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素芳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笨鬃诱f的智者、仁者,都是境界高古的圣賢,都是完美的人,我本凡人,卻也愛山樂水,可能因為我愛動也愛靜,想快樂也想長壽吧。試問為人者,又有哪一個不想快樂不想長壽呢?再試問為人者,如果不是人事匆忙,牽掛多多,又有哪一個不愛山樂水呢?
孔子生前的主要活動區(qū)域是在北方,他所說的智者仁者所樂的山水,北方的太行肯定是符合條件的。
家就在太行山前城里住,距離上,晴天便可西望巍巍太行,因此就有了更多的便利頻頻接近太行。這不,聽說井陘錦山的葉子紅了,于是,與親與朋相約著,又要西進太行了。
車子進盤山路了,一側(cè)的山崖上垂掛著星星點點的紅葉,從灰色的城市出來的人,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它們是野生的還是人工的々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紅那么真純,真純得都讓你懷疑是假的了。
從井陘縣城出來,直到錦山的路,是新修的柏油路,在山谷間盤旋,卻平順得很,黑灰的路面,似乎升騰著干凈的地氣,連駕齡十幾年的人都嘆著“這路真棒”不覺又加了一腳油門。不過,很快又剎了一腳,因為,越進山,路兩邊越發(fā)漂亮了,左邊綠樹蔥蔥挺立,右邊紅葉簇簇搖擺,一紅一綠,鮮明著自己,如一對紅女綠男,又謙虛地分列兩廂,讓你覺出他們的可愛。漸漸地,草木的色彩開始多起來,紅綠之外,橙黃淺紫的也加了進來,山野,村外,車子稀少,人影罕見,秋高氣爽,空氣清新透明,上午的陽光斜照下來,整個世界都清透清透的,凈且靜,叢叢簇簇的色彩不斷撞入你的視野,恍惚中,仿佛置身法國楓丹白露那色彩斑斕又干凈靜謐的世界了。
開始爬山了,一步一行的人兒,渺小如草芥,又如一滴水投八到汪洋大海之中;山呢,高闊偉岸,攬滴水入懷,親如父。在山的縱深里,小人兒們行行停停,頻頻顧盼,或親或朋,或高談闊論,或小聲叮嚀。一路行,一路流連,流連著自然的風(fēng)景,也流連著人生的光景。漸漸地,到山腰了,腿有點累了,心卻松散開來步子邁開了,胳膊甩開了,眼睛放開了,視野大了。心胸闊了,山呢,似乎變小了,正如人到中年,自己的父親也老了,父親就仿佛變小了一樣,凡事都得跟小輩們商量了。這不,山怯怯問:“咱繼續(xù)走嗎?”
“當(dāng)然走,而且,不到山頂非好漢呢”兒子雙手叉腰,豪氣地說,同時,將目光從老父身上掠過,轉(zhuǎn)向大山之巔,轉(zhuǎn)向山外的萬里晴空。
正午剛過,秋陽正好,紅葉如火,黃葉似染,逆光處,紅葉黃葉都變得透明了一樣,人眼看過去,也如瞬間參透了自然和人生的玄機似的,雙眼不覺瞇起來了。也許,并不是參透,是目盲也未可知呢,三千年前,中國先賢第一人的老子就說過:五色令人目盲。他是在出函谷關(guān)時行走在太行山路上得出的這個感慨嗎?
