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名詩古今談

豐家驊

人名詩源于何時

人名詩是在詩句中隱藏古人姓名的一種詩體。它與地名詩、鳥名詩、藥名詩等同屬雜體詩。人名詩的起源，大約有三說：

1.始于王安石

宋人葉夢得在《石林詩話》卷上中說：“王荊公詩有‘老景春可惜，無花可留得。莫嫌柳渾青，終恨李太白之句，以古人姓名藏句中，蓋以文為戲?；蛘咧^前無此體，自公始見之。”時人認(rèn)為人名詩始于王安石。宋人筆記(《邐齋閑覽》(《墨客揮犀》等書中還記載了一則《詩謎》，內(nèi)藏四詩人姓名，也說“為王丞相所撰”。所以始于王安石之說影響很大，人們談起人名詩，就會聯(lián)想到王安石為此中高手。

2.創(chuàng)自權(quán)德輿

葉夢得雖然記載了宋人對人名詩起源的流行看法，但自己并不認(rèn)同。他說：“余讀《權(quán)德輿集》，其一篇云：‘蕃宣秉戎寄，衡石崇位勢。年紀(jì)信不留，弛張良自愧……頗符生肇學(xué)，得展禽尚志。從此直不疑，支離疏世事。則德輿也嘗為此體?！?《石林詩話》卷上)全詩二十句，共藏了二十位古人姓名，如以上詩句中的宣秉、石崇、紀(jì)信、張良、符生、展禽、直不疑、支離疏。他認(rèn)為人名詩當(dāng)創(chuàng)自權(quán)德輿，并獲得后人的贊同，如趙翼說：“唐人已創(chuàng)此體?！?趙翼：《陔余叢考》卷二十四《以古人姓名藏句中》)成為最有權(quán)威的一種說法。

3.始于六朝梁元帝

但其后又有人不同意創(chuàng)自權(quán)德輿之說。一是宋王懋說：“仆謂此體其源流亦出六朝，至唐而著，不但德輿也，如皮日休、陸龜蒙等皆有此作?！?《野客叢書》卷十七《古人名詩》)二是宋吳曾說：“梁元帝已有人姓名詩及將軍名詩，不始于權(quán)德輿也。”(《能改齋漫錄》卷二《事始》)他們認(rèn)為人名詩當(dāng)源于六朝時的梁元帝。然而我們讀梁元帝的《姓名詩》：“征人習(xí)水戰(zhàn)，辛苦配戈船……經(jīng)時事南越，還復(fù)討朝鮮。”發(fā)現(xiàn)他只是以姓名詩為詩題，詩中并沒有隱藏古人姓名，根本算不上人名詩?！读涸奂分羞€有《宮殿名詩》《縣名詩》《車名詩》《船名詩》《樹名詩》《草名詩》等，也都是如此。因而我們只能說以人名詩為題起于梁元帝，作為一種詩體還不能說源于梁元帝。

比較以上三說，權(quán)德輿在唐代雖“不以詩名”，但他的人名詩“不失為佳制”，因而人名詩的首創(chuàng)者當(dāng)歸于權(quán)德輿。

古代人名詩

人名詩，顧名思義，詩中須有人名，但并非詩中有人名就是人名詩。詩中出現(xiàn)人名，古已有之。俞樾在《詩中人名》中說，《召南·采薇》中的齊季女，《鄭風(fēng)·山有扶蘇》中的子都、子充，都是人名。其后，詩中人名隨處可見，如“陵籍生涯懶，嵇康意氣疎”(王績：《思家》)“幕雨揚雄宅，秋風(fēng)向秀園”(李郢：《園居》)等，但這些詩都不能算是人名詩。

人名詩是指作者巧用古人姓名，組成詩句以寫景抒情，而古人姓名卻隱在詩中渾化無痕，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藝術(shù)效果。如權(quán)德輿《古人名詩》中的“疏鐘皓月曉，晚景丹霞麗。澗谷永不變，山梁冀無累”。詩中的鐘皓、景丹、谷永、梁冀是四個古人的名字，重組成疏鐘、皓月、晚景、丹霞、澗谷、山梁，諸詞另構(gòu)成一幅充滿詩情的畫面，對仗工整，意境優(yōu)美，這才稱得上人名詩。

