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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海歸,大海歸

      2012-04-29 00:44:03袁永海
      青春 2012年1期
      關(guān)鍵詞:凌云志米蘇漢奸

      作者簡介:

      袁永海,曾用筆名小土、晶迪。天津市寶坻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天津作家協(xié)會、文學院項目簽約作家。96年魯院作家研修班學員。新實力小說家園成員。迄今已在多家報刊發(fā)表小說及其它文體100多萬字。

      我恨恨地磋響著牙齒,獨自閑蕩在月牙街上,憤懣地流淌一個19歲小海歸委屈的淚水。仲夏的黃昏,汗腥味的熱風咸膩膩地騷弄著稠密的車流、人流,騷弄著街道兩側(cè)鱗次櫛比的時尚賣場、以及霓虹閃爍中那些琳瑯滿目的商品。然而我卻沒有一點點心情走進某家,挑選或者哪怕僅僅是欣賞一下幾乎每一個現(xiàn)代女孩都心怡的頭飾、頸飾……因為此刻,我義憤填膺的胸中無論如何也排解不了對蘇護士和夏編輯的懷恨。

      蘇護士——那個我稱之為母親的女人,你也太歹毒了吧,還是我的親生母親嗎?我接ANDY電話怎么了?沒錯,那是跨洋電話,是男孩子,但每次都不是我打的,我只是接聽而已,你憑什么就一口咬定我在談戀愛?退一步講,就是我真的戀愛了,我已經(jīng)是個成人了,也不應該那么惡毒地詛咒我,罵我懶惰,白吃飯;小姐的身子,丫環(huán)的命;一輩子只配做一個底層女人;武斷地下結(jié)論,說我糟蹋了家里近30萬元,至今弄得負債累累,原來竟是跑到英國給一個伯恩茅斯的傻小子做了一年情人,怪不得什么也沒考上!真是天大的冤枉!在國內(nèi)我都很難考上,做“小留”就一定考上英國大學嗎?是你們非要相信中介公司的蠱惑,與我何干?再者,是我執(zhí)意不肯外出工作嗎?還不是你們拉不下面子,不許我做賓館服務員、咖啡館招待、超市導購……是你們一手把我造就成“腐女”的呀。

      夏編輯更是可惡。

      男人是什么?本應該就是妻子和女兒的天,既然是天,就應該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做出不同的反映,比如春風和煦,雷雨狂飆……但是,他不會,夏編輯似乎永遠不會,他只會在我碩果累累的時候,臉上閃現(xiàn)幾絲淡淡的滿足的笑,而更多時候,則總是擺出一幅冷面閻羅。他不語,一根緊接一根的香煙,以及沒完沒了的聲聲嘆息,剎那間便會把90幾平米的家制造的仿佛沒有了空氣,肅殺,沉悶,窒息。不是你們固執(zhí)地把我變成“小留”,才落得如今一事無成的小海歸嗎?為什么還反過來責罵我?母親情緒失控,女兒這時候是需要父親站出來說句公道話的。

      月牙街是我們城市最古老的商業(yè)街,這里于我既熟悉又陌生,說熟悉是因為它隨著我的記憶一起長大。從小學、初中、高中,除了假日我?guī)缀趺刻於家俗?92公交匆匆地穿過它。從一家一戶的平房、二層小樓、三層小樓……到如今霓虹炫彩摩天入云的商廈。說陌生,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獨自正式地瀏覽過任何一家小賣店,更沒有按照過自己心的指引,隨便踏入哪一家大型超市。那時候我的身邊永遠拌著祖父、祖母,或蘇護士和夏編輯。我就像祖父母手中的拐杖,蘇護士肘間的手袋,夏編輯腋下的公文包。對了,千萬不要誤會,我的確成長在這種嬌生慣養(yǎng)的環(huán)境中,但我卻絕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女孩子,事實上,我的骨子里一直滋生著各種反叛。我常常在祖父母喋喋不休的話語中——吃這個嗎?那個喜歡吃嗎?或者在蘇護士和夏編輯滿懷期望、關(guān)切的聲音里——這個有用嗎?那個好使嗎?把視線大膽地停留在那些流光溢彩的飾品、或靚麗耀眼的時裝上,因為它們仿佛總是長了長長而有力的手臂,牢牢拖住我雙腿。

      是的,我不膽怯,何況我已經(jīng)19歲,何況我剛剛經(jīng)歷了在遙遠、生疏的英國一年高中留學的生涯,那是個多么復雜、自由、開放的國度。再有,我與蘇護士和夏編輯吵翻,盛怒之下悲憤出走,一個青春女孩,不謙虛的說也應該是個漂亮女孩,夜晚孤身跑到這花花世界樣的月牙街,難道我還怕碰見什么壞人么?我當然不怕,事實上,在我悲涼無限的心中,不但不怕,偶爾還耿耿企盼著遭遇壞人吶。反正我已不是現(xiàn)役學生,一無所有,反正在蘇護士的眼里我早已被ANDY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熟女”,那么干脆,就任由某個男人把我強暴成“熟女”好了,不在乎他是什么人,經(jīng)常漂在月牙街上的痞子也好,來尋歡作樂的農(nóng)民工也罷,甚至專門在夜晚翻撿垃圾桶的骯臟大爺,總之愛誰誰都行。

      但是一向歌舞升平的月牙街似乎不能實現(xiàn)我的愿望。

      還在18中讀高一的時候,就曾聽同學說過,雅居購物廣場南側(cè)的魚腸小街是那種所謂的地下紅燈區(qū)。我不知道它為什么被叫成“魚腸”這樣一個怪名字,不過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迷離的夏夜,一直處于凄迷心境下的我,最終固執(zhí)而大膽地邁向了那條昏暗且曖昧的街道。哦,真是好崎嶇狹窄的小街,莫非“魚腸”是因其形狀而得名?如果不是身處其中,還真的不相信,在我們這樣一個中等城市,老城區(qū)最繁華的地段,居然會存在如此蹩腳的地方,簡直與外面的高樓大廈判若兩個世界。我頓了頓腳步,朦朧粉色的燈光里,兩條修長潔白的腿有些微微顫抖。線毛邊穗的紫色卡爾文低腰牛仔短褲,白與深褐相間的韓款楔型涼鞋,以及經(jīng)典的淺綠色麥考林條紋蕾絲吊帶小衫,難道這一切不都是你感覺最妖媚的么?不都是你臨出走時刻意營造的嗎?你的凝脂似的酥胸都半裸在外面,怎么,如今事到臨頭了,你反而又膽怯起來了?

      我咬咬牙,輕輕打了一下響指,算是給自己壯壯膽,邁步走進粉色的小街里。我的步態(tài)依然是個清純的小女生,老實講,我還真的沒膽量,把自己裝扮成十足的熟女那樣夸張地搔首弄姿。我微低著頭,眼睛偷偷漂著魚腸街兩側(cè)。魚腸街不僅崎嶇狹窄,且地勢低洼,或因兩側(cè)的類似于平遙古城樣的房屋,地平線超高的緣故,使迷宮似的小街深幽得不知拐向何方。但所形成的每一家店面,與古舊建筑相比卻又顯得很滑稽,各個招牌都很時尚,迪吧、爽吧、練歌房、娛樂超市、健身俱樂部……那暗紅或粉色的燈光從一面面薄如蟬翼的窗簾間透出來,朦朧地灑在一級級石階上。真的有熟女,熟女們令人耳熱地晃動在光線里。只身或三三兩兩的男人幽靈般在小街上穿行,不時便有某個熟女沖他們招手,她們往往不說話,或只輕輕酥酥地叫一聲先生。先生們便神色詭異地走上臺階。

      我好沮喪,走過去,走回來,再走過去,整整穿越了三趟魚腸街,所期待的事情根本沒有要發(fā)生的跡象。難道社會真的如此和諧?還是我命運不濟?我疲累不堪,雙腿發(fā)軟,體冒虛汗,也很渴,干涸的嗓子幾乎冒煙。我無法估計,一個勁咕咕向我討要食物的肚子,還能讓我堅持多久?魚腸街的另一端出口,原來竟是金魚河,越過金河橋,對面西祠路上,“蘭州拉面”幾個藍色大字,仿佛就是一碗熱騰騰的浮著幾片牛肉的面條擺在那里,迫得我不知多少次將手指摳進空蕩蕩的短褲屁兜兒。然而,我身上確實翻不出一分錢。不帶手機,完全是刻意的,既然選擇出走,而且不打算短時間,既然不想讓蘇護士和夏編輯找到,當然不能叫他們輕易聯(lián)系上了。但是我干嘛不帶點錢呢?豈不是自尋死路?我怨懟自己馬虎,咒罵自己該死,一屁股坐在金河橋邊,望著烏蒙蒙的河水,恨不得一頭扎進去。我對著靜靜的河面瘋子般嗥叫了一聲,夏米蘇——你找死——

      MM,嗨,小MM。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依稀響起淫邪的笑聲,似乎還有手掌觸摸我的面頰和胸部,我驚恐地從熟睡中醒過來。三個大男孩欺在身前,一個人的手指正勾住蕾絲衫吊帶,意圖把它拉下來。我斜倚住橋欄桿,一面驚聲尖叫,一面去抓拽那只手。然而,不抓拽還好,這一抓拽,因為慌亂,吊帶順勢滑落到肩下,那只猥褻的手也順勢捂到我胸罩上。我無處躲閃,三個家伙把我堵在橋邊。一股猛烈的酒臭味突然沖到鼻息間,我禁不住干嘔了一下,但迅即雙唇便被那張臭嘴捕捉住。我拼命地晃動腦袋,避開嘴巴。雙手此時以被某人鉗住。我嗚哩嗚嚕地大聲呼救著,救命——救命啊——但是那呼救聲好像根本穿不透這寂靜的夏夜,反而刺激且激怒了眼前的惡徒,那只正在揉捏胸乳的手,陡地揚起來,響亮的耳光啪地摑到我臉上,隨著一股灼辣的疼痛,淚水噴泉般涌出。我不敢再呼喊,生怕召來更嚴酷的報復,瑟瑟抖抖地央求他們,我說,大哥,你們放過我吧,我還太小,還是個學生……學生?哼哼——一直未動手的家伙突然不屑地冷笑兩聲,他命令二人穩(wěn)住,命令他們把我拉起來,繼續(xù)說,什么學生,裝純是不是?想抬高自己的身價嗎?我看分明就是個女優(yōu)嘛,你知道我們是干什么的嗎?告訴你,我們是“紅磨坊”影視的,走,乖乖陪俺們哥三拍幾部AV。

      兩個家伙嚯地把我拉起來。

      什么裝純,抬高身價,什么女優(yōu)和紅磨坊,這些我全不懂。但是AV我多少了解一些,最初聽到這個詞條,是從“漢奸”的嘴里,還是在伯恩茅斯語言學院“小留”班的時候,是“漢奸”逗一個名叫邁塞勒的日本籍埃塞俄比亞性感女孩,“漢奸”一本正經(jīng)地邀請她,說他已經(jīng)請好了攝制組,請邁塞勒出任女一號,和他共拍一部AV。我和邁塞勒當時全糊涂了,還窮追著“漢奸”刨根問底吶。沒想到長春MM宋戴兒卻懂得,宋戴兒立刻紅著臉攔住了我們,是她趴在我耳邊告訴我,說AV就是英語Adult Video的縮寫,即成人電影,還說這詞條其實是來源于日本。想想,邁塞勒雖然出生在埃塞俄比亞,但畢竟已跟隨她運動員哥哥,在日本生活了數(shù)年,那么“漢奸”的戲謔之詞豈非別有用心?

