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慧芬

王方晨

慧芬起了個大早，赤腳站在地下，問他弟，我好看嗎？

他弟毛頭側(cè)身躺在被窩里，還真瞅她一眼說，好看。

你記住了弟弟，她說，別弄壞了我的花邊，還有這兩根帶子。你聽我的話，媽回來我不讓她打你。你不聽我的話，我再不給你做飯。我說到做到。

她弟毛頭吃吃地笑，樣子很壞。

天氣冷呵呵的，她打了個噴嚏，忙穿上衣服，蹬上鞋子。你很壞，她說，是男人就壞！真的，我真的不想給你做飯了。

毛頭才十歲，好像根本想不到自己是個男人，還是那副很壞很壞的樣子。她顯得憂傷起來，在地上慢慢走動，目光低垂，好像在尋覓什么，尋覓一件永遠(yuǎn)不可能失而復(fù)得的東西。她知道，那是一只發(fā)卡，去年被她丟失在上學(xué)路上的草叢里。

發(fā)卡是姑姑買給她的，上面有顆小小的紅心。她還沒見過那么紅的心，晶亮晶亮的，看著還會一動一動，好像是剛剛從什么動物身上取出來的。她一直不舍得戴它。她總覺得那是自己的心臟。自己的心臟就那么小巧，那么紅艷，那么嬌嫩。她不能把它戴在頭上，讓它經(jīng)受風(fēng)吹日曬。她常把它放在衣服里面，緊貼著自己的胸口。

她姑姑后來見到她，還記得自己送給她的發(fā)卡，責(zé)問她，頭發(fā)怎么還這么亂！我送你的發(fā)卡呢？她隨口說，丟了。姑姑罵她敗家精。她叔叔在場，她叔叔擠著惟一的眼睛看她們，不說話，只吃吃笑，像她弟毛頭那樣吃吃笑。姑姑還罵，敗家精，都是敗家精！

姑姑走了，她去劉堂村小學(xué)上學(xué)。路上忽然想到那只發(fā)卡已經(jīng)丟了。她不給姑姑說丟，就不會丟。她說了丟，發(fā)卡才會丟的。就丟在了路邊深深的草叢里。在身上一摸，發(fā)卡果然不見了。忙在草叢里找來找去，找了半天也沒有找見。放學(xué)后又找，還是沒找見。她相信發(fā)卡丟在草叢里了。以后她又找過多次。她一想到發(fā)卡躺在草叢里，就覺得難過。她會想到一群螞蟻或者更為兇惡的蜘蛛在啃食那顆心臟。有好幾次，她在半夜驚醒。她夢見一顆很大很大的鮮紅的心臟在曠野奔跑，后面緊追著毒蛇猛獸，還有鬼怪妖魔。

她的心頭又疼痛起來。她握著胸前的衣服，不走了。

姐姐，她弟毛頭認(rèn)真地說，姐姐，我不會像叔叔那么壞。

她猛地把頭轉(zhuǎn)向她弟。你說什么??？你說什么?。靠次疫€給你做飯！她生氣了。她白起眼睛，胸脯一鼓一鼓的。我看你是不餓了。好，你不餓了就躺著吧。反正我不能在家待著了。我要去……好吧，我實話告訴你，我要去霍崮看一件衣服，振華商店有一件非常非常漂亮的衣服！她止不住格格笑了。弟弟，她聲音溫柔起來。弟弟，你知道那件衣服有多好看嗎？這兒，這兒，全是花邊。領(lǐng)口這兒有兩條帶子，綢子的，摸的時候一定要小心著。我搭眼一瞧就知道，綢子又光滑又軟和。我還沒穿過那么好看的衣服。等我有了錢，我一定先把那件衣服買下來。弟弟，我還會給你買東西的。我給你買雙白球鞋吧。男孩子都喜歡白球鞋，我對你們男人的心思清楚極了！哼，你們男人！你喜歡嗎？

喜歡，她弟毛頭說，姐姐，你穿新衣服很好看。

弟弟，她跳起來說，等著，我去給你做飯了。

姐姐你穿新衣服很好看。

你在家吃飯我去看新衣服，我看完衣服再回來吃飯也不遲，她說，嗯，就這么著。她伸手打開屋門。她覺得門外好像忽然伸過來一只巨掌，狠狠把她往后一搡。她差點(diǎn)跌倒在門口地上。門外的情景并不陌生。這些天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圍在她家院子外面。有同村的，也有附近村的。昨天她還看到過她一位同學(xué)的姐姐?？伤匀挥X得自己像被人粗暴地搡了一下。齊刷刷的目光向她投過來，重重打量她的身子。她感到惱怒，但她告訴自己，要沉著鎮(zhèn)定。要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才能讓那些人覺得自己很無聊。站在寒冷的街頭，看她的家，壓根兒不合算，也絕不會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她從容地立定身子，同時還覺得這樣做是對那些人的必要的蔑視。她的媽媽不在家，她的獨(dú)眼叔叔也不知能不能被放回來，而她只有十三歲，卻能把家里所有的事情做得很好。這時候，她甚至不想去霍崮看有花邊的衣服了。她決定首先打掃院子，然后再去灶房給她弟做早飯。

