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虎子的故事

范龍彪，筆名天彪，遼寧鐵嶺人，當過農民工。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中國青年作家學會遼寧分會主席，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碩士（MBA）學位。發(fā)表作品有：中篇小說《鬼樓風波》《潛流》《天堂里的微笑》《危機》等；散文集《歲月隨想》獲第三屆遼寧省散文創(chuàng)作豐收獎一等獎；動畫劇本《重生之門》獲“活力沈陽、動漫之都”第二屆動漫之星動漫腳本創(chuàng)作優(yōu)秀獎；詩集《情感的浪花》、民間文學《民間謎語四千條》《關東民間傳說》；科幻作品《魔幻列車·流金歲月》；兒童文學《泡泡糖》《卡通·漫畫千家詩》和電視電影《漁村里的孩子們》《誘惑》等作品，現(xiàn)任沈陽大千影視文化有限公司董事長。

二虎子是個有故事的人，雖說他的故事算不上驚天動地，但作為一個普通人，一個沒有什么文化的農村人來說，他的故事也夠得上跌宕起伏了。

二虎子是我大伯家的孩子，“二虎子”是別人給他起得綽號，他的原名叫張保國。二虎子是個少有的老實憨厚的人，可是，已經四十多歲，老實憨厚的他卻命運多舛，波折不斷，如果他能活90歲的話，可以說，他一半的生命就是在坎坷和憋屈中度過的。有時候我就想人這一輩子著實不容易，就拿二虎子來說，這么老實憨厚的一個人，咋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和不順心呢？

我之所以突發(fā)如此的慨嘆，是因為我剛收到二虎子的結婚請柬，他終于要完成自己的終身大事，要步入完整的人生了。我又驚又喜，驚喜之余，不禁聯(lián)想到我這個哥哥的諸多故事。

綽號的來歷

村人給二虎子取這個綽號，是說他憨、傻、悶，心眼不全的意思。其實，我的這個哥哥不傻，只不過有點認死理，在為人處事方面不會變通罷了。

二虎子與我沒有直接的血緣關系，他是跟著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伯母后嫁給我的大伯，才來到我們張家的。

二虎子的親生父親也姓張，但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武斗中被打死了，當時，二虎子才三歲。二虎子的親爸是個非常勇武的人，屬于那種敢說敢干，敢打敢殺的老爺們，參加過抗美援朝，在一次戰(zhàn)斗中傷了一條腿。雖說走路一瘸一瘸的，但復員回家后沒有影響他擔任他們屯子的民兵連長。二虎子親爸是跟著二虎子的爺爺從山東逃難到這里的，來的時候就爺倆，但二虎子親爸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否是外來的單門獨戶，在他們屯里，為人處事還行，不怎么出格，可是行事風格卻有點張揚，特別是他又是立過戰(zhàn)功的復轉傷殘軍人，所以屯子里的人更不敢輕易惹他。不過，就因為這一點，影響了他的婚事，早晚到了三十多歲才和我現(xiàn)在的伯母成家。我的伯母是個老實本分的好女人，善良賢惠，與二虎子爸過得還算幸福。但好日子沒過多久，文化大革命就來了，二虎子爸本就是不甘寂寞的人，他怎么會漠視風起云涌的革命形勢呢？結果，就去縣里造反，參加了也不知屬于什么派別的造反派，在一次武斗中，沖在最前面的二虎子爸，就被另一派給一槍打死了，落得個壯年早逝，徒留孤兒寡母的悲慘結局。

二虎子親爸的這些事情，我都是支離破碎地從大人口中聽了這么點。每當我看到二虎子，就不禁想起他親爸，這爺倆的性格怎么會有如此大的反差呢？也許是物極必反的原因吧。這二虎子除了遺傳了他父親的英武面相之外，其余的就沒有什么了，不善言談，老實木納。

