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武昌

葉眉

隨便跳上某輛5字頭的公車，過了小東門后，任何司機都會開得風馳電掣。

印象

還沒有明白它的秩序，我就一腳踏進了它的盛夏。然后，十年就沉在這里。

這座城很大。它就像沿著熱浪滾滾長江水煎成的三張大餅，平平地鋪在兩岸。武昌，漢陽，漢口。十年之間，我的家在武昌這張餅的這個點轉到另一個點上，終至停下來，接著過日子。

十年。洪山廣場的音樂噴泉、肥白的鴿子，出現(xiàn)過又不見了。我天天路過，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圍起來，變成了一處地鐵站工地，簡易圍墻上口號夾雜廣告撲面而來。

北面，一路之隔的洪山體育館的高處，當年行吟閣的啤酒廣告牌，不知何時換成了巨大的電子屏，晝夜播著廣告與一句話新聞。我最早喝的本地產(chǎn)行吟閣啤酒，現(xiàn)在市面上找不到了。

關于武昌，它的固態(tài)形象，已變成動態(tài)風景，人是物非。如果你現(xiàn)在來武漢，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處無比宏大的大工地，五千多個工程同時在建，大地在轟隆隆地震動，我周圍的朋友，稍不注意就得了鼻炎，得了還不治。理由是粉塵會因為工程的結束而消減，那鼻炎豈不就不治而愈了么?

這就是生活在大武漢的男人女人，又無奈又樂觀，在心理上等待著更好的未來。

邊角

如果有一天，在公交車上你發(fā)現(xiàn)有人打著傘，在公交車上過早，突然一個急剎車，躲閃不及，熱干面可能會扣你身上，吃完了啪下從車窗口扔出去，在公交車上講電話的聲音又快又高，震得你耳膜生疼。那不用懷疑，你真的是來到武漢了。以上幾點，是春夏時節(jié)，日常公交生活中最日常的情景劇。

我所在的武昌，當年一度被漢口人諷為鄉(xiāng)下。晚上一過九點，街上的人就稀少了。年輕人想泡的酒吧都沒有幾間像樣的，哪像漢口，隨便指一個建筑都是有來歷的，使館區(qū)的房子就夠你看一整天。一位有調調的朋友，特地冒著春雨綿綿邀我去漢口拍老建筑，拍完了再去老通城吃湯包……

武昌就寂寞多了。寂寞，也是一種調調。某天想喝杯咖啡，隨便跳上某輛5字頭的公車，過了小東門后，任何司機都會開得風馳電掣。

胭脂路下車后，一直步行向里。有一家國色天香的小小衣店，在胭脂路不斷改造的十年里，居然屹立不倒。款式優(yōu)良的棉麻衣褲，就像一個逆生長的女子，在時間和風塵的淘洗下，出落得越發(fā)的耐磨和小有格局。

這是一處固態(tài)記憶的所在，包括我在那里偶爾淘得的件淺色麻質闊腳褲，到現(xiàn)在仍然是衣柜主打，穿起來依然灑脫。

本來不餓，看到蓮藕餡兒汽水包，兩面均煎得焦黃好看，當時口水一流就花五毛錢買一個，它現(xiàn)在漲到七毛了。兩百多米的胭脂路隨意地東看西看就走過去了。向左一拐，才到了我真正心水的地方，曇樺林街的百年老教堂咖啡館。一杯熱熱的曼特寧，一份現(xiàn)烘松餅，從包里取出書。綠植庭院里，有風施施然劃過，足以消磨一個寶貴的下午。

據(jù)說湖北人聰明，是他們吃著一種叫熱干面的食物。經(jīng)過漢派作家們大書特書，因而名氣大大。如果你問我的感受，就我外地人在武漢的經(jīng)驗，十年了，我仍沒有愛上這種面食。這是我的一大憾事，不能理直氣壯地跟人說，我已愛上這個城市。不愛熱干面的女人，怎么好意思算真的喜歡這個城市呢。

外地來漢的朋友們，必點這一道面食，我都是帶到以前的老武昌最繁華處，司門口的戶部巷去吃它。如果他們感到難以下咽，我再推薦糊湯粉底湯用鮮魚熬成，胡椒粉用得足，撒上細細的香蔥，胃口大的再泡上一根糯米包油條，一下子就吃光光。

然后換一個方向，走不到五分鐘，就到了黃鶴樓。這是我在武漢摸索出的一條招待外地親朋的路徑，一年中總要陪去幾次。后來我就不上去了。

一張報紙沒看完，人就下來了。其實，這已不是從前的黃鶴樓，別的樓群建得越來越高，在最高處看長江，也只能看到一條縫。便是崔顥前來，也寫不出《黃鶴樓》那樣的詩了。

美好

在武昌東亭小區(qū)的第一個家里，我有過一周不下樓的記錄，是下不了樓?？吹桨谆ɑǖ奶?，看不到的濕熱氣體環(huán)顧，真的不想活了。

當我連滾帶爬地見識了這個城市的第一個夏天后，問一個當?shù)氐耐剩哼@么多年，你們是怎么熬過來的?她特別正經(jīng)地回答，面對夏天，我們早已平靜了。一副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理所當然，覺得我的問題非常白癡。

