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力出手

毛立新

1

馬力的個頭和飯桌一般高的時候，天天都想打隔壁的大胡子。

馬力不想都不行。

大胡子要么棍子似地杵在家門口，惡狼一樣盯著馬力家，要么到馬力家找茬。

比如，大胡子沖到馬力家門口，指著自己家門前的一片樹葉，說是馬力家故意丟的，把他家門口弄臟了，喝斥馬力家的人趕快揀走。大胡子說著，還會像廁所里急著等待蹲坑的人，使勁搓掌，快速跺腳，一副難忍的樣子。

大胡子惡狠狠盯著馬力家的時候，馬力家的大黑狗立即耷拉下腦袋，轉(zhuǎn)身縮進門里。大胡子沖到馬力家門口時，大黑狗起身躲進后面的房間。

大黑狗本來讓大胡子感到害怕。大黑狗的虎視眈眈，體腔內(nèi)瘆人的轟響，嚇得大胡子眼睛亂眨，頭皮發(fā)麻，自言自語著縮進門里。

大黑狗后來怕大胡子，是遭馬力的父親暴打的結(jié)果。

馬力的父親只要看見大黑狗盯著大胡子，又惹大胡子生氣，就操起棍子或磚頭狂打狂罵大黑狗，打出了大黑狗的條件反射。

馬力的父親面對大胡子的一次次挑釁，也只會躲進后面的房間。

馬力的父親很怕大胡子。

馬力的父親只要敢對大胡子發(fā)聲，哪怕正好嗓子癢了咳一下，大胡子就沖向馬力的父親，說馬力的父親罵他了，會把右胳膊伸得像棍子，朝馬力的父親的胸前又搗又戳。

馬力的父親的手只要動一動，哪怕摸摸被大胡子弄疼的地方，大胡子就會說馬力的父親還手了，就打馬力的父親的耳光，或干脆把馬力的父親打翻在地。

大胡子會邊打邊罵，像你這種軋姘頭的貨色，是人間的禍害，就是要打，要天天打，打爛你的狗膽為止。

大胡子打罵完馬力的父親，又會像解決了內(nèi)急似地輕松而去。

大胡子打馬力的父親的時候，馬力也打大胡子。馬力用小棍子戳大胡子的屁股，或用小板凳砸大胡子的屁股。

但大胡子的屁股戳不疼砸不疼，結(jié)實得像大石頭。馬力的小棍子或是小板凳總是被大胡子搶去，要么被折斷摔爛，要么被扔出去老遠。

馬力總是受欺受氣，看見大胡子，就會覺得世界驟然縮小，沉悶又灰暗。

馬力恨透了大胡子，恨不得一巴掌把大胡子打進土里。

馬力深刻地知道了有勁的拳頭是多么有用。

一切都在時間里變化。馬力的父親不會再長個子和力氣了，但馬力會。

馬力越長越高，越長越壯，加上練習(xí)武術(shù)，兩道濃眉下的眼睛像陽光下的玻璃彈子一樣亮。

大胡子害怕了，生怕被馬力看見，不僅進門出門時一溜小跑，即便炎熱的夏天也緊閉大門。假如目光與馬力遭遇，大胡子不僅慌忙躲開，眼睛發(fā)了瘋似地眨動，嘴里還念念有詞，仿佛害羞似地趕緊跑開。

馬力沒打大胡子。

馬力的父親和大胡子的老婆軋姘頭，馬力知道殺父奪妻之恨不共戴天的道理，馬力不想做人太不講理。

馬力強大了，嫌大胡子太膽小了，滿足于大胡子看見他時害怕的慫樣。但馬力還是要惡狠狠地瞪瞪大胡子的，馬力每瞪一次，就會感到自己的強大，感到世界正在變大，還要變大，正在明亮，還將明亮。

馬力家的大黑狗在小主人的多次訓(xùn)練下，又敢看大胡子了，又敢朝著大胡子肆意狂吠了。

2

人間充滿疑問。馬力從大胡子那里獲得了有勁的拳頭必然會勝利的信念，但家門口的老五又讓馬力知道了沒勁的拳頭照樣令人害怕，甚至更加令人害怕的道理。

老五在馬力的眼中似一根瘦豆芽，一看就是個沒力氣的人。馬力覺得自己即便不練武，打他也像對付小雞。

馬力想不通周圍那么多肌肉鼓鼓的壯漢為什么會害怕老五，為什么會這么窩囊。馬力聽說，老五打罵他們的時候，他們都縮著身體不敢吭聲，不敢還手，不敢逃跑，比木偶還木偶，有的甚至跪地求饒。

