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國卿,1957年生于遼寧北票市,1982年畢業(yè)于沈陽師范大學中文系。曾任《大眾生活》《車時代》《垂釣》等雜志總編輯,《沈陽日報》專副刊中心主任?,F(xiàn)為《沈陽日報》編審、遼寧散文學會常務(wù)副會長、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遼寧大學、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著有《唐詩賞論》《佛門諸神》《期刊的CIS策劃》等;主編《三李詩鑒賞辭典》《遼海名人辭典》等。出版散文集《不素餐兮》《春風啜茗時》《當時只道是尋?!贰稖\絳軒序跋集》。作品曾入選《中國散文最佳》《中國隨筆最佳》和《散文選刊》“中國散文排行榜”。散文集《不素餐兮》獲第三屆“遼寧文學獎”,《春風啜茗時》獲“遼寧新世紀十年散文豐收獎”特等獎。
不知多少次經(jīng)過遼河,幾乎每一次我都會停車駐足在它的岸邊。史前的句驪河,漢時的大遼河,清代的巨流河,與黃河長江并列的華夏母親河,蒼茫一水,莽湯兩岸。遼海大川的浩瀚,令人心神鼓蕩,思緒飛揚。尤其是站在清初康熙年間修建在河邊的巨流河古城遺址,迎水佇望時,我就會產(chǎn)生一連串的問號:遼河水來自哪里,源頭在哪座山上,哪棵樹下,哪粒沙中?并由此產(chǎn)生一探巨流上游“兩河三源”的欲望。2012年夏天,參加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遼河源采風”活動,終于達成問水遼河源的心愿。
一問馬盂山:老哈河的源頭到底在哪條溪里?
遼河之“兩河三源”的“兩河”是指于遼寧昌圖縣福德店相聚匯入遼河的東遼河與西遼河;“三源”則是吉林的東遼河源及西遼河的兩個源。西遼河的兩個源一是河北平泉的老哈河源,一是內(nèi)蒙古克什克騰旗的西拉沐淪河源。相對于遼寧或沈陽來說,東遼河源是“夫夷以近”,西遼河源則是“險以遠”。此次“遼河源采風”活動首先涉足“險以遠”,第一站即到老哈河源。
老哈河古稱烏候秦水、托紇臣水、土護真河、土河、涂河、老哈母林河,清代開始稱老哈河。據(jù)相關(guān)專家說,“老哈”是突厥語“鐵”的意思,又是“遼”的正音。它發(fā)源于河北省平泉縣西北柳溪滿族鄉(xiāng)七老圖山脈的馬盂山下,向東北流經(jīng)內(nèi)蒙古赤峰市的寧城縣,再沿著赤峰東南部與遼寧建平縣的邊界,進入內(nèi)蒙古通遼市奈曼旗,最后在奈曼旗、翁牛特旗和開魯三旗縣接壤處的大榆樹附近與西拉沐淪河會合,東流形成西遼河。
尋找老哈河源頭并不難,從沈陽到平泉縣城500公里,一路高速。平泉位于河北省東北部,素有“京冀門楣”、“通衢遼蒙”、“雞鳴三省”之稱??滴趸实郛斈暝n“平地涌泉”四字,此后遂有平泉之名。進入平泉,最讓我驚異的是此地對歷史文化的重視和形象宣傳的地道,而且這種重視與地道是經(jīng)過認真策劃的,近乎專業(yè)與完美,甚至是完全按照理念識別、行為識別和視覺識別的CIS原則進行的。比如他們打出的四張名片:“遼河源頭”、“契丹祖地”、“中國菌鄉(xiāng)”、“神州炭都”,且不說個別稱謂或許還有商榷的余地,但這種個性形象突出和極富沖擊力的形象策劃卻是極為成功的。
這種成功也表現(xiàn)在他們對遼河源的經(jīng)營上。
