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欣
編者語: 文學在今天似乎極大繁榮,各種文學樣式、流派、題材、內容、實驗紛紛登臺,一波接著一波,真讓人嘆未曾有。然而果真未曾有,完全憑空而降,抑或古已有之,今天的文學只是變換了形式而已?
《青春》雜志向以推出文學新人和新作為己任,故一直刊發(fā)最新作品。經過本刊多年的推動,諸多新人登上了文壇,諸多新作已廣為人知。本刊開設“存在與影響”這個專欄,表面在觀古,實際為知今,為了理解當下的文學現象和文學作品需要向前看,看看今天文學的活水從哪兒來。從前的經典作品其實從未湮沒,它們都以各種各樣的形式潛伏在今天的作品之中,“存在與影響”這個專欄就是試圖探微索隱,溫故知新,研究作家、作品的存在與影響。
為此,我們特邀中國藝術研究院青年學者劉濤主持該專欄,并歡迎海內外學者、作家參與。力圖勾畫出一幅晚清迄今的文學地圖。
說起晚清小說,人們耳熟能詳的往往是四大譴責小說,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劉鶚的《老殘游記》以及曾樸的《孽?;ā???墒?,阿英先生在《晚清小說史》中提到:“所以然以這幾部為代表的原因,固然是由于各書在藝術上的成功,更主要的,還是全國的反映了晚清的社會。不過,就表現一個變革的動亂時代說,李伯元的小說,如其舉《官場現形記》,是不如舉《文明小史》更為恰當的。”阿英對李伯元的《文明小史》給出的贊譽并不限于此,其在1935年研究《文明小史》時亦說:“李伯元的《文明小史》,在維新運動期間,是一部最出色的小說。……《官場現形記》誠然是一部杰作,但就整然的反映一個變動的時代說,《文明小史》是應該給予更高的評價的?!逼鋵?,就文學史上的影響來看,《文明小史》對其后文學的影響也并不亞于四大譴責小說。
1903年5月27日,《繡像小說》于上海創(chuàng)刊,其創(chuàng)刊號開始連載《文明小史》六十回,至1905年8月25日第五十六期畢,署“南亭亭長(李寶嘉)新著”。除第一回外,各回前皆配有繡像圖畫兩幅。1906年,商務印書館即出版了《文明小史》兩冊六十回單行本。南亭亭長,即李寶嘉(1867—1906),又名寶凱,字伯元,南亭亭長為其別號,江蘇武進人士。擔當《繡像小說》主編的李伯元,在辦報方面影響很大,成績斐然,有“上海小報鼻祖”之美譽,堪稱近代報業(yè)的精英。身居中西文明交匯中心的上海,他敏銳地意識到新舊世界交替過程中所暴露出的種種社會問題。小說六十回前,作者著“楔子”說明著書緣由,以明做書之人心意:“(做書的人)請教諸公:我們的世界,到了甚么時候了?……你看這幾年,新政新學,早已鬧得沸反盈天,也有辦得好的,也有辦不好的;也有學得成的,也有學不成的?,F在無論他好不好,到底先有人肯辦;無論他成不成,到底先有人肯學。……所以這一干人,且不管他是成是敗,是廢是興,是公是私,是真是假,將來終要算是文明世界上一個功臣。所以,在下特地做這一部書,將他們表揚一番,庶不負他們這一片苦心孤詣也?!?/p>
于是,作者便以1900年庚子事變后處于動蕩、變革中的彼時社會為背景,敘述了維新風潮中的種種奇聞怪事。全書并無固定的主人公和以一貫之的完整結構,作者讓各式各樣的人物隨著小說社會全景畫面的拉開而逐番登場:出身保守家庭卻十分向往新潮、極愿與開明文人與文明事物為伍的賈氏三兄弟、投機鉆營的晚清官員僚吏、自我吹噓的洋派紳士、東洋回來的劉學深(“留學生”的諧音)、地方實業(yè)家、標榜革命分子的無恥騙子、技術改良先鋒、買辦與機會主義者、西式學校的校長、搖身變成“新女性”的妓女、自由分子等等。這些人物絕妙地體現出作者對社會的嘲笑、諷刺與批判,映襯出新事物來臨時的時代進程及社會心理。在新舊交替的世界里,李寶嘉似無心插柳一般,把“文明”肇始之交西方新鮮事物涌入時民眾的社會心理、清朝官吏的守舊、昏庸、借維新之名謀求升官發(fā)財的荒謬行徑等極盡諷刺,深刻描繪出晚晴的改革維新時期,西方文明涌進中國后被接納、抵制、扭曲的過程,準確傳達出近代中國中西文明互相撞擊、博弈、融合的時代脈搏。
小說開篇便以“一個洋茶碗引發(fā)的騷亂”為起始,展現了西洋勢力涌入后的中國社會對“新文明”表現出的羨慕、震驚、惶恐等幼稚與混亂并存的錯綜反應。店小二的父親不當心打碎了洋人礦師的一個茶碗,一個本微不足道的洋碗,卻讓慌里慌張去向知府大人稟報事實原委的地保喘吁吁地跑得滿頭是汗;店小二則嚇得“早躲了出去,不敢回來”,知府取過摔碎的磁片子仔細端詳過一回后也不禁驚呼“今日有交涉大事”,“這是洋磁的,莫說磁器鋪里沒有,就是專人到江西,也燒不到這樣。這事鬧大了!”在《文明小史》的第一回到第十三回,小小的洋茶碗的身影始終貫穿其中。西物東傳的過程,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西方物質文明在中國社會內部逐漸產生反應的過程,大量的西洋物傾入國人各個階層的生活之中,帶給近代中國民眾驚奇、崇拜、贊嘆和惶恐、抵觸等種種復雜的情感。而此處的洋茶碗非常明顯地扮演了如此超乎異常的重要作用,引發(fā)了湖南永順府官場一所大亂,中西之爭、官民之利、新舊交替等現象皆隱藏其中,掀起猶如地震一般的強烈動蕩,牽扯出晚晴社會的風風雨雨,令社會變化和新舊沖突中的丑態(tài)頻出。