馬力一直把師傅看作拳頭最硬最有勁的人，覺得師傅打倒任何一個人都像撣去灰塵那么簡單。但就是那些害怕老五的人，反而敢把腦袋伸向師傅，無所畏懼地說：“你打你打，我就不相信我是被人打大的?！?/p>

馬力想得通師傅不打那些人是出于武德，但想不通自己的師傅，一個馬力認為能夠打敗一百個老五的武林高手，為什么也不敢打老五，甚至都不愿得罪老五。

師傅背地里說，老五是流氓，是無賴，是應(yīng)當(dāng)被鏟除的人間垃圾。但老五找上門，帶著猖狂和壞笑挑釁師傅時，師傅不僅笑臉相對，不教訓(xùn)老五，還說自己是花架子，根本就不是老五的對手，說得老五晃著瘦屁股瘦腿揚長而去。師傅不僅不為此難堪，還警告馬力的師兄弟們不許招惹老五，說沾上老五就是沾上一堆麻煩。

馬力認為老五欺負師傅就等于欺負自己。馬力幾次都想教訓(xùn)前來挑釁的老五。馬力是礙于師傅軟弱的態(tài)度難以發(fā)作。馬力討厭武德就是忍忍忍的說法。馬力不相信老五就不怕打得他滿地找牙的人。馬力沒覺得這么做會有麻煩。馬力認為后果無非是打架而已。馬力練武就是為了學(xué)會打架的本領(lǐng)，就是為了不受別人的欺負。

馬力悟出了武功再好，也就像商店柜臺里鋒利的刀，是不可能讓人感到害怕的。馬力悟出了人只有面對刀的明晃晃威脅，才會感到刀的鋒利，害怕刀的鋒利。馬力想通了這個道理，認為自己只要出手，肯定像把令人害怕的刀。

馬力受完大胡子的氣，以為該受的氣受完了，沒想到又冒出一個比大胡子還矮還瘦的老五，讓自己接著受氣。打怕老五，成了馬力的心事，就像當(dāng)初想打大胡子一樣。馬力沒想到自己想打的人，會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

馬力沒有親眼見過老五打人，只聽說老五打架時不要命，下手極端毒辣；聽說他曾用磚頭把跪地求饒的人的頭拍出三個洞，鮮血飆得像噴泉；聽說老五的那幫狐朋狗友也是敢砸磚頭敢捅刀子的狠人。馬力經(jīng)?？匆娎衔迥侨喝撕鰱|忽西地出現(xiàn)。馬力覺得他們像蜇人的一群馬蜂。

馬力還經(jīng)?？匆娝麄儙е恋呐⒌教幷袚u，得意地消失在遠處的藍天下。馬力為此擔(dān)心自己以后找不到漂亮女孩做老婆。

馬力的心里似乎羨慕他們，覺得他們的日子過得瀟灑快意，個個都像天上飄飛的云，但馬力又不愿承認這一點。馬力認為他們是流氓。馬力討厭流氓，不想成為流氓。

馬力相信自己不會，也不可能害怕他們。

馬力相信同是空手的狀態(tài)下，自己可以打他們十個。若是都處于拿東西的狀態(tài)下，憑自己敏捷的身手，以及手持東西具備的更大打擊力度，馬力相信自己不僅照樣可以打他們十個，甚至更多。馬力相信自己敢拿東西打人。馬力認為這是有手就會做的事。

馬力決定狠狠教訓(xùn)老五，徹底打怕老五。假如老五有幫手，就把他們一齊打倒，徹底打服他們。

3

馬力看到老五單獨一人迎面晃來。

馬力覺得機會來了。

馬力走在馬路這邊，老五走在馬路的另一邊。馬力快速走到老五那一邊，對準老五的行進線路。馬力要故意和老五走個頂頭碰，不僅不讓路，還要暗暗地使個栽肩，用運足渾身勁道的肩膀撞擊老五，讓老五像樹葉一樣飄出去。馬力感到自己像坦克，老五像螞蟻。