      我打著墜子,被他們推搡著強拉著,踉蹌走上金河橋。我開始追悔,干嘛非要和蘇護士夏編輯賭氣,非要在這深夜跑到魚腸小街,還非要鬼迷心竅把滿腦子灌進等待遭人強暴。事實上,我骨子里絕不是那種隨便的女孩。要知道一旦踏上西祠路,被他們?nèi)M某輛出租車,帶到他們所謂的紅磨坊,那將基本不存在挽回的余地。稍作冷靜,我腦子開始風車般旋轉(zhuǎn),伺機尋找逃脫獲救的辦法。但是,此時的城市,夜生活已宣告結(jié)束,莫說路上見不到行人,就連西祠路上的夜店也都關(guān)燈打烊,四周安靜得只剩下金魚河坡的草叢中蛐蛐的鳴叫。怎么辦?怎么辦啊?難道我就只能等待三個流氓將對我的非人蹂躪?正在我感到萬般絕望,淚水再次奪眶而出的時候,身后,終于忽然傳來另外一個人有力的腳步聲。

      我心中立刻一喜,大膽地回過頭去。

      哦,果真來了一個大男人,盡管只是一瞥,盡管金河橋上的燈光比較暗淡,但是我還是真切地看清了,來人魁梧的身軀,正像他的腳步一樣孔武有力。我焦急地等待著,聽見他的腳步聲來到了我們身側(cè),我突然嚎啕大哭拼命地掙扎起來,并適時扭過頭,沖那個人高聲叫喊,大哥,快救救我,救救我呀,這三個家伙是流氓,他們要帶我走,強暴我。我看見來人突然愣了一剎那,但隨后閃電般將身軀縱到我們前面,用不容抗拒的口吻命令道,都給我站住!其實不用他命令,三個家伙已然慌亂地穩(wěn)住身形。來人警覺而狐疑地審視了片刻,冷峻質(zhì)問,這小姑娘說的可是真的?這個……嗯……大哥您……來人倏地一揮手,示意他們閉起支支吾吾的嘴,突然石破天驚般大吼一聲,滾!抓著我的手猛地一哆嗦,松開來。后面領頭的那個家伙似乎仍有些不服氣,跨前幾步,大有逼近來人的架勢。但是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有弄明白,對方的大手究竟是如何攥住他脖頸的,并且把他高高擎離了橋面,就像此前那下簡單的揮手,他便嗖一聲飛出了數(shù)米。

      三個家伙霎時不見了蹤影。

      但來人也奇怪地轉(zhuǎn)身離去。

      我驚魂初定,趕忙向前追過去。我一面小跑,一面柔柔地對恩人的背影說,大哥,謝謝!謝謝你!不料,他連頭也沒有回一下,繼續(xù)大步流星地趕往西祠路,只冷冷地拋下一句話,妹妹,你回家吧,別跟著我了。回家?你知道我是離家出走的,當然不愿意回去。我依舊繼續(xù)小跑,尾隨著他,一直到西祠路,開始沿著金魚河一側(cè)東行。我再次開口,不過聲音比先前略大了些,大哥,謝謝你!請你相信我,我是真心的,是打心眼里感激你的。聽見我再次感謝他,他身形恍惚頓了一下,但仍沒有回頭,而語氣卻比前一句更冷了,像冰。他也略微提高了一點聲調(diào),趕快離開我,告訴你,我不是什么好人,凡是夜間來魚腸小街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人,我剛剛還去嫖娼了。我雖嚇了一跳,但并沒有被他嚇住。再者,試想一個深夜離家出走饑腸轆轆的女孩,還能有多少選擇嗎?

      我們不再言語,一前一后,沿著西祠路一陣急行。不多時,來到金魚河下一座橋梁。我簡單觀察幾眼周圍的地貌,確定這座橋的名字應該叫鈺華,而鈺華橋里面的老街叫估衣街。想必眼前的怪人就住在這估衣街上,因為他的大步絲毫不見遲疑,仿佛根本不存在我這個人一樣,徑直就走向了黑漆漆的估衣街。僅憑名字判斷,老街也許為舊貨市場。果然相差無幾,一進街口便聞見了一股濃重的鐵銹味道,越過一家家凌亂的鐵器攤,忽見一片較寬闊的空場上,更加凌亂地擺放著各種破舊的家具。怪人大哥走到空場邊兩間可移動房子前,終于止住了腳步,他突然轉(zhuǎn)回身,問我,聽口音,你就是本市人,深夜不回家,估計是和父母吵架了吧?好,讓他們著著急也好。移動房的門并沒有鎖,他輕輕推開,直接把我領到了里間。一只大約25瓦的燈泡亮著,陰暗悶熱潮濕的小屋子里,居然彌漫著韭菜肉餅的清香,我一眼就盯住了電腦桌上的幾張韭菜肉餅,此時肚子不顧羞恥的咕叫聲,也恰好被怪人大哥聽到。他看了我一眼,哦,他說,如果餓了,就吃吧。我撲向了肉餅,瘋狂地吃起來。大約是吃到第三張的時候,才開始注意身處的小房間,小房間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然而,讓我不解的是,一張小型的雙人床上,居然熟睡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這男孩是他的兒子嗎?那么女主人呢?難道怪人大哥除了這里沒有其他的家?他是鄉(xiāng)下人?是專門在我們城市里做收售舊家具生意嗎?但是……但是我隱約總有一種不會是那么簡單的感覺。大概是他的眼神,對,他凄迷的眼神流露著困苦和困惑。

      在怪人大哥家的第一天早晨,嚴格說應該算是上午,我被一串劈劈啪啪的鍵盤敲擊聲所擾醒,朦朧中,還以為是怡荷香園小區(qū)自己的房間,以為是蘇護士和夏編輯又在客廳里玩那種他們自創(chuàng)的不倫不類的運動——蘇護士曾經(jīng)得意地給它取名為“敲竹舞”,還說此套動作原理依據(jù)為《黃帝內(nèi)經(jīng)》,采編于佤族竹竿舞和我國傳統(tǒng)的民間花會。其實不就是一人手拿一根竹竿,在肘間、肋間、頸部、后背、大腿以及腳底翻來覆去地敲打嘛。這套動作他們堅持練習一年半了,大約是我遠赴英國留學之前就開始了。在家里氣氛相對和諧的時候,我曾經(jīng)譏笑過他們,說他們的動作既不雅,也不美,甚至都很不協(xié)調(diào)。蘇護士則很嚴肅地駁斥并教育我,說他們的敲竹舞又不是給外人觀賞的,管它好看不好看?只要能增強體質(zhì),能使身體健康就行。還強調(diào),為了能讓我在英國順利完成學業(yè),家里借貸了巨額債務,最無法承受的事情,就是他們二人誰身體患上了疾病……

      蘇護士非常善于捕捉教育我的契機。

      我討厭那種大早晨就發(fā)生的劈劈啪啪的聲響,它直接嚴重干擾了我正常睡眠,因為大凡凌晨多為我等這些“宅男宅女”們夜的開端。我習慣性地探出手臂,去觸摸身邊的另一只枕頭,要知勉強能抵御那種噪音的辦法,就是抓過枕頭,把它壓在自己的耳朵上。但是,一連摸了幾次都沒有摸到。我氣急敗壞,嚯一聲坐起來,瞪開惺忪的睡眼。啊,我猛地嚇了一跳,這是哪里?哦,這是怪人大哥的家,是那小男孩的床……我看見小男孩坐在電腦前,正劈劈啪啪地敲打。聽見身后動靜,他扭回頭,沖我甜甜笑了笑,大姐姐,你醒了,他說。他站起來,指著餐桌上的韭菜肉餅,我爸告訴我,說大姐姐很喜歡吃韭菜肉餅,我就又給姐姐新買了這個,姐姐快吃吧。我慌忙下床。同時拋給他一個粲然的微笑,

      小男孩名叫凌雨楓,很懂事,很可愛,很大人的樣子,我在他的周密照顧下,用他的洗漱用具,在外間小屋,進行了簡單洗漱。但是我真的沒有胃口繼續(xù)吞噬韭菜肉餅。一則是我剛剛起床,沒有食欲;二來,老實講,韭菜肉餅并非屬于我鐘愛,昨夜只因太餓了,所以才露出那種令人啼笑的夸張吃相。但是我又不能辜負了恩人大哥和男孩小楓。我一面慢條斯理地吃著,一面聽著小楓說話。原來恩人大哥老早就出去了,到某個小區(qū)看人家的舊家具。小楓還倨傲地向我炫耀,說若不是有我這個客人在,一般情況下,像這樣深入住家,需要討價還價的收購,他都要親自到場。這不得不令我驚訝得多次審視眼前的男孩。對,男孩小楓充其量八歲上下,他父親怪,看來他更怪。他會有那種能力嗎?收售舊家具,雖稱不上什么大買賣,但也需要非常懂得舊家具質(zhì)地以及市場行情的呀。

      一瞥之間,我忽然看清了小楓身邊的電腦視屏,如果說他的話語使我驚訝,那么視屏上的內(nèi)容簡直令我瞠目。我原以為,一個也就剛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孩子,執(zhí)著地坐在電腦前,除了癡迷于各種網(wǎng)絡小游戲,斷不會把電腦當作一種工具。但是那視窗上,呈現(xiàn)的分明是一張詳盡的6-8月份家具收售一覽表。我不敢相信,走近些,揉揉眼睛,俯身細看,啊,沒錯,就是最近三個月的家具收售一覽表,上面填寫著,家具名稱、編號、收購時間、收購價錢、運費加值、預計售出最低價格等等。難道……難道他此前劈劈啪啪敲擊鍵盤就是在制作填寫這張表格?不會不會,這怎么可能?這一定是他父親所為。但是,小楓此時正好轉(zhuǎn)回身,十根小手指飛快地移動著,嫻熟地打出“水晶茶幾”四字。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攔住了他。

      小楓,我說,告訴姐,你幾歲了?八歲,再過兩個月零十天就正好八歲了。小楓抬起頭,驕傲地注視著我。那你告訴姐,你是不是提前上學的?或者,你因為太過出色,跳級了?哪呀?姐姐,小楓咯咯地笑了兩聲,忽又止住,像大人那樣唉地嘆了口氣,滿傷感的樣子說,有一段時間,我倒是真的很想上學,看見他們背著書包從我們這里經(jīng)過,心里別提多羨慕了,但是我爸他不允許我上,而再后來呢,發(fā)現(xiàn)上學還總需要有大人陪伴著,慢慢地也就覺得沒啥意思了。???!這一次我都禁不住愕然了。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孩?他們又該是一個什么樣的家庭組合?從昨夜到現(xiàn)在,憑感覺,他們的女主人,也就是小楓的母親似乎根本不在身邊,而他父親,那個很剽悍的男人無論怎么看都很農(nóng)村……難道小楓的一切都來自自學?如果真是那樣,那這孩子豈不是神童?還在愣怔的時候,忽聽小楓叫我,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哦哦,沒怎么,我這才回過神來。

      對了,小楓,我繼續(xù)問道,你們……你們老家在……在農(nóng)村吧?小楓立刻顯出沉吟的樣子,而眉宇間居然還掠過一絲滄桑,微垂下頭。這個……怎么跟姐姐說呢?如果嚴格地講,我爸應該算,你知道咱們市的潭水縣吧,我爺爺奶奶是那里的。但是我嘛,我實在不知該怎么算,因為我媽,我至今都不清楚她是誰,甚至是哪里人,自打我記事起,我就一直跟著老爸漂泊,他只告訴我,我出生在溫徹斯特。

      溫徹斯特?我失聲叫起來。

      小楓突然凝神察看我,怎么,姐姐,你是不知道溫徹斯特,還是懷疑我的話?噢,我看出來了——他明亮的眸子滴溜溜閃動幾下,接著小小的身軀竟騰地從電腦椅上蹦下來,撲向我,他居然一下子急眼了,一面奮力向外推我,一面發(fā)瘋地大聲呵斥——Fuck!不許你小看我爸,沒錯,他是來自農(nóng)村,而且家里很窮,但那都是因為他上學貸的款,告訴你,我爸他,可是當年聊城大學一等一的高手,在聊城大學讀了兩年,因為“2+2項目”,才被推薦到溫徹斯特大學插讀二年級,他是溫徹斯特大學的留學生吶,我的一切都是他教會的吶,F(xiàn)uck!