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即從平泉縣城到了位于柳溪滿族自治鄉(xiāng)大窩鋪川上游的遼河源國家森林公園。遼河主源老哈河的源頭就在這里,小地名叫“胡胡溝”,車子可以徑直開到1990年6月遼寧營口藝術(shù)家考察團所立的“遼河源頭”刻石下。刻石在胡胡溝的盡頭,馬盂山北坡的半山腰處,為百噸以上天然巨石,石下流水奔涌,浪花四濺,周圍盡是次生針闊葉混交林,蓊蓊郁郁,一望無際。盡管如今遼河已不在營口入海,但歷史上的遼河入海之地仍難忘卻遼河源,這就像如今遼河改道盤錦入海已50多年,但只有渾河、太子河入海的大遼河口卻依然在50年后的2009年立了塊“遼河入海口”石刻一樣,營口人不但有著遼河入??诘那榻Y(jié)纏繞,也同樣有著遼河發(fā)源處的縈懷難卻。站在石刻前,看著“營口藝術(shù)家考察團”的字樣,我想這大概是天下所有大江大河里惟一一塊由入海口人到源頭立的紀念碑吧。不管今天遼河從哪里入海,對平泉人來說,對老哈河來說,這一源頭紀念刻石,都有著特殊的意義,這也是平泉人對遼河源最睿智的經(jīng)營。
沿著“遼河源頭”刻石下的水流溯行,見山上大片白樺林,林下是豐茂的花草,花草叢中,到處都有涓涓細流,寬者一步邁過,窄者不盈一拳,撥草尋覓細流之源,多在樺樹根下。靜下腳步細聽,四周盡是泉流之聲,或淅淅瀝瀝,或叮叮咚咚,或汩汩淙淙。不知在這一面坡上有多少條從樺樹根下溢出的小溪,千條萬縷,都匯聚到刻石之下,形成一股奔涌的急流,在石縫間左突右轉(zhuǎn),喧鬧而去。
這就是老哈河之源,我意想不到的源。它不是一泉發(fā)源,也不是一流泄出,而是無數(shù)條小溪從一面坡,一片草,一叢叢白樺樹底滲出。我問陪同的平泉同仁,這些溪流,到底哪一個屬于老哈河,屬于遼河最終的源呢。他們說,這很難確定,因為溪流眾多,都是從馬盂山上流淌出來的,都是老哈河的源,也是遼河的源。
離開“遼河源頭”刻石,我們乘車走盤山路上馬盂山。山路上不時見溪流從路邊溢出,順著山路漫過。遠處的山間林杪,也在斜陽下不時地閃著一抹抹亮色。同車的平泉朋友說,那也是溪水的反光。由此可見,老哈河的源頭,在馬盂山真是無處不在,萬源同聚。
馬盂山又稱“光禿山”,其實上得山來才發(fā)現(xiàn),此山并不“光禿”,海拔1738米的頂峰下百米之處,是連綿近萬畝的亞高山草甸,間或稀疏的灌木。此地遼時為“王爺馬場”,當年的遼景宗耶律賢和皇后蕭綽曾經(jīng)在此飛騎逐鹿,彎弓射雕。在斜陽下于南坡逆光看馬盂山,其形恰如唐代和遼代瓷器中的雞冠壺首,其形恰如雄雞之冠。一般說法,雞冠壺主要來源于契丹族的皮囊壺和馬蹬壺,因其平日掛在馬背上,故又稱“馬盂”,這也是馬盂山稱呼的來源。
站在碧草連天,繁花遍地的高山草甸上,山風在耳邊呼呼作響,風中仿佛有千年前契丹人馳騁草原大漠的金戈鐵馬之聲。山石驚風,草間波浪連天涌過,似乎也是千軍萬馬奔騰而后風掣草旋的景象。在那一刻,我充分感受到馬盂山之于老哈河,之于契丹民族的非凡意義。
據(jù)《遼史·地理志》所載:“相傳有神人乘白馬,自馬盂山浮土河而東,有天女駕青牛車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葉山,二水合流,相遇而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屬漸盛,分為八部。每行軍及春秋時祭,必用白馬青牛,示不忘本云?!边@是一個關(guān)于契丹族起源的美麗傳說:在茫茫的北方草原上流淌著兩條河流,一條河叫“老哈河”,也叫“土河”;另一條叫西拉沐淪河,意思是“黃水”,后來要區(qū)別黃河,就稱為“潢水”。兩河流域不僅是后來稱為“紅山文化”的發(fā)源地,同時也孕育了草原文明。相傳,一位從馬盂山下騎著白馬沿著土河而來的仙人和一位駕著青牛車從平地松林即潢水之源順著西拉沐淪河而來的仙女,在木葉山下兩河交匯處相遇了,兩人一見鐘情,用河水的微波細浪傳遞著心曲,萬年一回,天作地合,終于結(jié)成夫妻,契丹人有了神的始祖。兩個仙人生下了八個兒子,成為八個部落,這就是契丹人關(guān)于自己祖先的美麗傳說。歷史學家根據(jù)這個傳說和相關(guān)史料的考證,對契丹族的起源做出如下解釋:仙人和仙女所代表的分別是居住在兩河流域的兩個原始氏族,一個居住在“馬盂山”,以“白馬”為圖騰;一個住在“平地松林”,以“青?!睘閳D騰。后來兩個氏族都遷徙到兩河匯聚處的木葉山,聯(lián)姻繁衍,子孫興盛,發(fā)展成八個部落,形成契丹民族。
