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女人能夠隨性的成長,你會選擇如何生活?
是成為“女超人”,一邊盡力當媽媽,一邊盡力開辟自己的職場疆土?抑或選擇成為丁克,不再為撫養(yǎng)下一代分憂?或者,拋棄掉似乎還有些前途的事業(yè),轉(zhuǎn)身回家?
近些年來,在中國大城市里,第三種選擇似乎正在成為一種潮流,受過高等教育的“知性太太”漸漸成為中國全職太太的新生力量,亦成為中國社會轉(zhuǎn)型中一股復雜的思潮。
女人不能擁有一切
北京海淀區(qū)的一位全職媽媽戴萍學生物出身,此前一直在美國研究機構工作。戴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的孩子如今在海淀一所重點小學上一年級,全班44個孩子的媽媽,就有11個是全職媽媽。
在上海、北京、廣州等一線城市,這樣辭職回家的知性太太越來越多,特別在某些特殊區(qū)域,譬如北京市海淀區(qū),擁有眾多高??蒲袡C構,高知女性集中,選擇回家的知性太太比例也相對較高。
“在我生活的圈子里,這個數(shù)值還偏低?!绷硪晃蝗殝寢屄访鹘榻B,2005年,她在懷孕5個月時辭去教職回家。她認為目前全職媽媽的相對數(shù)量還很少,但絕對數(shù)量增長很快,譬如她所在的教會有個“媽媽小組”,全職媽媽幾乎占40%,大都受過高等教育。路明認為,除了知識女性的價值觀已發(fā)生變化外,宗教也發(fā)揮了很大影響。她贊同一個說法:“如果夫妻雙方全都沖在職場一線,家庭就容易變得脆弱,很容易被魔鬼撒旦掏了老窩”。
掉頭回家的知性太太群體發(fā)展速度亦很驚人。魯靜剛從媒體辭職時,女兒班上只有一個全職媽媽,4年內(nèi)發(fā)展到6個,不乏擁有名校碩士或博士文憑。送完孩子后,大家常常結伴鍛煉,一起奔向超市購物,一起看電影,如果在菜場碰見,彼此也心有靈犀地點點頭。
不過,在壓力相對較小、節(jié)奏相對較慢的大城市,譬如重慶,還沒有升溫的跡象。重慶全職主婦林陽舉例,兒子班上20多個孩子,連她在內(nèi),只有兩個全職媽媽。她總結,除了經(jīng)濟和觀念等原因外,重慶人流動性低,城市規(guī)模不及超大城市,上下班的交通效率較高,大都還有父母幫忙,這些都是重慶全職媽媽較少的原因。另外,單位請假容易,也使做全職媽媽的必要性大大降低。
中國的全職太太現(xiàn)象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90年代,并很快在中國的經(jīng)濟前沿地帶,比如廣東產(chǎn)生影響。根據(jù)2000年第二期全國婦女社會地位調(diào)查廣東部分的-數(shù)據(jù)顯示,24.9%的女性在經(jīng)濟條件許可下愿意辭職回歸家庭。
但在其后十年,這一趨勢在知識女性群體中有了更顯著增長。2010年初,長春工業(yè)大學研究生姜丹發(fā)表了《知識女性對“全職太太”角色認同意向研究》論文。她在長春市高校隨機抽樣,調(diào)查了283名知識女性,結果表明有67.8%的人有做全職太太的意向,其中,35歲至45歲的知識做全職太太的意愿最大,以1970年代出生的女性為主。
家庭和事業(yè)的雙重壓力,讓處于盛年的中國知識女性有不能承受之感。根據(jù)姜丹的研究,192名有全職太太意向的人當中,對此心理壓力很大的有150人。
是否一定要成為“女超人”?在家庭與事業(yè)無法兼顧時,女性能否坦然承認:我無法擁有一切?在全社會的注視下,是否有表白“家庭對我來說更重要”的勇氣?隨著家庭收入的穩(wěn)定,對于知識女性來說,“回家”具有了可選擇性,同時,這種渴望也漸漸浮出水面。
70后魯靜的哺乳期是在無休止的截稿焦慮中度過的。她的經(jīng)典姿勢是一手橫抱女兒喂奶,另一手則在不停地敲電腦鍵盤。這一代婦女仿佛穿上了紅舞鞋,人人都是拼命女郎。一位女友曾經(jīng)有一次加班到凌晨,發(fā)現(xiàn)老公在家門口拉出橫幅:“歡迎勞?;丶摇?。