還是說說二虎子綽號的來歷吧。我大伯原先也娶了一房妻子，可是我那個伯母是個藥罐子，自從嫁給我大伯就是常年吃藥，過了幾年就去世了，也沒有留下一男半女。后來，二虎子爸死后，經人撮合二虎子跟著母親嫁給了我大伯。但是，由于我原來的伯母常年生病，讓我大伯欠債不少，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二虎子和他母親的到來，特別是二虎子的同母異父弟弟保柱的出生，讓他們一家的生活更不易。雖說，我大伯待二虎子有如親生，然而，限于家庭貧困的狀況，二虎子念到小學三年級就輟學回家，幫著家里干農活，掙工分了。

當時，我們村里那個最好事，最愛貪便宜的人高福德就挑撥二虎子。這高福德長得很瘦，尖嘴猴腮的，一說話還先“嘿嘿”奸笑兩聲，臉上的肌肉都聚在一起，村里人很形象地叫他耗子。高福德又尖又能，非常隔路，見便宜就上，他還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伙，沒事找事，陽奉陰違，品行特別不好。有一次，他看到埋頭干活的二虎子就說：“保國，不是親爸就不給你親，看人家保柱，看你，這么小就得給家里掙工分?！倍⒆幽灸镜乜粗吒５?，什么話也不說。高福德見二虎子憨憨的樣子，就又滿臉奸笑地說：“別干了，回家吧！又不是親爸，干啥那么傻呀?！倍⒆油蝗徊桓吲d地說：“你才傻，你才不是親爸呢！”說完，氣哼哼地轉身離開。弄得高福德很是無趣，站在那里嘟噥著罵了一句：“真他媽虎玩藝兒。”便搖搖頭走開了。

二虎子十八歲那年的秋天發(fā)生了一件事。那時候還是生產隊。正是秋收農忙季節(jié)，這時候的二虎子已經是一把干農活的好手了。那天到了晌午，社員們從地里收苞米回來，一個社員趕著一輛裝滿苞米的驢車剛走到一個水塘邊，不知怎么的，連驢帶車一下子側翻到水塘里，套著籠頭的驢被壓在車轅下，驢頭使勁向上抬著，四條腿一蹬一蹬地掙扎。沒想到，二虎子二話沒說就跳到快齊腰身的水塘里，使勁抬車轅，試圖把驢弄出來?？墒?，驢并不知二虎子的用意，顧自蹬著腿，一下就踢到二虎子的額頭上，血就從二虎子的額頭上流下來。這時，社員們才七手八腳地幫著二虎子把驢弄出來。

二虎子疼得齜牙咧嘴地從水塘里爬上來。時任生產隊隊長的，也是我們本家的遠房叔叔老滿貫，又氣又心疼地罵道：“我說你這個孩子，虎了吧唧的，真是個二虎子，不要命了！”從那以后，就有人叫他二虎子了，但這樣叫的人還不是太多。

他在村里被很多人認為是個“二虎子”的還有這么一件事，就是看秋。那個時代，為生活所迫，沒有幾個農民不偷隊里糧食的，所以，每到秋天隊里怕社員偷糧食，都派人看快成熟的莊稼。看秋是個得罪人的差事，誰都不愿意干，隊里就讓二虎子去看秋。這二虎子實在的真可以，無論是誰他都不客氣。這里說的不客氣倒不是他對偷隊里糧食的人會怎么樣，他就是讓人家把偷來的糧食，全部退還給隊里，為此，他沒少挨罵。有的人就找到大伯和伯母，說二虎子的一根筋和不開竅。雖然大伯和伯母覺得二虎子這樣做沒錯，但面對鄉(xiāng)親的發(fā)難，他們就勸二虎子：“保國，都一個村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了，省得遭人家罵?！倍⒆訍灺晲灇獾卣f：“隊里讓咋干，就咋干?！贝蟛筒敢矝]辦法，就任由二虎子了。從那兒以后，許多人就開始叫他“二虎子”了。

二虎子二十歲的時候，我大伯覺得他太老實了，一直待在村里不行，就想讓他到外面去見見世面，長長見識?？墒?，那個時代一個沒有任何門路的農村人，想走出農村，一般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當兵。于是，我大伯和伯母倆人商量了一下，就狠狠心，賣了家里的一頭豬，給村支部書記送了份厚禮，這樣二虎子終于當兵去了。