契丹族的起源之說無疑為馬盂山和老哈河之源平添了諸多神圣與奇秘。到了五代十國,契丹族終于統(tǒng)一中國北方各部族,建立了遼國。在與北宋對峙交戰(zhàn)多年后,于公元1004年訂立“澶淵之盟”,從此直到北宋覆亡,在120多年間,宋、遼兩國關(guān)系基本平穩(wěn)和相安無事。據(jù)史料記載,這期間雙方約有1600余位使臣往還遼、宋之間。當時平泉地處松亭(經(jīng)北京、通縣、三河、薊縣、石門、遵化、喜峰口、平泉至內(nèi)蒙古寧城)和古北(經(jīng)古北口、灤平、隆化、承德、平泉至內(nèi)蒙古寧城,亦即遼中京)兩條驛路的交匯點上,平泉境內(nèi)的驛館就多達六個。當年馬盂山下的驛路古道,南北使者往來頻繁,北宋的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文學家紛紛出使遼國。歐陽修、劉敞、沈括、蘇頌、蘇轍、呂端、劉■、王欽臣、彭汝礪、王安石、曾鞏等都從這座山下經(jīng)過,并留下許多詩作。然而,與當年唐人到塞外時那種“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從容閑雅不同,更和前代詩人“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的豪邁凜然不能比,北宋“積貧積弱”的國勢直接影響了使臣的心理狀態(tài),既要委曲求全,又不失大國體面,所以在政治上總有一種屈辱感,反映在詩中之情景也多是風顛日昏,水瘦山寒,或如蘇轍“日色映山才到地,雪花鋪草不曾消”的凄楚苦寒,或是王欽臣“穹廬三月已淹留,白草黃云見即愁”的隱忍感嘆,或似彭汝礪“孤驛夜深誰可語,青燈黃卷慰無聊”的孤寂難耐。諸多使臣中,似乎惟有歐陽修態(tài)度樂觀,既使寫到愁苦,也別有情味:“松壑寒逾響,冰溪咽復(fù)通。望平愁驛迥,野曠覺天穹?!备凇吨刭泟⒃浮芬辉娭袑懴铝恕肮疟睅X口踏新雪,馬盂山西看落霞”這樣欣悅的詩句,從而使“馬盂落霞”成為老哈河源頭最有名的一個自然景觀。
我們登上馬盂山頂?shù)臅r候,恰好落霞在天,馬盂山籠罩在一片橘色之中。四望群山,近處深褐,中層橙黃,遠山淡灰。老哈河如一條舞動的白練,穿山越嶺,迤邐東去。我想起了《辭?!返裙ぞ邥涊d過遼河的長度是1430公里,其中干流512公里,西遼河449公里,東遼河383公里,西拉沐淪河380公里。只有老哈河的長度說法不一,有的說約為400公里,有的說是426公里,還有的說是873公里。我詢之當?shù)嘏笥?,這老哈河到內(nèi)蒙古大榆樹與西拉沐淪河匯合前,到底有多長?他們告訴我說,肯定比西拉沐淪河長,最少是400多公里。長多少呢?幾個人意見也不一致。我開玩笑說,在老哈河的長度上,平泉人“經(jīng)營”得不好。那么老哈河到底有多長,在馬盂山頂,我們采風的幾位同仁用最笨的可能也是最簡潔的方法算出:從公認的遼河全長1430公里減去干流的512公里,再減去西遼河的449公里,得數(shù)是489公里,這個數(shù)應(yīng)該就是老哈河的長度,這大約也是后來大多數(shù)人認為遼河主源為老哈河的惟一證據(jù)。我建議平泉朋友,在今后公布老哈河長度上,在沒有官方水文測定之前,應(yīng)該當以此數(shù)為準。當然這只是我們在馬盂山頂上的一個文本上的計算,文人作文的權(quán)宜之說。
當馬盂落霞漸漸暗淡下去的時候,山間的氤氳水氣開始繚繞升騰,迎面似有煙雨飄來,草叢中也早早蒙上了一層露水。下山的路上,仍然不時見有清泉漫溢,路邊樹下,到處是白色的溪水,如汪似流,在暮色中閃閃發(fā)光??磥砦也挥迷賳栺R盂山老哈河的源頭到底在哪條溪水里了。這漫山的草樹叢中,盡是溪流,這溪流來自馬盂山的樹杪林泉、草間霜露和氤氳水氣,它是馬盂山的靈魂、神韻和氣質(zhì)。
二問潢源敖包:百年之后該到哪去找我們的老祖母?
