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偉:《兩岸書香》雜志記者
趙柏田:作家,《赫德的情人》作者
訪談時間:2011年6月
何:當初為什么想到寫赫德這樣一個人?這個人物有什么特質吸引您嗎?
趙:由于眾所周知的一元論意識形態(tài)的盛行,近代中國一直籠罩在迷霧中。比如說赫德,歷史教科書上一直是被妖魔化的。國人的歷史觀亟需“祛魅”。為赫德重寫今生,就是給讀者一個遠眺近代史的別樣的窗口。
另外,把赫德為這部小說的主角,確實有異于傳統(tǒng)史家、傳統(tǒng)歷史小說對主角的選擇。我的確不滿意時下的歷史小說,我想給它一個挑戰(zhàn),當然,這更是給自己一個挑戰(zhàn)。我就是要寫一個與眾不同的歷史小說。
何:這部作品是屬于歷史小說的范疇,但其實很多情節(jié)可以作為史料來用,虛構部分集中在哪些部分?
趙:歷史小說是“歷史”與“小說”的合體。它們組合在一起,就會產生一種異質的東西。這種異質的東西就是歷史小說的特質。這個小說就像一幢房子,地基部分是堅實的歷史細部,讀者看到的外觀則是小說。紀實與虛構。在這個小說中就像傳統(tǒng)中國建筑中的榫和卯。它們是互為絞合的。一方面,你會看到這種歷史細部的精確無處不在,另一方面,它也籠罩在濃烈的虛構氣氛中。這一“虛構”,在我看來就是小說的精神,就是對世道人心的體察。
何:您曾經說“虛構性作品同樣需要對歷史的尊重”,對于像《赫德的情人》這樣年代久遠、史料不夠完整、人物評價又不一的作品是不是相對比較難?
趙:恰恰相反,在《赫德的情人》之前,赫德的著作、日記、函電、檔案,同時代人對他的記述,后人對他的研究,以及撰寫的傳記,都已經漸次浮出解凍的水面。但那是一個冷寂的、學術史深處的赫德。小說呈現的是一個熱烈的赫德,一個在權力、榮耀與罪惡交織之中掙扎的紳士和野心家,一個在東方的暗夜奮然一躍的漂泊靈魂。
“虛構性作品同樣需要對歷史的尊重”,這句出現在《赫德的情人》“本事”里的第一句話,是跟打開這本書的讀者訂立一個契約:第一,它是一部小說,是一個“虛構性作品”:第二,它有著最大限度的對歷史的尊重。也就是說,《赫德的情人》作為一本歷史小說,我樂于看到讀者既把它看作一本好看的小說,又意識到它有一個強大的真實性作基礎。所以。這句出現在小說開篇的話。并不是在耍一個敘事花招,而是要實打實地沿著這條通道掘下去,是一種寫作姿態(tài)的宣言。
長久以來,我們信奉的是這樣一種觀點:小說創(chuàng)造自己的真實,藝術真實與外部真實沒有多少關系。其實大謬。如果外部的真實(歷史)能幫助你達到藝術的真實,為什么要放棄對歷史真相的追求呢?所以,在這個小說里,我讓小說時間和歷史時間合一了(評論家費振鐘先生為此專門對照過,可說兩者分毫不差!),我還像一個偵探一樣,在日記、書信、函電、奏稿中到處尋找精確的細節(jié)。如果你有興趣尋訪。你會發(fā)現小說中這種精確無處不在,一次越洋旅行的日程和路線。甚至連航船上某次午餐的一份菜單,也都有著它的來處。
何:史料是通過哪些渠道來搜集的?
趙:在寫這本小說之前,有三年多時間我留連于近代中國的一處處關隘,做史料的爬梳和整理工作。作為準備,我還寫了一本以近代口岸城市東西方文化交鋒為背景的書《帝國的迷津:大變局中的知識、人性與愛欲》(中華書局,2008年版)。這本小說涉及的人物和事件眾多,背景涉及自強運動、太平天國、義和團、傳教史,前期需要看的史料太多了。大概2000萬字以上。包括海關密檔、書信、日記、函電、筆記和一些外文資料,我在小說“本事”一章基本上羅列了。
何:您最初接觸到的赫德是什么樣子的,跟您筆下最終呈現的是不是不一樣?
趙:2005年前后,在做近代口岸城市的田野調查和寫作時,我注意到了赫德這個人,特別是發(fā)現了他在中國的一段情感秘史對他一生的影響。在我看來,這是一條從小歷史進入大歷史的通道。所以最初是他身上的傳奇性吸引了我。隨著寫作的展開,這個人身上呈現出了更為豐富的意義。在一個小說家看來就是文學的意義。赫德在中國半個世紀。事業(yè)上獲得了很大的榮耀,但他的個人生活。尤其是在情感生活方面。卻是全面失敗的。本質上,他是一個孤獨者。一個游走于東西方兩大帝國夾縫中的孤獨者。
何:讀結局之時,有一種歷史底下一種人物的悲凄感出來,很細膩,這跟您的寫作風格有關?