村里的苗子奶奶走來了。苗子奶奶手提一只瓦罐。

村里最好心的就數(shù)苗子奶奶。

苗子奶奶叫她，慧芬，熱著呢，回屋吃了吧。

她等苗子奶奶走過來，就笑著說謝謝。她很高興。她不用給她弟做飯了。她又想去看新衣服了。馬上就去！她繞過苗子奶奶就朝外跑。苗子奶奶還想問她去干什么，可她已經(jīng)跑到了院子外面。

她跑到人群跟前，本想著莊重一些的，但她心里實在太高興，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剛從窩里飛出來的小鳥，晨光一下子就射到了她的翅膀下面。

玫瑰色的晨光沐浴她的全身，她不理會人們的表情，就在眾目睽睽之下?lián)淅怖诧w到了村口。她幾乎誰也沒有留意，卻非常奇怪地注意到了光棍黑柱。

黑柱直挺挺躺在一輛地排車上，緊皺了眉頭沉沉望她。這個人不管去什么地方，總要拉著他家的地排車，哪怕只停一會兒也要躺到車上。他的腿腳不好。他好像在因苗子奶奶給她家送來吃的而不快意?？墒牵艿弥?？

深冬的田野空空蕩蕩，村莊和村莊之間都好像隔了很遠(yuǎn)。有一群麻雀起起落落，本來就是很小的東西，深冬的田野讓它們顯得更小，像是幾顆從凍硬的土地里崩起來的糧食粒。慧芬跑過來，它們也不害怕。噌的一聲，一只莽撞的麻雀貼著她的臉孔飛過去?；鄯业教镆袄锞驼娴母@些麻雀差不了多少了。

慧芬不走大路，走小路，走田埂，斜穿田地。

本村長山家看莊稼的土屋子旁邊有個人影，看上去很像苗子奶奶的兒媳婦大花。

大花一大早到田野里干什么？慧芬立時起了疑問。

她想走近看看到底是不是大花，就偏離了奔跑的方向。可是她發(fā)現(xiàn)了大花，大花卻沒有發(fā)現(xiàn)她。這跟在村子里決然不同的。在村子里只要她走出家門，就會有很多的目光朝她投來。她覺得自己在為全世界所注目。那是同情的目光，惋惜的目光，但還有說不清的，一些男人的，沒洗凈的目光，全都讓她感到很不舒服。連骯臟的雞狗都看她。連墻頭的枯草都看她。為看她，腰都折了。她很不舒服，可又覺得有些驕傲。她時時地把頭抬起來。她都看得見自己的樣子了。她夸贊自己，瞧這丫頭，小脖子梗得！可是來到了野外，不說那易折的干巴草，顯然灰頭灰腦的麻雀也沒注意到她的來臨。

大花在土屋旁邊走來走去，東張張，西望望，可就是看不見她。這讓她喪氣，也讓她惱怒。她加重腳步，下力踩著凍硬的泥土，可是大花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意思。她吭吭使勁咳兩聲，哈著自己凍得通紅的小手。這回大花看到她了。

渾然不覺，她有了一副備受摧殘的面容。她垂下眼睛，垂下兩臂，一步捱一步，一搖一晃，柔弱無力地向大花挪去，凄慘的神色好像地上的霜凍。霜凍還有融化的時候，而她臉上的霜凍到死也化不開。她就這樣來到大花的面前。

可憐的慧芬！大花輕輕嘆息一聲，蹲下身子，撿起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手里。天冷得凍死人，你跑出來干什么？

她悄悄瞥一眼大花，心想，這說誰呢？但她繼續(xù)讓大花把自己的手握著，暗自悲傷地享受大花手心里的溫暖。

你找你的媽媽是吧。大花說，你媽媽又跑出去十幾天了吧。

慧芬點(diǎn)點(diǎn)頭，狠狠撇一下嘴，好像就要哭了。

大花替她擦把臉，安慰她，別哭。你媽媽知道回家的路。說不定今天就回來了?？蓱z的丫頭！她自己突然嗚咽一聲，好像控制不住了。

大花嬸嬸，你哭什么？慧芬開口問她。

你不懂，你還什么都不懂。大花說，是我命苦。我的命怎么這么苦！

慧芬認(rèn)真地說，大花嬸嬸，我真的不懂，你家都開面粉廠了，你還說命苦？你要是命苦，我不是比你還命苦？我沒爸爸，我也總見不上我的媽媽。我家哪輩子也開不了面粉廠。

大花臉上露出笑容，說，就是就是，我命好，家里都有面粉廠了?；鄯?，你家還有吃的嗎？沒吃的我讓你緊跟叔給你家送袋白面。

慧芬扭頭從她身邊走開了，一邊走一邊拖長聲音說，謝謝你的好心，我家里有面。我姑姑給我家送的面才吃了半袋！

慧芬覺得自己很快樂，因為她想到自己把大花瞞過了。結(jié)結(jié)實實地瞞過了！她這是走在去看新衣服的路上，她心里其實是很快樂的。那種凄慘可憐的模樣只是裝給大花看的。

