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埃及想起它的君王

小醉

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里說——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其實女人何嘗不是如此。女人的生活里，一定有一個男子停駐在時間遠去的鐵軌上，同她相忘于江湖。也一定有一個男子活在現(xiàn)下的細水長流里，小心翼翼地為她描黛眉點絳唇，愿付與無盡的歲月來同她相愛。

誠如此篇《當埃及想起它的君王》。在這里，有一個遙遠的彌散著白霧的岸上小鎮(zhèn)，鎮(zhèn)上有自己少女時代未做完的玫瑰色春夢。又有一座巍峨繁華的洋場城池，縱有苦難蒼涼也唯有在此間亦步亦趨，承接所謂的未來之愛。

而如何抉擇，就成為每一個女人都必須面臨的兩枝玫瑰。

1

老媽通過唐生約我見面。

我趕至西餐廳，她已點好一杯清咖，一杯奶茶。我拉椅子坐下，等她開口。老媽打開挎包掏出一張燙金請?zhí)七^來。請?zhí)且黄瑏喒獾纳罴t，深紅中央鼓起一朵亮亮的玫瑰花。“魏詠鶴要結(jié)婚了，這是他托我?guī)Ыo你的請?zhí)！崩蠇屨Z調(diào)平緩，似乎講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西餐廳籠罩在午后慵懶的陽光里，服務(wù)生微笑著走來行去。我將請?zhí)舆M背包，一口氣喝掉涼透的清咖，起身準備離開?！爸茌牵阍撉逍蚜?！”老媽終于控制不住，厲聲呵斥。我沒有回頭和她對視，只是略微停頓，疾步走出去。

這一天，是我的生日。我將這份請?zhí)阕隼蠇屗偷亩Y物，最甜美也最毒辣。

我沿深南大道向北行走一下午，暮成為夜，我在一座人行天橋停下。不遠處的十字路口塞車，車燈閃爍成一片汪洋。此時，我一下午不知所蹤的魂魄才緩緩飄來，折墜進身體里。意識蘇醒，馬上就感覺到緊緊攫住內(nèi)心的一份疼。電話響，是唐生。“周萸，你在哪里？”清淡聲音內(nèi)夾雜濃濃的憂慮。我辨認位置，報給他。對我及時的答復他頗感意外，旋即歡喜，“等著，我馬上過去接你！”電話未掛，我聽見腳步噔噔、汽車轟鳴、以及唐生情不自禁的口哨聲。

恍恍惚惚，我的大腦猶如關(guān)掉電源的電視機，再次空白。

當我看到一幅幅打在墻上的攝影幻燈，才回過神來，原來已隨唐生回到他的家，他請我欣賞前幾日他陪老媽去洛陽的照片。紅是金丹、綠是豆綠、黑是墨玉、白是夜光，姹紫嫣紅，晃得我暈。我順墻角坐到地上，脫口念誦，“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碧粕娜还蛟谖颐媲?，眸內(nèi)流露出一種花瓣的柔光，“周萸，周萸?！蔽疑焓置念^發(fā)，告訴他牡丹中花瓣最多的是魏紫，一朵花有兩種顏色的叫二喬，還有牡丹的根皮可藥用，用來治療痛經(jīng)。唐生在我的喃喃中渾身顫栗，他終于堅定地說出：周萸，我要娶你。

我拼盡全力靠緊墻壁，“唐生，讓我回一趟家。返來，我就嫁你！”唐生驚喜地盯住我，說不出一句話。斑駁光影中，他纖長俊朗，慈眉善目。我開口要一張銀行卡，回家需要一筆錢。唐生迅疾奔進臥室，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響過后，他摟抱著一堆鈔票和銀行卡再度跪下，手起物落，攤開的裙擺內(nèi)登時滿當當。

一種隱秘的疼在身體里穿梭呼嘯，卻與眼前的唐生毫無關(guān)聯(lián)。但他此時毫無保留的寵，使我眼睛發(fā)暖。我緩緩告訴他我的故鄉(xiāng)春季也是牡丹絢爛，只是外人不曉得，轉(zhuǎn)眼就是五月，所有的牡丹都將拆花了，我想回家看看。唐生虔誠地跪著，安靜聆聽。最后，他將我送至機場。安檢口，神思恍惚的我回身擁抱一下唐生，說，籌備婚禮吧！