      他情急的嘴巴像暴豆一樣。

      我被趔趔趄趄推到外間。

      我捉住他兩臂,急著向他分辯。小楓,小楓,聽姐姐說,姐姐沒有小瞧你爸,絲毫沒有——我這時嗤地苦笑了一聲,是小楓對他爸的簡單描述勾起了我心中的全部苦楚,淚花驟然間盈滿眼眶——姐姐哪有資格小瞧你們,其實姐姐比你們還窮,姐姐一無所有。小楓,聽姐姐說,你既然出生在溫徹斯特,也許就聽說過伯恩茅斯吧?其實姐姐和你爸差不多,你爸是個大海歸,我呢,人們都叫我小海歸,因為姐姐是伯恩茅斯的小留學生啊。這一次輪到小楓失聲叫起來。啊?!他瞪大眼睛,真的嗎?姐姐?我重重點點頭。小楓立刻摟住我,把腦袋埋進我腹間,對不起,對不起,姐姐,他開始連聲道歉。我的淚水悄悄滴到他頭上。

      海歸哥哥這時赫然出現(xiàn)在門外。

      海歸哥哥家的店面招牌很奇怪,當然如果完全了解其管理內(nèi)幕,自不會有這種感覺;或者一丁點也不知曉,比方只是由此路過,只是簡單瞟一眼那斜戳在移動房門口左側(cè)的大約四五米高的白漆木牌——“雨楓二手家具行”,自然更不會多想。但是倘若你得知,雨楓僅僅是個8歲男孩的名字,腦子里就必然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是海歸哥哥故意那么做,別有用意?這似乎又沒什么意義。問號在腦海剎那閃過的同時,我口中親熱叫著大哥,快步走向剛剛停在空場上的電動三輪板車。小楓也疾步跟過來。我本欲要幫助他們卸下板車上兩架剛剛拉回來的床鋪,你知道,以后在我離家出走的相當一段時日,說不定此處就是我暫時居所。我試著雙臂用力,但是好沉重,厚厚的床屜絲毫沒有動彈。我抬頭去看海歸哥哥,令我不解的事情再次發(fā)生。海歸哥哥根本沒看我,有點怯怯的目光一直奇怪地沒有離開兒子,似乎在等待兒子詢問,等待兒子批示。小楓來到近前,眉頭驟然間蹙起一個小疙瘩,立刻回頭,居然滿臉不悅地訓斥父親,我跟你說過了,這種用布包起來的彈簧沙發(fā)床,是上世紀80年代流行的東西,笨重不說,一般也沒什么好材料,很難賣出去的,多少錢收來的?

      80。海歸哥哥依舊怯怯。

      是一共80,還是每個80?

      嗯……是……是每個80。

      唉,我的老爹呀,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是我們不是慈善機構(gòu),做的是買賣,那,總是像您這樣,時時處處替人家客戶著想,總認為人家貸了好多款買房子,家庭如何緊張,可你咋就不想想,我們?nèi)缃襁€沒有房子,沒有家啊,甚至我們的饑荒比他們還多啊,唉,老爹,這道理非常簡單的,您以后可不許再這樣了,記住了嗎?

      嗯,海歸哥哥諾諾點頭。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打死我都不會相信眼前的事實,即便就是此刻我仍舊不敢完全相信,到底哪一個才是大人,哪一個才是孩子,哪一個是父親,而哪一個又是兒子。我愣愣地看著眼前本末倒置的父子,實在不知該做些什么。好在有那個實屬神奇得令人感覺匪夷所思的小楓,這孩子思路清晰,有條不紊,只聽他繼續(xù)吩咐他父親。老爹,這樣吧,你還是把這兩個床鋪拆開,卸下里面的彈簧,因為現(xiàn)在的廢鐵價格還可以,我們拆成光板床和廢鐵分著賣,也許不至于賠錢。誒,對了,姐姐,你目前是不是還沒找到工作?如果愿意的話,你就留下來吧,在我們這做個短期工,反正我們眼下正缺人手,包吃包住,每月給你800元工資。老爹,你沒意見吧?好,好,只不過……只不過……海歸哥哥驚喜的目光中略顯一絲躊躇。

      我簡直喜上了眉梢。

      估衣街雖然并不偏僻,但相對月牙街卻顯得很蕭條,一般來此的大體為兩種人,要么是本市的喬遷戶,需要處理一些廢棄的家居物品;要么就是一些比較貧窮的鄉(xiāng)下外來戶,初來這里,打算在此暫居、謀生。他們往往租住在老城區(qū)尚未改造的平房內(nèi),自然要購買這些廉價的生活用具。而蘇護士和夏編輯,基本是屬于那種將來要老死在怡荷香園小區(qū)的穩(wěn)定市民,即便是發(fā)瘋了,恐怕也斷不會把尋找我的腳步踏上這估衣街,我可以很安靜快樂地度過一段自己的時光了。凌云志父子看上去則更是快樂,按照“經(jīng)理”小楓的吩咐,我們分頭開始了自己的工作。我拎來一桶清水,用抹布逐一擦揩空場上的家居,小楓的理念是,雖然都是舊家具,但干干凈凈總比灰土遍布要受顧客青睞的多,自然有利于提高售出的價格,同時還可能縮短每個家居在此停留的時間,從而加快資金回籠。

      凌云志的快樂不僅表現(xiàn)在立刻轉(zhuǎn)為眉開眼笑上。或許是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兩個邂逅的人有著一段共同的經(jīng)歷,原來他的嘴巴竟是如此愛說。當然了,他不像我們這些由家長一廂情愿、獨斷專行,通過中介公司辦理的趨之若鶩的小留學生們,留學對他而言,委實是人生中值得驕傲的片斷。他一邊忙碌手中的活計,很快便陷入到那段美好的時光,他說溫徹斯特和伯恩茅斯都屬于英國南方的城市,而且兩個城市距離較近,他不但去過那座城市,也去過伯恩茅斯大學,當時兩校實踐交流,他在那所學校還聽過一周的課。他還說,其實伯恩茅斯大學不僅從環(huán)境上要強過溫徹斯特大學,就是各個學院的硬件設施也要比溫徹斯特大學強。根據(jù)小楓的年齡,事情差不多應該已時隔十年了,而且僅短短一周的逗留,凌云志竟然還能清晰描繪出伯恩茅斯大學的圖書館、閱覽室、機房、健身房、戲劇社、體育場以及露天泳池等諸多公共場所。而且在滔滔不絕說這些東西的時候,眉宇間所顯露的興奮表情就如同一個純真爛漫的大男孩。

      相反,我離開伯恩茅斯才不足百天,但伯恩茅斯的一切卻恍如隔世,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頻繁做過的一個凄美模糊的夢,而夢境中時而清晰的,只是那條波光粼粼彌漫著淡淡海腥的波恩河,以及波恩河邊那座寬敞獨立的三層小別墅。不是因為我寄宿在那里將近一年,而是在這個極普通的英國寄宿家庭里,有一個同樣也在伯恩茅斯大學讀高二的本土男生,正是他,在我英國的A-Level Exam落榜黯然回國后,經(jīng)常給我打跨洋電話,而最終激怒了蘇護士和夏編輯。那個高高瘦瘦白白凈凈的ANDY很愛我,每天上學放學,他都朝夕相伴,我們一起騎車穿越伯恩茅斯最繁華的pedestrianised購物街。我也確實曾被他的愛所感動。但是,我真的沒有和他談戀愛。我捫心自問過,也把自己得出的答案誠實地告訴過長春MM宋戴兒,我只是稍稍有點喜歡那個憨厚得略顯有些傻氣的男生而已……

      ANDY還能繼續(xù)做什么呢?

      我不能破壞凌云志的興致,那將會顯得很無趣。無論什么時候,通常在外人面前我都會表現(xiàn)的很禮貌。我間或插上一兩句議論,偶爾也突然問上一句有關(guān)他在溫徹斯特的事情。我盡力裝出興趣十足的樣子,告訴他,我們曾經(jīng)前往拉塞爾考茨藝術(shù)畫廊,觀賞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各類名畫,給他講述去參觀著名的羅斯西博物館和冬日花園大廳,以及去游覽風光獨特的New Forest(新森林)。我絕口不提小楓的母親,以避免發(fā)生窘迫,因為我已隱隱猜測到,那一定是個給凌云志造成頗多傷害的女人。我們“一見如故”的交談,被小楓完全看在了眼里。我是突然發(fā)現(xiàn)小楓的,他小小的身體竟然奇怪地一直隱藏在門框里面,偷偷聽取我們談話,偶爾微微探出一點目光,而那目光則更加奇怪,不但神秘、而且詭局。這個鬼機靈的孩子后來發(fā)現(xiàn)我看見他了,立刻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出來,他禮節(jié)性地和我搭訕著,但卻突然改換了稱謂,他居然管我叫起了米蘇阿姨!

      人小鬼大,是何用意?

      我失去了和ANDY的聯(lián)系,也失去了和宋戴兒甚至“漢奸”的正常QQ聊天。不瞞所有人,我一點都不喜歡“漢奸”其人,不過盡管如此,在伯恩茅斯語言學院的高中中國留學生中,回國后,與我保持聯(lián)絡更多的除了宋戴兒便只有“漢奸”,我指的當然是在英國A-Level Exam中的落榜族,那些榜上有名的同學自然不屑與垃圾們?yōu)槲?。其實失去?lián)絡也沒什么打緊,“宅女”也好,“腐女”也罷,總之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早就沒有了任何朋友,宋戴兒和“漢奸”甚至ANDY,充其量也就算我虛擬世界中比較相知的網(wǎng)友。此刻我之所以更加掛念他們,完全是因為蘇護士和夏編輯。是的,蘇護士和夏編輯許多觀念我無法接受,但我清楚,他們的動機一定是好的。正所謂父母都渴望自己子女社會地位顯赫,生活條件優(yōu)越……以致前途無憂。所以骨子里我從來不忘為他們祈福,祝他們平安,我絕不是那種任人唾棄的不孝女。離家出走純粹是一氣之下的較量。

      但我不能輕易認輸。

      我要了解他們現(xiàn)狀。

      隨著時間緩慢推移,我開始不由自主地分析他們,嬌嬌女離家出走一定使他們急壞了。不過以蘇護士的性格和睿智頭腦絕不會急亂了方寸,正如她平日里一貫的持家理念,居家過日子就是變戲法,無論如何不能變漏,否則會授人以笑柄。所以蘇護士絕不會剛開始就大張旗鼓。一天一夜,哪怕是兩天兩夜,她也不會失去理智跑到電視臺或報社刊登尋人啟事,她才不會讓同事們得知此事呢!會報警嗎?這個無法推測,但蘇護士在打爆了所有親朋電話以后,一定會聰明地打開我房間里的電腦,登陸我的QQ。那QQ歷來不用輸入密碼,都是自動上線,她能察看歷史記錄,獲悉好友留言,當然也能給對方留言,甚至直接對話,說不定,此刻她都通過求助“漢奸”和宋戴兒已經(jīng)給我留言了呢。

      然而,非常無奈,我身無分文,無法鉆進西祠路或月牙街某家網(wǎng)吧,去獲取一些可能已經(jīng)發(fā)生的信息。我不好意思向凌云志開口。也許你會問,不就幾塊錢的事么?雨楓二手家具行不是有電腦嗎?難道不可以聯(lián)網(wǎng)嗎?是的,你的疑問全都在理。但是雨楓二手家具行的奇怪,或者是男孩凌雨楓的奇怪,要遠遠超過我前文對你的敘述。事實上這家剛剛起步不久的二手家具店,一切財政大權(quán),竟全都掌控在小楓手里,甚至凌云志一塊錢的支出都要向他匯報。還不僅如此,他的成熟練達也遠非一般人能夠想像,此前我是這里的不速之客,現(xiàn)在是短期工,身份的驟然改變,他對我的態(tài)度也立刻發(fā)生了變化,雖然嘴中仍舊一口一個米蘇阿姨,但那語氣,那面部表情,卻時刻不忘把一個小老板的姿態(tài)拿捏得不瘟不火。我需要掙錢,需要一個可以委身的地方,起碼一段時間內(nèi)必須這樣,否則我就無法在與蘇護士和夏編輯的較量中獲勝,因此必須做一個好員工。

      好員工自然不能上班時玩電腦。

      終于盼來小楓和凌云志一起出去了,目送二人的電動三輪板車開出估衣街后,我迫不及待地跑進移動房內(nèi)間。我并不擔心此時有購買二手家具的客人光顧,因為小楓已經(jīng)把那些家具的最低出售價格,按照編號打出了整整幾頁A4紙,這使我獨立迎接客人時變得相對簡單。記得我在接過那幾張紙時還在心里狐疑吶,狐疑他既然做每一件事都特別會精打細算,干嘛還非要到外面花錢把它打出來,是懷疑我察看電腦的能力或準確性?這未免也太小兒科了吧!唉,直到我真正坐在他的工作電腦前,才發(fā)覺其實想法幼稚的是我而不是他,原來那電腦竟設置了開機密碼,我根本無法打開。小小的孩子心思慎密得竟如此令人可怕。