巧用人名為詩，自權(quán)德輿后，產(chǎn)生了不少佳作。其形式主要有以下幾種：

1.鑲嵌式

這是最常見的一種形式，就是把古人姓名嵌入詩句中，字面上看不出人名。人名在詩句中另組新詞，表達(dá)詩人的意旨。晚唐詩人陸龜蒙曾寫了一首《寒日古人名一絕))，寄贈友人皮日休，詩曰：“初寒朗詠徘徊立，欲謝玄關(guān)早晚開。昨日登樓望江色，魚梁鴻雁幾多來?！?《松陵集》卷十《雜體詩》)寫詩人在初冬時節(jié)，行吟登望，等待友人的書信，表達(dá)了對友人的深切思念。但詩中卻嵌入了四位古人姓名：寒朗、謝玄、樓望、梁鴻，讀來渾然無跡，令人不能不嘆其工巧。

到了宋代，人名詩風(fēng)行一時，不少大詩人都寫過人名詩，如王荊公的《老景》、艾性夫的《人名詩戲效王半山》、黃山谷的《病起荊江亭即事》等。我們且看廣為詩話采用的《老景》。全詩如下：“老景春可惜，無花可留得。繞屋褚先生，蕭蕭何所植。每嫌柳渾青，追恨李太白。多謝安石榴，向人紅蕊拆。”這首詩描繪初夏景色，抒發(fā)了詩人惜春的心情。詩中巧妙地嵌入了景春、留(劉)德、褚先生、蕭何、柳渾、李太白、謝安石、榴(劉)向八位古人姓名，其中劉德、劉向的“劉”用了諧音，劉向還是隔句組成，可見荊公詩藝之高，妙絕一時。

人名詩一般多為五言、七言絕句，長篇巨制是十分罕見的。這非有極高的才力，是難以完成的。宋孔平仲的《蕭十六人名》是一組七言詩，共五首，其一日：“式微子嘆歸期滯，疏鐘皓月僧窗睡。滿郭丹楓已送秋，李白桃紅春又至。緣楊朱戶鎖娉婷，燕趙壹笑誰相視。紅顏回盼能溺人，有若大川無際渙。吾曹操行薄云天，去險就平當(dāng)擇地。嚴(yán)君平昔教諸子，肯向贛江為此事。勿損仁義縱歡娛，力與主張興廢墜。不才強使酬杜詩，搦管能令言鄙志。”這是一首七言述志詩，表達(dá)了秋去春來，時光荏苒，讀書人不應(yīng)溺女色、縱歡娛，而要重操守、講仁義，關(guān)心國家的興廢。詩中隱藏的古人名，有微子、鐘皓、郭丹、李白、楊朱、趙壹、顏回、有若、曹操、嚴(yán)君平、張興等。其中有些姓名雖是原字，但詞義詞性均已改變，如有若、李白等；有些則拆開組成新詞表達(dá)新義，如“疏鐘皓月”“滿郭丹楓”等；有些還加字，組成新詞，如“嚴(yán)君平昔”“吾曹操行”等，組成方式不拘一格，可為后世作人名詩者借鑒。

2.詩謎式

這種形式是用人名作謎底，讓人借助諧音、寓意、聯(lián)想等，猜出人名，其中有古人名，也有當(dāng)時人名。

古人名詩謎，如傳為王荊公作的一首七言詩。詩云：“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膚。走入繡幃尋不見，任他風(fēng)雨滿江湖?！?《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三《半山老人》)全詩暗藏了四個古人名。第一句佳人假裝醉倒，諧音是賈島；第二句胸前里面雪白，諧音是李白；第三句隱藏在羅幃中，寓意是羅隱；第四句波翻浪滾，諧音是潘閬。這種詩謎沒有相當(dāng)?shù)奈幕仞B(yǎng)，不熟悉古詩人姓名，是很難猜得出來的。