相比老哈河源頭,西拉沐淪河源頭倒是真有點“險以遠”了。
告別平泉老哈河,一路北行經(jīng)承德、隆化,過木蘭圍場,即入內(nèi)蒙克什克騰旗的烏蘭布統(tǒng),再從烏蘭布統(tǒng)北行120公里,到達克旗所在地經(jīng)棚。途中在當?shù)匚穆?lián)同仁的陪同下,特地看了有“西拉沐淪河第一橋”之稱的普渡橋。此橋距西拉沐淪河源頭70公里處,建于清乾隆年間,三孔石橋,當?shù)厝擞址Q為“羅鍋橋”。橋畔有一座全用石頭砌成的河神廟,廟的正上方刻有一個極不諧調(diào)的大五角星。據(jù)說“文革”時當?shù)厝藶榱吮Wo此廟免遭紅衛(wèi)兵破壞,特地將廟頂?shù)纳裣窀目坛闪宋褰切?,由此躲過劫難。如今,橫貫內(nèi)蒙的省際大通道在普渡橋上下不遠處分別建造了兩座鋼筋混凝土大橋,老態(tài)龍鐘的普渡橋從此成為文物,成為西拉沐淪河上一道令人矚目的風景。
普渡橋北部不遠處就是有名的風景區(qū)青山冰臼群。此山峰巒疊嶂,奇石怪崖,海拔1574米高的花崗巖峰頂上遍布著數(shù)百個第四紀冰川后期以滴水穿石的方式留下的冰臼。這些冰臼大都為圓形、橢圓形、半圓形和匙形,看上去或如缸,或如桶,或如鍋,或如盆,或如碗,或如杯,個個口小、肚大、底平,似乎是天神或山神有意擺放的一大桌石制餐具。更有趣的是,有的里面竟長著蒼然老樹和青青蘆葦,看上去絕似一件詩意的盆景;有的則滿是池水,還有小魚游來游去,又像極了遠古的大魚缸。站在這樣的冰臼群中,向南俯看西拉沐淪河,一條白練,穿山破土,蜿蜒東去;河中洲渚,兩岸人家,盡在眼前。
克旗的朋友告訴我,在青山冰臼群處看西拉沐淪河最是壯觀。腳下是大興安嶺山脈的東南邊緣,而河對岸則是燕山山脈的東北邊緣,東北和華北的兩大山脈既在西拉沐淪河交匯,又在西拉沐淪河分野。隔河看燕山山脈,溝壑縱橫,群山蒼茫,驕陽西斜,浮云變幻,不時投下大地云影,半是橙紅,半是翠黛,甚是奪人眼目,只需看上一眼,就想把心靈深處的所有都抖落出來,融于翠黛,醉入橙紅。這種立于大興安嶺冰臼群之上,隔河看燕山的享受,可謂是欣賞自然景觀中最奢侈的一瞥。
站在青山冰臼群上向東看,寬闊的西拉沐淪河,一路浩蕩,隱入東邊天際。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考證出西拉沐淪河的年齡,或清澈或渾黃的河水,如一把蒼涼的孤劍,切割著北緯42°53′的土地,在大興安嶺與燕山之間的沙原上永恒地流動。它流出克什克騰旗后,經(jīng)翁牛特旗、林西縣、巴林右旗、阿魯科爾沁旗,最終于奈曼旗、翁牛特旗和開魯三旗縣接壤處的大榆樹附近與西拉沐淪河會合,形成西遼河。我曾翻檢歷史典籍,發(fā)現(xiàn)西拉沐淪河很早就出現(xiàn)在史書中?!秴问洗呵铩贰ⅰ痘茨献印吩鴮⑵淞袨椤爸袊蟠ā敝?,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也有過記載。它在《后漢書》中稱“饒樂水”,《三國志》中稱“作樂水”,《魏書》、《北史》中稱“弱洛水”、“弱落水”,《舊唐書》、《舊五代史》、《新唐書》、《遼史》中稱“潢水”,《新五代史》稱“黃水”、“梟羅■沒里”,《契丹國志》中又稱“裊羅■沒里”、“女古沒里”、“潢河”?!拔骼鍦S河”則是后來的蒙古語,意為“黃色的河”,也是契丹語“裊羅■沒里”稱謂的同源別名。