除了做點最簡單的家務,魯靜的所有時間都在為工作殫精竭慮,女兒和丈夫常圍著焦頭爛額的她唱:“忙忙忙,整天在工作?!敝钡接幸惶?,她突然感到一種無法緩解的疲累,脫發(fā)、失眠,對前途的焦慮,對家人內(nèi)疚,她突然發(fā)覺全家都已處于被她的工作綁架的狀態(tài),終于下決心辭職。
在市場中犧牲
中國女性的職業(yè)壓力有多大?根據(jù)中國婦女雜志社、華坤女性生活調(diào)查中心等合作出版的《2011女性生活藍皮書》,包括北京、上海、廣州、寧波、太原等城市在內(nèi),城市職業(yè)女性日平均工作時間超過了8小時,最長的甚至達到18小時。其中,85.3%的被調(diào)查者感到有工作壓力,主要原因是工資低于期望值、職場競爭激烈,工作強度大。
“改革開放一直都強調(diào)效率優(yōu)先,兼顧公平。背后其實忽略了公平,知識女性的群體感覺更敏銳?!睆V州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學者方英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2006年,方英開始對全職太太群體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她們從事的工作大多市場化程度較高——高端崗位要求全部精力和時間的投入,既不會考慮女性的生育責任,也不考慮其作為妻子和母親的特定角色;而低端崗位則意味著缺乏保障,升遷渠道不暢,即便任勞任怨,所謂實現(xiàn)個人價值,依然好似紙上談兵。
方英認為市場經(jīng)濟對于女性來說是一把雙刃劍:好處是知識女性多了自由選擇,相比過去,可能僅以能力來評價去承擔一些過去被男性壟斷的責任;而弊端則是,當她選擇了這條路,就意味放棄了平衡家庭與職業(yè)的可能,特別是女性生育成本——時間,以及更重要的,精力——完全要由自己承擔時,女性的職場競爭力便會下降,也很容易陷入無力感,很多女性既而會在這種兩難境遇中做出合棄一方的選擇。
由中國婦聯(lián)和國家統(tǒng)計局在2010年共同進行的“中國女性社會地位第三次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兩性收入差距正在擴大。在城市地區(qū),女性的平均年收入只有男性的67.3%,而在農(nóng)村,這個比例只有56%,分別比1990年下降了10.2個和23個百分點。
2010年的女性“高層人才”中,81%擁有大學學位,比男性多出7個百分比,但其中80.5%都表示,在工作場所,男性占據(jù)著高層的職位。
市場經(jīng)濟中的女性“看起來很美”,但幾乎所有接受采訪的知性太太,都有一把心酸的職場回憶。
林陽早就看穿了職場童話:“我曾經(jīng)是個工作狂,曾經(jīng)多少次犧牲周末無償加班。結果呢?在一個不公平的就業(yè)環(huán)境里,個人完全得不到尊重?!绷株枦Q定回家陪兒子,只有在那兒,她的每分投入,才能夠得到全心全意的信賴和回報。
更多的人是“被辭職”的。孫莉莉曾經(jīng)擔任英文翻譯,她所在的公司效益不佳,開始“自然”減員,大幅降低工資的同時,卻加大了工作量,這種不公平的方式使很多員工自行離開。辭職后,孫莉莉也并沒有積極找工作。先生的收入尚可滿足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她自己也沒有什么不靠譜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想為殘酷的資本原始積累做犧牲品了。
掉轉(zhuǎn)回家,與其說是知性太太的抗壓能力差,還不如說,女性無法愉快的工作,找不到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途徑,這些曾經(jīng)在高等教育中歷練出的自由靈魂,在一個利益優(yōu)先的年代,已很難尋找到安身之地。
孫莉莉在家中開始了美麗人生的探索,得空時便翻譯《紐約時報》的專欄文章,群發(fā)給朋友們分享,內(nèi)容從倫敦印象,到關于真愛,到面對生命終結的自嘲,沒有任務,沒有報酬,純屬自娛自樂。
回家是另一場革命
已經(jīng)出走的娜拉為什么又甘愿重返家庭?
