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剛
成寫手易,成作家易,成思想者則難矣。作為80后一代中的奇葩和另類,韓寒擁有思想家、作家等多項頭銜,令人艷羨。自出道至今,這個謝霆鋒式的花樣男兒,寫小說,玩賽車,撰時評,編雜志,發(fā)唱片,做廣告代言,榮登作家富豪榜,尤其近年入選美國《時代周刊》“全球最具影響力100人”及美國雜志《外交政策》年度“全球百大思想家”,更使他集文學天才、意見領袖、大眾偶像、良知旗幟于一身,紅透半邊天。
樹大招風,自古而然。當韓寒遭遇方舟子,一場好戲遂鳴鑼上演。這些年,留美博士方舟子的一系列“打假”舉措氣勢如虹,往往切中肯綮,鮮有敗績,在社會層面上卓具清心明目之效。得“斗士”美譽的方舟子創(chuàng)《新語絲》,揭西洋鏡,志在為現(xiàn)實中國刮骨療毒,其志可嘉,其行可敬。敏銳如貓頭鷹的方舟子,從一場網絡辯論中嗅出了某種“假”氣息,遂起而質疑。一個從不讀書的年輕人何能以文立身?方舟子的質疑,直指韓寒奇跡背后的一切:他的父親和他的營銷團隊。
任何一場論戰(zhàn),都不免于意氣用事,不免于情緒化和非理性。方舟子從人生閱歷、知識沉淀、時代烙印諸角度考察,認定韓寒早期作品不可能出自14歲少年之手,而出自“中年猥瑣男”之手;韓寒則舉家上陣,并把“45歲頭發(fā)就禿了”當成生理缺陷攻擊方舟子,大批粉絲隨之直呼方為“禿子”而責罵不休。韓寒認為,方舟子的動機意在“抹黑”自己,其心叵測。然而任何批評,我們只需關注它是否言之成理即可,不必追問動機;因為相比于事實,動機實在并不重要,擁有知情權的公眾,最渴望了解真相。氣盛言宜,是一種淡定和大氣,為笛卡爾、布瓦洛所高度崇尚的理性,當是人類秉持的永恒法則。方舟子的尖刻令人不快,但身負多種光環(huán)和榮譽的“公民”韓寒,理應是一株笑傲雷電的高樹,而非弱不禁風的小花,對于質疑自然要當?shù)闷穑钠綒夂?,理性回應。唯此,才有社會的進步和時代的發(fā)展。
數(shù)年前,王朔就在博文《凈是好話兒——亂點新浪博客排行榜》中,懷疑韓寒博客里的大部分文字并非出于韓寒之手。倘此事成真,則誠為中國文壇一樁驚天大案。毋庸諱言,韓寒走到今天,沒有策劃是不可能的。時下,影視圈中頗為龐大的槍手一族,已是公開的秘密;而團隊作戰(zhàn)、流水線作業(yè),在出版界早已存在。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置身一個“酒香也怕巷子深”的時代,只要不違法犯罪,策劃是無可厚非的,種種形式的炒作、包裝、營銷也都是允許的,甚至是必需的。但若因此導致創(chuàng)作個性的泯滅和創(chuàng)作水準的平庸,就有些說不過去了。而真要到了代筆的份上,則因關乎誠信和道德、因欺世盜名而罪莫大焉。
韓寒博客上有一段很酷的公告:“不參加研討會、交流會、筆會,不簽售,不講座,不剪彩,不出席時尚聚會,不參加頒獎典禮,不參加演出,接受少量專訪,原則上不接受當面采訪,不寫約稿,不寫劇本,不演電視劇,不給別人寫序。”這些,生活中的韓寒基本做到了。不過,以小人之心猜度,此公告或許正是出于言多必失的顧慮。2007年,針對自己雇傭槍手的傳聞,韓寒就說過:“我早料到有那么一天,于是每次動筆寫,我就擺個DV在后面拍著,到現(xiàn)在,我已經拍了1000盤DV帶了,總計也就2000個小時?!蔽娜说搅诉@份上,真夠累的——寫作簡直變成了一種行為藝術。顯然,這與寫作的本質相去甚遠。