當了四年兵的二虎子復員了。他在部隊養(yǎng)了四年豬，如果換了別人也許就不說了，但實在得過分的他，卻不知避諱，別人問他都如實回答。唯一有點改變的是他比四年前更健壯，其他的還和沒當兵以前一樣，依然不善言辭，老實木納。大伯和伯母只是暗暗嘆口氣，就開始給他張羅說媳婦。

二虎子本來就長得身材魁梧，濃眉大眼，鼻直口方，是個儀表堂堂的英俊漢子。當時，他剛從部隊復員，身上還穿著草綠色的軍裝，往那里一站，特別英武，特別顯眼。自從大伯和伯母給他張羅說媳婦后，還別說，沒到半個月，我們村專門給人保媒的王大嫂登門了，說她知道離我們村不遠的蓮花溝有一個好姑娘，長得挺帶勁兒，與二虎子挺般配的，她給保個媒。大伯和伯母高興極了，對王大嫂是千恩萬謝，馬上給了王大嫂跑腿錢，讓她趕快給說合說合。當然，二虎子也挺高興。

事情還挺順利，三天后王大嫂帶著一個神情安祥，模樣雖不是十分俊俏，但也過得去的姑娘上門了，與這個姑娘一塊來的還有她的娘家嫂子。聽媒人王大嫂說，姑娘今年22歲，名叫李秋英。

二虎子雖然低著頭，但看得出來他十分高興。我和二虎子同母異父的弟弟保柱同歲，都在縣里的中學讀書。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也到大伯家湊熱鬧。大伯和伯母便打發(fā)我和保柱到公社所在地的鎮(zhèn)上買肉、魚和菜，我和保柱見到了未來的“新嫂子”，也都興奮的不得了。最高興，也最忙活的當屬伯母了，她忙不迭地招呼著客人，緊接著開始給客人做她最拿手的搟面條。說起來，招待第一次上門相親的姑娘吃搟面條，是我們村的一個風俗習慣，說是讓來相親的姑娘吃了像線似的面條，就能拴住人家的心，親事就成了，這是非常吉利的事情。伯母在我們村里面條搟得好，是人盡皆知的。許多人家說媳婦，第一次姑娘來相親都要請伯母去給搟面條。她搟的面條又細又長，煮到鍋里一點都不爛，加上肉做的鹵子，那可是太好吃，太筋道了。那天，我也享受到了這頓面條的美味，至今想起來，似乎嘴里還余味繚繞。

這頓面條伯母下了十二分的努力，做得太好了。李秋英低著頭，臉紅紅的，不時地用眼睛瞟二虎子。吃過飯，媒人王大嫂讓二虎子和這位姑娘單獨談談，二虎子就手足無措地與這位姑娘到自己的房間談了一會兒，看樣子，姑娘很滿意，走的時候伯母又給了姑娘見面禮。

大伯一家高興極了，覺得這樁婚事肯定能成，遂一家人著手準備訂婚事宜。

可是，過了三天，這個叫李秋英的姑娘自個來了，樣子既難為情，又很著急。原來，李秋英從小就死了父母，是跟著自己的哥哥長大成人的，她的一切事情都是哥哥和嫂嫂作主。她這次是背著哥嫂來的。李秋英相中了二虎子，可是，她嫂子不同意李秋英嫁給二虎子，非要讓她嫁給高福德的兒子高彩東。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李秋英和嫂子從大伯家出去往回走，她們走到高福德家門口，就被高福德截住了。高福德早就準備好了，他弄了一塊肉皮抹得嘴唇全是油，好像剛吃完燉肉。這高福德和李秋英的嫂子是遠房表親，平時都不怎么走動了，只不過認識。高福德非常熱情地請姑嫂兩人到家里坐坐。本來，李秋英不想去，可她嫂子進去了，李秋英也只得跟進去。

這高福德是少有的熱情，又是沏茶，又是拿糖的，他的大兒子高彩東也在家，也很熱情地招呼著李秋英和她嫂子。最奇怪的是，高福德的兩個小兒子正趴炕上吃餅干，確切地說，是餅干渣，只見高福德拿過笤帚，一邊掃一邊罵：“看看這些敗家孩子，吃夠的餅干就胡造。去，去，滾一邊去?！本桶堰@兩個孩子嚇跑了。