她一蹦一跳地走起來，腦后的兩只小辮子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她的脊背，像敲著一面快樂的小鼓。她聽見大花在后面叫她，慧芬，你一個人別走得太遠(yuǎn)！她裝聽不見，一口氣跑到兩三百米開外的水溝那兒。

她在干涸的溝底停下來，忽然想到這幾天她在家門口幾乎把全村的人都看到了，唯獨(dú)沒看到大花。全村人沒事兒就堵在她家門口，還有爬到鄰居家房頂上的。有時候他們說話，有時候不說話，只愣愣地站著。大花開面粉廠，很忙是吧。村里還有比她更忙的，村北的三啞巴在塔鎮(zhèn)當(dāng)包工頭，也來了。三啞巴只是叫啞巴，說話比所有人都要洪亮。三啞巴都能來，大花怎么不能來？大花開的那叫什么面粉廠？只有一臺打面機(jī)，安在村南頭的兩間空房子里。那也叫面粉廠？她那么忙，她男人周緊跟都來過了。周緊跟很怕她的。她長得好，村里的媳婦數(shù)她長得好，大眼睛，吊梢眉兒，雙眼皮兒，白凈臉兒，大高個兒。去年她家開了面粉廠，臉就更白了，一天到晚，臉上撲粉。哈哈哈……慧芬不由得笑出聲來。她承認(rèn)大花的確很漂亮，可是她不喜歡，因為她叔叔喜歡大花。她叔叔常把大花掛在嘴上。她叔叔禍害她的時候還會把她叫成大花，很惡心。

一股風(fēng)卷起了一團(tuán)干土，吹到水溝里，迷住了她的眼睛。在她擦眼睛的當(dāng)兒，溝沿上走來一雙男人的大腳。

男人聽到了溝底的動靜，就朝溝里問，誰呀？

溝沿上生著很多落光葉子的小灌木，她從灌木的縫隙里發(fā)現(xiàn)是個陌生人，不知哪個村的。她不吭聲，那人又歪頭對她看了兩眼，嘴里嘀咕了一句，走開了。估摸他走遠(yuǎn)了，她才開始順著溝底走自己的路。走了兩步，又爬上來，四處張望了一陣?？墒牵l也沒有看到。長山家看莊稼的土屋那兒，也沒有一個人影，田野上依舊空空蕩蕩。

她的心頭猛地一跳。她把大花想得太簡單了。本來她一看到大花在土屋那兒徘徊就起了疑心，可是，她卻沒有往深處想想。

大花不是成年累月都要頂著一頭面粉嗎？哼，她呀，她還會頂上一頭灰土！慧芬敢斷定。

慧芬隨即弓了腰，放輕腳步，又悄悄走回那座土屋。

讓慧芬極為失望的是，土屋里空無一人。陽光透過墻洞，淡淡照著地上的兩塊半頭磚和一副破破爛爛的草苫子。她忽然覺得很生自己的氣。

你說，這樣的土屋子有什么好看的？這樣的土屋子比她的家強(qiáng)不了多少。即使大花跟那個陌生男人躺在了那副破草苫子上，又有什么好看？她看到了又會怎么樣？只能吐口唾沫，說句惡心。是的，她一會兒也不想在這里耽擱了。

慧芬拔腿就跑。她比任何時候都更迫切看到那件新衣服。從她第一次見到它，就打心眼里喜歡上了。它懸掛在振華商店的貨架上，懸掛在最高的位置，沒有一個人夠得到它，振華商店的老板娘拿鉤子也夠不到，可是她只是剛剛踏進(jìn)商店的門檻，它就好像主動脫離了貨架，長了翅膀一樣，蕩悠悠朝她飄落下來。那時候，她就告訴自己，這件衣服是我的，我的……多么好看的衣服！那種漂亮的花邊，光滑的絲綢帶子，生生讓人愛死了。哎呀，她不能再耽擱了，新衣服也等不及了！她再不來到新衣服跟前，新衣服就會傷心地飄落在地，任人踐踏。

慧芬，慧芬！空氣中傳來一聲聲呼喚。她覺得那是新衣服在呼喚她，她看見一道道花邊露出了焦急的面容，兩條絲綢帶子也像人那樣，對她急切地招手。

慧芬！其實聲音來自她的身后。

她不由得慢了腳步，卻沒有轉(zhuǎn)頭。

慧芬，大花走過來說，回家吧慧芬。你這樣跑來跑去的，到底要干什么？

她冷冷地轉(zhuǎn)過身來了，目光直視大花，就那么看著。

看著看著，很突然地咧嘴一笑。我碰上個男人，她含笑說，那個男人沿著那道溝往南邊走了。

她不再多說一個字，嘴巴緊緊一閉，刷地收斂笑容，又一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朝霍崮方向跑去。

那一刻，慧芬的眼睛潮濕了。

她沒能在原來的位置上看見那件新衣服，顯然已經(jīng)售出。最初她還能管得住自己，通情達(dá)理地想，衣服又不是自己定下的，人家賣了也是應(yīng)該的。她連問都沒多問一句，她只想著在振華商店的門檻上坐一會兒，然后回家。

