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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邊天上掛彩虹

      2012-04-29 08:22:16羅翔
      遼河 2012年1期
      關(guān)鍵詞:村長

      羅翔

      嘎子——

      郝成貴打小就這樣叫郝成福。

      門,被兩個鐵環(huán)箍緊,鐵環(huán)上緊扣一把大鎖;門,油漆斑駁,陳舊不堪,有的地方還出現(xiàn)了洞眼。

      郝成貴掃視屋子,它與周圍的房子比起來,破舊。這是郝成貴的老屋。郝成貴從這個屋子走出去幾十年了。要說,郝成貴與自己的老家還有一些聯(lián)系的話,恐怕就是這老屋和住在這里的郝成福了。本來,老屋在郝成貴離開時就可以賣掉,可他沒賣,把它留給了郝成福。郝成福要算錢,親兄弟還得明算賬。郝成貴舉起手要摑郝成福的耳刮子,你會不會說人話?你要給錢的話,兄弟倆的情分也就完了。你看著辦!郝成福沒花分文就住進(jìn)了郝成貴的屋子。郝成貴比郝成福大不了幾天,不是親哥倆,甚至叔伯的都算不上,只不過同一個房頭。村里有杜董兩大姓氏。杜姓集中住在杜家灣,董姓集中住在董家臺。姓郝的就他們兩家,住在杜家灣。單家獨戶的,因此,兩家來來往往,勝似骨肉兄弟。

      天,還早。郝成貴打算去找郝成福。下了臺階,他想找個人問一問??勺吡税胩煲矝]有碰到一個人。年輕人出去打工了,上了歲數(shù)的人呢?嘎子是不是去放牛了?郝成貴就向村后的襄河走去。

      走到不遠(yuǎn)的民垸堤,就看見襄河水泛著白浪向下游滾去。襄河改道這么快,記得,小時候要走好長時間的路才到襄河的。河?xùn)|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吶!郝成貴站在襄河邊兒,看著嘩嘩流淌的河水,眼前就浮現(xiàn)出嘎子與浪頭搏斗,拼著命兒救他的情景,他忍不住喊:“成福,嘎子——”

      小時候郝成貴身體不好,經(jīng)常大病小災(zāi),瘦得像麻桿,連風(fēng)都吹得倒。郝成福高出郝成貴一頭,渾身黝黑,皮膚泥鰍般光滑,人也長得結(jié)實。兄弟倆成天粘在一塊兒。要是有人欺負(fù)郝成貴時,郝成福就會與之拼命。郝成貴一刻也離不開郝成福,就連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他都要郝成福來和他作伴。

      河邊兒長大的人,一到夏日,小孩兒就離不開河了,成天兒泡在水里打鼓泅。小孩子一個個雨點般落入了水里,歡蹦亂跳,像魚兒游來游去的。郝成貴在岸邊眼巴巴地看著流口水。他看郝成福像嘎子一樣歡蹦亂跳地游遠(yuǎn)了,心里很擔(dān)心,就喊成福,別游到深水里去。

      河里的機靈鬼們聽見孤零零地郝成貴的喊聲了,他們在水里把手卷成了喇叭筒齊聲高喊:“旱鴨子怕死鬼;怕死鬼——旱鴨子——”郝成貴就抓沙向河里撒。有個小孩爬上岸,旱鴨子,有種,你等著!郝成貴在找小土塊。冷猛地,有人抱住了他的腰,一直把他拖到了河里!有人推了郝成貴一把,就你命貴氣!郝成貴跌在河里,他的兩眼打轉(zhuǎn)轉(zhuǎn),頭暈暈乎乎的,大喊,“成?!靵怼任摇?/p>

      成??匆娏舜蠛?,誰干的?老子活剝了你們!他們怕成福耍橫,一個拇指扎下水,溜了。只有郝成貴在齊腰深的水里掙扎,眼淚巴巴地嚎啕。成福喊:“哥,別動——等著我!”

      一個浪頭打來,成貴被激浪卷沒了。成福追著浪頭扎了下去。成福剛露出水面,看見成貴一沉一浮的腦袋在水里像個水葫蘆,翻滾著,掙扎著,成福咬緊牙關(guān)拼命地向成貴游去。一個浪頭把成福推到了成貴的身邊,成福伸手抓住了成貴的頭發(fā)。用腦袋頂著奄奄一息的成貴上了岸。

      成福把成貴攤在沙灘上,哭著搖著,哥,你醒醒!他看見那幫小孩子嚇得跑遠(yuǎn)了,吼,你們快去喊醫(yī)生——成??粗少F青蛙似的肚子就用雙手按,一邊按一邊哭泣,哥,你可不能死呀!他的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滴一滴濺在成貴白嫩嫩的胸脯上。突然,成貴渾身一陣痙攣,頭猛地一抖,哇的一聲,口里吐出了一灘穢物。郝成福亮著眼睛,展開了眉頭,滿臉和著淚,笑了。郝成貴兩眼翻了一下白,眼睛就不動了。郝成福破笑為啼,哥,我一定要把你救活!他扯起郝成貴弓著身背起就跑……

