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結(jié)晶

編者按：本文節(jié)選自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6出版的《艱難結(jié)晶》一書，該書是李國維、李國華等兄妹六人對父親李逢春、母親鄧梅蘭的回憶集。在李國華的丈夫、原山西省政協(xié)副主席呂日周的建議下，作者署名“陸仁”，諧“六人”之音，呂日周副主席并為該書寫了后記。

一、從臺灣回到大陸

1950年，媽媽從臺灣回到大陸，迎接她的是三天兩頭抄家、無休止的審問。媽媽是愛國的，很相信中國共產(chǎn)黨，她帶著三個孩子從臺灣回到大陸與爸爸團聚，自認為是無可非議的熱愛新中國的表現(xiàn)。她這位從沒有參加過政治活動的華西協(xié)合大學(xué)的碩士，在新中國最需要人才的時候，毅然決然地回到大陸，但她沒有得到重用，反而在精神上受到了殘酷的折磨。

巨大的壓力和困惑使她的情緒變得很沉重，和我們講話也很少。受到媽媽情緒的感染，我幼小的心靈也陰云密布。媽媽發(fā)現(xiàn)了我的壓抑以后，蹲下身來，開始給我講有趣的事，還教我們唱歌。

二、媽媽教我一支歌

媽媽教給我的第一首歌是《游擊隊歌》。在兒時會唱的很多歌曲中，唯有這首歌到現(xiàn)在我還能完整地唱下來。

當時媽媽深情地教我們唱著這首歌。我們那時年齡小，一面學(xué)歌一面向媽媽提問。我的兩個舅舅和一個舅母全是國民黨的高干，解放前夕跟隨蔣介石撤退到臺灣。我曾經(jīng)問過媽媽，為什么教我們唱《游擊隊歌》呢？媽媽告訴我，《游擊隊歌》是賀綠汀在山西臨汾時聽了彭雪楓的精彩演講后，激情奮發(fā)，譜曲填詞，并在山西臨汾劉莊八路軍總部首演，在山西首先傳唱，后來喚起全國民眾抗日的熱情。那時候，這首歌風靡全中國，唱遍了大江南北。媽媽說，每一位有民族氣節(jié)的中國人都喜歡這首歌，你大舅和二舅也喜歡這首歌。

那時常常有一些疑團困擾著我，使我幼小的心里充滿疑慮。比如，我上小學(xué)后問過媽媽，你是國民黨員嗎？媽媽如實回答說：“你兩個舅舅是，我不是。但是你的大舅曾救過好多共產(chǎn)黨員。他雖然是閻錫山第二戰(zhàn)區(qū)政治會議的秘書長，解放前也擔任過山西省參議會秘書長，后任廣東省政府秘書長、立法委員，但他個人沒做過壞事。他人很正直，許多犧盟會員（山西犧牲救國同盟會）、共產(chǎn)黨員都和他有來往，比如薄一波、戎子和等，他們都是朋友，經(jīng)常在一起研究抗日問題?！痹俦热?，我?？粗缶?、二舅與我們在臺灣時的合影發(fā)呆，大舅他們穿著長黑袍，我在大舅身邊站著，我媽說我好像“地蘑菇”?？粗缶?、二舅偉岸的身材，我怎么也不能和小人書中的國民黨員聯(lián)系到一起，心里的疑團久解不開，常常問媽媽他們?yōu)槭裁床粎⒓庸伯a(chǎn)黨？媽媽說當時國民黨、共產(chǎn)黨全是抗日的，不過，后來的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兩個黨都有精英在里面。中國共產(chǎn)黨中她最佩服周恩來，對毛澤東的軍事智慧和文學(xué)造詣也十分敬佩。