不大的瀑布邊,不大的小樹上,一只個頭不大不小剛剛好的太行獼猴,悠然蹲坐在樹杈上,把個屁股對著下面歇腳的人們,不管人們是擺著各種POSE拍照,還是嬉笑打鬧,還是故作高論,它自處高處,頭稍縮,背稍弓,頭一動不動,姿勢如沉思,頗像那羅丹的著名雕像《思想者》。這一管思想的蘆葦,蹲坐八百里太行的群峰之間,熙攘中,也只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由身下身后的人們紛說。也許,它在想:你們這些鳥人說的烏語,俺聽不懂,也不想聽懂。又應(yīng)了老子接下來的一句話五音令人耳聾。
如果你常走太行,你就會發(fā)現(xiàn),太行除了雄壯之外,還是一脈很有姿色的山。
就眼前這一座錦山,山形就千姿百態(tài),如囤的,如堡的,如皺眉的,如展顏的,如刀削斧劈的,如撕扯拉拽的,如堆的,如砌的,如從地下涌出的,如從天外飛來的,不一而足。不得不感嘆,自然的偉力、自然的意志,不是渺小如人可以想象的。
山上一片一片的,那紅的黃的,是丹楓?是黃櫨?不懂植物學(xué),也沒專家可問,也不想問一嚴肅嚴謹?shù)目茖W(xué),在如此多彩多姿的自然面前,顯得那么多余。
錦山的多彩,可能就因為它樹種的多樣化,不像有的山,樹種比較單一,所以只一片耀眼的紅,單向度的紅,純粹的紅,那是單一的色彩。錦山,寬容一切色彩,應(yīng)和的是多元化的現(xiàn)代感受,紅黃絳紫褐,深深淺淺,點綴在青綠藍灰白的底色之間,這多得數(shù)不清的色彩,渲染著一座座青山,一道道老嶺,層巒疊嶂中,山掩水繞,霧靄云嵐的薄薄冷光之下,跳蕩著明麗溫暖,如繁星點點活躍了夜空,鋪陳處,又如一塊巨大的云錦或蘇繡——除了“錦繡”,你實在想不出更合適的比喻了。大自然有時展示他的偉力讓我們驚嘆,有時又展示她的錦心讓我們贊嘆,如果大自然是神的話,那么他(她)實在是集雙性之美于一身的一位元神。
山里乾坤大,山頂風(fēng)氣佳。登臨不知秋,只為葉如花。
葉美如此,草亦不俗。秋草枯而不萎,細莖弱弱,然而挺立,風(fēng)頭上搖曳,近看,姿態(tài)生萬千,遠看,絨毛一樣浮在大片大片的青紅黃綠之上,就像彩衣之外又披了一層薄紗,風(fēng)過處,這等朦朧柔美,你在以前的老戲里看過的,就是那下凡的仙女們,著五彩衣,在云端里衣袂煥然、裙裾飄忽的樣子。
人常說春光無限,沒想到秋光也無限呢,這無限秋光里的五彩斑斕、錦衣繡裳,應(yīng)該就是“錦山”名字的來歷吧。
遙看金秋太行,“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真?zhèn)€是“萬類霜天競自由”,莫非,這一脈秋光里也姹紫嫣紅的太行。是要為這闊美的詩詞來做注的嗎?
階階又階階,行行重行行,形勝處,景美地,總有文字刻于石上,詩文雖不夠古舊,作者名氣也不大,但都是當(dāng)?shù)匚娜搜攀繉释林锌?,太行之雄、錦山之秀,足夠他們陶養(yǎng)身心、恰情寄懷的了。除了留下筆墨的文人,行走在這自然無雕飾的大風(fēng)景里,常見寫生的大畫家、小畫家和準畫家們,背著畫夾,提著畫箱,在這山水間忘情游蕩,久久徜徉,頻頻駐足,激情涂抹。錦繡山川里,煙云供養(yǎng)之,有此太行,有此錦山,真是此地的文人藝術(shù)家之幸。河北的山水畫,常見的就是這或雄或秀的太行,幾乎,就要形成畫壇一派——太行畫派了。這錦文,這繡圖,不會,也是“錦山”得名的另一個原因吧?
真正的美人,賞心悅目,人人愿親近,無論男女。山水就如美人,“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彼孕南蛲凶呲呏?,“欲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p>
這是宋代詞人王觀的句子,說的是送友人將去的江南浙東山水,纖麗如美人。卻不知北方的太行,也有她秀美的側(cè)面。秀美的季節(jié)。她的秀美,不是西施的柔弱之美,而是經(jīng)風(fēng)雨寒霜之后呈現(xiàn)的健美。傳統(tǒng)社會對美人的審美期待是柔美,現(xiàn)代社會對美人的審美期待則是健美,如此,太行之錦山可期矣。
可不是嗎,登此山時,腿健心美呢:
我在山腳下時,腳下有路。
山在我腳下了,頭頂有天。
嗯,不到錦山,怎知秋色如許?身邊葉如花;遠方山如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