方舟子拿質疑科學的態(tài)度去質疑文學,自認是學術批評;韓寒則認為文學作品如果用學術分析的話,全世界所有的文學作品都不成立。竊以為,文藝創(chuàng)作因其特有的虛構性、想象性、靈感性、突發(fā)性、個體性、復雜性、特殊性,歷來說不清道不明,頗難定于一尊。但這并不意味著文藝創(chuàng)作完全無跡可尋。某種意義上,文藝創(chuàng)作如同中醫(yī),神龍明滅,靈機萬轉,只可意會不能言傳;而科學探索則像西醫(yī),一是一,二是二,須穩(wěn)扎穩(wěn)打,步步為營。兩者在本質上呈現(xiàn)為思維的不同,這也許正是韓、方分歧所在。方的質疑和某些要求,如希望韓寒出面與他上電視就此事公開一辯,既合理,又牽強,因其涉及到一個“口才”問題——蓋作家一族中,能寫的不一定能說,能說的不一定能寫,既能說又能寫的,又往往難得持久。
不容忽視的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既有一致性,也有多變性和階段性。韓寒許多文字都在比賽空余完成,這成為他遭質疑的緣由。其實,對于處在思維活躍且體能最佳的二三十歲年齡段的作者,賽車期間寫大塊文章是可以做到的,說不定寫作者因此會文思泉涌;倘專門抽出時間寫,拿不出一個字也是可能的。試看古今中外許多作家,其靈感迸發(fā)的前提和條件往往千奇百怪:有人須盯著窗外的樹梢,有人要聞著爛蘋果的氣味,有人須泡在浴缸里,有人要坐在馬桶上,有人須潛身草叢,有人要置身鬧市……哪怕是寫作的姿勢也難統(tǒng)一:通常都是坐著寫,但也不乏喜歡站著寫、趴著寫乃至蹲著寫的?,F(xiàn)實生活中,很多作家在環(huán)境逼仄住房擁擠時下筆如有神,待到有了豪華住宅和寬敞書房,反而什么也寫不出了。
“文之思也,其神遠矣”(劉勰),創(chuàng)作是一種很奇妙的現(xiàn)象和行為,難于以常理衡量,緣木求魚式的索引法確不足取,疑鄰竊斧式的有罪推理更要不得。然而,于不疑處有疑,乃是學問正道。方舟子通過分析《求醫(yī)》相關細節(jié),認為該文不可能出自17歲的體育特長生韓寒之手,而是一位中年老病號的代筆;韓寒前期作品文筆中規(guī)中矩,“的地得”用法正確,和寫博客文章的那個行文口語化、經常出現(xiàn)病句、“的地得”不分的韓寒文風很不一樣。在一一指出對方代筆跡象后,方舟子又以福爾摩斯式探案手段分析韓寒家書筆跡,得出可能是“偽造”的結論,同時認為韓寒手稿“過于整潔”不足采信。方氏這種雞蛋里挑骨頭式的文本分析,拋開其機械性的一面,恰恰是實證精神的體現(xiàn)。
文壇總是充滿了太多的不可能。說到韓寒的低學歷,歷數(shù)活躍于當代中國文壇的一線作家,小學、初中、高中畢(肄)業(yè)者伙矣。種種跡象表明,作家的學歷與其創(chuàng)作成就難成正比。作家創(chuàng)作時寫錯字句也是常事,哪怕其人受過高等教育。像《咬文嚼字》近期“開咬”郭敬明的博客,隨機選取十萬字,即有錯別字數(shù)百,堪稱創(chuàng)作思維活躍而語言文字粗糙,語文基本功的薄弱自不待言。但這并不妨礙作家本人的大紅大紫。
因此,說《三重門》成熟、老練、老到,不像是少年人寫的,或許有理;但說它正是少年人寫的,當然成立。因為,最喜歡裝老成的恰恰是少年人,這一點,心理學和現(xiàn)實生活都可佐證。由是,韓寒行文中的思想開闊狀,想象豐富狀,隨手拈來狀,左右逢源狀,辛辣老到狀,冷峻犀利狀……其實都是可以“做”出來的,都是一種常態(tài)。這可視為少年寫作的一個特點。