凌晨的夜機，機艙外清朗的夜空懸掛著一輪巨大的圓月。我扣好安全帶，掏出背包里的請?zhí)?，翻開：周萸，懇請五月五號蒞臨云臺酒店，參加婚禮。魏詠鶴。每一個攤在月光下的字都閃爍著縹緲的金光，我忍不住輕輕撫摩。云臺酒店、婚禮、魏詠鶴。

機艙內(nèi)出奇的靜謐。我死死閉合雙眼，須臾，打算咬舌自盡。

2

岸上，是我家鄉(xiāng)的名字。如今聲名遠播的世界地質(zhì)公園云臺山就坐落其間。只不過在我飽滿而豐盈的成長期，它還未被旅游開發(fā)，幽靜且美麗著。

我家住在岸上鎮(zhèn)。

鎮(zhèn)上全是錯綜復雜的街巷，巷子長而窄，曲而彎，高高的兩壁夾出一線天光。站立巷口，就能望見蒼茫壯美的云臺山，繁復縱深的草木倒影在碧水泱泱的潭面，用未經(jīng)雕琢的自然之美，使我雙眸顧盼流連。那時節(jié)，聰慧的我早有鵝黃淺綠的小恨小愛，只不過，埋在心底不敢聲張。我家不同于尋常百姓，爺爺是鎮(zhèn)中學校長，爸爸是鎮(zhèn)小學校長。就連老媽，都是鎮(zhèn)幼兒園院長。書香門第并不像傳說中的輕柔浪漫，對子女格外苛求倒是千真萬確的。

姐姐異常優(yōu)秀，每次考試都是全市第一。我問她為何不去市區(qū)擇校，她撇嘴，“小傻子，我是岸上的一張金字招牌！”我思忖三秒，恍然醒悟。可我絲毫不羨慕做什么金字招牌，姐姐整天不停地背書練字習題，生活里毫無樂趣可言。天性冥頑的我貪玩，愛極青山綠水的大自然，固執(zhí)認定自己的心愿能在漂浮花香的陽光中發(fā)酵成真。為此，我在家并不討喜。唯一慶幸的是，我是奶奶的心肝寶貝。

奶奶擁有一份特殊職業(yè)——接生婆。她娘家世代行醫(yī)，她從小耳聞目染，沒出嫁前，接生孩子就赫赫有名了。我略懂人事，就看出爺爺其實并不愛奶奶，但奶奶若無其事，經(jīng)年累月地帶著我，被十里八鄉(xiāng)的百姓請來請去。奶奶說生孩子是一件刻不容緩的事，只要有人通知，不管晝夜還是雨雪，火速出發(fā)。我從小跟奶奶吃睡，爸媽的心思全在姐姐的學習上，無暇顧及我，我也不愿與對我責望多于寵愛的父母呆一起，跟著奶奶倒是逍遙快活。

爸媽反對我面對血淋淋的接生場面。奶奶不敢對爺爺發(fā)脾氣，對兒子媳婦卻毫不客氣，“及早鍛煉一下也好，免得暈血。說不定長大還能替我殺雞呢！”爺爺和爸爸斯文儒雅，連只雞都不敢殺。老媽和姐姐更膽小，一見血就捂眼睛。奶奶幫人接生，總有人送雞送鴨表示感謝，奶奶宰殺得厭煩，統(tǒng)統(tǒng)給喂養(yǎng)起來。

每次奶奶被鄉(xiāng)親喊叫，都會拽上我。我跟隨奶奶進院子，院內(nèi)全是人。每個人的臉上都閃爍一種神秘且喜悅的光芒，有的手腳麻利地燒熱水、有的歡天喜地煮喜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被人攙扶著艱難地行走，驅(qū)趕小孩出來；準爸爸被一伙搗蛋的小青年抹一臉鍋黑，抱頭鼠竄。熱鬧非凡之際，俊俏的奶奶高挽袖子，大聲吩咐孕婦躺下，說時辰到了。眾人回避，我卻站在床邊，目不轉(zhuǎn)睛地觀看一個嬰兒的誕生。只見奶奶按住鼓鼓的肚子，朗聲指導孕婦準確呼吸、平緩用力。不一會，我就看見毛茸茸的小腦袋、光溜溜的身子嘩啦一下出來了。我跳到門口尖聲歡呼：生了，生了！片刻，剛出世的小家伙就配合我的預告哇哇大哭，滿院頃刻歡騰。

我愛死了那樣的場面。疲憊蒼白的孕婦一臉驕傲，大山一樣的男人跪在床頭溫言軟語噓寒問暖，眾人舉著襁褓中的寶寶品頭論足。我不羨慕金字招牌的姐姐，我羨慕這場盛大歡喜中的女主角。那時，我總會感動得一塌糊涂，我認定一個女人的最高理想，就是嫁一個愛她的男人，從第一個孩子開始，不停地生，直到她滿意為止。