      哞——哞——

      一陣牛的叫喚,郝成貴的思緒扯回來。河岸邊,一群牛蠕來。一個老漢揚著鞭子在空中甩著,鞭聲脆響。郝成貴想,八成嘎子就在那兒了。他乜了眼,可還是看不清來人。于是,他便向牛群迎過去。

      沒等他看清是誰,來人卻高聲喊:“哎呀,是市里的郝主任回來了,有失遠(yuǎn)迎,有失遠(yuǎn)迎。”郝成貴從聲音里判斷出了來人,便回應(yīng):“哦,是老村長??!你好,你好!”郝成貴趕緊握住了老村長伸過來的手!老村長從衣兜里掏出煙來,遞給郝成貴一支,郝主任,抽一支,煙不好!郝成貴擺擺手,這玩意兒我奈不何。來,你抽我的。郝成貴拿出煙,遞老村長一支。老村長接過煙,笑了,嘿嘿,好煙,我就不客氣了。郝主任,在您面前,我這個老字就免了吧!您,可是外面的貴客呀!走,到村里去吧!不了,大家都忙!郝成貴見老村長客氣,就說,不在其位,就不麻煩大家了!哪里的話,老村長說,您郝主任永遠(yuǎn)都是我們村里的貴客!郝成貴想,這老村長在村里干了多年,多多少少染上了一些客套。于是就轉(zhuǎn)移話題,問,老村長,怎么村里沒看見幾個人?。“?,棒勞力都出去找錢了,沒出去的老弱病殘在村里卻頂硬角了,都像種子一樣撒在了田里,耕田耙地,趕耖拉車樣樣活兒連軸轉(zhuǎn)。您看,就說我,打前年就“下野”了,可是,新上任的村長買了車跑起了運輸,三天兩頭不在家里,鎮(zhèn)里有什么事情還找我??墒?,我也要勞動呀!一天不做就沒有吃的哩!老村長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煙,吧嗒吧嗒,瞇著眼抽得聚精會神,哎,這好煙就是來神!

      老村長,你看見成福了嗎?郝成貴心里惦記著郝成福,他沒和你在一起放牛?

      老村長沒有馬上回答郝成貴的話,而是說,郝主任,你要把成福接到城里去?這幾年他過得苦啊。老伴走了,兒女們又長期不在身邊,家里說話打鑼的人都沒有,一個人孤苦伶仃吶!可還得累死拼活地苦做,不然,石板上也不會長五谷。郝主任,你我都是黨員,不是我思想落后,咱們農(nóng)村人怎么就這樣命賤呢!到七老八十了還得自個兒在土里刨食!無依無靠的。要是城里人到了這個年紀(jì),早在享清福了。老村長看郝成貴一眼,吐了一口煙霧,把煙屁股扔在河面。一個漩渦,煙屁股被卷進(jìn)激流里。

      老村長提出了一個問題——農(nóng)民老有所養(yǎng)。郝成貴從初中教到高中,都是從事的政治教學(xué),后來,調(diào)到市里政策研究室,從事農(nóng)村政策研究,與“三農(nóng)”打交道,可他從來就沒有思考過今天老村長提出的這個問題。國家似乎也沒有這方面的政策。這一諾大的群體被社會忽視了?,F(xiàn)在,國家對企事業(yè),公務(wù)員都有很多相應(yīng)的政策,工資有保障,退休有社保,養(yǎng)老金,而且逐年增長、提高。就像郝成貴,國家公務(wù)員,幾年前退休,每月按時領(lǐng)到三千多元的退休金。有個頭疼腦熱的,到醫(yī)院住幾天,報銷,自己不花一分錢,衣食無憂!可是,農(nóng)民呢?想到這里,他的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惆悵,好像是自己對不起眼前的老村長。他又抽出一支煙遞給老村長,看著老村長那褶皺巴巴,阡陌交通的臉頰,安慰道,日子總會好起來的。老村長比郝成貴大不了兩歲,可看那滄桑的臉龐,要比郝成貴老相上十歲。老村長也覺得自己的牢騷似乎發(fā)得過頭了,換了一副笑臉說,郝主任,您別見怪,我們都是從小光屁股的伙伴,我才在您面前放肆了幾句。您可不要往心里去。我尋思,咱們國家大,家大口渴呀!做事情總得一步步來哩!

      是這樣的。郝成貴接過老村長的話頭,國家沒有忘記他的每一個公民啊,何況這么大的一個群體呀。你看,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農(nóng)村困難戶低保,關(guān)心留守兒童婦女老人,這一項一項政策措施不都出臺了么。

      老村長的臉舒展了。見郝成貴在四下里張望,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哎,看我,一說起來就忘了正事兒。郝主任,我?guī)フ页筛?,我看見他牽著牛,拿著鐵鍬,往小學(xué)校后面的小溝里去了。

      他去那兒干什么?

      八成是下鱔魚。他的零用錢,煙錢,都指望它哩!