      我當然不愿止步。

      那密碼會是什么呢?也只能賭一下我的命運了,雨楓二手家具行,我稍加思索,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店面招牌的拼音字頭,因為這似乎是很多人設置密碼的習慣,或者再加上一些與個人相關(guān)的數(shù)字。我把yfesjjh打上去,雙手合十,默默祈禱,然后啪地摁了一下回車。哇,果真就這么簡單,巧合得簡直令我難以置信,看來我的運氣還不算太糟糕。但是我沒有急著直接登陸我的Q。我看了一下時間,下午15:37,哦,粗粗推算,我已經(jīng)離家大約60幾個小時了,蘇護士或夏編輯也許誰此刻正在坐在電腦前,正瞪著眼睛盯著屏幕吧?對,堅決不能讓他們發(fā)現(xiàn)我在異地登陸,不能叫他們察覺有關(guān)我任何蛛絲馬跡。我快速申請了一個新QQ號碼,用這個號碼加“漢奸”,加宋戴兒,附加信息夏米蘇,以避免他們拒絕。我知道這兩個家伙在這個時間段一定在線,果然立刻獲得通過。

      兩人幾乎同時向我發(fā)送了窗口抖動。視窗上彈出“漢奸”的對話框,也彈出了宋戴兒?!皾h奸”永遠都是那副促狹得讓人嫌厭的嘴臉。哈哈哈,我的寶貝兒,乖乖女也終于和他們發(fā)生戰(zhàn)爭了?宋戴兒在我面前則總不忘擺出大姐姐的架勢。不用怕他們,小妹,我們用不著讓他們養(yǎng),來找姐姐吧,姐姐教你怎么輕輕松松賺大錢,快快樂樂活好每一天。呵,果然不出所料,蘇護士果然已經(jīng)通過Q找到了他們。首個回合總算稍勝一籌,一股快感霎時竄上心頭。但是……頗為奇怪,我嘴上雖然痛快地喊了一聲OK,食指卻莫名其妙地分別在二人的對話框里匆忙回道,他們……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急壞了?登時遭到兩人潮水般攻擊。糾結(jié)!看來,小妹的精神受煎熬得還不夠。親,你真夠破碎的!繼續(xù)回到他們身邊吧,磨難不夠,難成正果。趕快消失吧,你媽在喊你回家吃飯……看到兩人都是“你媽在喊你回家吃飯”,我忽然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雙手抖索,長時間無語。

      估衣街上似乎傳來某種車輛的引擎聲,我慌忙關(guān)閉了電腦。起身,鎮(zhèn)定了一下心神,若無其事地走出移動房。一律低矮古舊建筑的估衣老街,稀稀拉拉歪七扭八的幾棵樹木,放眼望去,一家家毫無規(guī)則的鐵器攤,里出外進占據(jù)著近一半的路面,在仲夏下午酷熱的陽光中,就像一座座正在熊熊燃燒的大土爐子,使明亮耀眼的空氣跳躍滾動著一波波的熱浪。沒有,沒有小楓父子二人的板車,也沒有來尋求購買舊家具的人。我的身體仿佛被驟然間吸干了水分,腦際空泛,目光呆滯,凝望前方不遠處一片慢慢飄零的枯葉,左右搖擺著,緩緩地,無聲無息落到地面。

      估衣街是官方的稱謂,地圖上的稱謂,據(jù)說以前這里也曾是我們城市比較繁華的商業(yè)街,賣服裝的,賣布料的,古玩玉器、鐘表字畫、典當行等應有盡有。但是后來,隨著一個個小區(qū)和諸多高樓大廈在外圍的拔地而起,那些商戶陸續(xù)搬離了此地。如今的這里,人們都通俗地稱之為破爛兒街或破爛兒市。來此謀生落地大約半年之久的凌家父子,原來竟是這破爛街非常馳名的人物。從西祠路一頭的鈺華橋走過來,只要是這老街上的人,無論是現(xiàn)在的商戶,還是本地住家,幾乎人人都認識他們。

      人們熟知沒有母親的男孩凌雨楓出生在英國的溫徹斯特,不但漢語說得好,英語也說得相當流利。熟知從潭水縣長大的凌云志是山東聊城大學出類拔萃的高材生,留學英國,獲得溫徹斯特大學經(jīng)濟學學士學位,大約兩年前回國,曾考取潭水縣的公務員,工作在潭水縣天潭經(jīng)濟開發(fā)工業(yè)園區(qū),專門負責園區(qū)規(guī)劃和招商引資,因向縣領導多次書面提出關(guān)于園區(qū)管理的108條意見和建議,并同時強烈要求付給他年薪50萬元,而最終由于雙方無法達成協(xié)議,導致凌云志憤然辭職。不過幾乎沒人相信這最后的說法,相反,人們反倒非常統(tǒng)一的認為,只懂學術(shù),而精神上依稀還受了一點什么刺激的海歸蟻族凌云志,百分百是被潭水縣開除的。

      破爛兒街沒有自家起伙的商戶,以及雜七雜八人等,一般都到大約處于中間位置的,那家名曰“實惠坊”的露天餐館完成一日三餐,當然若趕上心情好,比如今天賺了一筆,或突降其他頗為喜悅的事情,也有可能沿街行至另一頭,到與幸福道菜市場形成的丁字路口處,大搖大擺走進“泰富?;疱仧緢@”肥吃海喝一通。通常,人們見到凌家父子,都先和小楓打招呼,只是沒人管他叫小楓,也不叫凌雨楓,人們都叫他“精豆大人”,此綽號并非調(diào)侃,你可以通過他們喜歡的語氣,以及眉宇間的贊許表情,得知這里的人們是非常尊重甚至是欽敬他的。但對“精豆大人”的父親,人們躲躲閃閃的目光中流露的往往是同情,甚或憐憫。所以也幾乎沒人和一貫少言寡語的凌云志開不恭的玩笑,自然也怕無端招來伶牙俐齒的“精豆大人”一頓不顧腦袋屁股的英漢摻雜的揶揄和怒罵。

      據(jù)說不久前,一個在讀的大學生,趁著假期,在雨楓二手家具行做短期工,其實他也許是無意的,竟然和前來找他準備聚會的幾個高中同學,一面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垂直比劃成“L”型,一面說,我們的老板,是個海歸,廬舍了。不知是因為說這種時下流行的網(wǎng)絡語而自鳴得意,還是因為別的,“廬舍”一詞語氣說得特別夸張。一下子惹得旁邊的小楓血脈噴張。小楓一個箭步竄到他面前,高高跳起,用小手指一下下幾乎戳到他鼻子上,聲色俱厲質(zhì)問他,你說誰失業(yè)呢?說誰窩囊呢?誰又是失敗者?那好,你聽清了,我現(xiàn)在就讓你“廬舍了”!說完,他瘋了般跑進移動房,旋即,又疾風暴雨般跑出來,一揚手把兩張百元鈔票兇巴巴拽到他身上,最后歇斯底里地咆嘯道,滾——你這個Loser!Fuck!

      Fuck是小楓的口頭禪,他盛怒之下喊Fuck,心花怒放時也喊Fuck。只是聲調(diào)不一,表情各異。不難想像,蝸居在溫徹斯特一隅,一個長期失去母愛的男孩,當然很容易從街上的壞孩子堆兒中沾染上某種惡習。這天下午小楓父子姍姍來遲,依稀路燈都已經(jīng)若隱若現(xiàn)地亮起來,我才看見他們的三輪板車,從鈺華僑方向影影綽綽開過來。我站在路中央,迎接他們,其實我已經(jīng)不計其數(shù)地這樣跑出來,沿著破爛街向兩頭張望。我原以為他們一定得拉回來大批舊家具,這么晚還不得把本來就不大的板車裝得像山一樣?我必須要表現(xiàn)得更勤快些,以力所能及干好自己的工作。但是完全出乎意料,那板車上竟空空如也,尚未停穩(wěn),就聽小楓一連喊了三聲Fuck。光線暗淡,我無法通過表情看清他的情緒是喜悅抑或煩悶。他從板車上旋風般跳下來,一面雀躍著向我這里小跑,一面親昵而且聽上去似乎還略帶撒嬌似的叫著米蘇阿姨。一直跑到我身前,牢牢抓住我的手。米蘇阿姨,他繼續(xù)叫著。是的,那聲音的確是在撒嬌,就像一個十分乖順的孩子幸福而滿足地捉住了寵愛他的母親。

      我感到了一絲溫馨。同時,我把女性那種天生的慈愛,沿著緊緊相連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傳遞給他,傳遞給一個本應該就如此的八歲男孩,是的,他不過才八歲,再怎么說,八歲也不應該就成為一個世俗男人。然而,我們之間的溫馨僅僅維持了不過數(shù)秒,小楓便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迅速抽走了手臂,回復到平日“精豆大人”的舉止。他輕咳了一聲,有模有樣地站在我身側(cè),直到凌云志愣頭愣腦奔過來,他才一本正經(jīng)地說,爸,您看,今天是我米蘇阿姨第一次單獨照看咱的家具行,很辛苦,所以,我的意思是,您不用去“實惠坊”買飯了,干脆,我們犒勞一下米蘇阿姨,咱們一起去“泰富裕火鍋燒烤園”吧。好啊,太好了!凌云志反倒像個孩子,有點興奮得手舞足蹈。米蘇阿姨,我想,你早該餓了,那,我們就快走吧。對,我們就快走吧。凌云志興高采烈,已經(jīng)不顧一切,那種純真,那種簡單,透明得無遮無攔,讓你感動之余,會心無旁騖。小楓則一直走在我們后面,約六七步之遙。這個心計頗多的孩子,一定是在故意尾隨我們,故意不跟上來。那……他的動機到底會是什么呢?

      我聽著凌云志說話,他在我面前總那么愛說,總那么滔滔不絕,不過多少有點類似那種更年期的女人,或者也有點類似患上了健忘癥的老人,頻頻講述的無外乎就是聊城大學、溫徹斯特,要么就是問及一些有關(guān)伯恩茅斯大學語言學院IB2-4班的事情。其實有些問題,我都不知回答多少遍了,比如,你們IB2-4班一共有多少同學?我說16個。他就開始感嘆,嗯,差不多,他說,在整個英國,高中寄宿班幾乎都是這種情景,每班15-18人不等,這不像咱們國家,好歹都有五六十人,小班的管理會更人文些。接著還他會問道,那班里還有咱們國內(nèi)的同學嗎?我說有,當然有了,而且不僅有,16人中有12個都是咱們中國的吶。雖然每次他聽到的都是同樣的答案,但每次卻都像第一次,總是表現(xiàn)出十分驚訝的樣子。啊?那豈不是……豈不是……豈不是后面準要一陣無語,他會頻頻搖著頭,皺起眉,似乎陷入到某種困難的思索過程,但我一直沒聽到過豈不是的后文。

      我說過,無論什么時候,在外人面前我都會表現(xiàn)的很禮貌,自然不會拂逆凌云志興趣濃厚的話題。我一面不用思考地回答著,一面琢磨著身后的小楓。今天他們賺一筆了嗎?顯然沒有。僅僅是因為我獨自照看家具行嗎?那絕不能說是辛苦。他們會突降什么頗為喜悅的事情呢?以致令一向“勤儉持家”的“精豆大人”非要跑去“泰富?;疱仧緢@”慶賀?想不出,實在想不出。對了,他為什么遲遲不愿追上來?以他的兩條小快腿是很容易就趕上我們的,何況我們邊說邊走,速度原本較慢。莫非……莫非他是在故意于凌云志和我之間制造什么?那么會制造什么呢?噢,是給他爸制造多說話的機會吧。是呀,小楓不一定懂得健康理論,但他一定知道一個人若是長期寡言不語,畢竟不是什么好狀態(tài),誰叫他爸非要固執(zhí)地把我看成“知音”呢?想到此,我不免對身后的孩子陡增了兩分欽敬。我回過頭,放緩腳步,像第一次那樣,拋給他一個粲然的微笑。