奶奶將我的崇高理想告訴魏豆?jié){。

他抱住灌滿豆?jié){的熱水瓶，羞赧地站在窗口，不時飛快偷眼打量蜷縮在被窩中的我。我對奶奶的泄密頗為不滿，瞧見魏豆?jié){偷看，怫然不悅。奶奶見狀趕緊接過暖水瓶，示意魏豆?jié){翻墻撤退。

魏豆?jié){三兄弟，大哥慕竹，二哥吟松，他叫詠鶴。我們兩家隔墻而居，關(guān)系卻有點緊張。原因是我的校長爺爺瞧不上他的鎮(zhèn)長爺爺，覺得他家飛揚跋扈。爺爺不許我上魏家玩，怕我沾染不良習氣。奶奶背地對我嘮叨：我瞧魏家孩子挺好，特別是小三，天真淳良宅心仁厚，比你都慈悲呢！我不否認奶奶的說法，奶奶愛喝鎮(zhèn)西頭的豆?jié){，只是路遠，家里誰都不愿替她去買。魏詠鶴獲悉，天不亮就跑去替老太太買豆?jié){，且風雨不誤，一買就是兩年。故此我喊他豆?jié){，他不答不惱，只會一臉酡紅地傻笑。

奶奶疼魏豆?jié){。

因為爺爺不準我們和魏家來往，住在后院的奶奶讓魏豆?jié){翻墻過來，品嘗各式各樣的糕點。特別是冬天，隔三差五便會有人送來糕點和雞湯。暮色一沉，魏豆?jié){準時翻墻而來，捧住熱氣氤氳的青瓷碗怯怯坐在床沿，長睫毛蟬翼似地不停扇動。

小屋漂浮著一層香暖的油煙，蜷縮在被窩里的我不知不覺被靜默的魏豆?jié){吸引。他雖口齒拙訥，卻健壯穩(wěn)重，浸染在薄荷色的燈光里，像一頭幼獸。

3

飛機落地，我走出機場。

月亮還是那么大。一片云飄過來，月亮就在云縫間出沒穿行?！靶≥??！蔽憾?jié){站在不遠處，輕喚一聲。我一時怔忡。

天空皓白。涼風春月夜，無雨卻寒。

他靠住他的越野吉普，靜靜地凝視我。我突然笑了，眼前的魏豆?jié){出落得一表人才，器宇軒昂。我一直珍藏珍愛的，我們那些年少青衫薄的時光，早在歲月的銷蝕中追光逐年的疾駛而去。

月色潑灑出一種光輝。我暗自告誡自己莫要神情落寞、切勿傷悲。魏豆?jié){燃起一支煙，唇角蓬然亮起小小的火光。我從口袋里摸出一支摩卡，點燃，深吸一口。機場外面一盞盞過膝高的地燈，我蹲下去靠住，舉起纖細的摩卡，一口口吞、吐。

我和魏豆?jié){已分別三年。

三年前，我隨老媽去往深圳，魏豆?jié){榮升岸上的最高行政長官——鄉(xiāng)長。那時，云臺山已被開發(fā)成旅游勝地，他忙得不可開交。我走的那天，沒有通知他?？删驮趦蓚€小時前，我在深圳機場的候機大廳撥通他的電話，我急切地說，一會，我就到了。

脊背上的地燈傳遞出淡淡的暖，我卻覺得自己掉進三生九世的滄桑里，成為日暮窮途的羈旅倦客。

五年前，已嫁在深圳的姐姐和唐生有了可愛的女兒小寶，我爺爺和爸媽也定居深圳。奶奶已不在了，無疾而終。我大學畢業(yè)在市報社上班，魏豆?jié){送我一輛紅色的QQ。那時，我和魏豆?jié){熱戀，但瞞著雙方家長。魏和周是岸上的兩大家族，卻一直水火不容。特別是在云臺山開發(fā)時，因為補償事宜兩大家族發(fā)生爭執(zhí)，后來升級為械斗。械斗中，我的一位堂哥不幸身亡。周家集體憤怒了，數(shù)千人扯著橫幅跑到市政府告狀。

第二天，幾十輛警車開進岸上。我坐在屋頂觀看，人滿為患的街巷，魏慕竹一身新衣走到警察面前說，人是我失手打死的，我投案！警察帶走主動投案的魏慕竹，當他爺爺聞訊趕到，街巷已空了。遠遠地，我看見老爺子緩緩倒在地上，再沒站起來。我清楚堂哥不是魏慕竹打死的，械斗結(jié)束他才從市區(qū)趕回，他當時正在籌備婚禮。

