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琛散文三章

葉琛

苦 舟

在歲月里分辨苦和樂，是一件幸事，無疑，感知存在說明我活著。摸見事里事外的真實(shí)情節(jié)，我便說到生活，說到是非曲直、善良或邪惡，說到繁花似錦。告訴你們，我，只是一只小小的舟船。

河岸是我光明的出口，歡愉地站在一個起點(diǎn)上，面向浩瀚無涯，寬邊闊遠(yuǎn)。

是，這就是一種必然存在，一種需要。穿行在航線上，隔著不厚的距離我就挨見了水，深不可測的水和水下的萬千生物是我之外的另一個王國。

突然間，好似處在一珠水的內(nèi)核里。與周遭的一切粘連在一起，與狹隘和廣大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沒有參照的情況下，我以自己形成的獨(dú)立個體與世界接觸，擁有一個自己喊著習(xí)慣的名字，用一種不被別人生厭的姿勢行走。

飄蕩。對著無邊，想象岸上的一切具象人事物。漁火通明，倒映在水體上方的是沉寂，是告別，是故事，是愛和呼喚。通常情況下，我只是一葉苦舟，在茫茫中訴說一個人的事情，因為茫茫水域上沒有樹也沒有花蝴蝶，盡管這是一個鳥鳴山更幽的季節(jié)。

我記得來的時候，海在咫尺。我就從淺處去探，試圖去慢慢深入，到其中去窺視命理中所說的孤獨(dú)。而后，海風(fēng)徐徐吹著，我滿身都浸染在其中，于是，海就更成了我通往向往的通道，雖然在這片龐大的急流面前，我不能種上土豆、玉米等作物，也不能做更多與泥土有關(guān)的事情。我已經(jīng)感染了這里的一切習(xí)氣，燃著自己到達(dá)海中央，我多么像是一座孤獨(dú)的島嶼，偶爾還能遇見掠過頭頂?shù)您t鳥。

我所到之處，有很多我叫不出的魚類曾在某些時候被我吞食，雖然我知道它們也曾同我一樣漂洋過海，遠(yuǎn)遠(yuǎn)地從陌生到達(dá)熟悉的無法割舍?？桑罱K它們還是消失于我的存在。這個塵世太不公平了，我已經(jīng)不再敢說自己是善良的。

又一日醒來，我成為一個開始發(fā)揮航行功能的舟船，一件有意義的物品。我不知道會在哪里遇見港口，這個拘謹(jǐn)?shù)?、未完成的小男人會在哪里遇見?？康恼军c(diǎn)。歲月之流，我試圖在生活最柔軟的部分里抽取出一個幸福的詞語，不要求太多，也不要求多少的熱烈，只要一個像糧食、水分、歌謠一樣溫暖的名詞就足夠。

與相向而行的船只打招呼，我發(fā)現(xiàn)它們滿足于自己的作為。我猜測它們有一種我所不知的信念，或是一種來自幸福的信仰，一只舟船迎著暖陽的簡單活法。

誰發(fā)現(xiàn)了我身邊的月光，誰在度過漫漫長夜的時候懷想起我。我離你們很遠(yuǎn)，遠(yuǎn)得沒有聲音和光線可以波及。是的，轉(zhuǎn)身向前是我要做的事情，我要做的事情是靜的。

不久前我聽到過岸上的消息，波濤送來的一些細(xì)語，我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快意。我所被需要的不是這副冷漠的身體。我活著，在水流深處擁抱風(fēng)；我活著，在星群之間守候黎明；我活著，在祖國的懷里踏實(shí)漂泊。我需要這一切活著的理由，需要你們和這個世界給的任何好祝福。

一只苦舟，一個由來已久的生命體記號。就在這里開始吧，讓我從水里站起來，用魚類的語言與世界對話，讓我也成為這個神奇人間的一口子，讓我享受一次人間愛的感動和甜蜜。漂泊久了，我有些記不得家的樣子了，只是忽然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守候的孤獨(dú)外邊，仿佛站著母親更為寬闊的守候，仿佛矗立著家更為浩大的守候。我是多么的渺小，抬起雙臂就能把自己擁在懷里。