      小楓這時高興地趕上來。

      不是我太過敏感,而是我一定遇到了問題。破爛兒街的人們開始以異樣的目光盯視我,尤其是在“實惠坊”的晚飯間。我窺見人們,常常以那種“入木三分”的眼光對我全方位長時間的“觀摩”,而且動輒就伴隨著嘰嘰喳喳曖昧的耳語,這讓我陡生了不自在和幾分惶惑。是因為我與破爛街格格不入的時尚著裝嗎?不大可能,線毛邊穗的紫色卡爾文低腰牛仔短褲,白與深褐相間的韓款楔型涼鞋,以及經(jīng)典的淺綠色麥考林條紋蕾絲吊帶小衫,在我們城市雖然并不普遍,但在川流不息的炎熱的月牙街上,你還是可以經(jīng)常見到這樣裝束的女孩。而且,如此著裝已經(jīng)五六天了,我已經(jīng)數(shù)次跟隨凌家父子去過“實惠坊”了,就算是多少有些另類,一而再,再而三,不也就習以為常了嗎?干嘛沒完沒了地盯視,且越來越甚?抑或是一個女孩的裝束一成不變,惹得他們好奇而關(guān)注?唉,若果真如此,那我可就毫無辦法了。

      但“精豆大人”有辦法。

      這天晚飯后,我站在移動房門口,正一個人呆呆地想心事,想蘇護士和夏編輯。以我對他們的了解和熟知,按一般常識,即便他們再怎么沉得住氣,再怎么好面子,再懼怕被單位的同事們知道家里出了不光彩的大事,到了如今這種時候,無論如何也該跑到報社和電視臺發(fā)尋人啟事了吧,報警了吧。除非他們不惦念自己的女兒,或者已經(jīng)得知女兒很安全,同時又要下決心,和我真正地較量一番。第一種情形顯然不可能,那么第二種……我都差不多快混成一只老鼠了,全天候隱匿在破爛兒街,這里沒人認識我,沒人知道我來自怡荷香園小區(qū),當然不會把我通知給蘇護士和夏編輯了。那么“漢奸”和宋戴兒呢?是的,我沒有叮囑他們,但是我堅信,這兩個家伙,尤其是“漢奸”,不但不會破壞我的“好事”,而且還一定會添油加醋,嚇唬他們,以引導他們走向各種糟糕的猜測,從而加劇他們各種恐慌恐怖心理。

      可是為何至今沒見到尋人啟事呢?

      我一直在注意電視和晨報晚報呀。

      迷離的視線中,我看見凌云志一個人,正借著夕陽尚未暗淡的余輝,手里握柄小錘子,像個蹩腳的木工,在空場上為那些松動的舊家具做著簡單的加固。思緒立刻轉(zhuǎn)到了眼前,哦,我要不要過去呢?其實過去也幫不了什么,唯有使自己的耳朵倍受折磨。正在猶豫的時候,忽聽小楓在移動房內(nèi)間喊到。米蘇阿姨,米蘇阿姨,你進來一下。我心頭不由得一凜。他叫我干什么?難道又準備獨自出去?可不要啊,昨晚他就一個人去了月牙街,很晚才回來,結(jié)果弄得凌云志總是翻來覆去和我說他那些事,雖然沒有那種孤男寡女的尷尬感覺,但為了迎合他,敷衍他,我連電視節(jié)目幾乎都看不了。老實講,我現(xiàn)在多少有些害怕凌家父子了。怕凌云志一有機會就抓住“知音”,怕“精豆大人”的聰明,因為他的聰明簡直就是油滑。

      我走進移動房里間。小楓站在他的電腦前,手里奇怪的捏著一張百元鈔票,見我進來,他開始大聲喊叫他的父親,老爸,老爸,聽見沒?你也進來一下。凌云志拎著小錘子晃到我們跟前。小楓這時拉起我的手,居然把鈔票塞進我手中。我不知道這孩子想要干什么,觸錢的手下意識地躲閃著。忽聽小楓說,老爸,你今晚陪我米蘇阿姨去月牙街吧,幫他挑選兩件衣服。他仰著頭,看著凌云志有些迷惑的眼睛,加重語氣強調(diào),記住了,一定要陪著我米蘇阿姨,要把她安全帶回來。會的,會的,凌云志很快喜了上眉梢。我抓著錢,一時間竟懵住了,怔在當?shù)?,一是這件事實在出乎意料,二是我腦子颼颼地旋轉(zhuǎn),他給我錢干什么?真的像他所說,要給我買兩件衣服那么簡單嗎?干嘛還非要凌云志陪我?還強調(diào)把我安全帶回來?疑惑實在太多。我審視小楓的臉,企圖從他稚嫩的臉上尋出一些端倪。然而,那張臉一直甜甜的微笑著,可謂諱莫如深。相反,“精豆大人”倒從我的眼睛里察覺出疑慮,他笑得更甜了,嘴角夸張地向兩邊裂開,嘻嘻地發(fā)出了聲響,米蘇阿姨,嘻嘻,你千萬別多想,我是看……看你身上可能沒帶錢,而且身邊又沒帶換洗的衣服,所以才……他突然收住了笑容,這樣吧,就當我們提前預支給你的工資好了。

      對,我何必那么謹慎,我已經(jīng)工作將近一周了,四分之一的八百,已經(jīng)整整兩百塊了。再者,怎么說也是個屁小孩而已,即便他再狡詐,真的設了什么圈套,難不成還會把我賣了?大不了不要工資了,重新流浪月牙街,被到處尋找我的蘇護士和夏編輯“捉”回去,捉回去也不一定就算失敗呀,我完全可以做好充分準備,重新來一次嘛。我緊緊攥住那張百元鈔票,說了聲謝謝老板,便歡快地起步。小楓則急著在身后叫,米蘇阿姨,請你先在門外稍等一下。噢——屁小孩還有事?誒,管他呢,反正錢已在手,盡管稍安勿躁。我候在門外,一周以來,一直沒換衣服,一直裹著它們蜷縮在狹窄的小床上,現(xiàn)在想想,終于可以換換了,早已鹵巴巴的衣服登時覺得好像粘在了身上。誒,對了,忘了告訴您,關(guān)于我的小床,我還是蠻感激小楓的,因為自從我來到雨楓二手家具行的第二天,他就指使凌云志,將原有的床鋪,更換成兩個單人的,而且還在中間掛起了一面簾布,雖然依舊無法避免悶熱與潮濕,甚至可惡的蚊蟲叮咬,但真正安靜地躺下來,也算是比較溫馨了。

      凌云志終于走出來。哇,原來“精豆大人”竟是給他策劃裝束了,咖啡色T恤、筆直的乳白色西褲,下配棗紅色皮涼鞋,使眼前一米八幾的偉岸男子看上去倍顯成熟且風度翩翩。哦,這也許才是那個自信滿滿風流倜儻漫步在溫徹斯特大學校園的凌云志吧。但凌云志略顯遲鈍的眼神似乎已無法改變,雖然比平時看上去增添了幾許活躍,但這簡單的活躍無疑也更多暴露了他病態(tài)似的童稚。

      凌云志寸步不離,話更加多了。

      此刻,重新踏上月牙街,內(nèi)心不免有些惴惴。我擔心蘇護士和夏編輯,還有他們的親朋好友,擔心他們其中某些人也許正在月牙街上四處尋覓,如果恰巧碰上,我肯定要被不由分說強行帶回去。我顧不上應答凌云志,干脆任由他變成一個精神病般的自說自話者。我一面走,一面機警地察看,時刻準備著,一旦遇到熟悉的面孔或身影,就立刻躲起來。我選擇了雅居購物廣場。其實此刻我一點都不在乎即將穿在身上的衣服款式、顏色和面料,只要干凈,只要能蔽體,當然越便宜越好,這樣我才可以剩下更多的錢,以便在稍后及以后的每天晚間,貓進某家網(wǎng)吧。我急切地沖上滾動電梯,凌云志如影隨形,有力的大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這意外的動作,迫得我向他瞥去驚訝的目光。他陡地松開來。我發(fā)現(xiàn)他眼中居然流露出一絲慌恐,迅即習慣地憨笑笑,叮囑我,妹妹,小心點。???他慌恐什么呢?莫非他心里對我有什么想法?哎,不管怎樣,有這么個大男人時刻伴隨左右,實在存在諸多不便。對,我必須要支走他。

      但是該怎么和他說呢?

      稍加思索,計上心來。

      我有點錯怪“漢奸”了。在伯恩茅斯大學語言學院IB2-4班的很多同學看來,“漢奸”品行極其不端,常常戲謔女生。尤其對那個日本籍的埃塞俄比亞黑人女孩——我們的monitor(級長)邁塞勒,那簡直就是一個完全不要廉恥,所以長春MM宋戴兒才給他起了個背叛民族的綽號?,F(xiàn)在想想,死纏爛打日本籍女孩有錯么?何況她原籍是埃塞俄比亞人。再者,只要是一個健康的男人,相信誰都很難抵抗邁塞勒那修長性感的身材,黑中泛亮如同油脂般細膩的肌膚,忽閃的大眼睛,曲翹的長睫毛,翻開的厚嘴唇,三七分開的無數(shù)條小辮子……印象中“漢奸”為了邁塞勒,甚至到了不顧道義,當然就更不用提什么同學情意了。

      但是,此刻我要給“漢奸”平反。事實上他還是很重視同學情意的,雖然言辭中永遠也改不了那副促狹的嘴臉。我不在線的這幾天,他居然多次給我留言,而且字里行間的關(guān)切之情,真的令我感動。留言很凌亂,主要表達的意思大概有四層:一是,一個女孩子離家出走,一定存在諸多困難,也很可能會遇到什么危險。但為了和父母斗爭,他力挺我,所以如果缺錢,我盡可以把銀行賬號給他,他先給我打些錢過來。二是他告訴我,他目前已經(jīng)正式工作了,在閩東福州一家五星級酒店做“試睡員”,基本月薪6000元。三是,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件令他非常震驚的事,是有關(guān)宋戴兒的,但究竟是什么事,需要等我上線后,和他共同做一下甄別。最后一件事則讓他感到很困惑,他困惑我父母,也就是蘇護士和夏編輯似乎已經(jīng)知曉我的大概下落,起碼知道我就在本市,而且好像在做短期工。因為蘇護士和夏編輯通過我原來的QQ懇求他,叫他幫忙叮囑我,說一個人在外面,一定要處處照顧好自己,還說他們已經(jīng)不再責怪我與ANDY的關(guān)系,隨時迎接女兒歸來。他困惑究竟是從哪里走漏了風聲。他問過宋戴兒,宋戴兒已堅決否認。

      要么怎么一直不見尋人啟事呢!

      是呀,究竟是從哪走漏的風聲?

      “漢奸”和宋戴兒不可能,我相信他們,而且他們也根本不知道我在本市做短期工,而知道這件事的,就只有破爛兒街上的人,難道是凌家父子和蘇護士與夏編輯取得了聯(lián)系?也不對呀,我只向他們默認與父母間發(fā)生了爭執(zhí),賭氣離開,卻從來沒透露過怡荷香園小區(qū),更沒說過家里的電話。是蘇護士和夏編輯查覺到我的行蹤?更不可能,如果那樣,他們早就直接把我堵在了雨楓二手家具行。

      該死的“漢奸”!

      這家伙太好逗,也許是他誆我吶??纯?,做“試睡員”,月薪6000,還基本!試睡員是什么?“鴨子”嗎?除非是“鴨子”,否則準是那家酒店老板吃迷糊藥了,神經(jīng)錯亂了,要不怎么肯把那么多錢每月砸在一個連文憑都混不上的小海歸身上?不過還別說,若論年齡、相貌、性格和體質(zhì),“漢奸”還真的挺適合做鴨子這樣的工作。

      親,看完留言了?

      “漢奸”一直在線,發(fā)現(xiàn)我上線了,估計我也看完留言了,馬上跑過來戲謔。

      我立刻回道,鴨子,你的工作蠻幸福喔!

      鴨子!什么鴨子?ho!my gad!我的小純純,你怎么也這么快就變成熟女了?

      哈哈,難道不是鴨子嗎?

      當然不是了。哥生活中雖然隨便起來簡直不是個人,但哥還真的沒走到需要做那種職業(yè)。

      噢——那“試睡員”是什么?