魏慕竹鋃鐺入獄，魏爺爺病故，整個岸上陷入一種可怕的沉默對峙。市領(lǐng)導生怕再鬧出什么亂子，想方設(shè)法勸我爸去駐深辦事處主持工作。那年深大畢業(yè)的姐姐已和做生意的唐生結(jié)婚，老媽就同意了。

我不肯走。

老媽隱約知曉一點我和魏豆?jié){的戀情，她聲色俱厲地告誡我別犯傻。我懂她的意思，岸上一直以來魏家和周家就沒人結(jié)親。“你要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不成？”老媽臉上泠泠的，霜花一樣白。我不辯解不否認不回答。

除了我，舉家南遷。

魏豆?jié){半夜翻墻而來，站在空蕩蕩的屋子，嘶啞地喚：小萸。我凝視他胳膊上的黑紗，黑紗上驚心怵目的‘孝，流下淚來。我說對不起。他撲過來緊緊抱住我，熱淚簌簌落進我的發(fā)里，不關(guān)你的事，一切都過去了。

我蜷在豆?jié){寬厚的懷抱里，喃喃念誦：山草青兮，若我心。與一生兮，然莫疑。他雙臂用力，“小萸，等家里的事過去，我要明媒正娶?！蔽已瞿?，在他炯炯閃光的眸子里看見自己的倒影?！笆卖[得太大了，阻力重重。豆?jié){，我們還小，慢慢來?！蔽椅站o他襯衫的扣子，淚流滿面。爸媽南下前夜，家里坐滿周姓的人。大伙忿忿不平，嚷嚷是魏家逼迫老爺子背井離鄉(xiāng)。我雖不愛爺爺，但聞言難免心酸。奶奶不在了，爸媽遠行，爺爺只能跟他們走。我清楚八十高齡的老爺子，對這片山清水秀的故土眷戀不舍。

魏豆?jié){察覺出我的心不在焉，他緊張起來。小萸，你不會丟下我走了吧？我破涕為笑。他見狀也笑了，用牙齒咬住我的耳垂，一字一句：“娶，不二志?！?/p>

可最終我還是跟回來接我的老媽走了，在魏豆?jié){踏上仕途的第一天，我義無反顧地離開岸上，拋棄了他。

憑心而論，今夜，我真不該滿心怨懟地蹲在魏豆?jié){眼前，和他僵持不下。我離開三年，如果換做其他男人，孩子都會喊爸爸了。他拖到如今才肯結(jié)婚，對我，已是不辜負。我打算站起身，迎上去，大大方方對他祝福新婚愉快，早生貴子?？赡棠堂腿粡男牡滋鰜?，我不由想起她打趣面紅耳赤的豆?jié){：你小子娶了小萸，一定要努力賺錢，她是打小就立志生一大堆寶寶的傻女人。

夜空清曠，往事一幕幕輪番上演。依靠微溫的地燈，我突然意識到眼下與魏豆?jié){雖不曾恩消愛泯情斷義絕，但很快就會失散、形同路人。于是，蘇醒過來的疼痛再次潮水似的將我兜頭席卷，我捂住絞痛的肚子，跌坐地上。肚里盛著我的肝膽脾胃，五臟六腑，唯獨，沒有魏豆?jié){的孩子。此前和此時沒有，此后，也不會再有了。

小說里凄美愛情的女主角總是無所不能。但我做不到為愛一夜白頭，我力所能及的，只是一夕忽老。

4

魏豆?jié){接我回到岸上的第二天，在云臺酒店的貴賓套房，我捧著兩只泛黃的竹簽，呆坐鏡前。

奶奶還健在的那一年，我和魏豆?jié){去云臺山的萬佛寺看牡丹，正好碰見一群香客在大殿內(nèi)抽簽。等香客散去，魏豆?jié){牽我邁進大殿，我們并肩在蒲團跪下，虔誠地拜了拜，各自抽出一支簽。先看他的：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十五始展眉，愿與塵與灰。

看過他的，我跳到一旁看自己的簽：此曲有意無人傳，愿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時橫波目，今成流淚泉。

那一年萬佛寺的牡丹開得真好。我把自己的竹簽藏進袖口不讓魏豆?jié){看，他笑我小器。我彎腰貪婪地嗅著牡丹，告訴他兩只簽上都是李白的句子，看過他的我的就不用再看了。