她坐下來，兩手托著腮，也不敢眨眼睛，因為兩只眼睛好像濕漉漉的大水泡，只要一動彈，就會有眼淚灑落。店門不甚寬大，顧客來買東西，蹭著她的身子走進(jìn)去，買了東西又蹭了她的身子走出來。柜臺后的老板娘也沒趕她，看她在門檻上坐著，還說，那妮兒，你要坐就進(jìn)來坐，屋里暖和，屋里有爐子。她不動。后來又來了個打醬油的，笑著說，閃開閃開，看醬油灑在你身上。她忽然就嗚嗚大哭起來。打醬油的嚇了一跳，回頭對老板娘說，你問問她，我沒惹她吧。她騰地站起來，大哭著離開了商店。

看見一個女孩子在街上一頭走一頭哭，很多人都被吸引住了，相互打問怎么回事。即使她在哭著，她心里也很明白，哭幾聲也就算了，因為她確實心疼，心頭的肉像被人割去了?？墒撬共蛔。趺聪胱屪约洪]嘴也不行，還有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個勁兒地往下滾。只顧哭著呢，人群里的說話聲她也沒能聽清楚。嘁嘁喳喳的，應(yīng)該是勸慰她不要哭的吧。

振華商店的老板娘追了來，拉她在路邊一根大木頭上坐了，問她，你是南邊周村的吧。她沒反應(yīng)，還哭。旁邊有人說，我看就是她。老板娘對別人解釋，這丫頭來了就呆坐在門檻上，不知咋弄的，忽然就哭起來。又說，丫頭，你要是還沒吃飯，就跟我回去，小店里的東西緊著你吃。

她重新聽到了人群里的唏噓，跟她在自己村子里聽到的一樣。她還聽到有人說，天底下有這樣缺德的叔叔！她抬起淚眼，人群里就沒聲音了。人們只是看她，很小心的樣子。她也看著他們，但她已經(jīng)不哭了。

她靜靜地用袖子擦擦眼淚，就從木頭上站起來。沒有誰擋著她，她可以這就走回家去，可她卻一點(diǎn)兒也不想這就回家。

老板娘說，丫頭，餓不餓？餓了跟我去店里。

我不餓，她肯定地說，我一點(diǎn)都不餓。

可憐，人群里有人說。

你才可憐呢！她氣兇兇嚷。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確實不想回去了。她回去了就等于自己向這群人承認(rèn)了自己可憐。她有了新主意，她要在霍崮大模大樣逛一逛?；翎氖莻€大村莊，幾乎就是一座城鎮(zhèn)，跟萊河邊上的塔鎮(zhèn)不差上下。這里有照相館，有飯店、車馬店、成衣店，重要的是還有好幾家商店。不見得只有振華商店賣她相中的那件新衣服。她仰起頭來，神情自若地穿過人群。

最初還有人尾隨她，在她背后竊竊私語，可她堅決不予理會，他們也就漸漸覺得無趣，漸漸散去了。她在春光商店看過了，又在朱懷義商店看過了，都沒有她相中的那個樣式的衣服。她還特意到春梅成衣鋪看了一眼。成衣鋪里亂七八糟的，她一點(diǎn)也不相信肥胖的女裁縫會做出那樣好看的衣服來。再往北走還有一家商店，她知道那里只賣農(nóng)具。她記得東西街西首有家大些的悅來商店，就準(zhǔn)備繞近路再去那里看看。她轉(zhuǎn)身踅入麻花胡同。正往前走著，又停下了。從旁邊的一個院子里傳來噗噗的擊打聲。抬頭一看，就看見一張光著的脊背。

天很冷，這都快晌午了，瓦楞上的霜還像是剛剛凝結(jié)出來的?；鄯覝喩響?zhàn)栗了一下，為院子里的人感到寒冷。她踩著院墻外面的土堆，把整個身子露出來。那人光顧擊打懸掛在樹木之間的幾只沙袋，就像沒有看見她。

打得好！慧芬喝彩，還拍了兩下巴掌。

那人是個小伙子，脊背紅彤彤的，冒著熱氣。這時，只見他啪啪啪對沙袋連擊幾下，忽然一個鷂子翻身，兩腳把沙袋踢得東搖西蕩。

打得好！慧芬又叫。

小伙子照舊不理會她，但她斷定他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他裝著看不見她，讓她心里大不痛快。她噘起了嘴，聲音不高不低地說，有什么了不起。他聽到了，她就是要叫他聽到。她從土堆上跳下來，向前走了兩步，聲音又大一些，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神氣的呀！

她真的很生氣，她不顧寒冷跑上土堆，為他喝彩兩次，但他理都不理他，都不正眼瞧她。她越想越生氣，腳步也更快了，眼里卻是小伙子生龍活虎的樣子，不提防就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怎么是你？那人說，你跑這兒來了？