馬力每天清晨都練排打功，雙掌奮力拍擊腹部，用小臂、肩部、臀部、胯部、胸部、肋部、背部拍擊或撞擊大樹。排打功增強了馬力的抗擊打能力，也讓馬力在近距離內(nèi)能用肩臀等部位攻擊對方。

馬力練功很勤。馬力的栽肩能把水桶粗的大樹撞得枝葉齊刷刷亂抖、嘩啦啦脆響。

但隨著馬力和老五漸漸走近，馬力的腦子亂了起來，越來越亂。馬力的想法太多。馬力的斗志被層出不窮的想法漸漸吞沒，直至喪失。

馬力怕自己猛然發(fā)力會撞斷老五的肋骨，怕斷裂的肋骨會扎進老五的心臟或肝臟，導(dǎo)致老五死亡。馬力雖然向往一擊致人斃命的名聲，但害怕由此帶來的惡果。

當(dāng)馬力想到老五會還手的時候，馬力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該把拳頭打在老五身體的哪個部位。馬力一拳可以擊斷三塊紅磚，馬力認為自己打架時的手，應(yīng)當(dāng)如同奮力砸下的鐵鎯頭。馬力一直認為自己的手太重。馬力怕打瞎老五的眼睛、打斷老五的鼻梁骨、打碎老五的脾臟，更怕打中老五的太陽穴把老五打死。

馬力還想到坐牢，想到被槍斃，想到父母傷心，想到舍不得吃穿的父母還要為自己付出的經(jīng)濟賠償，想到師傅的責(zé)怪……

馬力還想到了大胡子。馬力慶幸大胡子是個看見強大勢力就會害怕的膽小鬼，否則自己同樣面臨怎么打擊他的難題。

馬力想的同時，渾身戰(zhàn)抖，莫名其妙地感到緊張。馬力竭力控制，但沒用。馬力覺得奇怪，明明覺得自己壓根不怕老五，甚至心懷對老五的一分蔑視，自己為什么會緊張。

馬力沒想到出手打人居然是樁難事。馬力本以為這是有手就能做到的。馬力練武，就是為了練習(xí)出手，提高出手的能力，為了更好地打擊別人。

馬力想到和師兄弟們練功時的過手拆招，既熱鬧兇悍，又氣勢如雷，馬力覺得這些不僅無用，還如同夢游。

馬力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練武后還從未真正打過架，發(fā)現(xiàn)所有打人的心態(tài)和動作設(shè)計都是自己的假想。

馬力沒想到想象打架和真正打架根本就是兩回事。

馬力想到兒時猛搗狠砸大胡子的場景，覺得自己本來是個敢于出手的人，但現(xiàn)在卻因練了武不敢出手。馬力覺得自己的強大不僅屁用沒有，而且是累贅。馬力想，假如自己沒練武，就不必擔(dān)心手重，就會像小時侯，甚至?xí)窭衔迥菢映鍪执蛉恕?/p>

馬力不甘，馬力無奈，馬力懊惱，覺得此刻世界上最該打的人是自己。

馬力的心里亂七八糟了，馬力的腳步也亂七八糟了，偏離了剛才的線路，不知不覺走回到馬路的另一邊。馬力感到自己身不由己地飄動著，飄向失敗。馬力覺得自己猶如在夢中，還沒醒，還沒踏進真實世界。

馬力到家的時候，身體還在控制不住地戰(zhàn)抖。

馬力看見大黑狗正沖著老鼠一樣慌張的大胡子狂吠。

馬力突然同情大胡子，覺得自己把膽小的大胡子嚇成這樣實在沒意思，這根本就不是自己強大的目的，同時覺得大黑狗像老五一樣猖狂。

馬力一腳把大黑狗踢了個四蹄朝天。馬力也踢走了渾身的戰(zhàn)抖。馬力決定從此以后不再惡惡地瞪大胡子，即便目光與大胡子不期相遇也立即轉(zhuǎn)向別處。

馬力迫切地想與人真正打一架，從而知道自己的手到底有多重，究竟能把對方打成什么樣。馬力決定找一個魁梧的壯漢練練手。

有好幾次，馬力的眼睛已經(jīng)瞪得溜圓，心里喊著“打打打”，但馬力總在這時想法太多，缺乏出手的魄力，而且渾身戰(zhàn)抖。

馬力討厭自己的身體總會戰(zhàn)抖，討厭自己的手只會在想象中神經(jīng)病似地亂舞，就是不能打出真實的一拳，甚至是緩緩扇出的一巴掌。馬力越是追溯兒時敢打大胡子的心態(tài)，越是覺得這是自己強大惹的禍。