多年后的五月三號，我獨坐云臺酒店的房間，將兩只泛黃的竹簽并排放在鏡前。魏豆?jié){抽的是兩小無猜的《長干行》，我抽的是凄清悲慟的《長相思》。同為太白所做，寓意卻相差千里。我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宿命。我沖鏡里的自己笑笑，拿口紅在鏡面涂出：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我抬手將半截口紅從敞開的窗戶拋出，蹬蹬走出酒店大門。

經(jīng)過旅游開發(fā)的云臺山很漂亮，我沿著用鵝卵石鋪成的小道，走向颯颯作響的竹林。翻過去，就是不老潭了。夕陽西下，我的影子在地上拖得無限長，掩蓋住不為人知的心事。走了很久，終于看見波光粼粼的不老潭，在晚霞中流金溢彩。

我在潭邊撿一塊大石，將手提包里的長繩掏出來，扔在地上。

奶奶在世一直盼望我嫁給魏豆?jié){，她說三歲定八十，敦厚善良的傻小子值得我托付終身。我懂奶奶的心事，爺爺不愛她，她寂寞了大半生。閱盡人世的奶奶告訴我男女在一起過日子還是相愛的好，風雨坎坷，因愛都會變得有滋有味。老太太十分滿意豆?jié){對我百依百順的好，她打包票我倆結(jié)婚他一定為我遮風擋雨，對我寵愛到老。

我當然喜歡清澈羞赧的魏家三少，喜歡我們共同成長歲月中他對我無休無止的好。我一直想早早嫁給他。我甚至羨慕《長干行》中的女子，十四為君婦。如能那樣，我和魏豆?jié){的孩子早就跑滿大街了。

我人生每個階段都有所希圖，幼年渴望新衣美食；少年渴望自由浪漫；青春渴望動人愛情。我的幼年與少年一直殷實富足，唯獨在青春時期，遭遇叵測變故。先是奶奶離開我，成為我心中無法消弭的長痛；接著是舉家南遷，和岸上隔山隔海；然后，是我隨回岸上接我去深圳的老媽離開故鄉(xiāng)，拋棄魏豆?jié){。別人破壞我的希圖時，我會怨會恨會詛咒。自己破壞希圖，就接受自己的懲罰。

我坐在潭邊脫掉鞋子，用長繩將藏青色大石綁在右腿上。咬舌自盡的場面太過血腥，早年我不在意容貌妝扮，在深圳混跡三年，我懂得愛美了。再說自殺是不吉的事，我不能給岸上造成一絲一毫的不良影響。思來想去，唯有悄然投潭，長發(fā)飄飄的我才能猶如睡美人那般，安詳離世。

三年前，老媽回岸上接我去深圳。

因為姐姐遭遇車禍不幸身亡，八十歲的爺爺受不住沉重打擊中風癱瘓，疼姐姐如心肝寶貝的老爸一夜白頭，唐生抱著嗷嗷嚎叫媽媽的女兒失魂落魄。一個完整美滿的家因姐姐的猝死頃刻間支離破碎，成了一地收拾不起的哀傷。

老媽給我跪下，央求我跟她走，她說姐姐臨終遺言，讓我代替她成為小寶的新媽媽。姐姐和儒雅穩(wěn)健的唐生戀愛三年，結(jié)婚三年，她怎樣都不舍將心愛之人拱手讓人，還有聰慧美麗的女兒，跟了誰她都死不瞑目。她這些迫不得已留在塵世上的至愛，唯有托付我才能安心。

姐姐叫小茱，我叫小萸，合在一起就是茱萸。茱萸，生長在云臺山的一種植物，有濃烈香味，重陽之日用來插頭，可延年益壽，消災避禍。唐朝時期山水田園詩人王維漫游至岸上，登臨香氣襲人的茱萸峰，寫出奇麗詩篇。而我和姐姐，是全家人心頭的兩支奇葩。在我內(nèi)心的排行位置，奶奶第一，姐姐第二，豆?jié){第三。

我接受不了姐姐的猝死。她從小到大都是一塊光芒萬丈的金字招牌，在岸上是，在深圳讀大學也是。因為才華出眾，她被儒商唐生相中，苦追不舍。他們戀愛三年才結(jié)婚，我應邀去深圳參加婚禮。香格里拉酒店、紅地毯、豪車、鉆戒、組成姐姐中英文名字的萬朵玫瑰。浪漫奢華，令我終身難忘。