趙:小說的最后,寫的是八國聯軍占領北京城后在皇家花園里的一場狂歡,它寓意著近代中國向著現代性轉型的失敗,也是赫德在華一生事業(yè)的大失敗。以末世的蒼茫作底色,寫個人命運的倉皇和無力感,我相信這種悲戚感更是那個時代帶給你的,而非關我的寫作風格。近代中國,真讓人欲說還休!那是一個傳統(tǒng)與現代糾纏不清的夾縫年代。一個令后人扼腕長嘆的悲愴年代。小說中寫到的赫德、李鴻章、恭親王,這些夾縫年代中的夾縫人物,他們身上匯集著時代的種種沖突,這些沖突在世紀末都以失敗告終,這是中國時期現代化轉型最大的悲劇!
何:您本來是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后來轉向歷史敘事,這一部作品,在構想之初,是想寫一部歷史,還是一部小說?
趙:糾正一下,上個世紀90年代初,我像一個患上了時代病的青年一樣想要成為一個詩人。后來成為一個短篇小說作家。再后來,2000年后,我的寫作場域轉向了歷史敘事。
《赫德的情人》盡管有史家的關懷,和思想史的背景,歸根結底,它就是一個小說。我是一個小說家,不是傳記作家,不是神馬學者。我寫赫德,是為了建構我的小說世界。所以,歷史永遠是我心靈世界的背景。在《赫德的情人》之前,已經有無數歷史小說。
《赫德的情人》無意把它們當作敵人。但我還是要說。歷史小說不是功德簿,不是起居注,當代歷史小說如果要重建自己的美學譜系。當代歷史小說如果要重建自己的美學譜系,從歷史主角的選擇到敘事樣式,都需要重建觀念。我希望從《赫德的情人》始,為歷史小說的空間打開盡一點自己的努力。
何:這是您的第一部長篇歷史小說,可以看作是個人寫作的“轉型”嗎?有香港媒體評述你的寫作風格是“黃仁宇與史景遷的合體”,你個人是怎么看?你也說過“要打通史學與文學的任督二脈”,如何理解?
趙:很久以前,我想成為史景遷和黃仁字兩人中的一個。但我現在只想成為我自己。我更喜歡的是年鑒學派史學家馬克,布洛赫所派定的那種“技工”的工作,在歷史敘事的空間里打造一個自己的世界。這使得我在這個小說的寫作中時時提醒自己:對歷史細部的刻劃要如工筆般精細。對人性和愛欲的開掘要像挖土機一般執(zhí)著。
在《赫德的情人》之前,我的歷史敘事作品,從《歷史碎影》《巖中花樹》《帝國的迷津》,都是非虛構寫作?!逗盏碌那槿恕肥俏业牡谝粋€大體量的虛構作品。歷史的盡頭是小說。通過這么多年的寫作,我基本上厘清了虛構與非虛構的分野,這就是我戲言“打通了歷史的任督二脈”的來由。
何:你在這部作品中的表達方式、敘述姿
態(tài),包括語言節(jié)奏,都相當西化,是刻意要表現嗎?
趙:漢語小說有沒有一個更好的語調?我們應該選擇什么樣的一種調子來寫?這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確實是長久困惑的問題。關于這個小說的敘事策略。評論家汪政先生認為。它是雜糅的,復調的,多聲部的,小說中有多種文體的交叉,有第一人稱的口語,有第三人稱的敘述,有書信,有史實檔案,有白話,有文言,他認為這是對后現代文體策略的有意借鑒。關于語言風格,他用了一個我很喜歡的詞,“純正”(我記得幾年前王鴻生教授也曾經用“氣息純正”來談我的一部作品)。他認為在一個敘事作品中,既嘗試用學術性的風格,同時又將西方歷史敘事作品的敘事借鑒過來,甚至從西方宗教典籍中吸取語言的滋養(yǎng),有的時候還插入頌歌和抒情詩的句式與語言,簡直有點“炫技”了(我一直以為,只有帕慕克這樣的小說大家,才會在《我的名字叫紅》這樣的作品中進行炫技式的寫作。)
就像有人喜歡作白描或者寫意的手法來寫作,我是用油畫式的筆調來寫這個故事。我希望這種語調能忠實地傳達我的趣味、方向和對語言的追求。
何:為什么會用阿瑟作為另一條線索來交叉敘述?