“心跳最茂盛的地方，那是愛的故鄉(xiāng)。”你們看，一只舟船那么從容：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哭一場，然后繼續(xù)夜行。

聽 雨

窗戶被我用報紙封住很久了，一直以來房間里都暗暗的，進(jìn)門就需點(diǎn)燈，許是在一個人的小小空間里，我喜歡把一切事物都隔離在外邊，感覺這樣能給予我更好的踏實(shí)。其實(shí)我的房間外面是一片開闊的田地，有菜地和水稻田，菜地上種滿了玉米、馬鈴薯等作物，這個季節(jié)的玉米長得有些高了，馬鈴薯也開花了，白白的小花點(diǎn)點(diǎn)藏在肥厚的綠葉間，顯得有些生動。近些時候，我還看見有農(nóng)人來種下西葫蘆，秧苗瘦瘦的，細(xì)細(xì)的毛挨著，看上去，莖和葉子很脆弱。而水稻也比前段時間綠了許多，添了新葉，它們相互倚靠的葉子在微風(fēng)細(xì)雨中輕輕擺動。

連續(xù)三天的雨下得令人有種陰郁感，于是，我想到了把窗戶打開一個小口，把報紙都扯了下來，動作干脆，我想用窗外的這片景色來沖淡一點(diǎn)當(dāng)下的陰郁。今天的中午過去后，雨下得小了些，積聚在屋檐上的雨水順著屋檐垂落下來，窗臺上濺起的雨花清晰細(xì)致。一滴一滴有節(jié)奏、有規(guī)律時間差地滴落下來，引我去像個青春時期的小男孩樣，托著腮幫去望窗外，聽雨、想象、做白日夢。這樣的感覺很好，仿佛又回到了往昔，仿佛又可以做那個沒有煩惱和憂愁的小孩子，滿心歡喜地認(rèn)真描摹著未來的藍(lán)圖。

這個時候，情不自禁地想起家鄉(xiāng)的雨來。大山深處的家這么多年來一直像是我記憶里的記號，僅是一個具有一點(diǎn)代表意義的符號的那種感覺，因為很久沒回去過了。在我十五六歲那時候，父親把家搬到了縣里的一個鄉(xiāng)上，離老家有些遠(yuǎn)，而我又一直在外地念書，回去也就少了。只是記得老家挨戶人家的房子都是土木結(jié)構(gòu)建筑的，均是兩層，上邊蓋著瓦片，瓦片上還壓著磚頭。家鄉(xiāng)多雨，那時候的我總是很喜歡站在屋檐下，伸手去接雨水，然后又努力一抬手把雨水都潑出去，看著它們重新落到地面。老家的小樓都開著木窗，從左往右推的那種。我常常到樓上的木窗前聽雨，很認(rèn)真地聽著雨水打在門前的葡萄藤上，打在門前的四棵梨樹和兩棵桃樹上。

春雨覺著過于柔弱了，又過于漫長；而冬雨又太凄冷，冷漠得有時令人感到害怕和孤獨(dú)。我覺得五六月份的雨最好，芒種過后，到處都綠得可以，空氣也是無比清新，外加一些早熟的果實(shí)也掛上了枝頭，看雨、聽風(fēng)、品果，美哉！早期曾寫過一篇聽雨的文章，但已經(jīng)翻找不到了，只是約略記得一些意思：很想聽一場雨，一場不帶嘈雜的純凈之雨。雨落下來，讓我有些猝不及防，也正如幸福，有時候快得讓人質(zhì)疑。趴在窗前，雨絲猶如少女的長發(fā)，不染一塵，透滿光澤；也如剛吐新芽的新柳，頓然在眼前漫漫綠開來了。