明乎此,即便同一個人,也是完全可以擁有幾副不同筆墨的。而韓寒追憶他當初參加新概念作文比賽相關細節(jié)時,前后供述的不統(tǒng)一,亦不妨視為文人的散漫性情所致。“如果一個1958年出生的人能假裝一個1982年出生的人寫文章,并獲得同齡人很多年的喜愛,稍有常識就知道這不可能。”韓寒這話卻未必具有說服力??匆豢茨切┳钍軞g迎的兒童文學作家,哪個不是擁有一把年紀?這就如同斷言男性作家寫不好女性、女性作家寫不好男性一樣想當然:其實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對于男性作家,寫得最好的往往是女性形象;而女性作家筆下,寫得最好的往往是男性形象。韓寒又說:“‘的地得不分,錯別字也多。這個是我的寫作特點,如果方舟子和麥田不懂得什么叫寫作風格的話,那么也可以通過這個特點來判斷我的文章是不是我寫的?!奔毤毻魄茫暗牡氐谩币活愄撛~的混用,未必算得是真正意義上的“寫作特點”,倘真有捉刀者故留破綻,也很容易做到——從操作層面上,這僅是一個簡單的技術問題。
韓寒一些為民生吶喊、為弱勢代言的博文,體現(xiàn)出積極的社會精神。“韓三篇”中對于國民性的分析,如:“大部分中國人一副別人死絕不吭聲,只有吃虧到自己頭上才會嗷嗷叫的習性,一輩子都團結不起來?!痹溨C,智性,解頤;但嚴格說來,卑之無甚高論。以此類文章暴得“當代魯迅”大名,未免取巧了。拋開對韓寒寫作能力的質疑不論,方舟子對韓寒文史水平的質疑是有力的:我以福建省高考語文第一名的文言文功底,花七八年時間才陸續(xù)把中華書局的二十四史點校本翻了一遍,才敢吹噓讀過二十四史;韓寒以語文期末考試僅40多分的文言文功底,一年時間就讀過二十四史,豈止是天才,就是神嘛。的確?;蛟S是韓寒神化自我之心過切,全然忽視了文化是很嚴肅的積淀。盡管文學創(chuàng)作總是允許異類的存在,但高一復讀兩年、七門成績不及格、文史功底乏善可陳的韓寒,一年內即看完總共3300卷的二十四史及其他著作,還能寫出20萬字的長篇小說,簡直如有神助,堪比那些因服食神秘丹藥而功力劇增的武俠人物,多少給人不靠譜的感覺。
韓寒自陳“一直不在任何的神壇”、“我只是被燈光照著的一個小人物”,但很多事并不由他。時無英雄,必然制造英雄。國人的心理,是往往需要一個強勢的父親(father),以資瞻仰和倚靠;一座座偶像遂次第誕生。韓寒嘆息:“中國假的東西的確太多了,我一直信奉要盡可能的真,卻要替那些假背黑鍋?!痹谒矫芏病⑻摂M又真實的博客或微博平臺,表達的自由,不應侵犯他人的權利。只是,在現(xiàn)實中國,行事多半要矯枉過正才好,否則難以奏效。
方舟子的志在打破偶像還原真相,未必如韓寒所指是懷有教主心態(tài),而更多呈現(xiàn)為一種理想主義精神。尖牙利齒的方舟子,更像一位古中國的游俠,欲以個體之力糾正社會不公。奈何大眾的心理,向來是鐘愛喜鵲而討厭烏鴉的,盡管烏鴉的鳴叫,可能更近于真相或真理。喜歡魯迅的方舟子,不無深度而時顯偏執(zhí)刻薄,每每被視為異類。在“和為貴”的東方古國,在假貨盛行時代,這樣獨來獨往的書生兼猛士,正是一種稀缺資源。方氏“一根筋”式的執(zhí)著與求根問底的糾纏,誠為一種美國式思維的映射,其骨子里是嚴肅嚴謹?shù)?,求真求實的?/p>
說來說去,“代筆”一事很難證實或證偽——除非后院起火,真正的代筆者(倘若有)因反目而跳將出來,將一切內幕和盤托出。時勢造英雄。在商機無限的消費時代,什么樣的奇跡都會發(fā)生?;蛟S,這場隔山打牛般的論戰(zhàn),到頭來會不了了之,其價值僅僅在于成功地賺人眼球,刺激經濟,只剩了愚昧的公眾,在無主中狂歡。