廣州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學者方英認為,全職太太是社會推拉合力作用下的結果,除了激烈的市場競爭形成推力,婦女在工作與家庭之間沒有緩和的余地外,傳統(tǒng)的性別秩序也正在形成家庭中的拉力。
這個傳統(tǒng),指的是中國延續(xù)千年的“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性別分工模式。1949年以后,這個模式曾經(jīng)被徹底顛覆了。中國第一個國家級婦女刊物《新中國婦女》,大力宣傳“蘇聯(lián)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并在創(chuàng)刊號上刊登了斯大林的文章,指出勞動婦女是工人階級的偉大后備軍。北京大學學者臧健撰文論述了蘇聯(lián)模式的影響:“從50年代初期開始,由政府自上而下并負責安置了大批婦女勞動力到社會生產(chǎn)的崗位上,形成了中國特有的短時期內(nèi)大量婦女走出家庭,成為職業(yè)女性,進入社會領域的局面,這在中國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p>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由意識形態(tài)所決定的婦女解放,在普遍窮困的中國,造成了“廣就業(yè),低收入”,婦女成為了事實上的廉價勞動力,其性別角色被極大地異化。彼時工廠有托管機構,農(nóng)村也成立了“抱娃娃組”,目的只有一個,讓女人走出家門工作。
然而,50年后,在“中國女性社會地位第三次調(diào)查”中,有近62%的男性和近55%的女性認為:“男性屬于公共生活,而女性屬于家庭”,分別比2000年增長了7.7個和4.4個百分點。
傳統(tǒng)觀念在現(xiàn)代中國正強勢回歸。
但很少有人想到過,媽媽外出工作的另一個結果。哈佛大學精神病學者尼利科研究過這種現(xiàn)象,認為父母長時間不在家,或者每天精疲力盡、無暇顧及家庭,都會給孩子的情緒健康造成危害。那些成年后為嚴重情緒疾病所困擾的人,都曾經(jīng)歷過“父母無人在家”之痛。
而對于如今成為知性太太的主力70后來說,她們本人大多經(jīng)歷過60后,50后的中國母親事實上的“不在家”,“去女性化”造成了數(shù)代中國人在人生重要成長階段的親情缺感。
魯靜的媽媽因為成分不好,沒能上大學,她努力表現(xiàn),為獲得“拾花能手”的獎狀沒日沒夜下棉田干活。魯靜先是呆在農(nóng)場的托兒所,生了滿頭虱子后,又托管在一位長輩家。成年后,魯靜還是會做分離的噩夢。她高度懷疑自己容易焦慮,以及強烈的不安全感都與此有關。
“以前的時代樹立了一個很壞的榜樣,沒有媽媽的榜樣。當媽媽是落后,當革命戰(zhàn)士才是先進,現(xiàn)在又重新摸索補上。”林陽對此也很感慨。她曾一度被抑郁情緒包圍,才開始追溯母親角色缺失對她的影響。因為是個女兒,她一生下來就被扔進馬桶,險些喪命。后來媽媽又一心投入革命工作,繼續(xù)漠視這個女兒,成年之前,林陽從來沒留過長發(fā),因為媽媽嫌梳頭麻煩。林陽形容,缺乏母愛的童年如此壓抑和不快樂,影響了她的神經(jīng)。
林陽掉頭回家了,理由是中國并不缺一個女教師、女會計、女經(jīng)理,唯一缺的就是媽媽。其實對于這一代知識女性而言,回家才是一場真正的革命,是對女人天性的撥亂反正。
林陽希望自己的童年不再重演。以前她基本不吃早飯,就算吃也很潦草,這是從小缺乏母親關愛養(yǎng)成的習慣。如今,她盡量動手自己做,一份經(jīng)典的早餐包括:筍瓜肉餡小包子、芹菜花生米拌豆腐干、甘薯大米粥。
林陽的努力有了回報,兒子獨立自信,寬容又善解人意。無獨有偶,在幼兒園公開課上,三個表現(xiàn)最好的孩子恰好都是全職媽媽帶大的。她認為,這不僅僅是巧合。
誰能為全職媽媽代言?
