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建軍
在青海省西寧市向南180公里的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縣有一個叫熱貢的地方,每年農(nóng)歷六月都要舉辦一次大型祭祀山神的儀式,這種大型的原生態(tài)民間祭祀儀式在西部并不多見。他地處漢藏結(jié)合部,是古往今來較為重要的交通要道及軍事要塞。這片區(qū)域由于不同民族文化相融現(xiàn)象非常明顯,所以形成了“民族、文化大融合,大碰撞”的現(xiàn)實圖景。祭祀山神的儀式民間俗稱“六月會”。從2004年起,我每年如期趕往熱貢采訪祭祀活動,在祭祀現(xiàn)場,我仿佛徜徉在一個個遠古的場景里,感受他們心靈的自由和身體的張力,并和他們一起狂歡。
每年金色麥浪翻滾的季節(jié),生活在隆務地區(qū)的藏族人和土族人,就會吹響圣潔的海螺,敲著吉祥的龍鼓,煨起濃濃的桑煙,載歌載舞,酬神娛人,祈盼五谷豐登、吉祥如意的好年景。按照慣例,同仁縣隆務地區(qū)的“六月會”每年農(nóng)歷六月十七這天從四合吉村開始。此后,沿隆務河兩岸,從麻巴峽口到江什加村這三十多公里內(nèi)的四十多個藏族、土族村莊相繼敲響龍鼓,慶祝“六月會”的到來。整個活動要持續(xù)到農(nóng)歷六月二十五,歷時九天。“六月會”前夕,男子們要集中到村里的神廟中,用酥油、炒面等物品制作祭祀用的“垛瑪”,女主人的任務是灑掃庭院、準備全家人的節(jié)日盛裝。作為六月會核心人物的“拉哇”則要端身凈意,以特定的儀式做好節(jié)前的準備。據(jù)當?shù)厝说恼f法,“六月會”期間,各路神靈要會聚一處,評價一年來的功過得失,并通過他們的載體——拉哇,向村民預言疾病、雹災等天災人禍。
連續(xù)八年的零距離接觸,一次次的給我驚喜,使我對這片土地的文化深深迷戀。雖然不能完全讀懂它,但那種對民俗學和人類學的探究之心也成了一次又一次吸引我去熱貢的理由。“六月會”這一特殊的文化形態(tài)蘊涵著青藏高原藏族聚居區(qū)內(nèi)各種文化、社會形態(tài)的傳承與融合,同時也記錄了這片土地上民俗文化的變遷。
通過多年的思考和總結(jié),我歸納了“六月會”的四個關鍵詞:拉哇、神舞、魯舞和軍舞。
拉哇——神界與俗界的使者
在整個祭祀儀式,“拉哇”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先要在法會沒有正式開始的前一天組織村里的男性扛著供奉有本村主要山神塑像的神轎,走訪本村落每一戶人家,為他們做祈福迎祥、驅(qū)災避邪的法事,這一天全村每家每戶也都做好準備迎接“拉哇”的光臨,這一活動將會持續(xù)到“拉哇”走訪完全村每一戶人家為止。第二天祭祀儀式將正式開始,祭祀內(nèi)容也將隨之豐富多樣。祭祀分為樂舞、娛樂、插箭、煨桑等幾種形式。祭祀儀式中拉哇也會對那些剛參加祭祀法會的男子或幼童做示范性的神舞動作,并會對那些跳神舞不規(guī)范的男子進行面斥或懲罰。讓祭祀儀式的秩序井然、規(guī)模壯觀的推進下去就是“拉哇”們的首要職責。
浪加村的祭祀儀式由年輕的拉哇夏吾才讓擔任。他先在神廟里邊敲鼓邊念咒語,并向神像敬獻哈達,供奉青稞和酒,幾分鐘后,拉哇的身體顫抖不停,頭部左右搖擺,口吐白沫,用鼻子吸氣,用嘴呼氣,眼睛里只有眼白,顯然神靈已附著了他的身體,隨從們?nèi)呵榧ぐ?,高呼“?噢,噢-噢-噢”的聲音,眾人也仿佛被神靈施了法,激動癲狂不已,大家沐浴在神靈的氣場中。
這里的拉哇叫夏吾才讓和我有八年的交情,早在我第一次參加六月會之前我們就認識了,我在他家住過一段時間,他和妻子養(yǎng)育了兩個孩子。他們的生活在祭祀活動前和普通村民一樣,挖蟲草,種莊稼,過著平凡的生活。但到了祭祀期間,他突然變成了山神的載體,突然具有神的威嚴和震懾力。他是祭祀活動的組織者,又是祭祀的對象,他恪守上一世拉哇師傅的嚴明紀律,全盤繼承他的衣缽,在祭祀活動期間盡情揮灑阿尼拉日山神的魅力,完成了山神在人間的所有職責。