高福德罵著就把餅干渣掃到地下，他又開始掃地下，突然他從炕角下掃出兩張花花綠綠的紙，眼尖的李秋英嫂子一看，竟是兩張五元的鈔票。這時，高福德像才看清楚似的，說：“看這倆兔崽子，在家也不知道安生，亂翻東西，翻掉了也不知道揀，瞎他媽地得瑟。今天是看見了，看不見的不知道毀壞了多少。唉，家里沒個頂用的老娘們真不行。這不，他媽身體不行，孩子也管不了，這倆錢都安置不好，說出來都叫人家笑話。”

聽完高福德的話，李秋英嫂子的眼睛就是一亮，心想，這老高家又吃肉又有錢的，如果小姑子嫁到這樣的人家，自己也能跟著沾點光。馬上與高福德走到門外，嘀嘀咕咕地商量起來。李秋英感覺到不太對，可她也不好說什么。

姑嫂兩人走的時候，高福德說：“彩東，快去送送?！备卟蕱|忙不迭地答應著，就騎上自行車先帶著李秋英的嫂子走了。

第二天，媒人王大嫂到李秋英家，又繼續(xù)為李秋英保媒了，但男方換成了高彩東。李秋英非常不愿意，她思來想去決定背著哥嫂親自找二虎子來想想辦法。

李秋英來的時候是下午，也許是上天考驗這二虎子，到了半下午，天突然變了，大雨滂沱，李秋英走不了了。

這件事，很快被村里人知道了。第二天村里一個人問二虎子，說：“保國，人家姑娘在你家住了一宿，你不會那么老實吧，親事定下了？”言外之意不言而喻?？墒牵⒆痈静幻靼兹思业囊馑?，悶聲悶氣地說：“不老實又能咋樣，還能打人家？”這個人干脆把話挑明了，“你呀，真他媽二虎，你和她睡一被窩，生米做成了熟飯，看她干不干？”二虎子這才明白人家的意思，臉一下子紅了，說：“咱咋能干那埋汰事?！?/p>

在一旁的老滿貫有點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保國啊，保國，你是騎自行車扛爐桶子—山炮，叫你啥好啊，干脆叫二虎子得了，真他媽是個不開竅的虎玩藝兒?！?/p>

從此，“二虎子”的稱謂徹底代替了張保國。當然，他和李秋英的婚事也泡了湯。

村人叫他二虎子，他竟不生氣，還悶聲悶氣地答應。久而久之，村里人再也不叫他張保國了，“二虎子”取代了他的真名。

二虎子被判刑

二虎子的婚事就這樣一下子耽擱了下來。其間，也有人給二虎子介紹過對象，但人家都聽說他是個“二虎子”，再就是家里太窮了，還沒與他見面，就拒絕了。時間一長，這二虎子似乎很失望，就更悶了，話更少，平日里就只知道埋頭干活。

這個時候，保柱已經考上大學了，家里的經濟更緊張了。大伯基本已經干不了啥農活，伯母的身體也不太好，二虎子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弟弟保柱的學雜費，家里的一應開支，全得仰仗著他。

當時已經分產到戶，公社也改成鎮(zhèn)政府了，這是改革開放的頭幾年的事。那一年，一個副鎮(zhèn)長的小舅子在我們村外開辦了一個磚廠，挺紅火。二虎子就到磚廠去掙錢，他從小就實在，干啥活都不知歇力，在磚廠很受歡迎。雖然很累，但是家里的一應開支明顯寬裕了。

在這個時候二虎子出事了。如果不是這件事，也許二虎子的人生就這么平平淡淡地過下去了，結果就是這件事的發(fā)生，讓二虎子的人生跌到了低谷。

這件事的起因是因為高彩云。

有時候，生活真的充滿了戲劇性。就說這高福德一家，與二虎子簡直就是前世結下的恩怨情仇，在今世是怎么也擺脫不了糾結了。

高彩云是高福德的女兒，別看高福德尖嘴猴腮，品行不端，但這高彩云卻是個少有的好姑娘，不僅長得好看，心眼還好。高彩云那年20歲，比二虎子小7歲，平日里兩人連話也不說，這都是因為二虎子太悶了。