但我從未想過走入姐姐擁有的豪門生活。我愛的人是魏豆?jié){，一個從小立志做岸上最高行政長官的鄉(xiāng)下孩子，他說做了鄉(xiāng)長就有權(quán)利調(diào)解魏家和周家的世代怨懟，讓岸上兩姓人家相愛的年輕人喜結(jié)連理。我得意未來夫婿的不凡抱負，甚至主動替他設(shè)計好百條預案。從和豆?jié){明確戀愛關(guān)系開始，我就時刻準備著做權(quán)高位重的鄉(xiāng)長夫人。我還親口承諾，如他憑借自己的努力拼搏做上鄉(xiāng)長，我就義無反顧嫁給他，哪怕全世界反對也無濟于事，大不了我裸嫁，或，生米煮成熟飯。

但我萬萬料想不到，姐姐死了，死前還將她擁有的一切饋贈給我。老媽直直地跪在我面前，“周萸，小寶不能有后媽，屬于你姐的一切不能落于旁人之手?！蔽以徖蠇尩目诓粨裱?，失去愛女，她近乎崩潰。

我不愛唐生。但我不能駁姐姐的面子。還有我災禍連連的家，我不能袖手旁觀。小茱不在了，爸媽世間的親人唯剩小萸，必要時，我只能舍生取義。

三年來，我安撫好小寶失去媽媽的驚惶無措；日夜承歡爺爺膝前；陪爸爸走遍深圳的每一條街巷；唯獨和老媽，劍拔弩張。三年來唐生已愛上我，老媽見狀連連逼婚，前段時間甚至帶唐生跑回岸上，和豆?jié){見面。唐生不知我和豆?jié){的紛擾過往，將我對小寶的百般好統(tǒng)統(tǒng)算他頭上，甚至提前邀約魏鄉(xiāng)長參加我們尚且不知婚期的婚禮。那段時間，剛好有人給魏豆?jié){介紹一位女人，見過唐生，豆?jié){就答應和那位寡婦結(jié)婚，并托老媽帶回一張喜帖。

我恨死老媽，恨死魏豆?jié){，恨死自己。

我一直心存僥幸，等姐姐遺留的陰霾散去，我或許能全身而退至豆?jié){身旁，若他堅貞不渝不婚不娶，我們還能前緣再續(xù)。在機場，他始終不肯主動走到我的跟前。是我堅持不住蹣跚上前，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他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室，漠漠地說，萬佛寺新栽一茬牡丹，我托付人給你晾曬根皮，走時帶上。這個混蛋，還記得我多年的頑疾，痛經(jīng)。

惡狠狠地綁好石頭，我霍然起身。

春夢秋云，聚散真容易。

就在萬事俱備閉上眼準備縱身一跳時，被人在背后牢牢抱住?！靶≥?，帶上我?！笔俏憾?jié){，這個該死的混蛋，嘶啞地央求，熱淚順著我的脖頸滾滾而落?！拔疫€沒死，你哭什么？”我惡狠狠。他不再說話，只將濡濕的臉貼住我的脖頸，雙臂不斷用力。我透不過氣，趴在他手臂咬上一口。他手腳麻利地將我拽至安全處，解掉繩子，扔掉石頭。我默然盯住氣呼呼的豆?jié){，等待他告訴我，他已解除婚約，生生死死都會和我在一起。

夕陽變換成銀紅色，寶藍的天。我滿心期待等著眼前男子宣布免死赦令，只要他告訴我愛情還在他的胸口，我就不死了。

豆?jié){為難地看著我，愣怔半天，才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單子遞給我。我疑惑地看了一眼，瞬間呆若化石。

一張輸精管結(jié)扎手術(shù)證明。這個王八蛋，他竟做得出來！

我撲過去，拼命對他拳打腳踢。難怪在機場他不肯走上前接我，原來是做賊心虛；難怪他肯娶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寡婦，他是決意不肯再要自己的孩子了?！澳銈€喪盡天良的王八蛋，你這是要切斷我所有的退路是不是？魏豆?jié){，魏詠鶴，你個混蛋！”我聲嘶力竭地吼叫。

他的臉上被我瘋狂的指甲撓破，淌出血珠。我再下不去手，攤著雙臂哇哇大哭?！澳悴豢先⑽乙擦T，我又不是沒人要，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魏豆?jié){，魏詠鶴，我知道是自己辜負你，但遭天譴的人該是我才對。你這樣做，分明是在怨我、在恨我、讓我無地自容良心不安。你太狠毒了！”

