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笠
我早已不相信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會獲諾貝爾獎。但諾貝爾文學(xué)獎今年找上了他。
那天,我從北京給他打長途電話,每次都是忙音。而在2011年10月6日前,只要在晚8時撥通他的電話,電話那邊一定會傳來他妻子莫妮卡熟悉親切的聲音。
當(dāng)晚12時,通過郵件給特朗斯特羅姆發(fā)出祝賀信后,我躺在沙發(fā)上,聽著海頓的交響樂,想起了詩人《活潑的快板》的詩句:
音樂是山坡上的一棟玻璃房
山坡上石頭在飛,在滾
石頭橫穿過房屋
但每塊玻璃都安然無恙。
一種對音樂的信仰,對詩歌和詩歌價值的信仰。隨著平靜優(yōu)雅的旋律,我和特朗斯特羅姆20多年交往的情景一幕幕浮現(xiàn)—
一、結(jié)緣小城
1987年10月的一天。我坐火車從斯德哥爾摩到人口不到10萬的小城韋斯特羅斯拜訪特朗斯特羅姆,這是我倆第一次見面。
火車到站,站臺上空空蕩蕩。只見離我200米遠(yuǎn)的地方站著一位穿米色風(fēng)衣風(fēng)度翩翩的瘦長男人,那人就是特朗斯特羅姆。我興奮地向他走去,像霧中的船朝燈塔駛?cè)ァ?/p>
他疾步迎上來,同我握手,說:“歡迎到清凈的小世界來!”我喜歡這句話,它讓我放松。然后坐上他開的那輛陳舊的灰色沃爾沃小轎車,朝他家的方向駛?cè)ァ?/p>
他的妻子莫妮卡已準(zhǔn)備好午餐:一盤烤三文魚,一盤煮土豆,一盤蔬菜沙拉。這是瑞典人招待客人的傳統(tǒng)菜。我們坐在陽臺上,邊吃邊聊。談到翻譯,我問,《風(fēng)暴》一詩里的花楸樹的果子(瑞典秋天街上到處可以看到心臟般大小的殷紅果子),能否把它譯成“桔子”,“因為中國讀者恐怕絕大多數(shù)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植物”。特朗斯特羅姆聽了說:“可以。翻譯是再創(chuàng)造!譯者應(yīng)該享受他的自由。”隨后他說他的朋友、美國詩人羅伯特·勃萊把他“田野上的犁是一只墜地的鳥”翻成了“田野上的犁是一只起飛的鳥”,說完,他大笑起來,面帶詭異。我趕緊問:“《半完成天空》里‘每個人都是一扇半開著的門 ,通往一間共有的房屋的詩句是否受到漢字我們的‘們的啟發(fā),即人+門?”特朗斯特羅姆沉吟片刻:“這種神秘的經(jīng)驗,西方的基督教里也有?!痹掝}轉(zhuǎn)到一個我翻譯過的詩人、小說家,我問:“他的詩你覺得怎樣?”特朗斯特羅姆用禪師回答弟子的方式說:“他去中國3個禮拜,回來寫了部長篇,如果我在中國3年,我會寫一首詩!”
一首用3年時間寫的詩,一定比一部用3星期寫的長篇小說要好。這也是特朗斯特羅姆的寫作信條:寫得少,但要寫得好,讓每首詩都通過詞語的煉金術(shù)成為一流產(chǎn)品。正由于堅持這一信條,50年他只寫了200首詩,并最終讓瑞典文學(xué)院給他戴上“用凝練、透徹的意象,打開了一條通往現(xiàn)實的新徑”的桂冠。
二、難忘師恩
我們保持著聯(lián)系。1988年,我到瑞典留學(xué),第二年出版了一本用瑞典語寫的名為《水中的目光》的詩集,引起瑞典詩界的關(guān)注。當(dāng)時我認(rèn)識了特朗斯特羅姆的大女兒,她建議我再出詩集時,一定讓他爸爸過一下目。1989年10月,在我的第二本詩集出版前一個月,我給特朗斯特羅姆打了電話。第二天,他開車專程從韋斯特羅斯到斯德哥爾摩我住的學(xué)生宿舍來看我詩集的初稿清樣。整整一下午,我倆坐在簡陋的12平方米小屋里,他幫我修改,更換詞語,為了節(jié)奏,把單數(shù)改成復(fù)數(shù),把不定冠詞改成定冠詞……天很快黑下來。我留他吃飯,但他堅持要趕回韋斯特羅斯,因為有一位美國詩人要拜訪他。他拿起那件米色風(fēng)衣,走出學(xué)生宿舍,消失在夜幕里。
我們保持著聯(lián)系。1990年夏,在波羅的海他的藍(lán)房子別墅,我與特朗斯特羅姆再度重逢。他認(rèn)為詩應(yīng)該凝練,詩人必須敢于放棄用過的風(fēng)格,放棄雄辯。當(dāng)我問他詩的本質(zhì)是什么時,他說:“詩是對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認(rèn)識,而是幻想。一首詩是我讓它醒著的夢?!边@時,我不由想到他那首《1966年—寫于冰雪消融中》的小詩:
淙淙,淙淙的流水轟響古老的催眠
小河淹沒了廢車場。在面具背后
閃耀
我緊緊抓住橋欄
橋:一只駛過死亡的巨大的鐵鳥
三、凝練藝術(shù)
是的,很少有人像特朗斯特羅姆那樣把詩寫得如此精煉、精準(zhǔn)、精湛。他的詩是凝練藝術(shù)的范例,幾乎每首都值得細(xì)讀,鑒賞。特朗斯特羅姆被譽為“隱喻大師”,他的詩常采用一連串意象和隱喻來塑造內(nèi)心世界,把激烈的感情藏在平靜的文字里。他擅長把有機物、自然同工業(yè)、技術(shù)詞匯撮合在一起,諸如: “蟋蟀瘋狂地踩著縫紉機” 、“藍(lán)天的馬達(dá)聲是強大的”等等。特朗斯特羅姆的詩總是用放大、特寫的手法精確地捕捉日常生活細(xì)節(jié),讓飛逝的瞬息獲得旺盛的生命力,散發(fā)“意義”,打開一個全新的天地。當(dāng)我們讀到他的“穿轟鳴之裙鞠躬的噴氣式飛機 /使大地的寧寂百倍地生長”,便不禁想到“鳥鳴山更幽”的境界。這位當(dāng)代瑞典詩人和中國古代詩人的詩歌都具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特點,所不同的是,特朗斯特羅姆描繪的是一種對后工業(yè)社會的直觀感受,在密度和力度上兩者大為不同,就像木制的亭臺樓閣和鋼筋水泥的摩天大樓的差異一樣。
四、靜聽世界
2001年4月,我翻譯的《特朗斯特羅姆詩全集》中文版面世,詩人再度訪問中國。訪問中有一個場景令我難忘。我們一起在北京一家火鍋店用餐,當(dāng)豬血和豬腦花端上來時,席中幾位瑞典客人皺起眉謝絕了,惟有特朗斯特羅姆大喝一聲:“Ja(要了)!”他用略略顫抖的手把一塊灰紅色東西夾入嘴里。這豬血到了他嘴里,會變成什么樣的詩句呢?我在想。他咀嚼著食物。慢慢地,這是詩人感受事物,進(jìn)入事物的方式,用特朗斯特羅姆的話說:世界是謎,感受它,破譯它!而正是這種姿態(tài),詩人才能創(chuàng)造像《論歷史》這樣的境界:
三月的一天我到湖邊聆聽
冰像天空一樣藍(lán),在陽光下破裂
而陽光也在冰被下的麥克風(fēng)里低語
喧響,膨脹。仿佛有人在遠(yuǎn)處掀動著床單
這就像歷史:我們的現(xiàn)在。我們下沉,我們靜聽……
這種靜聽的方式貫穿著特朗斯特羅姆的生活。2008年,斯德哥爾摩市圖書館為我安排了一場朗誦會。走進(jìn)會場時,我發(fā)現(xiàn)特朗斯特羅姆和莫妮卡坐在聽眾席的第一排。看著坐在輪椅上的大師,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動。
2011年1月20日是我50歲生日,晚6時,家里電話鈴?fù)蝗豁懫?,是莫妮卡,她給我送來生日祝福,然后她把話筒給了特朗斯特羅姆……第二天我寫了一首題為《特朗斯特羅姆,2011年1月20日》的短詩:
天色轉(zhuǎn)黑。遠(yuǎn)方的瑞典語從電話里到來
無法聽懂的詞。沉默。“Bra?。ê茫。?/p>
這是特朗斯特羅姆。他祝我生日快樂
他用左手剛彈完鋼琴。對抗死亡的方式
沉默說:偉大的詩歌五十歲才開始?
“好”說:做孩子,哪怕世界到處是墻!
家人不會這樣——哥哥正盯著股市
姐姐在等待著出國。她的出國夢已等待了十年
他們忘了今天有人會出生
股市和出國對于他們是唯一的生日
患失語癥80歲老人的聲音
在黑暗中閃爍。斯德哥爾摩的雪飄落干涸的北京
每次中國詩人來瑞典,我都把他們介紹給特朗斯特羅姆。而大師也總是每次都熱情地接待他們,請他們吃飯?!拔覀儙裁炊Y物?”他們問?!敖o老頭帶一瓶上好的威士忌就行!”我說。2008年嚴(yán)力和麥城去了。2009年8月王家新、藍(lán)藍(lán)、沈奇、趙野去了。2009年10月潘維和陳東東去了。潘維給特朗斯特羅姆念了自己的一首詩,特朗斯特羅姆點頭稱好。2011年8月李占剛、黃禮孩、萊耳、橋、張凌凌、王偉紅。最后四個是女人,她們吃完特朗斯特羅姆太太莫妮卡做的豐盛的午餐,便摟著老頭拍照。特朗斯特羅姆笑得像一個吃生日蛋糕的男孩,“特朗斯特羅姆很少這樣開心!”莫妮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