趙:小說單章的一個聲部,是兒子阿瑟眼中的父親形像和家族往事。另一個雙章的聲部。以十九世紀中葉“自強運動”為肇始,寫近代中國的一個個驚濤駭浪裹挾著人物跌跌撞撞往前走,幾代人鑿壁借光,總算迎來了現代性的一絲曙光,但一切努力隨著庚子年的北京陷落宣告破滅,帝國還將在隨之降臨的暮色中趔趄前行。這種結構方式,使我在寫作這個小說時覺得自己就如同在彈奏一架鋼琴,當我感到第一人稱敘述過于疲乏,就轉到第三人稱上去,這使得我在兩個聲部都能保持飽滿的張力。
何:為什么會用“赫德的情人”作為書名?在您看來,赫德在中國的傳奇經歷,都緣于對阿瑤的愛情嗎?還是2暗指了中國或者權利?
趙:書名可作二解,一是指那個叫阿瑤的情人,寧波船家的女兒。充實了赫德的青春期情欲。在這個異國情調的東方少女身上。赫德幾乎耗盡了他一生的激情,以至他的情欲,在中年便告衰竭:其二,則隱喻權力和清朝,赫德的大半生,深深嵌入了清帝國的劇烈轉型,他與清朝可以說是相互成就,帝國的權力是他的春藥與情欲之火,帝國的幻滅直接導致了他生命的沒落。
小說中,“情人”阿瑤很少正面出場,但她是小說中一條無處不在的線索,是赫德權力、榮耀與罪惡交織之路上冷不丁會出現的一面魔鏡,不時地照出了赫德靈魂的一個側影。甚至老大帝國的一段紀錄。
何:一份關于你的報道中看到說,您是特地到北京寫的此書?
趙:小說是2007年秋天,在北京安內大街分司廳胡同的一家酒店里開始動筆的。我還記得那家酒店叫寧夏賓館,做的羊排特別好吃。從胡同出來。隔著安內大街就是國子監(jiān)街,不遠處就是鼓樓大街、雍和宮和有名的“鬼街”,寫累了我經常去散步。那些日子,天空特別明凈,高,而且藍。周遭的一切全都散發(fā)著創(chuàng)造的愉悅和光澤。我從多雨的南方跑到北京,就是想在這樣一種明亮的天光下動筆寫這個故事。還有,小說的第一稿,是用赫德的第一人稱寫他在北京的經歷。我刻意安排這樣的環(huán)境。當時是想尋找一種歷史的現場感。
何:您是集中一段時間來寫作,還是會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來寫作?
趙:寫長篇如同跑馬拉松,可以跑慢一點,但必須有足夠的耐力跑到終點。這個小說寫了一年。推土機一樣每天推進。狀態(tài)最好時一天也就干把字。
何:目前,寫作是您的職業(yè)嗎?
趙:我只要求自己有職業(yè)的心態(tài)來對待寫作。
何:您平時都會看些哪些書?
能否談談您的閱讀經歷?您小時候有機會看到很多書嗎?
趙:前面我們說到一個作家的語調和氣息,這種所謂氣息的養(yǎng)成,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是我自己寫作經歷,從上個世紀80年代末的詩歌訓練、90年代初期帶有很強實驗性的中短篇寫作的經歷。然后2000年做思想史方面的功課。又回頭接觸了大量典籍。另外一個方面,是閱讀經歷養(yǎng)成了這種氣息。和大多數出生于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小說家一樣,我們都是先鋒的遺孽。有一段時間。我們都如饑似渴地閱讀大量優(yōu)秀的翻譯小說,還有大量西方文論。2000年前后是我寫作生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在這期間我又閱讀了大量史學典籍和西方史學著作,比如我特別欣賞的法國年鑒史學派的著作,從布羅代爾的《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地中海的世界》,一直到《蒙塔尤》這樣寫意大利13世紀小山村的生活的作品。我想這些閱讀對一個寫作者的影響不僅僅只是文字氣息上的,更根本的是一種方法論的影響。我們每一個寫作者都應該有這樣的自信,每一本書就是一種方法論。
何:看到過您的一篇散文,提到“沒有一張寫過字的紙是被閑置的”,您的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大嗎?
趙:我出生于浙江東部一個叫余姚的縣城的城郊接合部,說那時候家里“沒有一張寫過字的紙是被閑置的”,是老家那邊敬惜字紙、尊崇的一個傳統(tǒng)吧。也是那時候物質生活的匱乏所致。我的七十多歲的父親一輩子都在田里勞作,他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我現在發(fā)現,我比他更固執(zhí)。
何:你的著作中,其實大部分關注歷史、知識分子,從你個人角度,為什么會對這一領域情有獨鐘?
趙:如果不談歷史,我們談什么?在中國,如果不把歷史談清楚,就什么都談不清楚——事實上。歷史也一直沒有談清楚過。
何:目前在寫作什么,您是對寫作有規(guī)劃的一個人嗎?
趙:正在為下一部長篇作準備。這部小說叫《買辦的女兒》,還是以近代中國的現代性轉型為背景,寫買辦這一個更復雜、更隱秘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