慧芬也認(rèn)出他來。他就是她在野外溝渠里碰到的那個男人。她掙脫著，可他的手像鉗子一樣抓著她的胳膊。你管我是誰！她說。

你是不是周村的？

你管我是誰！慧芬大叫，你不在野地里發(fā)騷你跑霍崮來干什么？大花在野地里叉著腿等你呢。大花在長山家屋子里發(fā)騷起不來了。

小丫頭你瘋了！那男人說，這么小的年紀(jì)什么都懂。

我不小，我只是個子小，慧芬強(qiáng)辯說，我什么都懂，那都是你們男人教會我的。

聽我話快回家去，那男人壓低聲音說，弄不好遇上壞人，白吃虧。

我不怕，遇上壞人我也不怕！慧芬說，你就是壞人。你抓得我的胳膊很疼。

那男人一聽，就把她松開了，嘆息一聲說，小丫頭，說你懂，其實你還什么都不懂。剛抬起頭，就看見了胡同口的大花?；鄯乙部匆娏怂?，而且發(fā)現(xiàn)了她臉上尷尬的神情。她不好躲了，就直直走過來。

慧芬，她說。她又對那男人說，這是我們村里的慧芬。

慧芬暗暗點(diǎn)頭。他們沒有裝著不認(rèn)識。對此她還是有些贊賞的。她已經(jīng)有了勝利的感受。在長山家破土屋里沒能看到的一幕，已經(jīng)被她在僻靜的麻花胡同親眼見識了。但她確實沒有多少興趣再看下去。她小鹿一樣從他們跟前跳開，把小手輕輕一揚(yáng)，高聲說，嗯哪，回頭見！

大花還想攔她，說，你這丫頭，快晌午了，去跟我們一起吃飯。這位大叔要跟我商量一些事。

狡黠的笑容漫到慧芬的臉上。我有地兒吃飯！說著，扭身跑了。到了不遠(yuǎn)處的墻角那兒，身子一閃。她在墻角的柴火堆里蹲下來，松軟的柴火馬上埋住了她。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非常興奮的。她的胸口怦怦地跳，她的臉上火燒火燎地?zé)帷?/p>

毫無疑問，大花跟別人好上了！

苗子奶奶的兒媳婦跟別人好上了！

苗子奶奶肯定不知道。

慧芬不喜歡大花，那么，她是不是要向苗子奶奶告密？她沒有奶奶，苗子奶奶就像她的親奶奶。給她家送吃的，也給她家送穿的。還教她針線活兒。她爸爸在弟弟出生那年就死了，淘井時卡井里淹死的。爸爸一死，媽媽腦子就不好了，以后哪年都犯病，犯了病就不著家，一跑出去就不知哪輩子才能回來。不犯病的時候也不會拿針線，燒飯也難吃，不是燒煳就是半生不熟。她記得自己從五六歲就開始為家里人燒火做飯了。除了那個從沒娶過親的獨(dú)眼叔叔，她還有個姑姑。她去過姑姑家，姑姑家也很窮。姑夫是個酒鬼，又饞又懶。平日里姑姑也不大到村里來，也就過年過節(jié)來村里看看，一來就罵這個罵那個，還動手打她媽媽。敗家精，姑姑簡直不會說別的話。媽媽好些的時候，她就逼媽媽嫁給獨(dú)眼叔叔，嫁給那個不要臉的。

剛才大花對慧芬說什么了？她要跟那個人商量什么事！大花，你最好不要騙人了。你騙得了別人，但騙不了慧芬?；鄯覐囊谎劭吹酵廖菖缘拇蠡ǎ筒碌贸鏊惺裁待}齪事要做。她聞到那種齷齪味兒了，煙樣的濃，嗆鼻子哩。

不行，慧芬絕對不能輕易放過你們。她放過你們，就是對不起好心的苗子奶奶。她不把你們的把柄真切地抓在手里，她回去給苗子奶奶說什么呀！

慧芬在街上探頭探腦地走過，樣子很招笑。很多人朝她展露笑顏，可她不覺得有什么可笑的，她在尋找大花，她不探頭探腦，怎么能找到大花呢？也有人攔住問她，丫頭，這道街你走過一遍啦，你到底有什么事，這么一遍一遍地走？你鞋子都快走掉啦！但她對誰也不搭理。她擔(dān)心自己的聲音驚動了大花和她的相好，只會讓他們躲藏得更為隱蔽。

經(jīng)過霍崮老供銷社時，慧芬終于再次看到了大花。

大花一個人走著，樣子很清白的，好像是要往這邊走來，卻忽然走進(jìn)了一家小院。那是王寡婦家，慧芬知道的。慧芬裝著去供銷社買東西，眼睛卻暗暗向那家小院瞥。她沒發(fā)現(xiàn)跟大花相好的男人跟過來，估計早在里面等她了。供銷社的人問她是不是要買東西，她就說，這里光是些臭化肥，沒有我要買的！

她昂頭走出去，一出門就迅速鉆進(jìn)老供銷社旁邊的小胡同。也幸虧她鉆得及時，不然就被從南邊歪歪扭扭趕來的一伙愣頭青撞上了。

他們每人手持一只啤酒瓶子，紅著眼睛，橫沖直撞，邊走邊喝，其中一個就是那個在沙袋上練習(xí)擊掌的小伙子。他雖然穿上了大衣服，但她還是認(rèn)出他來。直覺告訴她，誰遇上他們誰倒霉。