時人的人名詩謎，《苕溪漁隱叢話》記載說：“元祜間，士大夫好事者取達(dá)官姓名為詩，詩曰：‘長空雪霽見虹霓，行盡天涯見帝畿。天子手中執(zhí)玉簡，秀才不肯著麻衣。”(《前集》卷三十三)全詩隱藏了四位“達(dá)官”的姓名。第一句說雪后轉(zhuǎn)晴寒降，諧音韓絳；第二句說走遍天涯見到京城，諧音馮京；第三句說帝王手中的玉版，意為王硅；第四句說身上穿的是繒布，諧音曾布。韓絳，神宗時曾代王安石為相；馮京，神宗時曾任參知政事；王珪，哲宗時累官尚書左仆射；曾布，哲宗時曾任同知樞密院事，皆一時名臣。這種詩謎若非生當(dāng)其世，又熟悉朝中典故，也是很難猜得出來的。

還有一種古今結(jié)合的人名詩謎。所謂“取古人名而傅以今事”者，用今事去猜古人名。《王直方詩話》記載了一則詩謎云：“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實新來轉(zhuǎn)

一官。門狀送還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痹娭姓f的都是神宗、哲宗兩朝的人事，卻隱藏了四位古人的姓名。第一句言元祜時，士大夫仿效蘇東坡戴一種短檐長筒帽，長筒諧音為東漢名臣仲長統(tǒng)。第二句“君實”是司馬光的字，“轉(zhuǎn)官”古稱“遷”，即西漢史學(xué)家司馬遷。第三句致謝的“門狀”即拜帖，送給王介甫(安石)，諧東晉政治家、軍事家謝安石。第四句“潞公”是文彥博的封號，“不曾寒”為溫，是唐代名臣溫彥博。這首詩用了不少古今典實，運用多種表達(dá)方式，暗示古人姓名，其構(gòu)思之巧妙，用事之準(zhǔn)確，實令人嘆服。

現(xiàn)代人名詩

現(xiàn)代人名詩是古代人名詩的歷史延續(xù)，也是人名詩發(fā)展的又一高潮。它興起于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大后方。據(jù)柳元忌《南岳日報》記載，1937年北平大學(xué)南遷途中，國立長沙臨時大學(xué)(西南聯(lián)大前身)文學(xué)院有一些教授曾用同仁的人名寫詩抒發(fā)自己懷抱。如容庚詩云：“從容先著祖生鞭(容肇祖)，未達(dá)元希掃虜煙(吳達(dá)元)。曉夢醒來身在楚(孫曉夢)，皚嵐依舊聽鳴泉(羅皚嵐)?！瘪T友蘭詩云：“久旱蒼生望岳霖(金岳霖)，誰能濟世與壽民(劉壽民)。漢家重見王業(yè)治(楊業(yè)治)，堂前燕子亦卜孫(燕卜孫)?！边@些詩描述了他們的流亡生活及渴望濟世的愛國主義思想。但把人名嵌入詩中頗著痕跡，又在顛沛流離之中，這些人名詩傳播不廣，影響不大。

1939年至1941年，日軍飛機轟炸重慶，一些文化界人士常躲防空洞，久久悶坐，無以自遣，便用文化界人士的名字對對子、拼湊詩句，后又通過討論擴展成詩。據(jù)吳組緗回憶，一次老舍出“大雨洗星海”，叫他對，他對以“長虹穆木天”；一次他出“梅雨周而復(fù)”，老舍對以“蒲風(fēng)葉以群”。這兩聯(lián)后來擴展為兩首五律，并加上(《憶昔》(《野望》的詩題。這些詩于1941年4月4日發(fā)表在重慶《新蜀報》副刊《蜀道》上，朋友們都紛紛傳看，互相唱和。在文藝界的茶話會、紀(jì)念會、祝壽會等活動中，大家也紛紛仿作，一時戲作人名詩成風(fēng)，形成一個抗日人名詩的創(chuàng)作高潮(方錫德：《老舍致吳組緗七封信考釋——兼談人名詩唱和》，《現(xiàn)代中文學(xué)刊》2010年第二期)。