由方、韓之戰(zhàn),不由念及當今文壇批評者與作者的關系。本質上,作者與評論者最好是背對背兩不相識,各忙各的。然而在當下,作家與評論家卻多是你儂我儂,熱烈互動,呈蛇鼠一窩之勢;評論家對作家的既媚態(tài)可掬又當仁不讓,作家對評論家的既清高自持又做小伏低,成就一種時代奇觀。試看各類評獎活動,早已淪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投票”的結果——鮮有評委愿意把票投給與自己毫無瓜葛的候選者了,哪怕對方實力超強;因為那樣做,并不能給自己帶來任何現(xiàn)實利益。在偌多文學評獎活動中,與“拼爹”類似的,便是拼交情,拼關系,拼人脈,拼資源……有奶即是娘,舍此無他。“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當今文壇,缺的正是方舟子式的評論者。
成名十余載,拜“馬太效應”所賜,韓寒一路凱歌,收獲海量美譽。然而瓦罐不離井邊破,“什么壇到最后也都是祭壇,什么圈到最后也都是花圈。”(韓寒語)當年“艷照門”事件中的女星,換作常人可謂冤矣。但作為公眾人物的她們,有著非比尋常的知名度、關注度、影響力、號召力,在享用公共資源方面得天獨厚,本質上屬“特權”一族,常人夢寐以求為之癲狂的榮耀與財富,在她們唾手可得。由是觀照,凡夫俗子恨不得公眾人物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是干凈的、芬芳的,如此不切實際的期許,蠻橫卻也合理。人總是在挫折中反思、苦痛中成長的。三十而立的韓寒,在這個龍年春節(jié)前后所經歷的一切,對于他不失為一種莊嚴的成年禮。正如韓寒的支持者范冰冰所言:我挨得住多深的詆毀,我就經得起多大的贊美。韓寒的另一支持者姚晨說得更到位:其實這次是命運給韓寒出的一道考題,雖說過程曲折難解,好在他已找到了答案。愿風雨過后,海闊天空。
質疑屬天賦人權,質疑精神則不失為一種美好的德行。究其實,此類“找茬”式質疑,對于寫作者,未必意味著是一種災難或構陷。懷疑、推理、求證,畢竟都是科學精神的彰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任何論爭都不會毫無意義。人間從來不太平,塵世永遠在鬧騰;俟河之清,人生幾何?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無論置身哪一時代,德行、品位與境界,從來都是不變的圭臬。當塵埃落定,狂歡變?yōu)槔硇?,不管經歷了些什么,我們該干什么還得干什么。其實,韓寒今后真正需要做的,就是不斷以更多更好的作品,驗證他自己還能走多遠。
2009年11月,奧巴馬在上海與中國青年對話時說:“作為美國總統(tǒng),有時候我倒希望信息傳播得沒有這么自由,因為這樣我就不會老是聽到別人批評我。我覺得人很自然地——當他們在有權有勢的時候就會想,那個人怎么能那樣說我,或者,那是不負責任的,等等。然而事實是,由于在美國信息是自由交流的,在美國有許多人批評我,說我什么的都有,我其實認為這讓我們的民主體制更強大,也讓我成為一個更好的領導人,因為這種做法迫使我傾聽那些我不想聽的意見,迫使我審視我每天的所作所為,看一看我是否為美國人民盡了全力……”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如果換一種思維,我們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最愛你的,其實也許正是你的敵人。每一個生命個體的前進道路上,都需要他人的善意或不夠善意的提醒。對于韓寒,可以說,他業(yè)已成為方舟子的所愛和最愛。循此路徑,我們當會獲得一些奇特有趣的體悟和思想。
(作者單位:南京理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