      唉,小親親,虧你這許多日子,還一直泡在網(wǎng)上,連這種時尚的職業(yè)都不知道,看來你只配待在家里作腐女。告訴你,試睡員屬于旅游行業(yè)里的一種白領工作,工作范疇就是搜尋與探索全世界最具特色的酒店與最新開業(yè)的酒店信息;工作期間要經(jīng)常入住酒店,不過是免費喔,要進行酒店點評,發(fā)表點評內(nèi)容,收發(fā)、回復用戶信件或問題,不定期接受媒體采訪;維護酒店博客,分享第一手酒店圖片與影片。

      呀,別說了。

      怎么,不信?

      哪敢不信?你是誰呀?是“漢奸”!是日本人開的酒店吧?是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大舅子——邁塞勒她哥不當運動員了,攢足了日元,打到福州開了家豪華酒店?對了,我知道了,準是為那些日本女人來中國旅游做準備的,不然,干嘛要配備那么多帥哥呢!

      呦,我的親親蛋,蛋親親,幾個月未見,青澀的果子果然熟透了。之前我還擔心呢,擔心我們的小純純就像花心里的一滴水,既缺乏理性和異于常人的敏銳觀察力與感受力,又欠缺嘗試新事物的冒險精神。如今好了,這些你都具備了,你也來福州吧,哥幫你舉薦一下,因為來旅游的不光是日本女人,也有大批的皇軍,你知道的,皇軍是出了名的黃,所以太需要我們的小純純——你這樣的花姑娘了。

      去,給我閃遠點!

      對了,“漢奸”,你不是閩北南平人嗎?如何到了福州?是和我一樣離家出走的吧?同病相憐,才愿意幫我吧?

      米蘇,不要總把同窗看得那么壞!

      我向他發(fā)過去一個歉意表情符號。

      “漢奸”,問你正經(jīng)的,你之前說,蘇護士和夏編輯好像已經(jīng)知道我的大概下落,是真的嗎?

      絕對是真的。

      到底咋回事?

      嗯,請稍等。

      不一會兒,“漢奸”把蘇護士與夏編輯用我原來的Q號和他的對話,全部復制粘貼上來,我細細看了一遍,果然如此,果然話語中已十分明確地顯示,他們已經(jīng)知曉我在本市某個地方做短期工。他們說,他們很想念掛念女兒,他們通覽了我的QQ好友,查看研究了所有聊天記錄,發(fā)現(xiàn)了與“漢奸”和宋戴兒的聊天次數(shù)最多,內(nèi)容最多,且最親近,知道這兩人是我在英國留學期間的同班同學。他們判斷,我在外面,只要一有機會,肯定會申請新的Q號碼,繼續(xù)與他們保持聯(lián)絡。所以他們懇求“漢奸”,千恩萬謝,一定要把他們非常掛念我的心情轉(zhuǎn)達給我。他們還說,ANDY已經(jīng)數(shù)次來電話了,ANDY都已經(jīng)急了,不顧尊嚴地在電話里大聲叫著米蘇的名字哭出來,他央求伯母,說允許他聽聽米蘇的聲音,強調(diào)如果再不能聽到,他就準備親自來一趟中國。嗚嗚的哭聲已經(jīng)觸動了蘇護士……

      “漢奸”發(fā)過來一個窗口抖動。

      喂,米蘇,怎么不說話了?

      ……

      那個傻ANDY給你弄疼了?

      ……

      唉,看來被英國佬俘虜嘍!

      ……

      我沉浸在一陣長久的茫然中。

      “漢奸”這時直傳過來一個壓縮的文件包。我點了一下接收,順便敲出兩個字,什么?發(fā)過去?!皾h奸”打回三個字,宋戴兒???但后面一連加了三個問號。我不知道那是關(guān)于宋戴兒什么的。網(wǎng)吧里的網(wǎng)速不是很快,等待期間,我察看了一下宋戴兒,頭像是黑白的,顯然這幾天她一直不在線,否則,根據(jù)蘇護士和夏編輯的說法,他們一定通過“夏米蘇”給她留言了,而收到留言的宋戴兒也勢必會給新的“夏米蘇”留言,但宋戴兒的黑白頭像一直是靜靜的。

      她為何不上線?這不是她的性格啊。

      文件傳輸終于完成。我雙擊文件包,電腦開始自動解壓。十數(shù)秒過后,屏幕上突然彈出QvodPlayer快播窗口,喔,居然是一段QQ聊天視頻錄像,一個女孩正在攝像頭前大膽地賣弄……哇,這是什么狗屁東東,該死的“漢奸”!可真夠該死的!他怎么能給我傳這種骯臟的東西看?一股灼燙從腮邊滾過,我立刻關(guān)閉了快播窗口。稍稍平定一下心跳,環(huán)視網(wǎng)吧里附近的人,哦,好在沒人注意我。我重新把和“漢奸”的對話框點到前臺,準備狠狠罵他幾句。但剛剛打上,你這下流成性的家伙,是不是還沒有進化完全?不等發(fā)過去,倏地意識到,哎呀,“漢奸”不是說是關(guān)于宋戴兒的嗎?噢,視頻上的女孩恍惚真的有點熟悉,莫非真是宋戴兒?我再次環(huán)視一下四周,不行,眼下的環(huán)境是絕對不可以看的,怎么辦?稍加思索,我把文件包先發(fā)到了自己的郵箱,看來只能尋找等待其他機會了。

      關(guān)上電腦,又是一陣長久茫然。

      老實說,我真的沒想捉弄凌云志,要怪只能怪他太聽精豆大人的話,或者是他自己太執(zhí)拗。我已經(jīng)說了,要去沖個涼,一個女孩子去洗澡,你干嘛也寸步不離地跟隨著?所以,我只好告訴他,十來天沒洗了,需要的時間一定會很長,如果有足夠的耐性,就至少照著一小時以上等待吧。我故意把時間說得更長些,目的就是想讓這個老實人先獨自到別處轉(zhuǎn)轉(zhuǎn),期盼著通過制造的時間差甩掉他。還好,果然正如我所愿,等我20多分鐘后,從藍水灣洗浴出來,門外果真沒有凌云志的影子。一個大男人究竟去哪了,咱當然不需理會。但怎么也沒料到,我都由網(wǎng)吧出來,打板的穿過幾條長長的街道,回到雨楓二手家具行,凌云志仍在藍水灣洗浴門外,還在那里焦急地傻等。直氣得精豆大人怒不可遏。

      小楓在電話里,跳著腳數(shù)落他的父親,數(shù)落他腦袋是讓門擠了,還是被驢給踢了;數(shù)落他那么深奧的經(jīng)濟學都能學得門清,為啥往往遇到生活中的一點小事,卻經(jīng)常搞得一塌糊涂;揶揄他,難怪小楓母親會那么義無反顧地棄他而去;嘲諷他,活該獨身這么多年,都沒有第二個女人相中他……他后來可能是意識到當著我面如此嚴厲地批評父親多有不妥,抑或是喊累了,耳朵磨疼了,于是終于和顏悅色,命令凌云志趕快回來。凌云志還在稀里糊涂地固執(zhí)吶,我聽見他在電話里怯懦地說,可是……可是,我還沒見到夏米蘇啊。弄得精豆大人簡直哭笑不得。我說老爹,難道我說你半天,你一點都沒明白?我米蘇阿姨早就回來了。

      真是個呆子!Fuck!

      小楓啪地拽下電話。

      這天夜里,我失眠了。天氣悶熱,低矮的移動房子里更悶熱,似乎要醞釀一場大暴雨。離家出走后第一次洗了澡,輾轉(zhuǎn)在狹窄的小床上,驟然間覺得他們的鋪蓋黏糊糊的。汗餿味持續(xù)彌漫在狹小的空間。小楓父子這夜突然搬到了移動房外,兩人同擠到一張床上。好在凌家的床鋪不計其數(shù)。其實搬到戶外也非常正常,破爛兒街上的商戶,在酷暑難耐的夏夜,很多人都睡在街邊。但小楓父子的床鋪偏偏設在移動房窗前,而這夜,他們二人的情緒又偏偏出奇的高亢。我聽不清他們談論什么,他們的聲音一直控制得很小,接近于耳語。但我又分明能聽見他們一直在說話,而且有幾次,我依稀聽見小楓提到我的名字。難道他們一直在興奮議論的都是我嗎?我有什么值得他們徹夜不眠呢?充其量我只是他們凌家,或者更準確地說,只是雨楓二手家具行臨時聘用的短期工罷了。

      睡不著,腦子就抑制不住地胡思亂想,一會兒是傻ANDY,一會兒是“漢奸”和宋戴兒,要么就是蘇護士與夏編輯。傻ANDY也沒有考上英國的任何高等院校,他已經(jīng)留過兩級,自然不愿意再參加英國的A-Level Exam。ANDY說,他老爹——那個做了半輩子的老機械師已經(jīng)于6月份正式退休。他現(xiàn)在在Gulmtree小鎮(zhèn)一個叫普斯頓的農(nóng)場主那里打工。我去過Gulmtree小鎮(zhèn),是“漢奸”、宋戴兒、邁塞勒和我,由ANDY做向?qū)?,為了完成IB2-4班主任給我們布置的一項生活紀實訪談作業(yè)。那是一大片種植著馬鈴薯、亞麻和綠油油畜牧草的童話般美麗的莊園。我無法想像白白凈凈高高瘦瘦的ANDY如今是否已經(jīng)強壯了;但我能想像,他每天凌晨和傍晚,乘坐那種Yellowbuses 或Redbuses,從市區(qū)到Gulmtree,再由Gulmtree回市區(qū),一定會十分的忙碌,他腮邊那層原本朦朧細密的胡須一定長得非常茂盛了。唉,這個傻ANDY呀,他真的會追我來中國嗎?

      追來又怎樣,會有結(jié)果?

      宋戴兒真的做了視頻女?

      回家后,充當宅女的這些日子,天天泡在網(wǎng)上,我自然不陌生視頻女這個新詞條,換句話說,我知道視頻女是何等樣的職業(yè)。并非是因為我無聊或寂寞而有意要偷去那類網(wǎng)站,你知道,長期連著網(wǎng),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跳出一些奇怪的網(wǎng)頁?,F(xiàn)在回憶,那次宋戴兒與我的簡短QQ對話,“不用怕他們,小妹,我們用不著讓他們養(yǎng),來找姐姐吧,姐姐教你怎么輕輕松松賺大錢,快快樂樂活好每一天。”這句話不是正好昭示了她做視頻女的現(xiàn)狀?視頻女是什么?那是比跳艷舞還下流十倍百倍的呀。戴兒姐,你怎么能……為什么……不行,我一定要找機會,對那段視頻錄像做一下準確甄別,如果真的是戴兒姐,我必須奉勸她放棄那種職業(yè)!

      蘇護士和夏編輯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這真是一個難以琢磨的謎。我細細地想,從蘇護士大罵我,我氣憤不過盛怒離開,到巧遇海歸大哥凌云志,每天像個老鼠似的,藏在雨楓二手家具行,偶爾隨著小楓父子,到露天餐館實惠坊潦草地填铇肚皮,我逐一回憶每一個與陌生人接觸甚至是擦肩而過的細節(jié),毫無值得懷疑的地方,還是那句話,這里不但沒人認識我,而且可以確定,也沒人認識蘇護士和夏編輯。那么惟一令我產(chǎn)生疑竇的仍是那晚,精豆大人莫名其妙地請我去泰富?;疱仧緢@,難道真的是他們?但是精豆大人或者凌云志,怎么會知道我來自怡荷香園小區(qū)?或者他們究竟是從何得知蘇護士及夏編輯的聯(lián)系方式?且同時獲悉我是他們的女兒?難道是我說了相關(guān)的夢話,被精豆大人無意間聽到?但沒聽蘇護士說我有夢語的習慣啊。而若從另一個角度追問,精豆大人以及凌云志,假設他們果真如此做了,那么目的會是什么呢?