      他的牛背上還馱滿了壕子。

      哦,老村長,就不麻煩你了,我去找。郝成貴向南面不遠(yuǎn)處的小學(xué)校走去,翻過了民垸堤,就看見了兩排紅瓦高墻的房子,那就是小學(xué)校??匆娦W(xué)校,郝成貴的思緒又不平靜了——

      那年,郝成貴和郝成福一同高中畢業(yè)回到了村里參加勞動。兩人仍然和小時候一樣形影不離。不久,大隊要選拔高中畢業(yè)生到學(xué)校當(dāng)民辦教師。杜、董兩姓在大隊當(dāng)干部的人是一比一,他們都把自己的兒女選拔了。還剩一個指標(biāo),杜姓和董姓爭得不可開交,風(fēng)生水起,他們誰都不肯輸這口氣,到小學(xué)校要開課了,這個名額還沒有落實。最后校長建議,這個指標(biāo)杜董兩姓都不給,給姓郝的算了。他們都是貧下中農(nóng)子女,高中畢業(yè)生,表現(xiàn)好,根紅苗正,各方面條件都符合。杜董兩姓都覺得,這個辦法折中,就把這個冷雞蛋甩給了郝姓兩家??墒?,郝姓兩家的郝成貴和郝成福都合條件呀,到底要哪個呢?校長說,就讓他們兩家自行做主吧,明天我找他們要人就行了。

      對郝姓兩家來說,這真是個好消息。晚上,兩家在一起商議。郝成福的父親要郝成貴去,而郝成貴的父親要郝成福去,兩家相互推讓。到天亮還沒有決定下來。郝成福的父親說,哥,時間快到了,這樣下去不是個法子,就讓他們自己決定!

      行!郝成貴的父親看著桌上的鐘說,限你們半個小時落實下來。

      郝成貴說,成福,你去,你不是說過你想教書的嗎?

      郝成貴說,哥,你去!你身體差,干農(nóng)活你不行。再說,你成績好,有能力,是塊教書的料子。我嘛,根本不想教書,假如你們真要我去,不是叫我誤人子弟嗎?你們不能摁倒和尚安簪吧!

      郝成貴打斷了郝成福的話,成福,你別說了,無論你說多少理由,哥也不能委屈你,就你去。

      郝成福說,哥,我不去,我就是想當(dāng)兵,要不這樣,你去教書。如有了當(dāng)兵的機會,你跟我?guī)兔?。郝成貴還想說什么。郝成福的父親說,時間到,明天成貴去學(xué)校上班。

      郝成貴就這樣當(dāng)了老師,郝成福的兵卻沒有當(dāng)成。機會哪里還有他的呢?

      想到這些,郝成貴幾乎流淚了。這些年來,我欠成福的太多了。嘎子!我的好兄弟……他有些愧對郝成福。

      郝成貴把溝子走完了,沒有看見郝成福。天,打起了夜影子,田野里響起了不知名的昆蟲的叫聲。遠(yuǎn)處的村子被一條白里帶黑的煙霧纏繞,和著農(nóng)人晚炊的煙子攪在了一起,慢慢地在空中蠕動著,飄散著。

      郝成貴木然地看著煙霧,沮喪地回家。

      門,板著面孔兒,黑黢黢的,依然緊鎖。郝成貴想,鑰匙肯定放在哪個旮旯里的鞋子或是什么物件里。他卸下肩頭的挎包,取出電筒,在一個破雨靴里找到了鑰匙。

      打開門,拉亮了電燈,昏黃的燈光灑滿了屋子。堂屋的各種擺設(shè)還是老樣子。這個嘎子,他總讓我找到回家的感覺。他把包放在桌上。有點兒餓了,到廚房里去,揪開碗柜,一個大瓷碗里裝著米茶。他拿起勺子舀了一碗,咕咚咕咚灌進(jìn)肚子。自言自語,好香甜吶!這個嘎子就是比我會燒火。剛要再舀一碗,他拿勺子的手停住了,等嘎子回來了再吃!那我就弄些菜吧!碗柜里只有一碗豆瓣醬,醬里面很孤單地躺著幾個洋姜,嘎子每天的菜就是這個呀,像這樣下去,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啊。想弄幾個熱乎的菜,可是什么也沒有,他只好從包里把雞腿火腿什么的都拿出來,等郝成?;丶乙粔K兒吃。

      郝成貴坐在桌旁等郝成福,突然,手機響了。是北京的兒子郝豐收打來的,爸,你到叔的家了么?

      剛到,還沒見到你叔。

      怎么了?

      不知你叔忙什么,還沒回家。

      哦,爸,這回你能把叔接到城里?

      說不準(zhǔn),想法兒吧!

      爸,要是叔不去,你還是找個伴兒吧,也好相互照應(yīng)啊!

      爸心里裝著你媽就不找伴兒了,現(xiàn)在你叔就是我的伴兒。他年紀(jì)大了,一個人在鄉(xiāng)下我不放心吶!

      撂了電話,郝成貴走出門,村子里很靜,從屋子里漏出來的幾絲兒燈光無精打采的。此刻在城里,可是最喧鬧的時刻呀!畢竟過慣了城里的生活,郝成貴感到了一些不習(xí)慣。其實,他很喜歡靜謐的夜,在燈下看書,在床上躺著,就是一種愜意,可,自老伴走了后,尤其是近來不知怎么的,書看不下去了,躺著,閉了眼,眼前就晃動著他和嘎子小時候的情景,是不是人老了都喜歡回憶往事,尤其是童年時候的事呢?

