交往
胡適留美學習時間為1910年至1917年,任鴻雋是1912年至1918年,他們兩人均先后就讀于康奈爾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過從甚密。在胡適《留學日記》中,記下了兩人交往的諸多點滴。他們經(jīng)常與好友楊杏佛、胡達、趙元任等人聚餐、出游,討論身邊事、國家事,書信及詩文往來頻繁,“談詩或煮茗,論時每揚眥”。胡適1913年12月23日日記寫道:“在假期中,寂寞元可聊賴,任叔永、楊杏佛二君在余室,因共煮茶夜話,戲聯(lián)句,成七古一首,亦殊有趣,極歡始散。”胡適在留美的最初兩年,僅作詩兩三首;而任鴻雋來后,四年中作詩達百余首。1917年6月即將回國的胡適深情寫道:“因念吾數(shù)年來之文學的興趣,多出于吾友之助。若無叔永、杏佛,定無《去國集》。若無叔永、覲莊(梅光迪),定無《嘗試集》。”胡適、任鴻雋兩人性格均較溫和,又長于詩文,性格既投緣,兼互相欣賞對方的才學,相交日久,相知越深。胡適曾有詩贈任鴻雋,認為在周圍的留學生中,“我詩君文兩無敵”。兩人真可謂惺惺相惜。1915年夏天,胡適將由康奈爾大學轉(zhuǎn)入哥倫比亞大學,作長詩《將去綺色佳留別叔永》,回顧兩人間的深厚友誼,表達即將離別時的不舍:“……往往論文忘晨昳,時復議政同哽咽。相知益深別更難,贈我新詩語真切。君期我作瑪志尼,我祝君為倭斯襪。國事真成遍體瘡,治頭治腳俱所急。勉之勉之我友任,歸來與君同僇力……”更叮囑任鴻雋要經(jīng)常保持聯(lián)系:“此邦郵傳疾無比,月月詩筒未應絕?!?/p>
留美期間,有兩件事對日后胡適、任鴻雋兩人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一是關(guān)于白話文的爭論,一是兩人認識了一位新朋友——陳衡哲。
胡適成為新文化運動中的領(lǐng)袖之一,首先是因為他提倡的白話文運動,掀起了一場文學革命,而這場革命的源頭則發(fā)生于胡適與他的朋友任鴻雋、楊杏佛、梅光迪的閑談。1915年暑假,幾個好友聚在綺色佳過夏,閑談中常討論中國文學問題。胡適在《四十自述》中寫道:我那時常提到中國文學必須經(jīng)過一場革命:“文學革命”的口號,就是那個夏天我們亂談出來的。胡適認為中國古文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字,而任鴻雋和梅光迪則反對。由于他們之間常有詩文往來,胡適開始嘗試用白話寫詩,任鴻雋、梅光迪認為白話不能入詩,堅持用古文。往往一首詩會引發(fā)一連串的筆戰(zhàn)。梅光迪在筆戰(zhàn)中言辭頗為激烈,胡適常說梅光迪“來信大罵我”,而任鴻雋性情寬厚,文風亦是,故胡適能就某個問題與他進行深入的討論或辯論。一次胡適作3000余字長文筆“戰(zhàn)”任鴻雋,文中最后說:吾誠以叔永能容吾盡言,故嘵嘵如是。在爭論中,胡適幾乎是單槍匹馬,他的文學革命的新思想得不到好友的支持,當然感到孤獨,但正是朋友的反對,堅定了他提倡白話文運動的決心,并且在論戰(zhàn)中思想日漸成熟。胡適說:我回想起來,若沒有那班朋友和我討論,若沒有那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朋友切磋的樂趣,我自己的文學主張決不會經(jīng)過那幾層大變化,決不會漸漸結(jié)晶成一個有系統(tǒng)的方案,決不會慢慢的尋出一條光明的大路來。所以這場爭論并沒有影響他們的友誼,反而對胡適具有特別的意義,胡適認為朋友是“他山之石”,對他們只有感激,沒有絲毫的怨恨。
陳衡哲(1890-1976),是中國第一位官費留美女生,亦是北京大學第一位女教授。她于1914年赴美留學進入著名的女子大學——瓦莎大學學習歷史。當時中國留學生辦了一個刊物《留美學生季報》,陳衡哲給該報投稿,而任鴻雋是該報主編,胡適亦為編輯。她優(yōu)美的文筆很快引起兩人的注意。1915年,陳衡哲向《留美學生季報》投稿《來因女士傳》,寫孟河大學(與瓦莎大學齊名的另一所女子大學)的創(chuàng)建者來因女士的生平事跡。她的文字令任鴻雋眼前一亮,認為無論在國內(nèi)還是國外留學的女子中都是難得的。1916年夏,陳衡哲到綺色佳城見任鴻雋。任鴻雋對她心儀已久,相見后更是一見傾心,他在《五十自述》中回憶了見面后的情況:“遂一見如故,愛慕之情與日俱增?!?/p>