有人說，能把一場雨聽完的人是有福之人。大自然這奇妙的贈予還真是值得我們?nèi)ジ卸鞯模松烦?，它陪伴著我們度過了多少春華和秋實(shí)。聽雨是一件誰都可以去做的事情，也是誰都有權(quán)利去做的事情，或也是誰都做過的事情。它就這樣平白的按著自己的性子，選擇自己喜歡的時間，下在這個世界的角角落落，下在人們生活甚至是身體上的每一個部位，滋潤著萬物生靈，養(yǎng)育由來的一切文明。我去查了雨的解析，竟是那樣簡單：雨是從云中降落的水滴，陸地和海洋表面的水蒸發(fā)變成水蒸汽，水蒸汽上升到一定高度之后遇冷變成小水滴，這些小水滴組成了云，它們在云里互相碰撞，合并成大水滴，當(dāng)它大到空氣托不住的時候，就從云中落了下來，形成了雨。雨有很多種，有毛毛細(xì)雨，有連綿不斷的陰雨，還有傾盆而下的雷雨、陣雨。我們的生命中，遇見過多少其間形色的雨呢？我想，人活著，做一些工作，愛一些人，或長或短地聽一場雨，然后繼續(xù)那些一如既往的生活，多好。

回憶是過去進(jìn)行時

其實(shí)，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生在福建建陽市小湖鎮(zhèn)的一個山村里。確切地說，這不是一個村莊，是四面八方逃計劃生育的人匯集在一起而形成的一個群落。我從母親那里聽到的村子名字一直還記著，是這里的人們自己起的，用我們家鄉(xiāng)方言說叫做“磨石巖”，用普通話我就叫不來了。

那是一個山谷，四面有三面環(huán)山，背山高峭；正前方是一塊往下低去的山丘，也是山村的出入口?！按遄印彪x鎮(zhèn)上很遠(yuǎn)，甚至離其他的村子也很遠(yuǎn)，“村子”里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出入唯一的辦法是步行?！澳ナ瘞r”從三五戶，慢慢增加到十余戶。匯集越來越多的計劃生育逃生者的原因，多半是因為此處易守、易逃：一是計生執(zhí)法員不容易找到這個地方；二是即便找到，在距村子很遠(yuǎn)處就會被村人發(fā)現(xiàn)，便即刻可以往后山逃去，而且入口是上坡，一條村人自己開的陌生土山路。

村子里的住戶在此大都做些簡單的耕種，種的作物多為短期內(nèi)能收獲的，比如：青菜、玉米、土豆、地瓜等等。水稻幾乎沒有，家里吃的米糧是在趕集時上四五十公里外的鎮(zhèn)上買的。趕上集日，人們通常是天一亮就去了，到夜幕方才能回到家，來回一個整天。逢上好季節(jié)，村子里的婦女和孩子還能撿些山栗等野生堅果讓男人帶去，到集市上換米換面；或也會摘些苦菜，用沸水煮后曝干，一并讓男人帶上，到集市就地鋪開個小攤子賣掉，換些散錢買油鹽。

村子里的人們彼此都很和善，是因為彼此憐憫的緣故吧，來自不同的地方，但卻懷著同一個目的。村子里的人們彼此交流甚多，但蹩腳的語言，也會弄出不少誤會。比方說，閩北人的喝茶叫“噎嗒”，然，我們浙南人聽去則更像是“也歹”，好事變壞事了。自然，這是不影響感情的，因為一方聽出另一方誤解自己的表達(dá)后，即刻會用動作和笑容來糾正并重新表達(dá)。也有時候，小孩子們之間鬧矛盾，相互間對罵，由于普通話沒學(xué)到幾句，因此罵著罵著就用起自己的家鄉(xiāng)話來。你用你自己的家鄉(xiāng)話，那我也用我自己的家鄉(xiāng)話，彼此聽不懂地罵著罵著就反倒齊齊大笑起來，結(jié)果便是哈啦哈啦地手拉手捉蟋蟀、捕蜻蜓去了。

無疑，這也是最好的友誼建設(shè)方式了。

村子里的住戶有來、有去，多半是生完孩子就走的。當(dāng)然，前提是生的必須是男孩。這個地方，成了越來越多生命的誕生中轉(zhuǎn)站；這個地方，被越來越多的人記憶，這些記憶流向了祖國，甚至是流到了世界的某些地方、某個角落。這是沒得怪怨的事情，八十年代，是一個將計劃生育列為基本國策的年代。我們很多人，也就把這些定義為命了。