      郝成貴站在臺階上剛轉(zhuǎn)身,就聽見了“哞——哞——”的叫聲。他很興奮,是嘎子牽?;貋砹耍克闷痣娡蚕蚺_下掃,喊,嘎子——

      哥!真是你回來了?嘎子的聲音里充滿了驚喜,他丟下牛繩,一個箭步拱到臺階上,一把抱住了郝成貴。哥!郝成貴嗔道,慢點,像個孩子,毛手毛腳的。

      嘿嘿,哥回來了,我一高興人就變成了老頑童了。

      進(jìn)屋。

      看著桌上擺著的食品,郝成福說,哥,餓壞了吧?

      不要緊,等你回來吃哩!

      哥,你再等等。我弄點菜!

      郝成福進(jìn)了廚房,哥,那些東西今天就不吃了,趕明兒再讓它們伺候我們。今天我要做你最喜歡吃的菜。

      鱔魚?郝成貴走進(jìn)廚房。

      郝成福光著身子,整個兒人就像一個黑泥鰍,他正弓了腰在水缸里捉鱔魚。郝成貴覷著水缸,里面的鱔魚擠成了一堆,黃燦燦的直晃郝成貴的眼,溜來滑去的,有的還昂著頭,企圖從缸里蹦出來。

      郝成福的手彎曲著,猛地插下去,一條黃鱔就揪出來了。那黃鱔身子翻滾著,攪動著,可就是掙脫不開郝成福的手掌。郝成福蹲著身子,從墻角找出一條長棍子,棍子的一頭嵌著一個細(xì)長的刀片,他腳踩木棍,把手里的黃鱔使勁楔在刀片上,用力一拉,嗞嗞,黃鱔就開膛破肚了,再伸手輕輕一摳,內(nèi)臟就掏空了。郝成貴看得傻眼了,郝成福的這個動作還跟小時候一樣,迅速,輕捷,麻利,干凈!只不過比小時候更老道了。

      油,在鍋里喳喳地響。香噴噴的味兒就往郝成貴的鼻子里拱,撩撥得他心里開始癢癢了,口里直流哈喇子。

      有色,有香,有味。

      郝成貴看著桌上的菜,說,嘎子,咱哥倆來兩杯?

      不行,你有高血壓!

      我高興,就兩杯,不會有事的!

      你一杯!我三杯!郝成福說,嫂子不在了,就歸我管你。郝成福給郝成貴篩了一杯,自己連篩三杯,倒在一個小碗里,然后,把酒瓶蓋好,放在碗柜里。

      兄弟倆對坐對飲。郝成福光著泥鰍般的身子上滾滿了汗珠子。郝成貴也赤著身子,他白凈的身子晃得郝成福兩眼花花的。一杯酒下肚了,郝成貴的臉辣辣的。郝成貴是很少喝酒的,今天他好像意猶未盡,張著嘴望郝成福咂巴咂巴地喝。郝成福說,哥,你別看我了,酒,你不能喝了的,多吃菜。他把那盤鱔魚推到郝成貴面前。

      酒畢。郝成福說,哥,洗澡了。他端來一盆熱水。找出一個新毛巾丟在盆子里。

      你哩!咱倆一起洗。

      我用冷水沖!郝成福走出去站在水池里,嘩啦啦,打開了水管子,就拿起那含在水龍頭上的軟管子朝自己的身上噴。郝成貴也走出來站在水池里!

      你受得了?

      你哥不是蠟紙糊的,身子骨還行。郝成貴奪了郝成福手里的水管子朝自己的身上噴,也朝郝成福的身上噴,兩個老頭子在水池里打水仗。

      這一夜,郝成貴和郝成福擠在一張木床上,郝成貴鼾聲如雷,郝成福呼嚕連天,兩個人拉交響曲,一直沒有停息……

      郝成貴醒來的時候,郝成福已經(jīng)不在身邊了。

      桌子上放著一張紙條:哥,早飯放在桌子上,我放牛去了。

      郝成貴不餓,只吃了根油條。無所事事。家里沒有電視,只有一臺小型德生牌收音機,他扭了扭,也沒有什么好聽的。掩上門,在臺前臺后踱步。

      剛進(jìn)屋,郝成福匆匆趕回家。哥!老村長要請你吃飯,我回絕了!

      郝成貴說,我昨天就碰見了他,你看,我是不是……

      我就知道,這老村長還把你當(dāng)個人物哩!我說你不在家。

      哦,那我回避一下。你把他糊弄過去!

      郝成福剛從屋里出來,老村長就來了,高聲呼叫,郝主任在家嗎?

      我跟你早就說了,他去朋友家了。你還來,閑得慌吧?

      哪里,你又不是沒糊弄過我。郝主任來了,我總得盡地主之誼吧!再說了,以后還少不了要郝主任指導(dǎo)工作呀!

      你,不信我,就進(jìn)屋搜。

      信,跟你開句笑話你就當(dāng)真了。成福呀,你要跟你哥到城里去?

      城里干什么?

      享福呀!人老了總得過幾天舒心的日子吧!

      我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就舒心!