小胡同里橫七豎八地生長著一些小樹。他們倒是朝里面看了看，顯然沒看到什么?；鄯业人麄冏唛_了，也馬上往胡同深處走去。她準(zhǔn)備繞到王寡婦家那個小院后面。

不大一會兒，慧芬來到一個冰封的池塘邊上，小心地踩著冰凌，走到對岸。她緊緊抓住一根樹枝，爬到陡峭的岸上。還沒靠近墻跟的樹叢，就聽到了院子里的說話聲。

沒有男人的聲音，只有兩個女人。慧芬不聽則已，一聽就氣惱得不行。先是王寡婦說，你們村的那個丫頭，就再沒什么管用的親戚了嗎？有親戚給帶到外鄉(xiāng)，隱姓埋名的才是辦法。后是大花說，哪有什么管用的親戚？在村里是獨(dú)門獨(dú)戶的。有一個姑，也是自己都顧不來的。

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她來霍崮嚼舌根子來了！慧芬不由得心頭亂顫，但她盡量克制住自己，悄悄扒開院墻上的玉米秸。她看到了王寡婦的后背和大花的面孔。她們圍坐在屋門口的一張桌子旁邊，一起喝茶閑聊。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大花是精心打扮過的，臉比過去還要白，搽粉了；嘴唇是紅的，畫過的；頭發(fā)梳得水溜光滑，抹油了；穿的還是花外套，頂多洗過一水。不是因為她還有另外的目的，她這就會沖上去，在大花的臉上唾幾口。

好端端一個丫頭，就這樣糟蹋了！一輩子是啥名聲？傳得十里八鄉(xiāng)的都知道了，以后讓丫頭怎么活人？那個獨(dú)眼畜生把她苦到底了！聽說六七歲就給禍害了？

可不？霸占了五六年。唉，這要不是劉堂村那個開鋪?zhàn)铀览掀诺睦蠈O頭，誰會知道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事？大花說著，低頭喝了口水。她繼續(xù)說，要不是她姑姑來村里，有哪個知道她兩三天住在糟老頭家沒回來呢？這也是合該敗露。

院墻外響起一聲尖叫。兩個女人一愣，但都沒有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們繼續(xù)喝茶。

慧芬的嘴被死死捂住了，四個小伙子像石板一樣把她牢牢壓在地上。她一動也不能動。她聽到小伙子胸膛里的呼吸好像拉起了風(fēng)箱。他們像抬一根木頭，把她抬離了池塘岸。走在冰上，他們緊緊扯著她的四肢。練擊掌的小伙子用胳膊夾著她的脖子，幾乎勒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使勁瞪大眼睛盯他，他的目光一下子就轉(zhuǎn)開了。四顆黑黑的堅硬的腦袋在她眼里晃動，都好像沒有長眼睛。冬天的陽光從高空照下來，照在她的臉上，漸漸有了暖意。她看著看著，那些腦袋消失了，只覺一陣暈眩，視野里黃澄澄的，東一抹，西一抹，都是陽光的顏色。她覺得渾身松軟，輕飄飄的好像要飛起來。等她被放到地上的時候，她還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她定睛看了看，發(fā)現(xiàn)是在一間柴草房里，那幾個小伙子也都各自躺著，好像累垮了。

四處靜靜的?；鄯乙稽c(diǎn)也不害怕。她覺得自己虛驚一場，那幾個小伙子只是要跟她開場玩笑。

看什么看，小浪婦。練習(xí)擊掌的小伙子支起身子說。其他小伙子也跟著向她靠過來。年輕的面孔上，還是看不出一絲可怕。他們圍在她的身旁。練習(xí)擊掌的小伙子聲音很小，鼻息噴到了她的臉上。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在脖頸窩里摳了一下。你要記住我的名字，我叫竇永杰。我做什么事都不會否認(rèn)的。我們哥四個要稀罕稀罕你。

慧芬迎著了他的目光。這一回他沒有躲開。

小浪婦告訴我，你是不是這樣把獨(dú)眼龍浪出火來的？

慧芬猛地一挺身子，竇永杰又馬上按住她。

你是不是也是這樣把老孫頭浪出火來的？竇永杰說，又不是頭一次了嘛，是不是你自己也想了？竇永杰的眼睛紅得滴血。他慢慢脫著衣服。他的肩頭也是紅的，黑紅，跟慧芬站在他家院墻外看到的一樣。他咧嘴一笑，說，你把我的火也浪出來了。哥們兒都正愁火沒地兒撒呢。你到霍崮，你是專門來浪出我的火的吧。他把整個結(jié)實的脊背都露了出來，這回慧芬還看到了他身上的刺青，在腰里，一條青龍張牙舞爪。

不是不是！慧芬突然尖叫起來。她抱住自己的腦袋，使勁搖著。老孫頭答應(yīng)過我的，我過生日就送我一件新衣服。她把手拿開，悲憤地質(zhì)問小伙子們，你們知道嗎？老孫頭被逮走了，我的新衣服也就沒了。就是老孫頭沒被逮走，我的新衣服也沒了。我的新衣服被你們霍崮的商店賣掉啦。你們還我的新衣服，還我的新衣服！你們不還我的新衣服我就死在這里！我不活了，我活不下去了！我浪出誰的火了？我死給你們看！她大叫著，瘋狂蹬著自己的兩腿。