在武漢過完一個完整的一年四季后，我得出自己的結論：它的冬天，比夏天難過。

武漢處于華中，它按政策建樓不設取暖裝置。有一年，我媽率領姐姐全家，一行四人到武漢旅行過年。十天的時間，他們在我家就沒有脫掉過羽絨服。那年的春節(jié)前后也不知道怎么了，低溫不去，小雨淅淅瀝瀝，一下就是半個月，家里的空調開大也不行。直到他們去北京我妹妹家，在充足暖氣的房間里緩了兩天，才緩過勁兒來，再也不敢在冬天來看我了。

漫長的夏天和冬天之間，它的春天短促而焦急，它的秋季后段，卻是最好的時光。如果有時光機，我真愿意不停地進行時間置換，永遠呆在十月里。

一過十一，真正舒適的季節(jié)來了，溫度在25度上下波動，再高不會超過30度，再低不會低過18度。這樣的季節(jié)，我不愿離開武昌。這樣的好天氣，太適合一個人閑逛。

隨意跳上一輛公交車，你就變成了城市江河的游魚，公交車的發(fā)明真是太偉大了。它們就像人體的微血管在循環(huán)，順著它的走向，你可以觸到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想去哪個地方，讀一讀公交站牌上的地點，就會驚喜它們是多么容易抵達。

這樣的季節(jié)，我經(jīng)?；斡圃谏衔绲墓卉嚴铩５谝徊ㄈ顺币焉?，正適合看窗外的風景。有時候向外一望，好多人在一個巷口的攤子前排隊，那我一準兒會下車。有人排隊的地方，就有正宗的美食。老板也拽得狠，賣完就打烊，管你是多大的款兒開多好的車。搞么事?不搞么事!明天請早來排隊好了。

吃完了，隨意跳上另一輛公交車，接著晃晃悠悠。

小事兒

我兒子跟我們來這座城市時，只有三歲。剛來的時候，他在水果湖一帶上幼兒園，問我：這里為什么叫水果湖?我答不上來。問身邊本地人，大家面面相覷，有的就說，水果湖就叫水果湖嘛，沒有什么為么子。兒子忽然自答，因為這個地方的湖，是水果的形狀!

十年里，兒子從幼兒園升小學再升初中，移動的地方?jīng)]出過武昌。朋友換了一批又一批，時光就是在這樣的日復一日中消失的吧。就像一杯上好的啤酒，吹去浮沫，你喝掉了，你失去了，你也就得到了。

我也漸漸離不開武昌。以前一到冬天，就罵這里是個該死的地方，現(xiàn)在呢，是習慣了它，還是愛上了它?

從我位于洪山廣場附近的家里出來，向左就是水果湖、漢街、如外國美景一樣的東湖，向右就是胭脂路、曇樺林，向右再拐一個彎，就是省圖書館，向前就是中南商圈，向后就是另外兩張大餅，你懂的——漢陽和漢口。

位于龜山腳下的省圖，極喜它老式厚樸的格局。無所事事的某個下午，天極熱或者極冷，一個人泡在圖書館里，繾綣于一架一架的書間，反復地決定，到底借哪幾本?

某天又去，忽然發(fā)現(xiàn)它的兩側翼樓已拆散在巨大的鐵鏟之下，當場后悔得要吐血。如此喜歡這座建筑，卻沒有及時拍下它的全貌。

故鄉(xiāng)

小友說，她是沒有故鄉(xiāng)的。武昌區(qū)以外沒有熟人。工作地沒有出過武昌，漢口漢陽，就像另外的兩個城市一樣陌生，也沒有欲望去熟識。這話讓我發(fā)了好半天的呆，我又何嘗不是?

兒子已經(jīng)融入這個城市。他長大后的記憶，會是他喜歡的大豆皮、熱干面，會是美食街和要好的同學吃小食的記憶，會是去東湖坐飛艇的快意，會是水果湖那家肯德基中，和同學過生日時的嘻笑，還是與我漸漸的母子分離，漸行漸遠?

而我，真的屬于了這個城市么。

當兒子長大，飛到更廣大精彩的世界，武昌的這個家，還算不算新故鄉(xiāng)的一種標記?我不知道。

十年中，QQ、MSN、BLOG、飛信、微博精彩紛呈。在這里面，誰不存著本區(qū)外市的朋友成百上千，可是，即使這樣熱鬧的時空，我們仍是那么寂寞。

有一次，去水果湖超市買菜，忽然聽到街邊的小小音像店里，飄出羽泉的歌聲：留不下的城市啊，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我怔住，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