母親說我們在“磨石巖”生活了四年，但在我的記憶里總感覺不止，很長、甚至更長。當(dāng)然，四五歲的孩子是不敢談什么記憶的，我之所以會對“磨石巖”有相對清晰的記憶，據(jù)我自己分析推測，大概是后來在父母親和姐姐們的詳細(xì)敘述中得到深化和加強(qiáng)的。

有時候一家人在一起，母親總愛拿父親來說笑，對我們說：你們的父親啊這一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蓋草屋、砌鍋灶，不說別處，就“磨石巖”一個地方吧，住四年就蓋三次，你們真是有“福氣”啊，年年搬新家。然，父親則會不服氣地立馬接上：當(dāng)時我蓋得可是最堅固了，你們可還記得坑邊的老李家，住不上五個月就又重新“選址”了；還有還有，那個井口的“東路人”一家，挨不過爛雨季，不等雨歇就又開始造“新屋”啦！

我們圍著火爐，哄堂大笑。

說真話，“磨石巖”的草屋是我永生不會忘記的，我清晰地記得那個時候父親建茅屋的情景：

選好位置后，在四個角分別埋下柱子。柱子很粗，高矮一致而且都有大叉，這是便于柱子與柱子間搭上橫梁。屋子的頂部是竹條向兩邊斜躺，然后在竹條上鋪上一層編好的茅草塊，茅草是曝干的，編得比較厚也比較密，用來防風(fēng)。接著就是把這一大塊一大塊編成籬笆狀的茅草固定在預(yù)先釘好的竹條上，最后蓋上攤開的樹皮。通常是杉樹的皮，它們相互交疊著蓋在屋頂，壓上較為平整的石塊，同時要在四邊的橫梁上在捆上木條做固定。茅屋的圍墻就真是籬笆的做法了，唯一不同的是附上了塑料布，若塑料布不夠，父親就會拿來蛇皮袋代替，上面赫然印著“尿素”、“復(fù)合肥”等字樣。

茅屋十幾平米，屋內(nèi)通透，一床、一灶、一圓木鋸成的樹墩謂之為桌。

這樣的情景多半只能在電視里見到吧，或有很多人向往那種閑致的情調(diào)，向往那種簡單安然。但是，當(dāng)這些可以觸摸的真實(shí)清貧和無可言狀的苦難是千真萬確住在你的生活里的時候，或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風(fēng)雨飄搖。一晃眼，我都已經(jīng)在這塵世度過二十六個春秋了，這些不可逆轉(zhuǎn)的進(jìn)程在我的生命中顯得如此興奮。

那天，我在網(wǎng)絡(luò)上去搜尋記憶里的那些地點(diǎn)，看到當(dāng)?shù)厝藘焊枥镞@么唱道：月奶只，月光光，問你住那里？住到天中央。問你借鏡妝，鏡妝好梳頭；問你借勺漏，勺漏好舀灑；問你借掃帚，掃帚好掃厝；問你借甜羅布，甜羅布好院鍋（刷鍋）；問你借光餅，光餅在（多）油，三碗石榴；石榴在（多）骨，三碗豆刷（末）；豆刷塞牙，三碗豆芽；豆芽打索，三碗蓮各；蓮各坐一機(jī)，三碗芋頭絲；芋頭絲朝脯（干），三碗筍脯（干；筍脯（干）大張……

好像，這些也曾被我記憶過，記憶里，當(dāng)?shù)氐暮⒆觽兂对铝痢?。家在哪里呢，家在天地中央?/p>

苦難的歲月里，母親常與我們說，要相信美好和幸福就在不遠(yuǎn)處。這簡單的話語成了我的信仰，成了我精神的不朽支柱?；貞洠孟癜盐液透嗟臇|西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在我靜下來的時候，天空和大地是靜的，水和燦爛的陽光也是靜的，我記憶里的“磨石巖”似乎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