房門咣當(dāng)一聲被推開了，大花走進(jìn)來。大花彎腰抱起慧芬，對四個小伙子看都沒看一眼?；鄯曳诖蠡珙^，嘴里還叫，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大花抱著她走出柴草房，四個小伙子也沒跟上來。

我不活了，慧芬說，我浪出誰的火了？

回家，慧芬。大花輕輕說。

我浪……她沒聲音了。她的臉緊貼大花的脖子。

慶祥，我先回去了，大花對別人說。慧芬斷定是對大花相好的那個男人。不知怎么回事，慧芬根本不想對他看看。

過去她不知道呢，人的身體上會有一種奇妙的香味兒。她很少有機(jī)會像這樣靠近媽媽，但估計媽媽身上的氣味肯定不好聞。媽媽每次被獨(dú)眼叔叔從外面找回來，都臟頭臟臉的，頭發(fā)亂成氈子，梳都梳不開。獨(dú)眼叔叔和老孫頭也都是一身酸臭味兒。老孫頭身上還有死人味兒。老孫頭給她吃過一種火腿腸，就像是用死人肉做的，她只吃一半就吐了。她哪里想得到人的身體會有這么香呢？她一聞到這種香味就再不想動彈，也不想說話了。她乖乖地趴在大花的身上，自己都覺得像團(tuán)棉花。棉花沒有嘴，沒有手腳，只有一些細(xì)到?jīng)]有的絲。她覺得自己像是一些細(xì)細(xì)的絲，蓬蓬松松，纏纏繞繞，好聞的香味充滿其間。

大花抱著她走到村口，她才注意到那個叫慶祥的男人還在霍崮的街上站著。他的樣子孤單單的，竟好像被人遺棄的孩子，在考慮要不要跟過來，但他一轉(zhuǎn)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大花走得很急，走到田野上了，還沒放慢腳步。她默默無聲，慧芬也不講話?；鄯矣X得只要自己一講話，就會讓她感到自己的重量?；鄯仪樵缸约阂恢笔菆F(tuán)輕飄飄的棉花。如果棉花不夠輕，她還情愿是根小小的羽毛，或者只是一個能夠隨時被風(fēng)吹散的幻影。

忽然，慧芬聽到了很小的聲音，好像香味兒的聲音，香味兒鉆進(jìn)了她的腦子深處，要告訴她一個溫暖的秘密。隨后，她聽出來那是大花的嘆息。

大花說，差點(diǎn)就吃虧了。

她不吭聲。

大花又說，你聽到?jīng)]有，你這么亂跑總有一天還會吃虧。

大花身上又暖又香。

慧芬不讓自己講話。

回去好好在家待著！大花用命令的口氣說，接著又責(zé)備她，你就不能好好在家里待幾天？

慧芬把嘴唇咬一咬。

你怎么這么輕？大花說。

慧芬身上松弛下來。她確實知道了，大花個子高，力氣大。大花抱著她走這么遠(yuǎn)的路還不覺得累。在她強(qiáng)壯的臂膀里，她還頂多是個娃娃。這么說，她剛才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了。她已經(jīng)暗暗拿定主意，大花不說把她放下來，她就讓她這么抱著。抱哪兒去隨她便。把她賣了殺了她都情愿。她看一眼田野，感到自己就像田野一樣坦蕩，自己的整個身體和心靈，就像田野一樣漫無邊際?？墒撬挚吹搅四莻€叫慶祥的男人。

他從霍崮村口追過來，遠(yuǎn)遠(yuǎn)地對慧芬招手。慧芬堅決不予理會，但他越追越近，腳步聲終于不可避免地把大花驚動了。

這時候，慧芬看清楚了，他手里還提著一兜東西。他親切地叫了聲慧芬。他沒有叫大花。他只對慧芬說話。

你拿去吧，他說，給你買的。餅干拿回去就吃了，本子留著用。

慧芬的手在大花背上蜷曲著，像只鉤子。他把塑料兜掛在鉤子上。不過是兩包餅干和一疊方格本演草本，卻有千斤之重?；鄯蚁鲁林鲁林龥]做任何抵抗，就被大花放到了地上。

慧芬仰望著他們，他們低頭看著她。西北風(fēng)呼嘯一聲，從她和他們之間吹過。她后退一步，說，我不說出去。誰問我也不說。她又后退一步，你們的事我不說出去，我保證。

大花轉(zhuǎn)頭看慶祥，慶祥也看她。大花說，丫頭，我們有什么事？

慧芬沉下臉，對他們望了一陣，一抬手就把塑料兜扔到風(fēng)中。一只本子掉出來，被風(fēng)吹著，像只被追趕的母雞。那好，慧芬說。慧芬一下一下地點(diǎn)頭，慢慢后退著，猛一轉(zhuǎn)身，就朝村子跑去。

大花愣了半天?；鄯一鄯遥〈蠡ń小４蠡ㄗ妨藘刹??；鄯遥愕鹊任?，她說。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走不動了。