      球,跟我一個吊樣,只要有一口氣都要到土里刨食。你能與你哥比么,你哥退下來了,一個月還有幾千塊,越老越值錢,國寶級的大熊貓!我們呢,動不得了就是糞草,農(nóng)村人老了就不是個東西!

      你咋說的話?不像個村長!

      怎么了,我說的是事實,我思考的不是我一個人,我是在為我們農(nóng)民著想,像我,好歹在村里上上下下也干了差不多一輩子,到頭來,什么也沒有,像一個沒有主人的狗子,可憐吶!你呢,歇過一天沒有?為什么就我們農(nóng)民老了沒有生活保障?真他娘的屁股頭拴炸彈——想(響)不得呀!就你們這些人哪,鼠目寸光,只要鍋里有盛的,盆里有洗的,襠里有杵的就什么都不想了,我看你,現(xiàn)在襠里杵的都沒有了哩!我還想和你哥探討一下這個問題,然后,我就寫一份報告,從縣里開始,一層一層向上面反映哩!

      你今天是滿嘴噴糞還是怎的,你沖我嘮叨什么,我一個枯老百姓,甘蔗哪頭甜哪頭苦都不曉得。就你比我們想得多,有什么用呢?不跟你瞎攪合了,我要燒火了。

      哎,跟你說也是浪費我的唾沫星子,我就想跟你哥探討探討。這人哪,怎么就真有個高低貴賤之分呢?

      這些話,郝成貴都聽到了。又勾起了他的思緒,這老村長,到底是干了多年的村官,想得比一般農(nóng)民要復(fù)雜,可是……誰也沒能力解決這個問題,但,郝成福的這個問題他要解決,老村長的話堅定他的決心。

      吃了中飯,哥倆嘮叨了一會兒。郝成貴說,嘎子,怎么了,給你的煙你不抽?

      郝成福看著兩條幾百元錢的黃鶴樓說,抽不習(xí)慣!抽了煙就咳嗽。前些日子到醫(yī)院去查了一下,醫(yī)生說我有肺氣腫,不能抽了!

      不抽算了!到了我們這把年紀(jì),身體的各個部件都老化了。要愛惜呀!你把煙拿去換點別的。

      哥,你休息會兒吧!

      我沒午睡的習(xí)慣。郝成貴在自己的挎包里掏出撲克,我們來幾盤!小時候總是你纏著我要“爬山”,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把你的煙盒都贏光了。

      怎么不記得!好,我就跟你玩,看誰爬到“山頂”!

      兩人就對坐著打起了撲克。幾經(jīng)周折,還是郝成貴率先爬到了“山頂”。

      我爬不過你了,下成山棋。郝成福就蹲在地上畫盤子,哥,你去弄棋子,還是我用掃帚簽子,你用土坷垃。

      起來,盤子我在家里就畫好了,棋子嘛,用高檔的——圍棋子,你要白的還是黑的?

      郝成福站起來看著攤在桌上的棋子說,用我的本色。

      郝成貴笑著把白子扒在了自己的懷里,把黑子推到郝成福那一邊,說,你先來吧!

      你先來,這是你的弱項!我先來你更難招架了。只下了五顆子,郝成福就成了一架山,郝成貴很被動,忙著用棋子堵來堵去,可是越堵漏洞越大,九顆棋子下完,郝成福的推磨擔(dān)子也出來了,郝成貴走一顆,郝成福就吃掉一顆。他得意地笑了,怎么樣,還是小時候那樣吧,你怎么也不是我的對手哩!

      嘿嘿,郝成貴瞇著眼笑,感覺找到了?

      什么感覺找到了?小時候咱倆的感覺呀!

      找到了。

      嘿嘿,這人走了一圈,又轉(zhuǎn)回小時候了。郝成貴很感慨,要真是小時候,多好哇!

      別感慨了,我要去放牛了!

      我也去!郝成貴把挎包里吃的東西帶上,還把碗柜里的半瓶酒也揣在了挎包里。郝成福覷著煙,兩條煙就幾百,他舍不得,就謊說自己有病。

      太陽毒得很,地上鋪了一層火,空氣也像被火過濾了一遍似的,人一呼進(jìn)去就烤干了喉嚨。路上三三兩兩的人頂著大草帽子萎靡不振地蠕動。他倆每人頭頂箍著大邊草帽子,走幾步,腳下就騰起一些干燥的灰塵。哥,你回去吧!你哪里經(jīng)得住日頭的烘烤哇!

      我挺得住。

      他們來到河邊。牛,在河邊困水,悠閑地甩著牛尾巴,嘴里慢悠悠地咀嚼著。郝成福跳到河邊,緊了緊拴牛的樁子說,哥,我們到樹下歇涼!

      順著郝成福手指的方向,不遠(yuǎn)處的岸邊,有一顆樹,樹下一片陰涼。站在樹蔭下,人,就好像涼快多了。偶爾,一絲兒風(fēng)歇在裸露的上身,涼爽就沁入身子。

      郝成貴要打牌,郝成福要下成山棋。只好抓鬮,郝成貴贏了,兩人便開始“爬山”。

      太陽西斜了,毒日的勁小了。兩人還打得津津有味。郝成貴上了兩趟山,而郝成福還呆在山谷里爬不動。他甩了牌,不玩了,總是玩不過你。哥,我餓了,把東西掏出來消滅干凈!不過,我先說好,你一杯,我照樣三杯!