小說的第十四回至第二十回,像漫畫圖景一般,把江南賈氏三兄弟雖出生于保守之地、蒙受傳統教育,卻一心憧憬文明新潮,誓與時代新聲為伍而赴上海接受種種“新文明”洗禮的情狀一展無遺,帶給人們一幕幕滑稽鬧劇,令人啼笑皆非而又掩卷深思。除第六十回目作者以“一份禮聳動骨董名家,半席談話結束文明小史”扣題外,第十四回目“解牙牌難數祛迷信,讀新聞紙漸悟文明”是全書唯一在章節(jié)名目中直抒“文明”主題的部分。賈子猷、賈平權和賈葛民三兄弟,分別為假自由、假平權、假革命的同音詞,他們渴望看報,崇拜西方器具,追求新鮮事物,渴望新文明。第十四回中,作者以一盞洋燈為始,引發(fā)了三兄弟想要踏上追尋文明之路的不悔決心。書中道:“(賈氏三兄弟)卻不料自從看報之后,曉得了外面事故,又瀏覽些上海新出的書籍,見識從此開通,思想格外發(fā)達。私自拿出錢來,托人上省在洋貨店里買回來洋燈一盞?!值苋齻€點了看書,覺得與白晝無異,直把他三個喜的了不得。賈氏兄弟在驚奇、羨慕于西洋物的先進之外,還不由自主地產生出崇尚甚至是盲目崇尚的心理,他們認為使用洋物就是“開通”與“文明”的象征。書中的賈子猷看到洋燈后“更拍手拍腳的說道:‘我一向看見書上總說外國人如何文明,總想不出所以然的道理,如今看來,就這洋燈而論,晶光爍亮,已是外國人文明的證據。然而我還看見報上說,上海地方還有什么自來火、電氣燈,他的光頭要抵得幾十支洋燭,又不知比這洋燈還要如何光亮?可嘆我們生在偏僻的地方,好比坐井觀天,百事不曉,幾時才能夠到上海去逛一趟,見見世面,才不負此一生呢?”
作為“新文明”的狂熱追逐者,賈氏三兄弟最終在洋物的感召下,決定奔赴中西文明交匯的中心之地——上海,從而開啟了他們猶如“朝圣”一般的文明之旅。于是,賈氏三兄弟登上“小火輪”手舞足蹈、樂得不可收拾地去往上海,看到了身著洋裝、口吞白虱的中國朋友,遇到了原本為妓女的“新女性”,進到西餐廳里大開眼界,遇到打著革命旗號的騙子,造訪專賣西方翻譯著作的書店,看到用外國裝釘、甚為精美的“教人家養(yǎng)兒子”之道的《男女交合大改良》、《傳種新問題》以及《種子大成》三部暢銷之作。一番光怪陸離的體現之后,賈氏三兄弟錢財耗盡,不得不搭船回家,回到那不夠文明的傳統之地。
前文提到,《文明小史》沒有固定的主人公,李伯元用不斷替換的、線性流動式的人物來貫穿整部文稿。自第二十一回起,《文明小史》的關注點不再像前文那樣統一,作者像是有意著眼于中國社會各處各地、各方面的種種層面。在這一部分,如若想簡略地對其加以概括說明的話,是會有些難度的,作者并沒有把具有體系性的故事置于其中。但是,“文明”的痕跡始終貫穿全書之中,無論是把“立憲”、“維新”等新名詞嚷得響亮的年輕人,還是滿口大話、投機鉆營的假革命者,原本想展示自己勇于除弊革新的維新人士,在下人看來不過是“想在茅廁里掛盞保險燈才能稱心”的虛偽之徒,抑或是狠剝民脂民膏、極力媚外、笑話百出的晚晴官吏,種種面孔、各個角色無不是在“新文明”的旗號下大張旗鼓,掩映生姿。
在對社會丑惡現象的極力批判中,作者敏銳地捕捉到新舊過度時代里黑暗和光明的交替,揭露出動亂時代里文明和野蠻的激烈交鋒。
作為開明的保守派,在《文明小史》中,李伯元對西洋技術、西學、維新派等新涌現出來的因素,并不樂意去做直截了當的評判,而更愿用呈現種種“怪現狀”的方式,來用他所擅長的諷刺與幽默,展現其各自特點,極盡繪聲繪色之妙。在這其中,卻又有許多被過于夸張、過于戲謔,以至阿英先生在贊譽這部小說的同時指出:“這部書不免有前強后弱的缺點,寫到最后十回,結構松散,幾乎收束不起來?!段拿餍∈贰分荒苋纭豆賵霈F形記》被人重視,其理由也許在此?!绷旨傇谠u價《文明小史》與《官場現形記》時,曾有如下評述:“觀者嘻笑,不知作此者搵幾許傷心之淚而成耳。”世事推移,讀者今日在閱讀《文明小史》后能否參得李伯元做書之人傷心之淚、李伯元之幽默諷刺能否引得笑后深思,還需各位讀者會心感受評判。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
責任編輯⊙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