慧芬收了腳步，等她慢慢追上來。慧芬不看她，只看自己的鞋子。腳趾在鞋子里悄悄蠕動。

大花重又把她抱在懷里。大花輕聲說，丫頭，你屬狼的不是？你小小年紀(jì)，能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用知道。

慶祥撿回了地上的塑料兜，大花接過來，又要塞給她。

大花說，以后好好上學(xué)，不要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家里窮也不要拿同學(xué)的東西。需要了跟我吱應(yīng)一聲好不好？大花的眼睛很近地靠著她的臉。她重又聞到了大花身上的香氣，是什么香呢？說不清。不是花香，不是飯食香，也不是化妝品的香味。那么輕柔，卻好像托得起整整一個人。

慧芬慢慢把她推開了?；鄯业椭^，在路上來回走動。大花再叫她，她也好像聽不見。

慧芬你找什么？大花說。

慧芬薄薄的鞋子一次次穿行在枯敗的草叢下面。

慧芬你在找什么吧。大花說，你找什么東西呢？

慧芬的目光經(jīng)歷著土地上的春夏秋冬。

慧芬你找什么東西呢？

發(fā)卡！慧芬猛地叫一聲。她瞪著大花。我的發(fā)卡丟了，一只有紅心的發(fā)卡！

有紅心的發(fā)卡？……什么時候丟的呢？

慧芬含了兩眼淚?？墒?，她決定以后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再把眼淚流出來。她忍住了，又一轉(zhuǎn)身，拔腿要跑。

慧芬！大花叫她，好，慧芬，我說。大花半蹲在地上，喘了一陣。我都說出來。叫慶祥的男人要止住她，但她甩頭說，我受不了，我必須說出來！慧芬，你看到這個男人了吧。他是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我要開面粉廠，他主動給我張羅借款。他倒很有大本事呢，他幫我借了霍崮牛二的高利貸。我開了三年面粉廠，辛苦三年連高利貸的利息都還不清。為了能讓人家緩緩，他還得求他表姐王寡婦。你明白了吧，慧芬。我說我命苦，你還笑我。你還能回家去，我有家也回不去了！

大花，叫慶祥的男人說。他要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她卻一屁股坐下了。她抬頭看著他，說你不想讓我說是吧。你怕讓慧芬聽去，可事情做下了，你應(yīng)該敢做就敢當(dāng)！

大花，你起來，地涼，大花。

高慶祥你把我害了，你還要說什么？

大花，你真不知道我的心思？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要知道？大花說?；鄯?，你都聽到了吧。你到了村子里，見了你苗子奶奶，你就說，你就說我不回去了。

慧芬沒聽見似的。沉默了一會兒，她開始往村子里走。背后響著嗚嗚的風(fēng)聲，吹得她透心的冷。她走了很遠(yuǎn)也沒回頭看看，她根本不想回頭，好像很害怕看到大花坐在地上的樣子，害怕看到她訴說悲痛時弄亂的頭發(fā)，害怕一男一女站在北風(fēng)呼嘯的曠野上。

已經(jīng)快走到長山家看莊稼的土屋那兒了，沒想到那個叫慶祥的男人又追了來。慶祥把那些餅干和本子塞到她手里說，慧芬，拿著吧?；鄯也粍勇暽赜醚劢敲樗谎?，他的樣子是很親切的，臉上滿是小心翼翼的微笑。慧芬，別信你大花嬸嬸胡說，她是看還不上錢，急瘋了。他說，嘿嘿，這有什么急的呢？

慧芬不知不覺地歪起頭來，輕輕搖晃。她瞇縫著眼，出神似的看他。她像耳語一樣地開口了。我不說，我不對村里人說一個字，我答應(yīng)你。

男人眼里閃過一絲驚喜，但他掩飾著。

她再次耳語似的開口，但我有一個條件。

男人分明豎起了耳朵。慧芬你說，他的嗓音竟緊張得發(fā)起顫來。

你要答應(yīng)給我買一件新衣服，她慢慢低聲說，聲音剛好被男人仔細(xì)聽到。一件很好看的衣服，有好看的花邊，有絲綢的帶子?；翎纳痰隂]有，鎮(zhèn)上會有。鎮(zhèn)上沒有，縣里會有。反正這個世上總會這樣一件好看的衣服。你答應(yīng)，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替我買到它。她抬著頭，黑幽幽的眼睛朝前看，男人感到她的目光穿過自己的身體，延伸到了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男人沒應(yīng)聲，好像怕驚擾了什么。男人只是輕輕地點(diǎn)了一下腦袋。她隨即笑了，抬手示意男人俯下身子。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她在男人耳邊悄聲細(xì)語，今天是我的生日。

她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開了，好像一支輕盈的羽毛，瞬息之間被西北風(fēng)吹進(jìn)村子里。推開家門，她發(fā)現(xiàn)弟弟毛頭躺在床上睡了。她沒有叫醒他，看著弟弟沉睡的模樣，順手擦了把發(fā)癢的面孔。很濕。

她獨(dú)自無聲地哭了，她知道那只是因為興奮。她悄悄坐下，削了支鉛筆，然后在矮木桌上展開一本方格本，想了想，一筆一畫地寫：

我是女生我是美麗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