      他倆把雞腿,火腿等食物鋪在一張報紙上,就開始對飲。郝成貴說,嘎子,你看,我不想回家了哩!天天和你這樣,像神仙過的日子。

      住幾天可以,常住可不行!

      為啥?

      鄉(xiāng)下條件哪能和你那里比!

      那你就和我一道去呀!我離不開你。

      你是個小孩子吧?

      你不跟我去,那我就住在這里。我們也好相互照應(yīng)。

      我不缺胳膊少腿的,打得死一頭虎要你照顧個啥呀!

      我要你照顧!

      你,請個保姆得了。我在鄉(xiāng)下野慣了,受不了城里的拘束!有時間了,我就去看看你,不好么?

      好個屁,成天兒一個人,連個聊天的人都沒有,你不在我身邊,憋屈!

      反正我不去。郝成福說,到你那里我也會憋屈的。

      你……郝成貴清楚郝成福心里的想法,無非是不想過施舍的日子,嘎子,哥倆在一起多好哇!你若悶得慌了,我給你找點事做,總比你在這里刨土坷垃強?。?/p>

      遠(yuǎn)處有摩托車的聲音,夾雜著長長的一聲:“喂——”

      嘹亮的聲音終止了哥倆的爭論。郝主任,你叫我好找哇!

      老村長。他跑到樹蔭下,身上帶來了一陣風(fēng)。郝成貴站來起迎上去,找我有事?

      哎,一回來就要麻煩您了,實在不應(yīng)該!

      哪里,只要我能辦到的。

      能,對您是小菜一碟。老村長就竹筒倒豆子說個不停,哎,新上任的縣委書記帶隊要來我們村檢查老年活動中心的活動情況,搞得我措手不及呀!這成福是知道的,什么老年活動中心,村里只是把小學(xué)校的幾間屋子掛了牌子,弄了一些活動器材,可是,村里的老年人沒有一個去。屋子里長了一層霉氣哩!

      那為啥?郝成貴不明白,這是好事呀!

      務(wù)虛呀!你想,青年人打工去了,家里的田都是老弱病殘在盤,七老八十的人了還撐硬股在田里搗鼓,大家忙得連打屁的功夫都沒有,哪里有閑工夫去什么老年活動中心?。《际窃谔锢锘顒拥拿???蛇@上面抓的事不搞又不行!到時候給頂落后村的帽子哪個戴得起呀。

      你啰嗦么事?有屁就放。郝成福催促。

      我想請郝主任去充當(dāng)村民下圍棋。我已經(jīng)物色了一個退休工人,就差一個了。

      郝成福說,我說你腦袋進(jìn)水了哇,他們就不認(rèn)識我哥?

      哦,這個我沒想到哩!不行不行,郝主任是市里的干部,肯定有人認(rèn)得的,我還是另想辦法吧!

      郝成貴笑了,說,不會的,沒退時我是個閑職,沒有多少拋頭露面的機會,再說,我一身村里人的打扮,他們不會認(rèn)識的。

      也是的,上面的人下來都是走馬觀花,蜻蜓點水,有哪個注意這些??!老村長說,成福,你也要去打乒乓球。

      我不去,誰給我伺候牛?

      給錢,這回是現(xiàn)金,我自己墊付的。這年頭,招呼大伙兒,難??!這個事情對付過去了,我也懶得操什么瞎心了。找點活兒弄點錢防老。哎,成福,你就抬我一下樁吧!郝主任都去,你就成心為難我?

      紅口白牙,說好了是現(xiàn)金的。

      你放心,你只要一進(jìn)老年活動中心的門,票子就遞到你手上,要不,你回來。

      成福,去吧!郝成貴看老村長有點為難說,老村長,你去招呼大家吧!我們馬上就去。這些務(wù)虛的花架子也要搭呢,農(nóng)村干部也難當(dāng)??!條條蛇都咬人哩!

      感謝郝主任理解!我走了。老村長用力蹬了摩托車一腳,破舊的摩托車發(fā)出嗚嗚咽咽的吼聲,排氣管拱出一股濃濃的黑煙,車屁股騰起了一條黃褐色的煙塵……

      務(wù)虛大了,收不攏篷了。老村長的心里捧著一團刺猬。

      村里的老年活動,居然得到了鄉(xiāng)里的肯定。鄉(xiāng)里主抓老年活動中心工作的王主任見老村長來到了鄉(xiāng)里,掛一臉的笑疙瘩,握住老村長的手說,姜還是老的辣呀!你一下子就把壓在我心頭,不,是壓在書記鄉(xiāng)長心里的一塊石頭搬了。說得老村長一頭霧水,咂著嘴不知道王主任說的是什么高興事。王主任拍著老村長的肩頭,說,走,我請你喝酒!席間,王主任才具體告訴他,老村長,你的老年活動中心工作抓得很有起色,尤其是圍棋,填補了鄉(xiāng)里的空白,那兩個圍棋手水平也很了得,那個郝成福不簡單啊!連縣委書記都很佩服哩!當(dāng)時,鄉(xiāng)里的書記就要王主任記下了圍棋手的名字,老村長把郝成貴換成了郝成福。王主任的聲音繼續(xù)在老村長耳邊響著,鄉(xiāng)里決定,那兩個圍棋手代表全鄉(xiāng)到縣里參加第一屆農(nóng)村老年活動中心圍棋比賽,希望你這幾天抓緊訓(xùn)練!這……老村長懵了,頭也暈暈乎乎的,這下捅破了一塊天了。從餐館出來,老村長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連摩托車的聲音都走調(diào)了。最后想,還是先找到郝成貴商量了再說。