歷史上的西拉沐淪河兩岸是有名的千里“平地松林”,從潢水源頭一直延伸到赤峰西南遼代松山州附近。遙想遠古,這里盡是如木蘭圍場一樣的蒼松古木,到處山清水秀,草茂林密,因而比黃河更早的遠古文明在西拉沐淪河流域孕育。青銅時代的夏家店文化遺址,五千年前的紅山文化遺址,七千年前的興隆洼文化遺存,白岔河巖畫所表述的簡狄吞食燕卵,孕娩生契的故事,都充分證明了古老的西拉木倫河同黃河一樣是古人類文明的搖籃。它不僅養(yǎng)育了北方先商、東胡、匈奴、烏桓、鮮卑、庫莫西、契丹、蒙古和女真等民族,而且還見證了東方最早的文明,誠如著名史學家蘇秉琦先生所言:“如果說黃河是我們的母親河,那么西拉沐淪河就是我們的祖母河!”
于青山冰臼群再順著西拉沐淪河西望,只見斜陽之下,大興安嶺和燕山兩大山脈交匯越來越窄,那就是著名的西拉沐淪河峽谷,溯峽谷西行不遠就是西拉沐淪河源頭,就是我們想要尋找的地方。
到達經(jīng)棚的第二天上午,我們換乘四輪驅(qū)動的越野車去浩來呼熱鄉(xiāng)中部的西拉沐淪河源頭——潢水源。因近源頭30公里的西拉沐淪河峽谷奇險難行,去源頭只能從經(jīng)棚向西北繞行到渾善達克沙地東南緣與貢格爾草原接壤處進入,先是走30公里草原到潢源敖包,再進入潢源谷地。
草原無路,我們坐在浩來呼熱鄉(xiāng)草原生態(tài)監(jiān)察所四輪驅(qū)動的豐田皮卡車上,就像騎在奔馳的駿馬上一樣,一會躍上高坡,一會沖下沙崗,眼前總是隱隱約約的天際線,無需任何地理知識,就可以知道我們是生活在一個碩大的球體之上。天空充滿張力,環(huán)顧四周,好像是用魚眼鏡頭拍攝的立體照片。天似穹廬,籠蓋四野,蔚藍的穹廬之下,千變?nèi)f化的白云在無聲息地飄動。在這樣的空間里,沒有任何參照物,我們飛快奔馳的汽車也顯得速度很慢。只有看到散落的牛群、奔跑的馬兒、覓食的綿羊時,才覺得我們的車在飛速行駛。有風掠過,草浪一波接著一波在車之前后左右滾過,無邊無際,皮卡偶一顛簸,人就像坐在船上。有雄鷹在空中翱翔,不時會發(fā)出一兩聲充滿金屬質(zhì)感的鳴叫,撕裂寧靜,甚至壓過汽車的轟鳴。仰望著它的翅膀和翅膀上的天穹,讓我感到天地之大,人之渺小。剛才我還在車上搜腸刮肚,想找文辭來形容草原的美麗遼闊,但當聽到雄鷹的鳴叫,看到草浪的翻滾時,我的思緒里竟一時空白,在這種博大和壯美面前,我想出的所有文辭都顯得蒼白無力甚至滑稽。
從進入草原到潢源敖包雖然只有30多公里,但因無路可循,曾去過潢源的克旗文聯(lián)朋友也辨不出方向,虧得是本地草原生態(tài)監(jiān)察所的朋友開車,對潢源一帶很熟,不到一個小時,就完全憑感覺將車開到了潢源敖包下。從遠遠看到敖包的地方開始,其實我們的車已走出草原,進入了渾善達克沙地。
潢源敖包矗立在沙地一處高崗上,那是為了紀念潢水源而建的。站在敖包前,可一覽潢源沙地全景。與身后的一片碧綠不同,眼前的基調(diào)是白色,沙丘如壟似鏈,間或有綠色灌木一叢叢點綴其間,看上去就像是一幅碩大的油畫,白與綠相間得那般有創(chuàng)造力和藝術(shù)性。潢水源頭就在敖包下面,略帶渾圓的沙丘在敖包不遠處突然下陷,形成簸箕樣三面環(huán)山的盆地。當?shù)厝朔Q為“白槽溝”和“源水頭”,古代稱為“砥石山”。《荀子·成相篇》有云:“契玄王,生昭明,居於砥石遷於商?!焙髞碇麣v史學家金景芳先生認為:“昭明居砥石”的砥石為遼水發(fā)源處,即今天克什克騰旗的白岔山。白岔山在潢源東南不遠處,《淮南子·■形訓(xùn)》有言:“遼出砥石?!备哒T注云:“山名,在塞外,遼水所出?!薄端?jīng)注》也曾說:“遼水,亦言出砥石山,自塞外東流,直遼東之望平縣西……屈而南流,入于海。”砥石山邊白槽溝,不知這里藏著西拉沐淪河怎樣的秘密。
