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時使之也。妍媸之質①,不逐目而逐時。是故草木之無情也,而鞓紅鶴瓴,不能不改觀于左紫溪緋。唯識時之士為能堤其潰而通其所必變。夫古有古之時,今有今之時,襲古人語言之跡而冒以為古,是處嚴冬而襲夏之葛者也。
近代文人,始為復古之說以勝之。夫復古是已,然至以剿襲為復古,句比字擬,務為牽合,棄目前之景,摭腐濫之辭,有才者屈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無之者拾一二浮泛之語,幫湊成詩。智者牽于習,而愚者樂其易,一唱億和,優(yōu)人騶從②,共談雅道。吁!詩至此,抑可羞哉!夫即詩而文之為弊,蓋可知矣。
余與進之游吳以來,每會必以詩文相勵,務矯今代蹈襲之風。進之才高識遠,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與其所不敢言者?;蛟唬哼M之文超逸爽朗,言切而音遠,其為一代才人無疑。詩窮新極變,物無遁情,然中或有一二語,近平近俚近俳,何也?余曰:此進之矯枉之作,以為不如是不足矯浮泛之弊,而闊時人之目也。然在古亦有之,有以平而傳者,如“睫在眼前人不見”之類是也;有以俚而傳者,如“一百饒一下,打汝九十九”之類是也;有以俳而傳者,如“迫窘詰曲幾窮哉”之類是也。古今文人為詩所困,故逸士輩出,為脫其粘而釋其縛。不然,古之才人,何所不足,何至取一二淺易之語,不能自舍,以取世嗤哉?執(zhí)是以觀進之詩,其為大家無疑矣。詩凡若干卷,文凡若干卷,編成,進之自題曰《雪濤閣集》,而石公袁子為之敘③。
(選自《袁中郎全集》④)
注釋:
1媸(chī):丑陋。
2騶(zōu)從:達官貴人出行時前后侍從的騎卒。
3石公:袁宏道的字。敘,同“序”,名作動,寫序言。
4袁宏道(1568—1610),明文學家,字中郎,著作別集40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