他在我的怒吼中緩緩蹲下去，蜷縮成一團。

良久，我聽見他壓抑的哭聲，孩子般，孤苦可憐。

我撲通跪下，死死抱住他，說：“傻子，你割掉了我的心，你知不知道！”他反手攬住我，我們歪倒在地，彼此長淚不止。

他將我的手掌捂在胸口，開始說話。

魏豆?jié){說他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看見我，陪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我結(jié)婚，我們朝夕相處，伉儷情深；青梅竹馬相好那些年，他從未想過愛情會在歲月里中途變卦，命運用我們親人的種種不幸卑鄙地將我們活生生扯開，越拉越遠。三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我，想我的聲音想我的眉眼。但他清楚，我們再回不到從前。我在深圳呆了三年，早成了小寶心中無人能取代的新媽媽；而唐生，又那樣疼惜寵愛我。

“你心太軟，跨不過自己的那道坎。小萸，血緣有時真邪惡，親人呀，讓我們有苦難言。我不想等了，我如今是岸上最高的行政長官，不能形單影只讓人笑話。小萸，當年我們在萬佛寺抽簽時，我曾許愿：娶你為妻，疼你愛你，從第一個孩子開始生，生到你滿意為止。如果我變了心，就讓我斷子絕孫。我如今這樣做，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不是愚昧地懲罰自己?！倍?jié){將我的手覆在他的唇上，“這輩子如不能和你生兒育女，我就不想再要孩子了。小萸，這是不是也算一種殉情？”

5

微笑著參加完魏豆?jié){隆重的婚禮，我拖著箱子離開岸上。新娘恬美，帶過來的男孩調(diào)皮可愛。西裝革履的魏豆?jié){一手牽一個，佇立在云臺酒店的玻璃門外，微笑著，目送我。

高跟鞋清脆敲擊著腳下的路。今天是五月六號的清晨，萬佛寺的牡丹已然開始拆花了，一瓣一瓣，伴隨春風緩緩折墮塵埃。我一直痛經(jīng)，喝過牡丹根皮煮的水就會不痛。以前我覺得這治標不治本的方法麻煩，如今想來，這恐怕是唯一溫習愛情的機會。氤氳中，萬佛寺清晰浮現(xiàn)，并肩跪拜、篆刻太白詩句的一對竹簽、牡丹叢里小心翼翼接吻的少年。

箱子里裝滿曬干的牡丹根皮，這是魏豆?jié){送我的土特產(chǎn)。婚禮上我做了伴娘，看著因剛動過手術(shù)身體尚且有點佝僂的新郎，我再不悲傷。

愛過痛過，再相見再想念，都該圓滿無憾。

五月五號，立夏。新郎新娘住進云臺酒店的總統(tǒng)套房，我和小男孩住在隔壁。我擁著他講《海的女兒》。王子結(jié)婚，小人魚跳起旋轉(zhuǎn)舞，這是她最后一次見王子，晨曦初現(xiàn)時她就會化作泡沫，無影無形。

小男孩偷偷哭了，不知道是因為心疼小人魚還是想他媽媽。我在暗夜中溫柔地拍打他的后背，輕聲哼唱催眠曲。三年來，我都是這樣哄小寶入睡。今夜，我哄睡另外一個孩子，是一個小男孩。鬼使神差，我想起了兒女雙全。

夜深了，我將手臂從小男孩的脖頸下慢慢抽出來，躲在陽臺抽煙。翠藍的夜空，月亮缺著一小塊，是一輪將要圓滿的上弦月。煙霧升騰，我滿腦子都是用尾鰭換取愛情的小人魚，隔壁新婚燕爾的魏豆?jié){，我竟給忘了。

五月六號清晨，我拖著箱子離開岸上，去市區(qū)找一位要好的同學，她在婦幼醫(yī)院做主治醫(yī)生。在醫(yī)院呆了一禮拜，我坐飛機返回深圳。

唐生抱著小寶接機。

小寶一瞧見我就扯開嗓子喊：新媽媽，新媽媽。唐生趕緊捂住小寶嘴巴，尷尬地解釋，外婆對她說你打算和爸爸結(jié)婚，她就鬧著不肯再叫姨媽了。瞥見唐生發(fā)紅的臉頰，我輕輕笑了，“婚禮的事，你籌備沒？”我盯住他問。唐生身子一震，脫口問：“周萸，你真的愿意嫁給我了？”四周的旅客聞聲將目光投注過來，小寶見狀得意洋洋，“外婆說得沒錯喲，我就是要有新媽媽嘍！”