馬力又希望遇到高手。馬力知道高手具有更強的抗擊打能力，會因此減少出手的顧忌。馬力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馬力覺得自己即便被打敗，起碼也能從中獲得真正出手的暢快，認知自己真正出手時的分量。

從未真正打過架又無比想打架的馬力，有時會羨慕兩個孩童打架。馬力欣賞的同時，想找到他們敢于出手的訣竅，也努力回憶自己兒時敢于出手的訣竅，但馬力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想不起。

馬力越來越覺得打架的神圣感、使命感，覺得今生不打架就等于白活了。

馬力無比羨慕老五那股不怕把人打死的狠勁。

4

馬力終于出手了。

馬力在一家個體小店買到一包假煙。馬力想到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理解這樣的行為，只想把假煙換了或退了。

馬力沒想到店主的老婆一邊理直氣壯地說這是不可能的，說自己的小店從來不賣假煙，一邊不時地瞥瞥一旁躺椅里穩(wěn)坐釣魚臺的店主。

馬力想到了蔣門神。馬力當(dāng)然想當(dāng)武松。

馬力沒想到店主的老婆居然嘴里嚷著“走、走、走”把他往門外搡。

馬力有功夫，腳下有根，不是一般人推得動的。

馬力懶得和店主的老婆發(fā)生肢體接觸。馬力閃身避讓的速度很快，店主的老婆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馬力更沒想到店主的老婆剛站穩(wěn)，邊說馬力打她了，邊朝馬力劈頭蓋臉打來。

馬力憤怒，又不能還手。好男不和女斗，馬力不想敗壞自己的名聲。馬力左躲右閃，上擋下防，準備自認倒霉，溜之大吉。

馬力被身體魁梧的店主攔住，他嘴里吼著“你敢打我老婆”，操起凳子砸向馬力。

馬力慌張了，渾身戰(zhàn)抖了，一切自動發(fā)生。

馬力對身體的戰(zhàn)抖并不感到意外。馬力知道這是架打少了的緣故，知道任何人都會這樣，這與膽大膽小、強大不強大無關(guān)。馬力只是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無比慌張。馬力一直以為自己打架時會沉著冷靜，會把對手的動作看成電影里的慢鏡頭，會在足夠的反應(yīng)時間內(nèi)，或躲閃，或反擊。

馬力慌得只想閉眼睛。馬力一點兒都不想閉，也知道不能閉，但馬力的眼睛仿佛非閉不可似的。馬力看不到店主，看不到店主的手，更看不到店主手上的凳子。馬力只是在眼睛艱難睜開一條縫的瞬間，看到一團黑影向著自己泰山壓頂而來。馬力忘了平時練習(xí)的種種躲閃方式，更想不起來出手反擊，身體僵若雕塑，兩腳長在地里似的不能移動，兩手也不知如何招架。馬力仿佛沒練過武。

馬力唯一的動作，是用一只戰(zhàn)抖的手抱住也在戰(zhàn)抖的腦袋，另一只戰(zhàn)抖的手拳不拳掌不掌地向前似推似搗地用力伸出。馬力感到了狼狽。馬力即便在如此情形下，還是想到自己一拳擊斷三塊磚，還以為對方招架不住自己的這記出手。