按照當?shù)亓曀祝覀冊谙碌戒暝粗?,按順時針方向繞敖包三周,同時心中許愿,并添加三塊石頭以求心愿得償。然后,帶著“壘石為山,視之為神”的虔誠之心走下沙坡,約半個多小時進入谷底。
在谷底打量這沙丘盆地,面積約有百畝,自西向東,橫裂成一條沙谷。盆地中長著一叢叢白楊旱柳和矮樺蹲榆。近東緣與峽谷接壤處的平臺下為一沙崖,崖下十余米即是潢源。在沙谷中見到水,見到碧綠草色中的小溪,心情很是激動,大家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連滾帶爬地順著沙坡下到源點處,克旗的兩位同仁還忙不迭地掬水在手,大口大口地喝起來。然后告訴我們,潢源的水干凈清冽,喝了明眼潤膚,祛病消災(zāi),于是我們幾位也紛紛效法,并拿出水瓶,裝滿了潢源水。
靜下來看潢源,只見一脈溪水從平沙沼澤里,從葳蕤細草中流出。順著水流,踏著一塊塊散落在水中的枯木走到沙崖之下,似乎不見水的來處,只是泥一樣的沙漿在平鋪著。蹲下細看,才見沙漿之上水與沙在緩緩移動,再看崖跟之處,所有白沙就像有人調(diào)動一樣,都在一個速度地蠕動著。原來這細沙之下就是溢水之處,開始時水在沙下溢動,沙在水上蠕動;接下來是水自沙罅中涌出,沙又沉在水中形成沙漿;沙漿滑動一兩米處則是濾出的道道涓流,數(shù)脈涓流又匯成一道清溪。站在這樣的潢源面前,我一時竟有些難以相信,古老而壯闊的西拉沐淪河竟然是這樣一個源,一個神奇的源,一個沙動水溢的源。
在來潢源之前,我曾讀過當代數(shù)篇描寫這里的散文,文中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西拉沐淪河的“源頭藏在一處人跡未至的原始森林里,那里有林海千里,鳥雀爭鳴”,且有“千百道噴泉,向著睛空迸發(fā)”。今天到了真正的潢水源頭,我不禁懷疑,那些寫潢源的作家或詩人們是否真的來過此處?如果來過,斷不會說這里“人跡未至”,也不會說“林海千里”,更不會說“千百道噴泉,向著睛空迸發(fā)”。因為早在遼天顯十二年(937),耶律阿保機的兒子,后來成為遼太宗的耶律德光就曾到過潢源;而此處“林海千里”也是實景,但那只是清以前的事;這里可能也曾有過“千百道噴泉”,但那是民國時的景象,因為民國經(jīng)棚縣知事王樞到過這里,還曾賦詩說:“尋到潢源最上游,碧翻白涌鏡涵秋?!卑倌隃嫔#缃?,潢水源頭只有白沙和白沙灘上的矮樹,只有白沙縫里滲出的涓涓細流和細流之上的段段枯木。它靜靜地躲在渾善達克沙地的臂彎里,沒有喧囂,沒有張揚,連源頭的水也是從沙縫里擠出來的。它是那樣地平凡,平凡得就像一生付出的老祖母。不是嗎,那水中倒伏的根根枯木,多像老祖母爆出青筋磨出老繭的手臂;那陽光爆曬、風中揚起的一抹抹白沙,又多像老祖母日益滿頭的白發(fā)。民國那位王知事所描寫的潢源不過就是百年間的事,但我們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他那種詞語間充溢著水氣的景象。我們只能在白沙與矮樹之間,在朽斷的和新生的樹木之間,想象著潢源曾經(jīng)有過的蔥蘢與蒼茂。我不禁仰頭向潢源敖包發(fā)問:在今后的百年間,或許更短的時間里,今天的潢水源將被漫漫白沙吞沒。到那時,草原的子民,華夏的子孫該去哪里尋找西拉沐淪,尋找我們的老祖母?