      郝成貴和郝成福在一起。前不久漲了水,把郝成福開的一塊灘田淹了。田里長出了毛絨絨的雜草,郝成福冒著毒日翻地。日頭毒,牛耕不了幾轉(zhuǎn)就困水,弄得郝成福心里很煩躁。滿身的汗像下雨。郝成福也和牛一樣撲到了河里。他喊,哥,你也下來泡一下。郝成貴怕水,卷起褲腿在膝蓋深的河邊走來走去。

      再上來的時候,郝成貴說,嘎子,你歇息會兒,我來弄幾轉(zhuǎn)。

      牛欺生,你駕不住。

      你小看我?郝成貴奪過郝成福手里的鞭子,牽了牛,扶著犁,叫一聲,起——呔——

      郝成福在后面指揮,哥,你慢點,走犁溝里,扶穩(wěn)犁把。

      幾轉(zhuǎn)下來,郝成貴也累出了一身熱汗。牛,也喘著粗氣。

      哞——哞——遠(yuǎn)處傳來幾聲哀婉的牛鳴。牛愣住了。郝成貴揚起鞭子,牛突然猛拉,使著蠻勁向剛才牛叫喚的方向狂奔。郝成貴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上,一條腿掛在犁上,他還使勁拽著犁把。郝成福大喊,快放手,牛放響了——瘋了。

      郝成貴被牛拖了好遠(yuǎn),他沒有一絲力氣了,趴在地上喘著粗氣。右腿一陣鉆心地疼,一抹,滿手就沾了黏糊糊的血。郝成福氣喘吁吁地扶起郝成貴。郝成貴的右腿一陣痙攣,又倒在地上。

      郝成福一看,郝成貴的右腿被犁劃破了一條長長的口子,肉都翻出來了,血還在汩汩地冒。郝成福背起郝成貴就跑。

      上了民垸堤,郝成福兩腿發(fā)軟,走不動了。剛好老村長騎著摩托車來了。見了郝成福停了車,急促地說,郝主任怎么了?啊……血……快,把郝主任扶到車上。老村長指著郝成福,你也上車,把郝主任夾在中間,摩托車向村里的衛(wèi)生室吼去。

      郝成貴滿臉煞白,躺在村里的衛(wèi)生室輸液,右腿上的傷口縫了九針。郝成福和老村長坐在他的身邊。老村長說,郝主任,村里的條件差,你的傷口太大了,這大熱的天,我擔(dān)心感染,要不,您還是回市里醫(yī)院住吧。郝成福也說,回市里吧,我陪你!

      郝成貴眼睛亮了,走,他一抬腿,哎呀一聲,一陣鉆心地疼。

      老村長租了一輛車,把郝成貴兄弟倆送到了市里。他的心里擱著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喃喃自語,捅破的一小塊天我給補了。于是,他掏出手機給王主任打電話,王主任,不巧得很,那個圍棋手郝成福得了重病,到省城住院去了,是死是活還說不準(zhǔn)哩!

      你……這……王主任結(jié)結(jié)巴巴抖不出話。老村長掛了電話,去你的吧,老子要去放牛了,冇閑工夫和你們瞎掰。

      郝成貴的傷口,一半真疼,一半佯裝。在醫(yī)院呆了一個多星期,郝成貴要回家里住。出院時,醫(yī)生對郝成福說,你哥的傷很嚴(yán)重,估計傷了骨頭,最好到大醫(yī)院檢查一下,可不能耽誤了。郝成福說,好,好!

      郝成貴的家在四樓,郝成福把他背上去,渾身出了一層汗。郝成貴說,嘎子,這樣翻上爬下的不方便,我們到架空層住,那兒方便。有現(xiàn)成的床鋪,還有一臺炊具。

      哥,你的腿這樣嚴(yán)重,我看還是告訴豐收吧!他是醫(yī)生,他看了我才放心。

      好??!我打電話,把他叫回來。

      次日,郝豐收就心急火燎地趕回來??匆姾鲁筛i_門,就問,叔,我爸怎么了?

      都怪叔,沒有照看好你爸,他的腿……

      豐收回來了。聽到聲音,郝成貴把輪椅搖出客廳,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腿剮了一下。郝成福說,你們爺倆聊,我去弄飯。

      爸,怎么要叔去弄飯啊,保姆呢?不是說好了我付保姆工資的嗎?要不,請個鐘點工也成?。?/p>

      辭了。你叔說,弄點飯他行!