馬力抱頭的胳膊上挨了一擊的同時，感到自己的手重重搗到了店主。

馬力沒覺得自己怎么樣，驚訝之余，想到自己的強大，覺得這在意料之中。馬力只想看清店主的具體反應(yīng)。

馬力只見店主怒瞪兩眼，說了聲“你還手”，就又掄起了凳子。

馬力沒想到店主毫發(fā)無損。馬力一愣，抱頭的胳膊上又挨了兩擊。

馬力分不清自己是被打懵了，還是被打醒了。馬力也沒時間考慮自己是否強大的問題。馬力在本能中做他該做的。馬力出手了。

馬力真的想出手，也真的出手了。馬力不想挨打。

馬力的雙手握成了拳，兩眼亂眨，向著店主亂打而去。

馬力的戰(zhàn)抖程度似乎減輕，身體也似乎聽話了。

馬力亂打了好一陣，突然發(fā)現(xiàn)店主捂著臉蹲了下去。

馬力一愣，又想到自己習(xí)武多年，手很重的。馬力慌了，以為店主的眼睛會瞎，或者鼻梁會斷，或者下巴粉碎。

馬力只見店主沒事人般地站起來，指著眼角說：“你打的，你有本事，你等著，有本事就等著?！比缓笏麑ψ约旱睦掀耪f，“喊我弟弟去，叫他快來。”

馬力猜測自己的拳頭擊中了店主的眼角。馬力沒看見紅腫破裂。馬力慶幸，也疑惑自己拳頭的分量怎么會這么輕。馬力一直以為別人的臉只要遭到自己的拳擊，就會像軟軟的泥那樣變形。

馬力的身體又恢復(fù)了最初的戰(zhàn)抖。

店主的老婆見自己的男人和馬力打架了，她害怕了，不僅沒喊店主的弟弟，反而麻利地從柜臺里拿起香煙塞進馬力的手里，說：“我們對不起你，我賠我賠?！?/p>

馬力渾身戰(zhàn)抖著離開了小店。

馬力感到難堪，為自己練武練得居然不會打架而難堪。

馬力想，自己強大嗎？一個只會瞎打的人能強大到哪兒去呢？

馬力覺得自己的強大毫無現(xiàn)實性，只是空架子，屬于幻想的一部分，太虛假。

馬力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法中，居然含有太多的虛假成分，想到原先自以為的強大其實是自己欺騙自己。

馬力驚訝人居然會自己對自己也虛假。

馬力繼續(xù)深思，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打老五，正是害怕老五的結(jié)果。自以為強大，擔(dān)心自己會把老五打得怎么樣的所有想法，包括那些怕父母擔(dān)心的所謂孝心，其實正是自己毫無自信的反映，都是托詞，遮掩自己的害怕而已。

馬力沒想到自己的這點所謂勇敢與孝心也是假的。

馬力更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把這些虛假當(dāng)真，還會從中獲得慰藉。

馬力深切地感受到，只有親歷事件的發(fā)生，才會知道自己真正的內(nèi)心世界。

馬力懂得了什么叫務(wù)實。

馬力也從自己總想打架的心理中，看見自己的血液和骨子里統(tǒng)統(tǒng)都是與生俱來的暴力。說白了，是想成為老五那樣的人，想成為人見人怕的人，正是這個藏在心靈深處的信念，才讓自己練武和好斗。

馬力還想通了原先以為自己是好人的概念也無比虛假。馬力悟出了所謂的好人，只是自己想好好活著的本能信念，卻被自己錯認為道德判斷，才總以為自己就是好人，其實自己與好人的概念風(fēng)牛馬不相及。

5

馬力沒想到店主是老五的表哥，馬力想不和老五遭遇也不行了。

馬力覺得這都是自己想打老五想來的禍。

馬力感到心虛，更想打敗老五，獲得老五那樣的霸道風(fēng)采。馬力覺得自己在做夢，又覺得自己可以成功。馬力想逃避，又心懷僥幸。

馬力被老五那幫人圍攏的時候，馬力的身體又控制不住地戰(zhàn)抖。

馬力以為老五會說些罵人或是教訓(xùn)的話再動手，沒想到老五上來就打，一拳打在他的眉心。

馬力沒想到老五出手的速度會這么快，沒想到老五的拳頭居然也很重。馬力看到老五打來，慌得兩眼緊閉，與此同時挨了拳擊。馬力第一次嘗到了拳擊的滋味，只覺得一道強烈的電光閃過漆黑的世界。