帶著對潢源的感念與憂慮,我順著溪水下行,直到峽谷深陷的斷崖處。溪水兩邊草木豐茂,不時有枯樹倒伏水中,無形中增加了潢源的古老、蒼桑和神圣。我觸摸著這些枯樹,見每個布滿細密年輪的樹洞里或長著一棵小樹,或是幾縷細嫩的青草,有的還在幽幽地發(fā)芽。這些流水上的枯樹新枝,讓我看到潢源的老祖母性格。雖然歲月漸老,但卻精神依舊,總是那樣地堅強,那樣地生生不息,從沙漿匯成涓流,由涓流聚成小溪,由小溪變成大河。山泉凸跳,奔瀉無羈,一路向東,在不到六十公里的上游河谷中成全了十余座水電站,像潢源的白沙擠水一樣,頑強地為內(nèi)蒙古地區(qū),為華夏大地奉獻了所有的能量。超負荷的老祖母,多么需要蒼天和子孫的敬奉啊。我想起了當下最時髦的詞語“穿越”,如果真能穿越時空,我一定會在精神的世界里給潢源老祖母叩頭,與西拉沐淪河的童年握手。
我在潢源處沒有握到西拉沐淪河童年的手,但我卻在源頭的溪水中揀到了一塊沉沉的石頭。然而拿到手上細看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石頭,而是一塊老榆樹的結(jié)。它如陰沉木一般,在潢源的水中不知浸泡了幾千幾萬年,一面是剝掉樹皮后的斑駁,一面是年輪邃密的斷面。在告別潢源,攀沙山而回的路上,我一直用手托著這塊老樹結(jié)。中午的沙地陽光讓我們經(jīng)歷了從未有過的爆曬,雙腳每在沙中跋涉一步都會大汗淋漓。待上得沙丘,發(fā)現(xiàn)手中的老榆樹結(jié)竟比在谷底輕了許多,原來是一路水分蒸發(fā),它已完全還原成了一塊木頭。
曬干后的老榆樹結(jié)上,年輪一圈套著一圈,密致而清晰,數(shù)一數(shù)竟有一百多圈。最令人神奇的是在年輪中間有一個如魚眼樣的深洞,洞中沉積著閃閃發(fā)光的白沙,猶如樹眼中的瞳孔。這讓我想起了幾年前讀過的一首潢源詩:“一群一群的黑松林死了,幾千圈的年輪睜幾千只不死的樹眼。有生靈聽見樹眼一直在哭,一眼一眼的泉在黑松林死去的地方流?!卑。@可能是我在潢源敖包許愿的結(jié)果,潢源知我虔誠,于是賜我千年樹眼,慰我潢源之思。
回到沈陽后,我將潢源樹眼置于花梨畫案之上,讀書之余,輕輕撫弄,每一次,我似乎都能從細密的年輪里和閃閃的樹眼中,讀到史前時期潢源老祖母那個春暖花開的笑容。
三問遼河掌:東遼河源頭那形如五指的泉水還好嗎?
從老哈河與西拉沐淪河源頭采風回來,一直想去東遼河源,但終未成行。東遼河源我是一定要去的,只有那樣,才能是一篇完整的《問水遼河源》。
東遼河源頭在吉林省遼源市東遼縣,那個地方叫“遼河掌”。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奇特的名字。原來,東遼河的泉水在此地一共有五股,形若五根手指,匯總在一起,成為一條狀若手掌的小河,繞山出村,蜿蜒383公里,遂成東遼河。
如今,東遼河源頭那形如五指的泉水還好嗎?那只有到了遼河掌才能知道,于此不再敘述。
2012年8月28日于沈水淺絳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