1916年10月,胡適作為《留美學生季報》的編輯向陳衡哲約稿,兩人開始通信。此后一段時間,書信往來十分頻繁,胡適1917年4月11日日記寫道:“吾于去年十月始與女士通信,五月以來,論文論學之書以及游戲酬答之片,蓋不下四十余件,在不曾見面之朋友中,亦可謂不常見者也?!眱扇穗m然沒有見過面,但顯然已建立起良好的友誼。此時三人各據(jù)一方,任鴻雋有沒有向胡適傾訴他對陳衡哲的愛慕之情,不得而知,但以任鴻雋、胡適的關(guān)系,應該在相互的言談中提及這位才女。1916年底,當任鴻雋把陳衡哲的兩首詩《月》和《風》給胡適看并讓他猜是何人所作時,胡適立即猜中是陳衡哲。1917年春,任鴻雋邀胡適一起到瓦莎大學拜訪陳衡哲,這是胡適與陳衡哲的第一次見面。從此,三人魚雁頻傳,友情日篤。1928年陳衡哲的文集《小雨點》出版,胡適作序,追憶昔日的情景:“我記得每天早上六點鐘左右,我房門上的鈴響一下,門下小縫里哧哧地一封一封的信丟進來,我就跳起來,撿起地下的信,仍回到床上躺著看信,這里面總有一信或一片是叔永的,或是莎菲(陳衡哲的英文名字)的?!比硒欕h在《五十自述》中記道:“此后,吾三人郵筒往返幾無虛日。朋友之樂,于斯為盛。”
當胡適與幾位朋友就文學革命的問題展開筆戰(zhàn),1916年是爭論最激烈的一年,而陳衡哲對胡適的主張表示的同情和支持,給了他不少安慰和鼓勵。后來陳衡哲更是用實際行動支持胡適的新主張,1917年她用白話文寫了短篇小說《一日》,比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還要早,被認為是新文學運動史上第一篇白話文小說,所以胡適說陳衡哲“是我的一個最早的同志”。
1920年8月,任鴻雋、陳衡哲在南京訂婚,胡適見證了他們的美好時刻,并賦詩《我們?nèi)齻€朋友一一贈任叔永和陳莎菲》以賀。該詩于11月在《新青年》上發(fā)表,后又收入胡適詩集《嘗試集》,三人間的深厚友誼也因此廣為人知。再加上胡適用陳衡哲英文名給自己的愛女取名素斐,三人的密切關(guān)系引起好事者的猜測。1934年4月《十日談》雜志第26期上有人撰文說陳衡哲原來想追求胡適,胡適沒有接受,把她介紹給了任鴻雋。當然這樣的猜測讓當事人非常生氣,胡適寫信質(zhì)問《十日談》,該雜志后來專門刊文向三人道歉。任鴻雋的長女任以都后來在接受訪問時認為父母親與胡適三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其實家母與胡適彼此尊敬,相待以禮,絕不可能有男女之情。更何況胡適老早就表示過,從小家里就幫他定了親,他不能讓那個女孩子下不了臺?!逼鋵嵑m在美國有一位相戀很深的女友——韋蓮司,兩人刻骨銘心的愛情令韋蓮司終生未嫁。而且除上文提到的三人間密切的交往外,我們至今并未看到胡適與陳衡哲間暖昧的情詩或信件,可以判斷,在胡適心中,陳衡哲是如同任鴻雋、梅光迪、朱經(jīng)農(nóng)等人一樣的好友。
歷久彌新的友情
1917年夏,胡適回國,任北大教授。1918年,任鴻雋獲得哥倫比亞大學化學碩士學位回國,1920年秋應聘為北大化學系教授。陳衡哲亦于是年回國,任北大歷史系教授。胡適此時代理北大教務(wù)長,負責為北大網(wǎng)羅人才,兩人任教北大,應該與胡適有重要關(guān)系。任鴻雋、陳衡哲不久在北大舉行婚禮,胡適擔任司儀。
此后,任鴻雋與胡適忙著自己的事業(yè),不再像在美國時那樣朝夕相處,但他們的聯(lián)系從未中斷,彼此間的友誼歷久彌新。兩人在諸多事情上共同商量,彼此協(xié)作,一齊努力。如作為校友為恢復中國公學而一起奔走,創(chuàng)辦《獨立評論》,為中華文化教育基金董事會的事務(wù)而忙碌等等。私下里,胡適與任鴻雋家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胡適得盲腸炎,到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開刀,任鴻雋夫婦聞聽消息后,跑到醫(yī)院坐了一天,等待手術(shù)結(jié)果。有段時間,任氏夫婦住在北京,而胡適在上海,他到北京來最喜歡住在任鴻雋家。胡適1929年2月25日日記寫道:“我一月十九日到北京,今日出京,在京住了三十六天,在叔永家住了三星期,在在君(丁文江)家住了二星期……”胡適比較熱衷于政治,而任鴻雋生性淡泊,兩人在這一點上似乎不同。任鴻雋得知胡適出任駐美大使時,有點不以為然地說:“喔!適之做官去了?!钡麄冮g的友誼始終保持不變。
1949年,新舊政權(quán)交替,任鴻雋夫婦選擇留在大陸,從此與胡適天各一方,但他們的情誼未變,他們把彼此放在各自內(nèi)心深處。因為胡適敏感的身份,在任鴻雋家里提及胡適時用一個代稱“赫貞江上的老伯”(胡適在哥倫比亞大學時,住在紐約赫貞江邊,1917年2月,胡適寫了一首《“赫貞旦”答叔永》描寫赫貞江上的日出)。1961年任鴻雋去世,陳衡哲寫信給遠在美國的女兒任以都,讓她趕快給“赫貞江上的老伯”報信。胡適在給任以都的回信中很悲傷地說:“政治上這么一分隔,老朋友之間,幾十年居然不能通信。請轉(zhuǎn)告你母親,‘赫貞江上的老朋友’在替她掉淚”。
(責任編輯 劉榮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