馬力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黑煙一樣的人群淹沒。馬力遭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馬力感覺他們像打鼓一樣。這一刻，馬力突然不再戰(zhàn)抖。馬力氣沉丹田，雙手護頭，雙肘護胸，彎腰夾緊雙腿，護好下身。

馬力的身體被打得像亂晃的草，接著就像亂滾的球。馬力本以為自己即便挨打，身軀也會像市民廣場上那尊無法撼動的大鐵牛。

當(dāng)老五他們停止打擊時，馬力看到了老五兇狠邪惡的眼神，看到了老五手中那塊明晃晃砸下來的磚頭。馬力的身體又開始戰(zhàn)抖。

馬力的腦袋遭到拍擊的同時，身體又遭到擂鼓一般的拳打腳踢。

馬力第一次遭受暴風(fēng)驟雨的打擊時，心中全是恐懼，怕自己被打傷，只盼望打擊快點兒結(jié)束，他似乎除了會挨打，其他的什么都不會，連逃跑的念頭也沒有。

但馬力遭到第二次打擊時，尤其腦袋承受了磚頭的砸擊后，發(fā)覺自己居然沒事。馬力沒想到自己的身體這么經(jīng)打，怕被打傷的恐懼銳減。馬力想到了自己練過排打功，覺得自己的身體能夠承受沉重的打擊正是自己具備的本事。馬力以此為榮，馬力的戰(zhàn)抖程度也隨之減輕。

當(dāng)老五他們停止第二次打擊，當(dāng)老五教訓(xùn)馬力時，馬力感覺自己的鼻子里有熱乎乎的東西流下。

馬力摸到黏稠的液體。

馬力看見了血。

巨大的自憐和瞬間爆發(fā)的自尊，讓馬力突然熱血沸騰。

馬力真想玩命，只想玩命。

馬力沒想到，見到自己出血他不僅不害怕，反而激動得想玩命。

馬力不再戰(zhàn)抖。

馬力對準老五的瘦臉就是一拳，打得老五的腦袋失去控制似地猛烈后仰。馬力的拳腿左右開弓，像頭暴怒的野獸，邊打邊吼：“拼，拼，拼了！”

馬力沒想到自己玩命時，不僅把別人出手的方向和速度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身體還敏捷如脫兔，在足夠反應(yīng)的時間內(nèi)靈巧避閃，奮力反擊。

馬力知道這是練武的結(jié)果。

馬力打倒了三個，其中包括老五，他捂著臉蜷縮在地。直到此時，馬力才看清老五這幫人總共七個。馬力沒追逃跑的四人。

馬力大山一樣矗立在老五的面前。

馬力抓住老五的衣領(lǐng)，想教訓(xùn)這張因疼痛扭曲的瘦臉。馬力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馬力摸到自己的血，又看到了自己的血。

馬力突然揀起磚頭，在老五的頭上連拍五下，拍得老五抱著血乎乎的腦袋再次癱軟在地。

馬力又看看倒在地上的另外兩人。馬力看到的是恐懼的眼神、發(fā)抖的身體。馬力感到自己的偉岸，覺得老五他們真的不屑一顧。馬力后悔自己真正打架打晚了，后悔為什么不早點兒打老五他們。

馬力丟掉磚頭，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蔑視地瞟瞟圍觀的人。馬力從他們的眼神里，也看到了驚恐。馬力覺得自己太英雄了，像武松。

馬力品嘗著快意，覺得為了追求這樣的快意，根本不會在乎父母的擔(dān)心或是其他，感慨人其實一直旁若無人地為自己而活。馬力再次覺得以前懷有種種想法的自己純屬假人。

馬力想到大胡子猖狂的情景，想到從不打人的父親狂打大黑狗的情景。馬力覺得只要是人，都天生心懷惡毒，只是這份惡毒敢于針對的對象不同而已。

馬力晃著得意的屁股揚長而去。馬力覺得自己屁股晃的高度比老五高，姿態(tài)比老五瀟灑。

馬力感到自己很猖狂。馬力想，人有本事為什么不猖狂？馬力想到了社會上種種猖狂的人，更加相信人只要有本事，都想當(dāng)狠人，都為當(dāng)狠人，都想猖狂，都會猖狂，從古至今都是這樣。馬力繼而悟出人的自尊，其實就是為了實現(xiàn)這份猖狂。