高彩云中學畢業(yè)考上高中卻沒去讀，是她父親高福德阻止了。一來是家庭困難，二來是這高福德還有重男輕女的思想，他覺得姑娘終歸是人家的人，讀不讀書沒有多大用處，就不讓高彩云讀書了。為此，高彩云在家與父親生了很長時間的氣，終究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得在家干活了。正好，副鎮(zhèn)長的小舅子在我們村辦磚廠，高彩云也去磚廠掙錢了。

高彩云高高的身材，白皙的面容，本分的性格，一下子讓磚廠的老板對她滋生了邪念。開始，磚廠老板有事沒事地與高彩云搭訕，后來，就直接把高彩云從工地調到自己磚廠的辦公地點，讓她當磚廠的會計。這個磚廠老板還經常到高福德家走動，拎點煙酒肉食之類的東西，這讓高福德和高彩東很是受用。

在這里還得說說這高彩東，高彩東比二虎子小兩歲，長得瘦小枯干，像他父親似的為人尖滑，但他有一點還不如他父親，高福德還不太懶惰，而這個高彩東又懶又饞，每日里游手好閑，光想吃好的喝好的?，F(xiàn)在他都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什么也不干，家里全都得李秋英張羅。

生性懦弱的李秋英嫁給高彩東后，日子過得熬啦巴糟，苦不堪言。當年，她鼓足勇氣去找二虎子，沒想到，這二虎子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只是說，自己再去找媒人王大嫂好好去給她哥嫂說說。當時，李秋英的心就涼了，她知道和二虎子的婚事完了，因為她的一切都是哥嫂作主。她更擔心的是自己來二虎子家，回去怎么給哥嫂交待。果然，回家后的李秋英差點被哥哥打了，還是她嫂子出面攔下。嫂子不陰不陽地說：“算了，她不怕坷磣，咱還怕坷磣。趕快找媒人說說，看人家老高家還嫌棄不？不嫌棄趕快叫她出門，可別把野種給生到家里，那就謝天謝地燒高香了！”李秋英欲哭無淚，欲喊無聲，最后，在懊惱和無奈中嫁給了高彩東。

嫁給高彩東后，李秋英才知道自己是跳進了火坑，高福德哪兒有錢，那天是高福德故意演得一場戲。平日里，公公為人尖滑，婆婆常年生病，小姑子和小叔子年齡小，都得她照顧，最讓她灰心的是，這高彩東太不爭氣，懶惰不說，還愛喝酒，有時喝酒后還打她，最讓她受不了的是竟拿當年她單獨到二虎子家的事，來羞辱她，罵道：“臭娘們找死咋地？也就是我高彩東瞎了眼，揀你這個不值錢沒人要的賤貨。竟嫌老子不好，二虎子好，你去找他去呀！”氣得李秋英死的心都有，但看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她只能咽下這口氣。

有一次，這高彩東喝了酒，還去找二虎子的麻煩。多虧那天保柱正好回到家來，保柱長得身材高大，他二話沒說，把眼一瞪，像提溜小雞似的，拎著高彩東的脖領子就甩到院門外，嚇得高彩東從地上爬起來，連土都沒拍就一溜煙跑了。事后，保柱恨恨地說二虎子：“哥，你咋這么窩囊？他再來胡作，你狠狠地教訓他一頓，看他小子還敢不敢了！”

二虎子搖搖頭，說：“管他呢，他不嫌坷磣就行。”氣得保柱只想打二虎子兩下，但知道自己就這么個悶葫蘆哥哥，遂作罷。

通過這件事，高彩東雖然不敢明著找二虎子的茬，但背后沒少嚼二虎子的舌頭。

再說，這磚廠老板的歪心思，高福德是心知肚明，但他是個見便宜就上的家伙，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著不明白，再說，高福德怕這老板，他根本惹不起人家，人家姐夫是鎮(zhèn)長有權有勢。高福德的態(tài)度，助長了磚廠老板的囂張氣焰，借點酒勁，對高彩云說些很露骨的話，沒人的時候，對高彩云還動手動腳的。本來，高彩云不想在磚廠干了，可是本性善良的她，一看到病歪歪的母親，懶惰的哥哥，還有受苦受累的嫂子李秋英，她就打消了不干念頭，只得硬著頭皮繼續(xù)在磚廠干，為了擺脫磚廠老板的糾纏，她盡量躲避著老板。

