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落地成灰

蔣小雪

我又回到了鄉(xiāng)下的老屋。不到一小時的車程，我卻極少回去。是的，極少，尤其在奶奶走了以后。

得知我要回來，幫忙看管屋子的周嬸早早地，將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衫衔菡娴氖抢狭耍簤ζら_始脫落；檐橡已經(jīng)腐朽，疲憊地垂下了頭。寒風(fēng)蕭瑟，穿過銹蝕的窗欞。只有早已空了心的核桃樹，仍頑強地佇立在長滿荒蒿的院落里，陪伴在老屋身邊，一起回憶和訴說著如煙歲月、似水流年。

院墻下，堆放著一些散亂的柴草。印象中，每次回來，總能看到爺爺坐在院子里挽柴，不緊不慢，悠閑，隨意，卻又仔仔細細，像雕琢一件藝術(shù)品。奶奶穿著干凈的衣衫，比如那件青灰色棉麻襯衫，極普通的對襟式樣，精致的盤扣，系著藍布圍裙，進進出出，發(fā)出一些細碎的聲音。閑下來時，奶奶便端出針線簍子，倚了門框坐著，戴上老花鏡，做那永遠也做不完的針線活，和爺爺一樣，不緊不慢，悠閑，隨意，卻又仔仔細細，像雕琢一件藝術(shù)品。這樣的畫面，通常會出現(xiàn)在陽光很好的午后。陽光一跳一跳地，不多一會兒，便跳到奶奶的針線簍子里去了。我呢，招貓惹狗攆雞娃子，累了，困了，直接伏在奶奶的腿上，睡著了。風(fēng)吹過竹林，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彼時，時光是那樣悠長，緩慢，像村口日夜流淌的小河。

奶奶走了以后，二叔二嬸便搬來老屋陪伴爺爺。每天，爺爺都會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眼睛空洞地望著遠方，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沒看到。有一段時間，爺爺似乎強壯了，氣色好了很多，偶爾杵著拐杖四處走走。但，再也看不到他坐在院子里挽柴的場景了。爺爺?shù)墓陋毟?，是從奶奶走了以后開始的。在老屋沒有徹底空寂以前，他的心，便早早空寂了。

老天并沒有因為奶奶的離去而給予爺爺更多的疼惜與眷顧。在奶奶走后的第三個年頭，一場意外，正值壯年的二叔，悄然離世。當(dāng)二叔的骨灰從異鄉(xiāng)運回老屋時，所有的人都哭了，除了爺爺。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和以往曬太陽的每一天一樣，神情端正，眼神空茫。只是瘦削的臉白得嚇人，讓我想起了當(dāng)年蒙在奶奶臉上的白布。那一刻，我的心縮緊了。眼前的這個老人，年輕時有身份、有地位、有姿態(tài)，誰料想，老來卻被無情的命運擺布和折磨：十二年前，失去了孝順體貼的長女；三年前，失去了相濡以沫的結(jié)發(fā)之妻；今又……我不敢去想，他那瘦弱干枯的身板，還能承受多少苦難。或許某一天的某個時刻，有可能是白天，也可能會在夜里，那盞生命的油燈，在耗盡了最后一滴油以后，撲閃幾下，便冒出一縷白煙，消失在沉寂的空氣中……我忍不住打了個顫，來不及擦干臉上的淚，便跪在了爺爺身邊，撫摸著他的手背，輕輕地喊著：“爺爺，爺爺!”我的喉嚨澀得發(fā)疼。

我就這樣站在老屋的院子里，安然而倔強地站著，像那棵經(jīng)年累月佇立的核桃樹。腦海里像倒帶一樣，閃動著一些畫面，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空與場景交錯著，變換著；光與影折射著，重疊著；許多細節(jié)像蟲子一樣鉆了出來，毛茸茸地，從心上爬過。

從老屋出來，我去了后山。這里，睡著我的親人。奶奶、大姑、二叔，三座墳塋，緊緊相挨，被荒草掩沒，孤寂而悲涼。一層一層的土，堆出了一座墳塋，圓圓的，堆出小小的尖來，像一頂帳篷，也像一個抽象的句號。是的，句號。這個句號畫完了，人這一輩子，也就走到頭了。三座墳塋連在一起，又像什么呢?省略號?無限延伸的，遙遠的，未知的……

塵歸塵，土歸土。這片紅土地，無私地養(yǎng)育了每一個出生的人，也包容地接納著每一個離去的人。生在土地上，埋在土地下，這，便是生命的一場輪回么?

天，灰蒙蒙的。干干的樹枝上，零星掛著幾片枯黃的樹葉，張牙舞爪地矗立在天際，訴說著冬的蕭瑟。紙錢灰被風(fēng)吹了漫天，雪花般飄灑，煙霧縈繞了迷茫的雙眼。依稀中，奶奶、大姑、二叔的面容，穿過時光，穿過塵埃，穿過空氣，穿過混沌，翻山越嶺地來到我的面前，滋潤著我心靈的荒原，在我的心上開出一朵花——一朵白色的小菊花，在記憶的深處搖曳，那么近，又那么遠。

攏了攏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淚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不，我根本沒想控制。這一刻，對親人的思念，如墳上的野草一般瘋長，雜亂，尖細，如針尖，也如麥芒，細細密密地刺入我的身體、血液……我忽然覺得渾身無力，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骨頭，都生生地痛。

冬日的村莊，靜謐，安詳，透著幾分落寞。間或一兩聲狗叫，在空氣中回蕩。沿著那條印著我無數(shù)深深淺淺、歪歪曲曲腳印的小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著。路邊，是安靜的、沒有一絲聲響的田野。曾經(jīng)，我和小伙伴們在這田地里奔跑，在混著新鮮牛糞味道的青草氣息中嬉戲，用黃色的野菊花扎項鏈和花環(huán)，攆偷吃麥粒兒的不知名的小鳥，采一種長著三瓣兒葉子的、薄薄的、楚楚可憐的草——從它的草莖里，可以嚼出酸酸的汁水兒，我們都管它叫“酸酸草”……如今，花兒已經(jīng)凋謝，鳥兒已經(jīng)飛離，這片帶給我無數(shù)歡樂和希望的田野，是那樣的空曠、孤寂而又凄迷?；蛟S，田野依舊是那片田野，而我，已不再是昔日的自己?

一群小孩子嬉笑著跑過，在他們當(dāng)中，我仿佛看到了昔日的小伙伴——二蛋、三毛、胖丫……還有，我自己。記憶像挑起的絲線，一些溫暖的細節(jié)充塞其中，有快樂和光華，有動人的顏色、聲音和傷心。我看見它們長出了翅膀，撲棱棱地飛……

我微笑著走過，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咬了咬嘴唇，有點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