      噢,父子二人還在親親蜜蜜地交流。

      我靈機一動,從蚊帳里悄悄鉆出來。莫怪我,誰叫他們總是那么神神秘秘,誰叫他們可能一直在談論我。我打著赤腳,哈著腰,躡手躡腳靠近移動房的小窗。外面的路燈光雖然昏暗,但相對移動房里,還是明亮了許多,所以可以肯定,他們不可能發(fā)現(xiàn)黑暗中的我。我到底要偷聽一下他們究竟在說我什么。我把耳朵仄起來,緊貼到紗窗的下面。只聽小楓細細的聲音央求凌云志,老爸,你告訴我,我媽到底是不是中國人呢?哎呀,求你了。小楓此時似乎完全顯露出孩子相。哦,原來此刻他們并沒有說我。不過此話題同樣引起我的興趣。只聽凌云志有點慵懶地回答,好兒子,睡覺吧,我們不提她可以吧,明天還要做事呢。不嘛,好老爸,你就告訴我嘛。凌云志好像打了個哈欠,我以前不是告訴過你嗎?她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你不是見過她的照片嗎?你指的是咱電腦上“小楓百事罐”里的那張?對呀??蓛H那一張照片也不能說明啊,而且,從照片看,我總覺得她有點像南亞人,比如尼泊爾和孟加拉國。兒子,這很正常,因為你媽原籍是云南紅河綠春人,其實她的相貌更像老撾和越南人。她是少數(shù)民族的嗎?不是。那她現(xiàn)在在哪?是在溫徹斯特,還是回了綠春?兒子,咱不提她了。

      一陣良久的沉默。

      隨著凌云志漸漸響起的鼾聲,只聽小楓最后唉地嘆了口氣,他朦朦朧朧地囈語,唉,老爸,我知道你就怕我離開你,去找她,你哪里曉得,我只是對親生母親有一點好奇心而已,我恨她還恨不過來吶,一個女人舍棄欠缺生活能力的老公尚可理解,但狠心拋下還在襁褓中的兒子,就絕對不可以原諒了,再者,我怎么會扔下你不管?

      小楓似乎也進入到夢境狀態(tài)。

      我緩緩站直已經(jīng)僵硬的身體,透過紗窗,仰望昏暗的天空,尋不見一顆星斗。不知這暴雨什么時候能來??煜掳?,雨后的天氣會涼爽些。我同樣躡手躡腳地回到床邊,重新鉆進蚊帳中躺下,啊!不得了了,渾身陡覺奇癢無比,一定是偷聽時被蚊子肆虐了。

      我曲起十指,拼命地撓起來。

      有機會再次打開精豆大人的電腦沒有讓我期待太多時日。印象中大約又熬過了五六個更加悶熱的天兒。雨一直未下,總處在那種要下而不下,讓人心里悶得發(fā)慌,呼吸堵塞的感覺。但凌家的生意卻驚人地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火爆,我在心里為他們做了一下粗略統(tǒng)計,短短幾天,總銷售額起碼超越了6000元,而利潤恐怕也直指2000,美得精豆大人總是把Fuck大聲地放在嘴邊。精豆大人把這一切功勞都莫名地安到了我身上,他在fuck前或fuck后總不忘強調(diào),米蘇阿姨,你就是雨楓家具行的紅運之星,就是我家的貴人,看看,我們凌家只要有了米蘇阿姨,將來就一定能發(fā)跡,F(xiàn)uck,F(xiàn)uck,F(xiàn)uck……大爺?shù)?!簡直——太他媽Fuck了!

      這孩子!這和我有關(guān)系么?

      生意的火爆,使空場上的舊家具與日減少,而主動上門要賣掉舊的家居生活用品的客戶并不見增多。于是精豆大人和凌云志商議,父子倆決定主動出擊,也就是,不等有客戶前來,而是直接進入個別小區(qū),精豆大人還十分英明地在電動三輪板車上,安裝了一個可以循環(huán)播放凌云志錄音的喇叭,喊叫聲在他的指導下調(diào)整了N多遍,“有舊家具的賣——”于是,某天凌晨,他們的板車在一串嘹亮的擴音喊聲中,充滿無限希冀地開出了破爛兒街。那個鬼精鬼精的8歲男孩,穩(wěn)穩(wěn)地站在板車上,他背靠著車架,望著一個走出兩間白色移動房門外,非常年輕的送行女人,男孩一面不住地擺手,一面伴隨著“有舊家具的賣——”他大聲的對年輕女人幸福地喊,米蘇阿姨——請預祝我們成功——

      祝你們成功——我也對他喊。

      不是你們——是,我們——

      小楓圈住嘴巴大聲地糾正。

      什么你們我們?什么意思?我腦際閃念了一下——誒,管他呢,我先干點自己的事吧。我回到移動房,開機,連網(wǎng),打開自己的網(wǎng)易郵箱,下載“漢奸”直傳給我的那個“宋戴兒?”郵件,雙擊。屏幕上再次出現(xiàn)了QQ視頻表演錄像。現(xiàn)在我不必擔心會投來其他的目光,我連外面的門板都已經(jīng)牢牢地插起來,完全可以坦然地鑒別眼前的視頻女。視頻窗口無法放大,但非常的清晰,的確,身材和聲音都很像宋戴兒,眼睛也有點像,但那張?zhí)貏e白皙的臉,似乎差距太大了,呵呵,這怎么是宋戴兒呢,該死的“漢奸”!竟給我的姐妹扣屎盆子。我捉住她那張撲向攝像頭的特寫面孔,暫停播放,呵呵地再笑兩聲,再罵一句。但轉(zhuǎn)念一想,不對呀,記得“漢奸”和我說這事時,顯然是很認真的,難道如此一目了然的事情,他還會張冠李戴?我繼續(xù)往下看,隨著視頻女的衣服一件件脫落,擺出深入表演的各種姿勢,我忽然注意到她的左腋窩下那個幾乎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標志——北斗七星痣,我畢竟和宋戴兒在同一間宿舍里摸爬滾打過數(shù)十天,像這種非常罕見的特征我焉有印象不深的道理?莫說我,即便是“漢奸”或其他同學,也都在夏天到來在宋戴兒穿吊帶兒衫的時候,十分驚訝地看見過那七顆按北斗星分布的小黑痣。為此“漢奸”還戲稱過宋戴兒為“星君”吶。

      我摁住圖片,盯住北斗七星痣。

      但那張臉明擺著不是宋戴兒???

      我愣怔了,愣怔了足足幾分鐘時間,待思緒漸漸回到視屏上,我注意到這個視頻女的昵稱叫“四季小甜心”,看見了她一邊表演時,一邊抽空發(fā)上來的廣告語,哥哥,記住喔,MM我的名字叫四季小甜心,我的Q號是789045XXXX,叫你們的朋友都來加我喔,我保證哥哥們爽歪歪嘍!對,我何不加她的QQ號,雖然宋戴兒不上線,但四季小甜心一定在,如果小甜心就是宋戴兒……我有點激動,立刻登陸我的Q,輸入789045XXXX,加上。不一會兒,小甜心在我的好友欄里跳出來,但頭像是黑白的,難道她不在線?我點開小甜心對話框,近而點開她資料,只見個性簽名上寫到,本人長期在線隱身,會員請登錄www.quliaoliao.xtx ,非會員勿擾。在線就好辦,我迅速在對話框里打上,四季小甜心好!你是宋戴兒嗎?如果是就出來一下,我是夏米蘇,有事找你。發(fā)過去。等了一陣兒,又等了一陣兒,毫無動靜。莫非不是她?還是故意不理我?我正在考慮要不要登陸她給的網(wǎng)址或打開她空間看看,“漢奸”這時在下面閃動一下跳到了前臺。

      嗨,親親蛋,你好??!

      這個促狹鬼!

      你好!“漢奸”。

      看過小甜心了嗎?

      看過了。

      “漢奸”發(fā)來小甜心腋下切圖。

      你感覺北斗七星痣像是巧合嗎?

      無法判斷,不過我感覺很像她。

      說過話了吧?是不是不理睬?

      是。

      唉,那就沒辦法了,我以為她會向你坦誠,但看來同樣不好意思。那就就此打住吧,其他途徑我也都嘗試過了,只是最終仍然無法確定。不過也好,我們何必非要揭開同窗好友的隱私?

      可是……可是那張臉?

      呵呵,米蘇……

      說啊,怎么了?

      有點難為情唄。

      你還會難為情?!

      我問過一些狼友了。

      狼友?狼友是什么?

      真的有點難堪囁!不過不許你在咱的朋友圈中到處臭我啊,我也是為了最終甄別她到底是不是宋戴兒,才辦理了一張?zhí)囟ㄉ绦锌?,注冊了激情聊天會員。狼友嘛……就是色狼之間的一種相互稱呼。

      說那張臉!

      噢,個別狼友跟我解釋了,說大多數(shù)視頻女在表演時,其實都不是自己真實的臉,而是貼上了由專業(yè)商為她們一對一制作的塑膠或紙漿假臉兒,非常精致,所以在攝像頭前根本看不出破綻。

      ?。繒羞@種事?

      “漢奸”發(fā)上汗的表情符號。

      去吧,忙你自己的事吧,88。

      且慢,米蘇,還有一事……

      請說。

      “漢奸”的頭像一直在寫字。

      終于發(fā)上來。我快速瀏覽。

      你媽昨天又和我說話了,她說,你的那個傻ANDY已經(jīng)來了,她把他暫時留住在家里。他現(xiàn)在正在滿城瘋了似的到處找你。你媽還再三詢問,你是否和我聯(lián)系了。我沒表態(tài)。她就說,行了,不表態(tài),就是肯定聯(lián)系過了。她叫我傳話給你,趕快回家,解決ANDY的事。我說,既然傻小子來了,叫他和我直接視頻。你媽又說,也好,省得你們有疑問,不過,你也許知道,米蘇的電腦,我們一直堅持不給配攝像頭,只有耳麥,你可以聽聽聲音,看是不是ANDY。接下來,打字就變成英語了,How are you! I am ANDY. 隨即,我接收了語音,真的很像那個傻小子,口中的華語和咱們在一起非常相似,他說,你好!“漢奸”,拜托你-轉(zhuǎn)告-米蘇,就說-我來了,ANDY-來了,希望她-趕快回家,我很想-很想-見她。

      外面突然傳來喊聲。

      有人嗎?買舊家具。

      有,我慌忙跑出去。

      十一

      凌家的生意還在火爆,不知8月份屬于什么時令?我們城市的外來戶竟驟然增多,一連賣了三撥舊家具,雖然數(shù)量不算很多,一架碗櫥,兩張床鋪和一對兒老式的木質(zhì)沙發(fā)——事實上基本如此,來買舊家具的,很少能碰到某戶一次購買多件。但已經(jīng)相當可觀。我按照早已熟記心中的最低價位,共收取了380元。待送走了所有客戶,我把錢全部放進精豆大人提前指定的抽屜,靜靜心神,重新來到電腦前。

      “漢奸”的頭像已然變黑,他下線了。我又看了一遍他最后打上來的那段文字。傻ANDY的家為英國寄宿家庭,在英國這樣的家庭很普遍,家里每年都住著一兩個外國留學生,此刻,他跟中國寄宿生學的那點生澀華語,猶如縈繞耳在畔。米蘇,我-來了,ANDY-來了,你-趕快-回家吧,我-很想-很想-見到你……心頭不由得一陣凌亂??磥砩敌∽庸姘V情地追來中國了。怎么辦?我要不要回家?要不要去見他?我知道傻ANDY很愛很愛我,雖然一直沒有向我直接表明過心跡,但我早就從他那雙藍汪汪的眼睛里,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我還知道,他有非常強大的后援,就是他老爹,那位剛剛退休不久的老機械師,為了贏得我對他們家庭的好感,贏得對他憨兒子的好感,他曾經(jīng)到pedestrianised購物街上的華人餐館,學來一手很棒的包餃子和打鹵面技藝,這讓一個女孩每天傍晚,從伯恩茅斯大學語言學院,一路風塵騎車趕回波恩河邊的小別墅時,身處遙遠而人地生疏的異國,沒少享受到家鄉(xiāng)那種濃郁的親情。

      難道因此我就嫁給他?

      蘇護士和夏編輯咋辦?