當時，二虎子為了多掙錢，還承擔了磚廠的看護任務，經常晚上值班。磚廠老板對高彩云的糾纏，二虎子也已經發(fā)現(xiàn)，但他不知道有什么好辦法來阻止，只是在一旁盡量地幫著高彩云，有幾次二虎子見老板把高彩云叫到辦公室，他就故意在外邊高聲咳嗽，或者把鐵鍬等工具弄出很大的響聲，來為高彩云解圍，這讓高彩云萬分感激，見了二虎子開始親切地叫哥。二虎子的作法，卻使磚廠老板很生氣，他就想這二虎子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不行就得開了他。

這天傍晚，所有干活的人都走了，老板對高彩云說要對一下這個月的帳目，高彩云就被留下了。色膽包天的老板竟要對高彩云無理，高彩云開始又氣又急地掙扎，但她對付不了身體肥胖的老板，最后，高彩云高喊救命，老板說：“喊吧，看誰能救得了你?！闭f著，就撕扯高彩云的衣服。

沒想到，正這個時候二虎子出現(xiàn)了，只見二虎子怒睜雙目，上前一把就推開了老板，高彩云這才從床上坐起來，低著頭在一旁擦眼淚。老板指著二虎子罵：“你他媽多管閑事，不想干，就他媽給老子滾蛋！”二虎子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罵道：“你，你是個人嗎，是人能干這種事？”

可能是老板被二虎子的兇相嚇住了，他做賊心虛向屋外走去，由于走得急，結果不知被什么東西拌了一下，身子一栽歪，一下子碰倒了離門口不遠處壘著的一摞磚，這摞磚正好砸在老板的身上，把他的頭也砸破了，腿也砸瘸了。老板就狼狽地捂著頭，一瘸一拐地跑了。二虎子這才把又羞又愧的高彩云送回去。

令二虎子沒想到的是，第二天鎮(zhèn)派出所的警察來抓他了，說他偷磚廠的磚，被老板發(fā)現(xiàn)后，他就狗急跳墻地把老板打了。

雖然，二虎子死不承認，但苦于沒人給他作證，再加上在派出所他又被警察認真地“教育”了幾番，二虎子終低頭“認罪”，后被批捕，法院判他入獄三年。

伯母受不了這個打擊，一下子病了三個月，大伯也一下老了十幾歲。保柱和我雖說此時大學畢業(yè)，業(yè)已參加了工作，但我們人微言輕，沒有過硬的門路，想給二虎子洗刷冤情，可是跑了半年，也無果。

那天，我和保柱去二虎子服刑的監(jiān)獄看二虎子，見他消瘦了很多，我們都哭了。二虎子哭罷，說：“算了，再有兩年多就出去了，別忙了，沒用。你多照顧爹媽我就放心了?！?/p>

我們點點頭，懷著悲憤和無奈的心情告別了二虎子。

新娘是高彩云

在我沒有收到二虎子結婚請?zhí)郧埃译m然已經知道一些二虎子和高彩云的事，但是，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可能，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總感覺心里不太踏實，畢竟他們之間曾經發(fā)生過那么大的事。但事實又是怎樣的呢？

在二虎子入獄服刑的時候，高彩云很快就出嫁了，并且嫁到離我們村幾百里遠的地方。

高彩云不是不想替二虎子作證，但她不敢，又加之她當時的年齡小，也不知這件事該咋辦。首先，這在農村是最坷磣的事，她怕自己說出真相，招人說三道四，壞了名聲；其次，是這磚廠老板的姐夫，也就是那個副鎮(zhèn)長親自出面找了高福德，說明利害，特別是這老板給了高福德500塊錢的封口費，這高福德，連帶著高彩東是說什么也壓制著高彩云，死活不讓她出面澄清事件的真相。