媽媽說：“你們的舅舅個人品質(zhì)都很好，他們自己沒干過壞事，但是他們站錯了隊，走錯了路?！碑敃r怎么說我們也不理解。媽媽只是說：“你們長大了會理解的。”媽媽不想多回答我們的問題，只是強調(diào)說：“咱們從臺灣回來了，孩子們都要聽黨的話，政治上要積極要求進步。你們應(yīng)該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只有共產(chǎn)黨才能救中國，也只有共產(chǎn)黨才是新中國的出路和前途?！蔽覀冃置昧酥杏形迦私?jīng)過比常人艱難的努力和考驗，加入了光榮的中國共產(chǎn)黨并考取了大學(xué)，實現(xiàn)了媽媽對我們的期望。

后來我兩次去臺灣，兩位舅舅對我們在大陸的發(fā)展都很滿意。大舅說：“過去的經(jīng)驗教訓(xùn)要汲取，但不能只停留在過去。?；貞涍^去，不面對未來的人出息不大?！?/p>

大舅對兩岸的統(tǒng)一和國民黨的熱愛是始終如一的。這幾年，為了增加國民黨的選票，他讓自己在美國的幾個有選民權(quán)的兒孫全部回臺灣給國民黨投票。選舉完之后，孩子們由于工作繁忙，在臺灣住了一天后，全部又返回了美國?？墒蔷瓦@樣也沒有挽回國民黨在選舉中失敗的命運。他嘆息著?？梢娝麑ψ约旱慕M織，對自己的信仰的忠誠。為了維護一個中國的原則，付出多么昂貴的代價他都心甘情愿，他盡到了一個老國民黨員的責任。

對于當時任總統(tǒng)的陳水扁，他的態(tài)度十分鮮明。看電視時，只要有陳水扁出現(xiàn)的場面，他就喊著要把電視關(guān)掉或讓轉(zhuǎn)到別的頻道，此時大舅的神態(tài)和臉上的線條即刻嚴厲起來，態(tài)度之鮮明可見一斑。當時我被大舅那種神情震撼了，92歲高齡的大舅讓人感到對維護“一個中國”的熱切渴望。他對我說：“我們要永葆赤子之心，中華民族需要這種傳統(tǒng)美德?！睂τ陉愃?，他說：“連祖宗都不要了，他的政權(quán)豈能長久！還有他那個水平很低的夫人吳淑珍，更是不知天高地厚，在美國的演講還念念不忘標榜自己，事事想和宋美齡比高低，簡直不知羞恥！”

現(xiàn)在我認為舅舅們和媽媽一樣，都是正直的中國人。雖然政治立場不一樣，但他們都能客觀地面對現(xiàn)實，堅定地維護“一個中國”的立場，是無可非議的優(yōu)秀的炎黃子孫。

三、抄家的困惑

小時候，被抄家對于我家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抄完家后，我雖然很小，也要幫著媽媽收拾東西。媽媽一臉被誤會的憂傷、焦慮，常常在眼鏡背后溢出一串又一串止不住的淚水。

“怎樣能不讓他們來抄家？”我幼稚地問媽媽。媽媽常常是沉默不語。媽媽有時也低聲地告訴我，家里的收音機、沙發(fā)和較為貴重的家具全部賤賣掉了，免得被懷疑說咱們收聽敵臺或生活富有，咱們要過貧下中農(nóng)的日子。媽媽還說她的學(xué)歷是大學(xué)畢業(yè)，解放前曾當過中學(xué)教師，回大陸后，由于組織在爸爸的檔案中規(guī)定不讓媽媽參加工作，她只能做家庭婦女了。她決定多生幾個孩子，那樣就不會懷疑她搞特務(wù)活動了，因為要照看孩子，從時間上就沒有了這個可能。

改革開放以后，兩個舅舅把他們保存的父母的一些證件從臺灣捎回來，看了這些證件，我們大吃一驚。我這才知道媽媽原來是華西協(xié)合大學(xué)的碩士，爸爸解放前也曾當過閻錫山政府的文職高官，在戰(zhàn)區(qū)行營克難坡是少將待遇。太原解放前夕，閻錫山任命他為五臺縣縣長，但爸爸未曾到任。一貫低調(diào)的父母親為了不讓我們擔心，默默地承受著一切，很多情況我們?nèi)徊恢?/p>