      腦子越來越亂,心微微有點痛感的時候,門外突然又傳來喊叫聲。不過這次不像是來買舊家具的,因為來人在門外先敲門,接著居然直接叫出我的名字。米蘇在吧?請開一下門。正狐疑間,心想,這破爛兒街上,除了凌家父子,還有什么人認識我?外面的人繼續(xù)說道,米蘇,您好,我是實惠坊的服務生,是您家精豆大人打電話來,叫我們給您送午飯的。我連忙來到門外,說聲謝謝,接過飯菜。服務生并沒有立刻離去,而且表情看上去還有點怪異,仿佛仍然還有后話。我看著他,果然,聽他再次開口,精豆大人還讓我順便轉(zhuǎn)告您,如果一直收不到舊家具,他們就傍晚才回家,囑咐您看好家,等他們回來一起用晚飯。

      服務生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不僅表情怪異,說話的腔調(diào)同樣怪異,尤其是加重語氣的“回家”“看好家”和“用晚飯”。這讓我感覺刺耳的同時,總覺背后似有某種涉及到我的弦外之音。另外,精豆大人叫外賣,對我的關(guān)心是不是過了?難道這孩子背后真有什么企圖或者……陰謀?迫不得已成為雨楓二手家具行短期工后,一連串怪事相繼浮現(xiàn)出來,首先是他躲在移動房門后偷聽凌云志和我說話,或者是觀察我們。即而突然由姐姐改換成米蘇阿姨,接著是破爛兒街人讓我感覺很不舒服的異樣目光和他莫名請我到泰富?;疱仧緢@,還有,給我錢買衣服……我的心仿佛猛然被一只手緊緊攥住。

      精神有點恍惚地踱回電腦前,逐一關(guān)上每個打開的窗口,退出QvodPlayer快播,刪除QQ登陸號碼……待掃凈一切可能被精豆大人發(fā)現(xiàn)我開過計算機的痕跡,正準備關(guān)機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桌面上的“小楓百事罐”,眼前頓時一亮。噢,要不要看?屬于偷窺人家的隱私吧?好了,我只尋找一下,看看有沒有精豆大人說我的內(nèi)容,總不算不道德吧?我把光標移過去,輕輕雙擊“小楓百事罐”。哇,里面的內(nèi)容好豐富,共分成“哦,媽媽”、“老爹壯舉”、“楓哥銀行”、“小楓花瓣”、“Fuck他人”……等七八個綜合文件包。我實在難以抵擋小楓母親這個謎,首先點向“哦,媽媽”,窗口迅速展開,是一張ACDSeeV5.0 軟件下的jpg女人生活照,正像那夜他們父子所議論,照片上的女人顱長偏短、面皮黝黑、眼窩深而雙眼較大、顴骨相對突出、偏于白色的微微開啟的雙唇看上去很厚……的確,這女人的相貌太像越南或老撾人了,也太酷似精豆大人了,不對,應該說是精豆大人的長相完全遺傳了她的基因。嗯?照片被人編輯過,是精豆大人,左側(cè)邊沿豎版排寫著兩列紅色的小字:我發(fā)誓,不管你在哪,總有一天,我要開著世界上最好的車,拉著很多很多的錢,站到你面前質(zhì)問,是不是因為凌云志不會掙錢,你就狠心棄我們父子而去!凌雨楓。

      我的手陡地生起涼冰冰的感覺。

      后續(xù)的幾個文件包,“老爹壯舉”我沒什么興趣,“楓哥銀行”咱不能看,那應該是小楓的經(jīng)濟秘密,“fuck他人”記載的差不多該是一個成長中男孩所遭遇的霉運事件,“小楓花瓣”是什么呢?生活偶拾?像花瓣一樣美好的記憶碎片?也許關(guān)于米蘇的印象就在這里吧。我點開它。好家伙,制作得還相當精美規(guī)范吶,就像一個成熟寫手的文集,有目錄,有內(nèi)文,粗粗一看,沒有一百篇也差不多。我直接把滾動豎條拉到目錄的最后幾篇,嚯,真有。《甜甜的凌晨》,按文檔完成日期,或許是我?我迫不及待了,迅速雙擊,立刻撲到文字上:

      這個凌晨很甜,就像潭水縣鄉(xiāng)下爺爺家窗前的小花圃,我剛剛睜開眼,就驚奇地看見床上甜甜地睡著一個像花那樣美麗的姐姐。聽老爹說,她是他昨夜在西祠路邊救來的。老爹還猜測,姐姐一定是因為學業(yè)的事,和父母間發(fā)生了爭執(zhí)……哦,姐姐好可憐喔!

      我喜歡,這個甜甜的凌晨。

      呦,屁小孩文筆還很了得。

      我喜歡上了他的文字,他的文字可不像他的嘴巴,那張不大的嘴,唇色淡白且較厚,其形實在不敢恭維,發(fā)出的聲音也常常很粗野刺耳,讓人無法回避地會想像溫徹斯特一群混世的街孩子。我把我來雨楓二手家具行后,小楓的“花瓣”一篇接一篇地點開,一篇一篇地讀下去。但是除了《甜甜的凌晨》,讓我產(chǎn)生了因小楓的“甜甜”而我甜甜的感覺,此后的每篇,則一篇比一篇更加嚴重地令我因無限驚悚而產(chǎn)生了無限躁熱。精豆大人在他母親照片上的發(fā)誓讓我冷的發(fā)抖,現(xiàn)在我的身體開始變得熱了,狂熱了,首先,雙掌心冒出了涔涔的汗水,即而是腋窩,額頭,而最終染遍了全身。原來這孩子竟是從第一次改口,管我叫米蘇阿姨那刻起,就決心要使我成為凌云志的女人。用他“花瓣”里的話說,當他向破爛兒街人宣稱,精豆大人,你家新來的漂亮女孩是誰?還能是誰?是我老爹即將再婚的女人唄!小楓的甜蜜有如花心一樣。原來真是這父子倆,在收購舊家具的途中,發(fā)現(xiàn)了蘇護士和夏編輯在大街上張貼的尋人啟事,把電話打到了怡荷香園小區(qū),其目的就是要穩(wěn)住他們,穩(wěn)住我,好叫我有更多時日安心留在雨楓家具行,以提供給凌云志和我更多交流并增進感情的機會。

      真是太陰險了!

      我恐怖,毛骨悚然,頭腦發(fā)暈,眼前發(fā)黑,四周發(fā)黑,仿佛白晝一瞬間變成了黑夜。忽然,外面的天空傳來一聲嘎啦啦的巨響,我嚇得渾身劇烈地抖動一下,不由得站起來,縮著脖頸向小窗外觀看。???不知啥時,外面厚重的濃墨般的烏云已經(jīng)把整個天空嚴嚴實實覆蓋起來,正隨著風勢如萬馬奔騰由西北向東南滾滾前行。嘎啦啦,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響,我聽見沉重的雨點開始劈劈啪啪砸到移動房的棚頂上。雨聲猛地提醒我想起小楓父子的叮囑,我立刻三步并作兩步,沖到移動房外,準備把空場上那些暴露的家具用塑料全部苫起來。我只是偶爾一瞥,把目光瞥向破爛兒街那些驚慌失措搶收雜物的商戶們,正巧就遠遠地看見了西祠路方向,小楓父子的電動三輪板車全速開過了鈺華僑。我又趕緊慌張地踅回來,因為我必須要搶在他們到來之前,先關(guān)上電腦。我撲向電腦,抓住鼠標,移動,慌亂地點、點、點,盯著計算機進入關(guān)機程序,直到屏幕完全黑下來。我抬腿,正要重新趕到外面,去繼續(xù)完成他們叮囑的工作。猛地,我恍惚聽到狂風暴雨中似乎夾雜著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

      米蘇——米蘇——

      我乍起耳朵,分辨了一下。米蘇——米蘇——你-在嗎——?聲音已嚴重嘶啞,被狂風一下下撕扯著,由小到大,又由大轉(zhuǎn)小,沿著破爛兒街,快速越過了移動房。沒錯,就是他,絕對是那個傻ANDY,沒想到這個冤家滿城找我,居然找到了這里,他真是瘋了。剎那間,我也瘋了,熱淚洶涌著奪眶而出,猶如電光石火沖出移動房。我逆風,向西,一陣跌跌撞撞猛追,模模糊的,我看見了傻ANDY的背影,那背影依稀比過去更加消瘦了,風雨飄搖地站在一輛小型貨車上。我氣喘吁吁,對著漸去漸遠的小貨車喊,停下——ANDY——我在這兒——但是小貨車的速度絲毫不見減緩,短瞬間消失在幸福道菜市場。我踉蹌著停下追趕的腳步,孑然地立在被暴風雨擊打得煙霧飄渺的破爛兒街上,隨著一陣茫然、惆悵和失落,整個胸腔被忽悠一下擠壓到一塊兒,心莫名地劇烈疼痛起來。

      暴雨一直持續(xù)著。

      我失魂落魄的,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到移動房前,直到凌云志大聲招呼米蘇,我才注意到凌家父子其實自始至終都站在雨中,一直目睹著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或者自從ANDY租用的小貨車,緊隨著電動三輪板車開進破爛兒街的那刻,他們就警覺地發(fā)現(xiàn)了他吧。我看見精豆大人深眼窩兒中那對亮晶晶的黑眼睛,一眨不眨惡狠狠地仇視著我,浸泡在雨水中的厚唇越發(fā)顯得淡白,因為冷或者憤怒,在不住地輕輕抖動著,一語不發(fā)。我趕緊把目光躲到凌云志臉上,只聽他繼續(xù)說道,米蘇,快進屋吧,別讓冷雨激著。于是三個落湯雞似的人,默默地走進移動房內(nèi),氛圍隨即陷入到無邊的尷尬。三個人靜立著,仿佛腦袋都被灌進了雨水,喪失了思維能力,全都變得空泛一片。是我第一個激靈靈打了個夸張的冷顫,小楓緊隨其后,凌云志的腦袋這才率先恢復了神志。他一拉小楓,兒子,他說,我們先到外間,叫你米蘇阿姨趕快換下濕衣服吧。小楓氣呼呼的,一甩臂膀閃開。噢,不用,不用,我連忙說,我強擠了擠,終于在臉上擠出了一點笑容,凌大哥,我……我想回家了。

      回家?現(xiàn)在?

      嗯。

      我沒動。

      凌云志愣怔住。

      精豆大人呼呼地喘粗氣。

      氛圍再度陷入短暫尷尬。

      還是凌云志率先打破沉寂,還……回來嗎?

      我輕輕搖搖頭。

      為小貨車上的那個人?

      我輕輕點點頭。

      他是你同學?伯恩茅斯的?

      我二度輕輕點頭。

      凌云志猶豫地看了看外面,暴雨仍在傾盆而下,風似乎小了很多,他把頭轉(zhuǎn)回來,征詢的目光看著我。

      能不能等雨停了再走?

      我堅定地再次搖搖頭。

      精豆大人的呼吸聲掩蓋了外面的風聲。

      凌云志開始在狹小的屋子里打轉(zhuǎn),幾乎原地,他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突然撲向平時收款的抽屜,拉開,從里面抓出三張百元鈔票,回身跨前一步捉住我的手,塞進掌心。要走就走吧,哥不攔你。

      我正要把錢重新放回抽屜的時候,還不等我邁步,精豆大人便閃電般撲到,一下子搶走我手中的錢。他終于狼嚎似的說出話來,爹,你傻呀,是她自己要走的,要走便走,我們不能給她工資,告訴你——他繼續(xù)對我惡狠狠怒目而視——沒叫你包賠雨澆家具的損失,就已經(jīng)是對你相當仁慈了,趕快離開這兒,別叫我再看見你,F(xiàn)uck!Fuck!

      破兒子,你!凌云志的眼睛也瞪起來,伸出大手,還想奪回精豆大人手中的錢。這是我來雨楓二手家具行,第一次看見他敢和八歲的兒子對抗。我立刻擋住了他的手,因為我知道,精豆大人所做的一切,即使不全是為了生活低能的老爹,起碼也有一部分是,于是我在心中慨嘆,唉,老天真是待他不薄,竟賜予他這么一個能力超凡的兒子。我真誠地笑出來,我對他說,凌大哥,算了,我不會要的,謝謝你,不必太在意,記著,大哥,我會永遠記得的,你可是我的恩人喏!

      我沖進暴雨里。是的,我的確該離開這里了,這里沒有我任何東西,身上濕漉漉的衣服,依然是我離家出走時,非常心儀的線毛邊穗的紫色卡爾文低腰牛仔短褲,白與深褐相間的韓款楔型涼鞋,以及經(jīng)典的淺綠色麥考林條紋蕾絲吊帶小衫。我沒有再回頭,朝著鈺華僑方向一路奔跑,我聽見凌云志恍惚在身后追了幾步,他高聲的關(guān)切喊叫淹沒在暴雨中,米蘇——給你傘——你帶上雨傘吧——

      突然我很幸福!

      責任編輯⊙維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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