高彩云的良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煎熬，但她無能為力。不過，通過這件事，使她徹底對父親和哥哥失望了，很長時間在內心深處對父兄懷有極大的怨恨情緒，所以，她出嫁以后極少回娘家。

當時，我和保柱也專程到高福德家好幾趟，想讓高彩云出面為二虎子作證。但這高福德冷冰冰地說這件事與他們家沒關系，而高彩東竟對我們罵罵咧咧：“他媽的二虎子活該，不偷人家的東西，咋能讓抓起來？他死到監(jiān)獄才好呢！以后別來我家，再來小心打斷你們的狗腿?！北Ｖ滩蛔【鸵崴晃宜浪览〔帕T。

二虎子從監(jiān)獄出來了。出獄后的他憋啦巴屈的沉淪了很長時間，大門不出，二門不進，頭發(fā)胡子老長也不收拾，急得伯母直哭。后來，我和保柱經常回家看望他，并與他長長地談了幾次，勸他如何活出個樣來，讓那些害他的人看看，等等。這時，他的情況才略有好轉。

村里人誰也不相信二虎子會偷磚廠的東西，明白他入獄是被人陷害的，對他沒有什么歧視，然而，他的婚事卻從此被擱置了，這一擱置就是十多年。

時間到了二十一世紀，這時，我的大伯去世了，伯母已七十歲的人了，保柱在城里工作狀況和家庭情況還不錯，就提出讓伯母跟著他過，但伯母舍不得把二虎子一人留在家里，說什么也不去。此時的二虎子已經四十歲了，形單影只的他，除了全身心地照顧伯母外，開始養(yǎng)豬。他先買了一頭母豬，母豬產的仔不賣，逐漸擴大養(yǎng)豬規(guī)模，到發(fā)展到30多頭的時候，霉運又找到二虎子，一次豬瘟這30多頭豬全死了，他破產了。

當我聽說這件事后，很擔心二虎子受不了這個打擊，可出乎意料的是，二虎子竟找到我說：“弟，能不能借我點錢，豬我還得繼續(xù)養(yǎng)下去。”這可是從沒有過的事，二虎子不管遇到多困難的事，從來沒跟我張過嘴。我一聽，馬上說：“行，需要多少？”二虎子說：“保柱給我拿了兩萬，你看著能給我拿多少就多少，你寫上欠條，我摁手印。”我說：“看哥說的，我還怕你不還咋地，不用?！逼鋵?，我就沒準備要這筆錢。

二虎子堅決地搖搖頭說：“該咋地，就咋地?！蔽抑浪J死理的性格，就依從了他，打了一個欠條，也借給他兩萬塊錢。

有了上一次養(yǎng)豬的經驗和教訓，這次重新養(yǎng)豬，二虎子不僅格外地上心，還跑到縣畜牧局找技術人員去咨詢和學習。不到二年，他就建起一個小型養(yǎng)豬場，欠我的錢也還上了。

二虎子的豬場越來越大，越來越有錢的時候，不少人又開始給他說媳婦了，聽說，這里邊還有沒有成過家的大姑娘，可不知這二虎子是咋想的，竟一個也沒同意。

后來，我從保柱的嘴里聽了點揣測的消息，當然，保柱所說的這一點揣測的消息，也是從我伯母那里得來的。伯母說，二虎子不說媳婦，很可能與高福德家的姑娘有關。這讓我和保柱都大跌眼鏡。

是這樣嗎？還別說，高彩云真的在這個時候回來了，是帶著自己的女兒回來的。開始大家以為她只是回娘家小住，沒想到，她竟不走了。高福德老了，他的老伴早些年已去世，高彩云的兩個弟弟也分家另過。高彩云回來后，就跟著父親一起生活。好在高彩東的妻子李秋英不錯，歸家后的高彩云盡管與高彩東一家住在一個院子，但還相安無事。