婚期訂下。

我對唐生提出要求，婚禮簡簡單單就好。唐生應允，三年來他盡知我的脾氣秉性，知道服從命令就是最好的愛。

爺爺能獨立行走了。他看著在落地鏡前試穿婚紗的我，嘮叨起奶奶的種種好處。老媽見狀埋怨他，怪他以前過分冷落老太太，以至于奶奶拿我填補寂寞，把好好的一個丫頭嬌慣得不成樣子。我沒有搭腔。含笑旋轉(zhuǎn)婚紗。

初夏陽光透過玻璃門投射地板，一片耀眼。我舉著雙臂飛快旋轉(zhuǎn)。裙裾飛揚。我的心一片蒼茫。

奶奶不在了。姐姐不在了。豆?jié){結(jié)婚了。我滿滿的心被一點點掏空，以后，將填充進小寶，爺爺，老爸老媽，還有唐生。我知道這是宿命，我認了。

在我的堅持下，唐生給我選了一輛紅色的QQ。我開著它去東門逛街，購買結(jié)婚用品。七月七日，小暑。我駕車行駛在濱河大道的夜色里，車載收音機里播報：200多年前，現(xiàn)代埃及的首任君主穆罕默德·阿里為他的國家贏得獨立。此后，君主政體一度遭到廢除和忘卻。如今，埃及子民想起了國王，他們重修宮殿，并試圖找尋昔日的記憶。

車窗開著，帶著咸味的風吹進來，我左手握住方向盤，右手撥通魏豆?jié){的電話。他在萬佛寺，省里有貴賓去參觀，他負責夜間接待。我說你先忙吧，空了再聊。他朗朗大笑，“忙都是借口。從我結(jié)婚至今，已過了小滿、兒童節(jié)、芒種、夏至、端午節(jié)、建黨節(jié)。小萸，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我扭臉窗外，紅樹林一閃而過。

我答復自己很好，爺爺也好，老爸老媽都好。唐生送我一輛新車，小寶不再喊我姨媽改口叫我新媽媽?；槠谠诩矗乙矊⑹峭霞?guī)Э诘娜肆恕?/p>

豆?jié){安靜的聆聽。

良久，他告訴我屆時不能參加我的婚禮，他說自己是做官的人，忙碌起來身不由已。隨即他叮囑我珍重身體，說我將要帶領(lǐng)一大家子生活，會很累人的。他安慰我別多心，不是他小心眼不愿來，是真的脫不開身?！靶≥?，我們要好好地活過八十耄耋，九十鮐背，成為岸上鶴發(fā)童顏的百歲老人。那時，請你的孩子們用竹竿抬我們上萬佛寺賞牡丹花吧！”

我聽見話筒里傳來疑似雨滴的聲音。相隔千山萬水，我也知道，魏豆?jié){沒出息地哭了。

我趕緊笑了笑，說自己開著車呢，講電話不安全。豆?jié){聞聽囑咐幾句，掛斷了電話。我猛然加速，車駛向海邊。

夜風吹拂，海浪溫柔地拍打沙灘，我赤足站在微涼海水里，慢慢打開手心里的一張紙。它是一紙證明，五月六號，我的輸卵管結(jié)扎報告單。我不是愚昧地懲罰自己，我只是想那樣做罷了。

我年輕時的最大理想就是和我愛的人結(jié)婚，從第一個孩子開始生，不停地生，生到我滿意為止。如若不能，我也想和魏豆?jié){那樣，斷子絕孫。

當年在萬佛寺，少不更事的魏豆?jié){在神佛面前，一語成讖。

那又怎樣，我們說了做了，也認了。

我們不過是中了誓言的蠱。如今兩不相欠，我才能心無旁騖地開始新生活。我彎腰將報告單放進涌動的海水中，看它一片片浸濕、一點點下沉、一寸寸飄遠。

電話響，是唐生?！坝H愛的，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回家?！蔽疑磉呁２粗约旱腝Q，但我沒有拒絕。報出位置，我坐在空曠的沙灘上，點燃一支摩卡香煙，在兩行清淚里，開始等待。

讀后

我們這一生向來深愛彼此，但并非這一個愛字就可以完整地描摹我們的人生。

我們會相愛，然后結(jié)婚，然后變老。只是我愛的是你，但你結(jié)婚時我不是你手邊的新娘，我們也不能像歌里唱的那樣守在一起慢慢變老，不能一起如約上萬佛寺看少年時的牡丹花。

世事就是如此，不能順從我們的心意。

但還好，我知道，我所愛的一直是你，而這樣的愛將會用盡我畢生的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