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晦的詩旨 豁達的胸懷

孫明材

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睛。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沼圄斲懦髓跻?，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蘇軾的《六月二十日夜渡?！窔v來為人傳誦，甚至曾遠播域外，成書于朝鮮宣祖十七年(1584)的《松溪漫錄》曾記載朝鮮詩人“退溪相公好讀坡詩，常誦‘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之句”(鄺健行、陳永明、吳淑鈿選編《韓國詩話中論中國詩資料選粹》，中華書局2002年版)。此詩何以廣為傳誦?又反映了蘇軾的何種情懷呢?下面試作分析。

開篇二句，“參”與“斗”為星宿名，分別為二十八星宿中的兩宿；“橫”與“轉(zhuǎn)”指星宿位置的移動?！皡M斗轉(zhuǎn)”通常表示天色將明，《宋史·樂志·奉禋歌》云：“斗轉(zhuǎn)參橫將旦，天開地辟如春?！奔热弧皡M斗轉(zhuǎn)”通常表示天色將明，蘇軾為何卻說“欲三更”呢?清人王文誥解釋：“海外測星與中原異……六月二十日海外之二三鼓時，則參已早見矣。”所以“此句與內(nèi)地不合”(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短K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翱嘤辍奔淳孟鲁蔀?zāi)的雨；“終風”多指大風、暴風；“解”為會的意思，與李白《月下獨酌》“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中的“解”同義。二句字面意思是：參星橫斜，北斗轉(zhuǎn)向，夜已將半時分，終日的風雨也會放晴。兩句是否另有深意呢?“終風”一詞極易讓人聯(lián)想二句另有所指，《詩經(jīng)·邶風》有《終風》篇：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

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

終風且噎，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則嚏。

噎噎其陰，虺虺其靁。寤言不寐，愿言則懷?！对娦颉吩疲骸啊督K風》，衛(wèi)莊姜傷己也。遭州吁之暴，見侮慢不能正也?！敝萦鯙樾l(wèi)莊公庶出之子，莊公死后，莊姜養(yǎng)子(名完)即位，為衛(wèi)桓公，后來被州吁所弒。朱熹則認為此詩以“終風”比喻衛(wèi)莊公的狂蕩暴疾——“莊公之為人狂蕩暴疾，莊姜蓋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終風且暴為比”(《詩集傳》，中華書局1958年版)。盡管上述說法未免附會之嫌，但認為“終風”一詞另有所指當為事實，程俊英、蔣見元著《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1991年版)解釋“終風且暴”：“詩人以疾風興丈夫的狂暴?！闭驗椤对娊?jīng)·邶風·終風》中的“終風”另有所指，蘇軾此詩中的“終風”也易于讓人聯(lián)想另有深意，紀昀即評此詩：“前半純是比體，如此措辭，自無痕跡。”(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卷第四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何謂比體?朱熹云：“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詩集傳》)那么在蘇軾的這首詩中，具體以什么比什么呢?這需要從蘇軾當時的遭際說起。

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出任參知政事，開始醞釀變法，這立即引起了朝中大臣的不滿。圍繞著新法的廢立問題，以王安石為代表的主張變法圖強的所謂新黨與以司馬光為代表的反對變法革新的所謂舊黨遂同時產(chǎn)生。由于新黨得到了神宗皇帝的支持，舊黨逐漸失勢，加之新黨成員的激烈攻擊，舊黨人士如司馬光、呂公著、蘇軾、蘇轍等人，或是自請外任，或是出于被貶，總之，都陸續(xù)離開了京城。到了元豐八年(1085)三月，神宗病逝。根據(jù)遺制，年僅十歲的哲宗即位，同時高太后聽政，次年改元元祜。從哲宗即位到親政前的這段時間，軍政大權(quán)一直掌握在高太后手中。由于高太后親近舊黨，所以掌權(quán)后便立即擢用舊黨中人。如司馬光于元豐八年五月起知陳州，尋遷門下侍郎，第二年又任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蘇軾于元豐八年五月起知登州，元事占元年(1086)九月又除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等等。伴隨著舊黨人士的重新起用，蘇門文士如晁補之、秦觀、張耒、黃庭堅、陳師道等也陸續(xù)步入仕途，經(jīng)歷了他們一生中最為顯赫、最為順利的一段時光。但好景不長，元{；占八年(1093)十月，哲宗開始親政，第二年四月改元紹圣。由于此前的國柄一直掌握在高太后手中，哲宗雖為名義上的皇帝，卻輕易不敢參政議事，這不免于無形中滋生了他對高氏之政的逆反心理，同時也加劇了他對那些為高氏所青睞的元祐黨人的仇恨。因此，當他親政之后，盡管有人率先上疏，請求毋聽讒言，正確對待“先后”之政(即元韋占之政)，他還是固執(zhí)地采用了啟用“先朝(神宗朝)故臣”的建議，陸續(xù)擢拔新黨人士(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卷四十六，中華書局1977年版)。伴隨著新黨人士的重新上臺，宋廷亦拉開了禁錮、打擊元祐黨人的序幕，蘇軾自然也難脫厄運：紹圣元年(1094)四月，自定州黜知英州，六月，責授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四年閏二月，再責授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直到元符三年(1100)，哲宗病逝，徽宗即位，蘇軾才得以遇赦北還。這首詩就作于他北還的途中，所以詩的頭兩句實際是在以自然界的風雨比喻政治風雨，以自然界風雨持續(xù)的時間之久——“欲三更”方“解晴”，比喻詩人遭受政治迫害的年限之長——前后長達七年之久。