媽媽為了減少抄家?guī)淼牟槐匾穆闊?，先是把凡是姥姥、大舅一家、二舅一家的照片全部燒了，解放前的照片一張不留，最后連我記憶最深刻的媽媽回大陸時帶著我們?nèi)齻€小孩子照的一張四人照，也都剪成一個人一個人的分離開來，到后來只留下我們每人一張單人照。因為媽媽當時是燙發(fā)照的相片，她怕讓人看著不太樸實，會被當成“四舊”，也沒留下來。那時我年紀小，媽媽把臺灣的姥姥、大舅、二舅的照片處理掉后，大舅、二舅的印象也從我們的腦子里逐漸模糊了，只是朦朧記得他們高大的身軀，穿著長袍站立著，中間有幾個小孩穿插在他們旁邊，雖然很不協(xié)調(diào)，但是很有時代特點。

沒有了照片，我常常懷念媽媽帶我們照的四人照片，照片上，我依偎在媽媽的右側(cè)，四人照片中的媽媽永遠銘記在孩子們的心上。

直到近年，我去臺灣看望兩位舅舅，覺得非常陌生，因為兒時對他們的印象一點也沒有了。二舅說：“你坐飛機從大陸到臺灣時，還是我一直從大陸抱著你來的呢，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仔細看來，哥哥和大舅長得一模一樣，不僅面孔像，身材也像，一副挺直的男人形象。二舅則和媽媽長得極像，雖然90歲的人了，清秀的影子還寫在臉上。我對大舅說：“大舅，你長得像我哥?！贝缶诵Σ[瞇地說：“是你哥長得像我，不是我像你哥?！贝缶送赖纳駪B(tài)、幽默的談吐，讓我立刻感受到濃濃的親情。

在我的記憶中，我家有一個印著“美國制造”的帆布小包，是媽媽從臺灣帶回來的，當時由哥哥背著，裝小吃用。這個小包引起了抄家人的注意。媽媽說本來沒什么，只是上面用英文寫了些產(chǎn)地之類的標簽，懂英文的人一看就明白。但是抄家時作為重點帶走了，并且一直審問媽媽。之后，媽媽方才感到，要盡快把臺灣帶回來的東西及家里的一些英文書籍全部處理掉，以免后患。

有一次，為了不讓抄家的人為難我的媽媽，我曾決定和他們一起抄家。我把衣柜里的東西像他們一樣扔在地上，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翻開讓他們看，也表示出主動配合的意識?？墒撬麄冇袝r竟然把我推得老遠。

他們走后，媽媽問我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如實地說了自己的想法，媽媽鄭重其事地蹲下來摸著我的頭說：“咱們是清白的，只是想回來和你爸團聚后為新中國出力，沒別的。他們不相信，讓事實去證明一切吧。你現(xiàn)在小，不懂事，但是你記住，當你沒有做錯事的時候，無論遇到什么情況，也要負責任地、如實維護事實的真相?！眿寢尯鴾I講這番話，所以我記憶深刻。

媽媽鐵骨錚錚，她把誤會和痛苦埋藏在心里，展現(xiàn)給我們的永遠是清新明朗的形象。媽媽用真理去啟蒙、教育并灌溉著孩子們天真爛漫的心靈，告訴我們：“腰可彎，脊梁不能彎?！眿寢層米约旱男袆?，在孩子們心里樹起一根不能彎曲的脊梁，讓我們站直了做人。她說：“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做人一定要守住這條清晰的底線，一定要有做人的正氣與風骨?！彼哪樕希芸吹缴畹孽沲蓭Ыo她的滄桑和沉默，能看到拉扯我們八個孩子（有兩個孩子夭折）帶給她的辛苦和操勞，還有她為處于困境中的生活產(chǎn)生的焦慮和憂愁，跌宕起伏的人生讓她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要衰弱很多。媽媽永遠都默默地承受著，藏住艱辛，讓我們盡可能快樂地擁有正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