漸漸的，就有傳聞出來，說高彩云的丈夫在外做生意發(fā)財后，就找了一個更年輕的女人，把高彩云甩了。高彩云離婚后，兒子留給了前夫，她帶著女兒這才回到娘家。

其實，高彩云離了婚完全可以不回娘家來，她之所以回來完全是為了二虎子。當然，她的這個心思別人不知道罷了。

自從出了磚廠那件事以后，高彩云就再也忘不了二虎子，開始是強烈的內疚、自責，后來聽說二虎子出獄了，她就更不敢回來了，雖然，她知道二虎子不會拿她怎么樣，但她就是自覺無臉見二虎子。直到她母親去世，她不得不回來奔喪。這一次回來，她雖然盡力躲著，但還是在母親安葬后的第三天見到二虎子。高彩云原以為即使二虎子不打她罵她，也會質問她當年為什么不出來說出事情的真相?？墒牵⒆右娝螅购芷届o地與她打了招呼，問：“回來了?！边@一句讓高彩云郁積多年的羞愧、內疚和委屈等種種復雜的情緒全發(fā)泄出來，她叫了句保國哥，眼淚便像下雨似的流個不停。

哭罷多時的高彩云，把當年自己為什么沒替二虎子作證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都向他訴說出來。二虎子聽罷，長嘆一聲說：“彩云，啥也別說了，都過去了?！?/p>

二虎子的善良和寬容，隨著時間的推移，讓高彩云愈發(fā)地忘不了他。特別是她前夫出軌和自己準備離婚的那一段最難捱的日子，高彩云不時地想起二虎子，想為了自己二虎子的所作所為，每到這時候，她就拿前夫與二虎子作對比，比來比去愈發(fā)地覺得二虎子的憨厚和老實，是多么的難能可貴，竟?jié)u漸地對二虎子滋生了依戀的感覺。她離婚后，連躊躇一下都沒有，就直接奔娘家而來，其實，她就是奔二虎子而來的。她的心思卻不敢對任何人說，怕別人恥笑，更怕二虎子拒絕。

二虎子后來也知道了高彩云離婚的事。但他在一年內根本沒有與高彩云有任何接觸，直到后來高彩云親自到他家去了幾次，他們的關系才逐漸改變。這也是我一次回鄉(xiāng)時從伯母口中得知的。

我看著伯母滿臉洋溢的喜氣，心里竟是五味雜陳，不禁被這母子倆的善良和大度感動了。說起來，二虎子的善良完全遺傳于他的母親。我伯母的善良，是非常感人的，她一輩子與人為善，在村里從不與人為難，只要別人求她干點什么，她寧愿放下自己手中的事情，先給他人方便。

當我問起她對二虎子與高彩云的婚事是持什么態(tài)度的時候，她說，提起二虎子為了高彩云而被誣陷進監(jiān)獄的事，她自己也生氣，她也特別看不上高福德一家的品行，但通過與高彩云的接觸，她深深地理解了當年高彩云的難處，又見二虎子對高彩云很真心，雖然高彩云帶著一個孩子，但老人家釋懷了，就同意了他們的婚事。最后，她說：“保國不容易呀，從小受苦。這老高家的姑娘也不容易，一個女人難哪，帶著孩子又得另走一家。唉，管他呢，只要他倆愿意，我當娘的還有啥說道?！?/p>

高福德和高彩東怎么也想不到這高彩云竟要嫁給了二虎子。讓這父子倆既無奈又生氣。自從高彩云離婚歸來后，她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再也不聽父親和哥哥的話了?；蛟S是高福德感覺自己曾經對不起女兒，加之他的年齡大了，也就無力再管了。高彩東本想阻擋妹妹，但說實話，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盡管妹妹不愛答理他，但自從高彩云回來后，也拿出不少離婚時，前夫給她的錢來幫襯他們。這讓高彩東又氣又不敢太造次，李秋英也在旁邊勸解，他也只能由著妹妹了。

水到渠成后，二虎子和高彩云的婚事定下來了。

我想，二虎子與高彩云之間一定還有許多不被外人所知的故事，一定像充滿了戲劇沖突似的吸引人。高彩云嫁給二虎子，可能不排除報恩的原因，但這又有什么妨礙呢？恩情本身不就是試金石嗎，可以考驗人性，考驗真情。

人只要活著就有故事發(fā)生。但愿在未來的生活中，發(fā)生在二虎子身上的故事，再也沒有眼淚，再也沒有坎坷，那我就念阿彌陀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