頷聯(lián)直承“解晴”而來，兩句字面意思：云散月明之時，還有誰點綴其間呢?天容與海色一樣，原本就是澄清的。與首聯(lián)兩句一樣，這兩句實際也另有所指。其中，“點綴”化用謝景重之事?！妒勒f新語·言語》載：“司馬太傅齋中夜坐，于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太傅嘆以為佳。謝景重在坐，答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太傅因戲謝曰：‘卿居心不凈，乃復(fù)強欲滓穢太清邪!”(張萬起、劉尚慈《世說新語譯注》，中華書局1998年版)從這段記載中可以看出：第一，謝景重試圖在“明凈”的、“都無纖翳”的天空中“點綴”“微云”；第二，在司馬太傅看來，謝景重的這一意圖屬于“居心不凈”，其結(jié)果會“滓穢太清”。而蘇軾化用這一典故，實際是說“云散月明”之時，那些“居心不凈”，試圖“點綴”“微云”、“滓穢太清”之人，已不見了蹤影，自己也因此被“澄清”了本來的面目(王文誥于“云散月明誰點綴”后注曰：“問章悖也?！庇凇疤烊莺Ｉ境吻濉焙笥肿⒃唬骸肮灾^也?！?，言外之意：此前的罪名皆為毀謗，自己是無辜遁貶。

頸聯(lián)筆鋒一轉(zhuǎn)，由描繪北還途中之景——“苦雨終風”“解晴”，“天容海色”“澄清”，轉(zhuǎn)向總結(jié)此番南荒之行。“魯叟”即孔子，《論語·公冶長》云：“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蹦敲纯鬃拥摹俺髓酢敝耙狻笔鞘裁茨?是欲到海外行道化民，程千帆先生解釋“空余魯叟乘桴意”：“言遷流海外有年，愧未能在其地化民成俗，所以只能說有乘桴之事，而未能符孔子之心，因此不免遺憾。”(《宋詩精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實際蘇軾此句帶有自謙成分，居儋州期間，他曾對當?shù)氐奈幕逃聵I(yè)做出很大貢獻，儋州的許多士子都曾受到他的影響，如黎子云、王宵、姜唐佐等人都曾從蘇軾學(xué)。姑且不論蘇軾是否真正做到了“符孔子之心”，僅其懷有“乘桴”之“意”這一點就值得稱道。在遠謫南荒又絲毫看不到生還希望的情況下，還能懷有孔子的“乘桴”之“意”，還能抱有行道化民之心，這本身就是一種偉大的儒者情懷的體現(xiàn)，決不遜色于孔子。關(guān)于“粗識軒轅奏樂聲”，程千帆先生解釋：“這句是以軒轅古樂比大海濤聲?！?《宋詩精選》)王水照先生也認為是“從波濤聲聯(lián)想及黃帝奏樂，粗識老莊忘得失、齊榮辱的哲理”(《蘇軾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目前見到的其他的蘇詩選本或宋詩選本在解釋這首詩時幾乎都未脫離上述說法。若按此說法，二句似可如此解釋：我徒有孔子乘桴海外之舉，卻未能實現(xiàn)孔子的行道化民之意，現(xiàn)在聽著黃帝奏樂般的濤聲，從中粗識了老莊忘得失、齊榮辱的哲理。單就“粗識軒轅奏樂聲”一句來看，似可說的通，但結(jié)合上下旬，卻總覺得有些別扭。其實問題就出在對“軒轅”的解釋上，目前見到的解釋幾乎無一例外地認為“軒轅”化用《莊子·天運》中典故——“北門成問于黃帝日：‘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fù)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其實，“軒轅”還可作另一種解釋——傳說中的海外之國，《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載：“軒轅之國在窮山之際，其不壽者八百歲。在女子國北。人面蛇身，尾交首上?！?袁珂校譯《山海經(jīng)校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蘇軾此詩實際是以傳說中的海外之國——軒轅國，指稱海外的儋州。“奏樂”即演奏樂曲，儋州人多能奏樂，甚至連總角小童亦能吹奏，蘇軾《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其二云：“總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蔥葉送迎翁?！彼裕翱沼圄斲懦髓跻?，粗識軒轅奏樂聲”二句意謂：原本打算像孔子說的那樣乘桴海外行道化民，遺憾的是，自己空有乘桴海外之舉，卻未能實現(xiàn)孔子的行道化民之意；但是盡管如此，盡管自己此次南行未能實現(xiàn)化民的意愿，卻有幸粗略地了解了儋州的地方樂曲，言外之意：原本想乘桴海外化民，不料竟為海外之民所“化”。

結(jié)尾二句，論者多認為體現(xiàn)了蘇軾的曠達情懷，其實這兩句體現(xiàn)更多的是蘇軾的豁達胸襟。如果這首詩作于南行之初，“茲游奇絕冠平生”確實可看作蘇軾曠達情懷的體現(xiàn)——面對生死未卜的南荒之貶，能作出游看待。但問題在于此詩作于返歸途中，詩人在反思此次南行。前面曾提到，蘇軾的這次被貶是無辜而貶，無辜而貶至“九死”之地，詩人卻能表示“不恨”，將其看作“冠平生”的“奇絕”之游，這顯然是一種豁達胸襟的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