      郝成貴把輪椅搖到沙發(fā)旁,壓低聲音對郝豐收說,不礙事哩!他看了一眼廚房,從輪椅上站起來,都好得差不多了。我不要醫(yī)生說嚴(yán)重,他不得回去呀!要留住他,我就得裝下去。郝豐收笑著直點頭。

      郝成福一出來,郝成貴就又蹙緊了眉頭,又疼了?郝成福有些擔(dān)心,豐收,醫(yī)生囑咐,要抓緊檢查。

      郝豐收說,叔,我們明天就去北京。

      我……

      見郝成福猶豫,郝豐收說,怎么,叔,你不陪我爸去?

      成福,我都這樣了,你還惦記著什么呀?牛不是委托老村長在合適的時候賣掉的嗎?田也交給老村長處理,你就安安心心地陪我去。

      豐收攙扶著郝成貴,郝成福挎著一包東西。郝成貴說,成福,你把撲克和棋盤子都帶上?。?/p>

      有哩!天天疼得蹙眉拉臉的,還忘不了這些玩意兒,你呀!

      出租車向機場馳去。

      只幾個小時就飛到了北京。

      郝豐收租了車把他們直接帶到醫(yī)院。上了三樓,郝豐收對郝成福說,叔,你到我辦公室等一下,我領(lǐng)爸去檢查。走出辦公室,他對郝成貴說,爸,這些天委屈你到家里,我抽時間帶叔轉(zhuǎn)轉(zhuǎn)。

      回到郝豐收的家里,郝豐收說,叔,你侄媳婦到美國進(jìn)修去了,孩子住校,家里就您和爸,我請個保姆來安置你們!

      不了,我行!郝成貴也說,你叔說不請就不請,別人我也不習(xí)慣。

      叔,今天我有時間,帶你去轉(zhuǎn)轉(zhuǎn),你還是頭一次到北京呢。

      我在家陪你爸!

      豐收要帶你去你就去。我在家里看看電視報紙也蠻好??!好歹把郝成福勸走了。郝成貴感到寂寞了,他就在附近街道慢悠悠地轉(zhuǎn)。郝豐收快回來的時候給他打電話,他就回去躺在輪椅上……

      郝成福的臉上舒展開了,在家里的時候,他和郝成貴爬山,走成山棋,看電視,聊天,親熱,融洽。

      郝豐收帶郝成福出去轉(zhuǎn)了好些地方。郝成福每天精神抖數(shù),那滄桑的瘦巴巴的臉也飽滿了,臉上發(fā)出了紅光。

      郝成福對郝成貴說,哥,豐收說你的腿還需要很長時間療養(yǎng),我們還是回去吧,這北京開銷也太大了。

      他們回到了市里。郝成福說,哥,我想回去一趟。

      你回去干啥?想把我一個人甩到這里,我還不能活動,腳一下地就鉆心地疼……你回去可以,把我?guī)稀?/p>

      哥,你說哪里的話,你都這樣了我能不管?我回去一趟馬上來。

      算了,老村長說不準(zhǔn)就來了,別擔(dān)心你那點事了。再說,我已托人給你找了點事……

      正說著,電話響了,郝成貴拿起電話,喂,哦,是老村長,哎呀,說曹操,曹操就到,稀客稀客,我馬上叫成福給你開門!

      嗅覺比狗還靈,剛回家,他就來了。郝成福嘟噥著向門口走去。

      老村長提著營養(yǎng)品走進(jìn)屋子。郝主任,我來看看您,傷都痊愈了?

      哦,哪那么快呀!傷筋動骨一百天哩!

      老村長從挎包里掏出用報紙裹得鼓囊囊的一包東西放在茶幾上說,成福,你的牛錢,還有出租田的錢,一共六千元,你點點。郝成福覷一眼,沒有一點喜色,有啥點的。

      正說話間,空中響起了幾個炸雷,接著就嘩啦嘩啦下起了雨。老村長說,剛才天上烏云陡黑的,我估摸要跑暴了,還真下了,好險被這場暴雨淋著。嘿嘿,郝主任,我要和您探討的問題有著落了。

      什么問題?郝成貴繼而就想起來了,是不是你們的……

      沒等郝成貴話說完,老村長興奮地?fù)屵^了話頭,有養(yǎng)老金了,我說哩,國家咋就不考慮我們農(nóng)民呢?

      太好了。郝成福和郝成貴異口同聲,都顯出興奮的神色。

      成福,快跟我回去照相和填表。

      好哇!走!這就快走!郝成福笑得黑黢黢的臉上的溝溝壑壑?jǐn)D成了一團。

      走什么,今天這么晚了,老村長剛來你就催人家回去?

      嘿嘿!郝成福傻笑,那,明天,明天!

      暴雨,停了,一陣風(fēng)從陽臺拂進(jìn)屋子,涼爽宜人。郝成福走到陽臺,突然,小孩子般興奮地叫道,哥,你們快來看吶!天上掛了彩虹。

      老村長扶郝成貴來到了陽臺,三顆白花花的頭擠在一起,向西邊天上望去,那彩虹五光十色,掛在明凈如洗的天邊,放著五彩的光,把遠(yuǎn)處的房子,樹,花,草,小河,還有大地,染成了一片燦爛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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