馬力這么想的時候，身體又戰(zhàn)抖起來。馬力不明白自己已經(jīng)打勝了怎么還會戰(zhàn)抖。

馬力對著鏡子擦去臉上的血污，才感到腦袋頂上有點兒疼。馬力摸到了鼓出的硬塊，也摸到了干硬的血痂。馬力這才想起自己打架時居然毫無疼痛感。馬力再次覺得自己經(jīng)打，繼而想到人真經(jīng)打，想到社會上打來打去的流氓難怪沒死幾個。

馬力面對自己的傷痛毫無自憐。馬力認為得大于失，值得！

馬力沉浸在真正經(jīng)歷了打架的興奮里，沉浸在突然了解了打架的興奮中。

馬力冷靜下來，想到老五會不會傷殘或死去，想到由此產(chǎn)生的麻煩。馬力當(dāng)然想到了警察，他要對警察說自己屬于正當(dāng)防衛(wèi)，希望警察知道自己打的是流氓。馬力要把自己扮演成俠客。馬力這么想的同時，也深刻地覺得自己太會撒謊，覺得人太會撒謊。

馬力惴惴不安地等待著。

馬力等來的不是警察，而是拎著好煙好酒上門請罪的老五那幫人。

馬力驚訝，更為自己平安無事而高興。馬力知道民不告官不究的道理。馬力佩服老五像條漢子，不是吃虧就找警察的軟蛋。

馬力看著他們誠惶誠恐地敬佩他的武功高強，敬佩他有種和他們這么多人打，敬佩他的身體經(jīng)得住打。老五指著他繃帶纏繞的腦袋，敬佩馬力居然敢在上面拍了五個洞，表示以后要把馬力當(dāng)老大，要跟著馬力混。馬力覺得老五賤極了，覺得這幫人賤極了。馬力悟出了人之初性本賤，悟出了人的身體遠比心理經(jīng)得住打擊，悟出了自己必須兇殘才會使人產(chǎn)生怕性。馬力想，自己以后要更加兇惡。

馬力慶幸自己沒像老五那樣被打架的殘酷嚇住，想到成功只屬于不怕殘酷的人。馬力覺得自己天生膽大夠種，天生就是打架的好材料，覺得自己天生就比老五他們尊貴。馬力得意，馬力自豪，后悔沒把他們打得更慘一點兒。馬力很想把他們再暴打一頓，讓他們更怕自己。馬力只是想到和老五他們玩的那些漂亮女孩。馬力想盡快接近她們，才對老五他們很客氣。馬力裝出一副寬容大度的樣子。馬力覺得人與人之間，是老虎和羊的關(guān)系，是利用和被利用的關(guān)系。

馬力聽說一個人至少打上五十架后，才會在打架時毫無雜念，真正達到沉著冷靜的境界，才會只想著怎么打贏這一件事，才會有能力注意到周圍的環(huán)境，把哪兒有磚頭、哪兒有棍子、哪兒暗藏對方的幫手等，盡數(shù)收在眼底，才會不再戰(zhàn)抖。

馬力決定南征北戰(zhàn)，決定見誰不順眼就打誰，決定打敗市里一個又一個有名的流氓。馬力這么想的時候，覺得以后的自己像飄揚在城市上空的紅旗。

馬力沒覺得自己是流氓，只覺得自己是一個讓人害怕的狠人。馬力小時候就知道打架屬于壞事，但現(xiàn)在的馬力不僅認為打架屬于勇敢，還認為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壞事一說，只存在有沒有能力猖狂的本事。馬力為自己從小練武感到驕傲。

馬力想到練武，自然會想到自己的師傅。馬力太知道師傅武功的深淺。馬力即便拿刀也不敢和師傅打斗，他知道拿不拿刀的結(jié)果一樣，都不可能傷及師傅的毫毛，他對此除了無奈就是絕望。馬力討厭世間還有武功這么高的人，也慶幸?guī)煾凳莻€不想打架的人。

馬力想到狠人，就會想到警察。馬力突然覺得自己很虛很軟，覺得自己的狠簡直太假，假得馬力想不通別人干嗎要害怕自己，不相信有人會怕自己，不相信世間還有人怕人的說法。

責(zé)編：舒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