從上面的引文可知，現(xiàn)代人名詩不是把人名嵌入詩句中，而是全用人名聯(lián)綴成詩，其間不用襯字連接，也不與其他文字搭配組句，且少用諧音雙關(guān)。像郭沫若的《偶成》：“胡風(fēng)沙千里，凌鶴張?zhí)煲怼０邹焙纹浞?，麗尼顧而已?！?《解放日報·報刊文稿》，1995年7月30日)這是一首用七個人名連綴而成的五絕：胡風(fēng)、沙千里、凌鶴(石凌鶴)、張?zhí)煲?、白?原名黃彰)、何其芳、麗尼(原名郭安仁)。

抗戰(zhàn)時期的這種新型人名詩，作者多為文化界一時名流，他們寫的人名詩有不少佳作，例如吳組緗的《望野》詩：“望道郭源新，蘆焚蘇雪林。烽白朗霽野，山草明霞村。梅雨周而復(fù)，蒲風(fēng)葉以群。素園陳瘦竹，老舍謝冰心?！边@是一首寫景詩，望見野外有城郭、道路、河流，一片枯黃的蘆葦在燃燒，雪后的樹林在蘇醒；烽火照亮了雪晴后的原野，山草著火映紅了村莊。另一幅畫面是：梅雨不停地下，風(fēng)吹蒲草，蒲葉成群；一座小園中有幾桿細(xì)竹，旁有一座老屋。這首詩全用人名連綴而成，沒有用一個襯字來連接過渡。一、二句為陳望道，著名修辭學(xué)家；郭源新，著名學(xué)者；蘆焚，原名王長簡，即小說家?guī)熗樱惶K雪林，又名蘇梅，著名女作家、學(xué)者。三、四句中，歐陽山和草明是夫妻作家，羅烽和白朗也是夫妻作家；李霽野是《簡·愛》的譯者，徐霞村為《魯濱孫漂流記》的譯者，同為翻譯家，其對仗之工巧，真令人拍案叫絕。五、六句中，梅雨為翻譯家梅益；周而復(fù)為小說家；蒲風(fēng)(原名黃日華)，著名詩人；葉以群即以群，著名文藝?yán)碚摷?，其中“而”與“以”是名中固有之字，可謂神來之“對”。最后兩句寫景兼敘事，素園，即韋素園，未名社四杰之一，翻譯家；陳瘦竹，戲劇理論家，也是翻譯家；當(dāng)時冰心在歌樂山半山腰買了一座土坯房(老舍)，屋后有松園(素園)，松林中依稀有些竹子(陳瘦竹)，稱為“潛廬”，老舍常到潛廬去玩，喝酒休息，自然要謝冰心了。這樣的詩，除了嫻熟的詩歌技巧，沒有廣博的見聞，也是難以完成的。

抗戰(zhàn)勝利后，人名詩則似乎一下子銷聲匿跡，再未見有人寫作了。沉寂了多年，直到1979年4月，全國當(dāng)代詩歌討論會在廣西南寧召開，代表們在游漓江時，詩人聞山寫了一首記游詩：“桂林無曉雪，陽朔有沙鷗。云天藏雁翼，病榻念公劉。久聞山水秀，謝冕駕輕舟。北方冰早化，春滿漓江頭。”詩中嵌入了曉雪、沙鷗、雁翼、公劉、聞山、謝冕、方冰七位詩人的名字，記漓江之游，有景有情，可謂舊式人名詩重放異彩，也是人名詩的絕響。

古代人名詩雖是游戲之作，沒有多少深意，但前人譏為“點鬼簿”，也未免過于貶抑。魏慶之認(rèn)為此說“不可執(zhí)以為定論”，當(dāng)看“用之如何”(《詩人玉屑》卷七)，這是比較公正的持平之論?，F(xiàn)代人名詩，在抗戰(zhàn)時把不同黨派、不同文學(xué)流派文藝界的人名集合在一起拼湊成詩，亦非無聊的消遣，它體現(xiàn)了文藝界的大團結(jié)，不分界限、不分彼此，團結(jié)一心抗日，更不可輕易否定。

作者單位：江蘇教育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