知性全職媽媽的出現(xiàn)是進步還是倒退?要不要推動女性回家,特別是家有幼兒的階段?這是一個無比糾結的話題。
回家的女人都是相似的,不回家的女人則各有緣由。有人歡喜做職場杜拉拉,在工作中找到價值感;有人則是想回家,但因為經(jīng)濟壓力無法實現(xiàn)。此外,中國丈夫?qū)ζ拮拥艮D(zhuǎn)回家并非都持積極態(tài)度?!吨袊侣勚芸凡稍L了律師、私企老板等所謂成功男士,他們大都反對妻子回家,主要是不想讓妻子“退化”為家庭婦女,寧肯花錢雇人做家事、帶孩子。
知性太太對家庭與社會的貢獻并沒有得到從國家到個人的重視,沒有獲得主流認同,甚至沒有獲得最基本的利益保障。
雖然早在1949年,中國婦女就號稱獲得了廣泛的投票權。但是掉轉(zhuǎn)回家的魯靜發(fā)現(xiàn),她甚至沒有機會參與一場街道選舉。失去單位的魯靜失去了一切社會資源,除了人才中心,她幾乎找不到一個能為她蓋章的機構,證明她作為一個獨立的受過教育的尊嚴的個體,在巨大的國家機器的縫隙中存活著。
“有沒有全職媽媽進入人大或者政協(xié)?替這個婦女群體說話?”林陽反問。
全職媽媽們最關心的問題還有何時能實現(xiàn)按家庭計稅的方式,這個群體雖然大多算是小康之家,但畢竟是一個人工作養(yǎng)活全家,往往面臨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結構,家庭主婦們雖不至于為了一兩分菜錢斤斤計較,但大多數(shù)掉頭回家的全職主婦們,還是會小心地控制一切額外花銷,以備意外的不時之需。然而有關部門的表態(tài)卻是,這個問題的成本高到“難以實施的地步”。
路明很羨慕她從澳洲回來的女友,她也是一位全職媽媽,但醫(yī)療保險、養(yǎng)老保險等社會保障一樣也不缺,還有專門的機構為其進行再就業(yè)輔導,以幫助她重返職場。路明的一些不太熟的朋友一聽她當了全職媽媽,還以為她是外表光鮮、居家享福、不識人間煙火的闊太太,但她的生活真相是,醫(yī)療和養(yǎng)老保障缺失,再就業(yè)前景渺茫,還不時要面對社會上的不理解和歧視,“有本事為啥不出去賺錢?”這是她們經(jīng)常需要回答的問題。
除了外部壓力,令掉頭回家的娜拉們糾結的還有不能“獨立”的失落感。
“人生要過的其實只有自己這一關。譬如你怎么理解心理上的獨立?依附于各種權威都是依附,依附單位絕對不能離開也是一種依附,而能夠放棄一份雞肋的工作,隨心所欲做出回家的選擇,也是一種獨立?!绷肿闲睦碜稍冎行母敝魅巫稍儙煵芗t蓓一針見血。
林紫是一家全國連鎖心理咨詢機構,曹紅蓓的咨詢領域是婚姻情感、中年危機以及自我迷失的個體咨詢。她告訴記者,人到中年,都會面臨發(fā)展停滯的危機。大部分人的煩惱都和工作密不可分。職場女人更容易焦慮,相比之下,知性太太不僅可以掉頭回家,而且還有條件去考慮自身的存在感,表明“這還是一個挺幸福的年代”。這恰好是男女平等的真諦,給女性自由選擇的權利,而且女性也有能力做抉擇。曹紅蓓稱之為中國社會的一大進步,因為“如果留在工作里是停滯,離開則意味著繁衍的可能”。
她鼓勵全職媽媽們學會放松,“所有的選擇都是有意義的,而所有的選擇也都是動態(tài)的,隨時可以改變”。此外,還應不斷發(fā)展自己,“不要讓心靈的園地荒蕪”,比如培養(yǎng)興趣、參加家長委員會、信仰宗教,特別是參加公益活動等,都有助于幸福感的培育。
不過,在一個業(yè)已失去傳統(tǒng)和榜樣的時代,知性全職媽媽們只能聯(lián)合自救。路明參與的教會媽媽小組每周都有交流,她們一起學習的書目有:《子女心父母情》《做個真女人》等。全職媽媽們在學習中聊聊壓力和焦慮,分享快樂和成長,在生活中互相幫助、彼此扶持。
無獨有偶,另一位掉頭回家的全職媽媽鄭鶴紅,辭職前是中央電視臺少兒頻道的編導,如今,她是一位勇敢的“天使媽媽”,是北京卓有聲譽的民間慈善組織“天使媽媽”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2011年8月,她又和朋友們一起創(chuàng)立了“西部兒童”救助基金,專門救助貧困兒童,如今,基金已救助了200多名孩子,募集善款達到900多萬元。
鄭鶴紅仍然是一個不折不扣,自稱超級愛干家務的全職媽媽。每天上午采購,陪伴女兒寫字,玩游戲,做飯;下午把家里收拾停當后,才是她的義工時段。有一天,她去發(fā)廊剪發(fā),美發(fā)師傅問她在家會不會閑得慌?她詫異地反問:“誰告訴你家庭主婦沒事干?我忙得要命,做頭發(fā)都得專門安排,才能抽出時間?!?/p>
鄭鶴紅總結了一個知性太太轉(zhuǎn)型為全職媽媽能保持淡定的奧秘,那就是人生之路殊途同歸:“以前我的目標就是上班多掙點,能有個好位子?,F(xiàn)在我知道,人是需要精神依靠的。人的享受不僅僅是吃喝玩樂。再大的官,再多的錢,都有面對上帝的一天。我在人生的終點等著你們?!?/p>
(注:為保護被采訪者隱私。本文部分采訪對象使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