神舞——祭祀者與神靈共舞
具有典型神舞祭祀儀式的村子是四合吉村。整個熱貢地區(qū)的祭祀儀式也是先從位于同仁縣城的四合吉村開始,這是因為四合吉供奉著熱貢地區(qū)最大的神——夏瓊神,我的朋友旦增就是夏瓊山神的附體,他告訴我,夏瓊山神是同仁眾山神的首領,這樣每年“六月會”從四合吉村開始就不難理解了。
在縣城文化館工作的卡澤,是研究“六月會”的專家,他告訴我,來四合吉村參加神舞的女子必須未婚,四合吉村則是不管年齡大小,只要未婚都可參加。
這個華麗而莊重女子群舞藏語稱為“嘎爾”,這種舞蹈從頭至尾只有一種同樣的舞步,盛裝的藏族少女們先是緩慢地向前走三步,然后向四方敬獻哈達,神情莊重虔誠。在舞蹈間隙穿插龍鼓舞,村民們敲響龍鼓,在拉哇的組織下舞蹈,我感到那龍鼓的聲音就像胎兒在母親體內(nèi)聽到母親心臟的跳動聲,有生命力的堅強和與命運抗爭的鏗鏘。神舞最后部分是全村上百名男女舞者排列整齊,模仿右旋白海螺的樣子,不斷變換著隊形,在俗界演繹神靈舞蹈的場面。
四合吉村的神舞一直要跳三天,舞蹈樣式基本相同。祭祀活動的最后一天下午,所有人手托供品都整齊地排列在神廟前,傾聽拉哇的預言和祝福,最后,村民們排隊走上煨桑臺,把所有供品全部倒入火堆焚燃,將祭祀活動推向高潮。拉哇告訴我,全村夠條件的村民都必須來,祭祀活動結(jié)束后,無故不來的村民要被罰款,而表現(xiàn)好的村民則按神靈的旨意進行物質(zhì)獎勵,事實上四合吉村的獎懲分明是所有觀者有目共睹的。
魯舞——與生命息息相關的“水”有關
浪加村跳魯舞祭祀場面古樸而富有野性,舞蹈者全部是男性,他們腳上穿著統(tǒng)一的球鞋,統(tǒng)一的襪子,用帶花紋的帶子打著綁腿,據(jù)說這些帶子象征著龍與蛇。由上百人組成的魯舞隊猶如龍行大地,不斷起伏跳躍,做出各種的姿勢,在鑼鼓的伴奏聲和桑煙的氤氳里,男子們的舞蹈帶來了遠古的信息,它是村民祖先生活圖景的再現(xiàn),觀者能從舞蹈的神韻里,讀出穿越時空的美感和詩情。魯舞分為13種舞蹈,包括面具舞、蛇舞、龍女喜旋舞等。龍舞的間隙,拉哇要給自愿上釬的人“上口釬”?!吧峡阝F”是拉哇為自愿的年輕人在左右腮幫扎入鋼針,也稱為“鎖口”,據(jù)說此舉可防止病從口入,消病禳災?!吧峡谇ぁ比珣{自愿,在上釬前,他們要向拉哇走去,得到允許后,拉哇才給他們上釬。祭祀活動的高潮是拉哇在眾人的簇擁和高呼聲中爬上經(jīng)幡桿,用刀砍破自己額頭的頭皮,血祭神靈,當?shù)厝朔Q之為“開紅山”。血液每一滴都是向神的表白和期望。開山之后,拉哇手持纏有哈達的木棍繼續(xù)跳舞。鮮血從他的額頭上滴下來他渾然不知,繼續(xù)沉醉在他“扮演”的神靈的角色中。
血祭是熱貢山神祭祀文化中較為特殊的一種儀式,基本內(nèi)容由額頭放血、鐵釬穿嘴、鐵釬穿背等組成,這一儀式雖然不像其他祭祀儀式那樣在熱貢普及,但在底層民眾當中還是有著一定的影響力。血祭代表了信仰山神的民眾對于山神的無比虔誠,也證明了民眾對此信仰的信心和認同。
軍舞 ——追憶戰(zhàn)爭慶祝和平
軍舞祭禮與神舞祭禮有著一定的淵源關系,兩者互融互通,但理清脈絡后不難發(fā)現(xiàn)神舞祭禮與軍舞祭禮有著一定的區(qū)別,次序也是神舞在前軍舞在后。
各村字的軍舞祭禮大致相同,這些軍舞祭禮基本都是在主音鑼聲的調(diào)控下全體進行祭禮活動,舞隊中列首位的人會肩扛長桿掛起的山神唐卡、之后就是大刀、長槍、長矛和虎、獅、鵬、龍的三角旌旗,在男性集體遠征舞中銅鑼每敲擊8拍,全部舞隊將后提右腳,同時還會有鑼手應時引發(fā)“唯哈”之聲,舞隊全體也會應聲集體喊出“唯哈”兩字,關于“唯哈”兩字的意義眾人說法不一,有說是軍隊內(nèi)部的號令聲,也有說是壯軍威士氣的威懾之聲。
在軍舞較為盛行的“四寨子”即郭麻日、尕薩日、年都乎、吾屯村,軍事文化色調(diào)較為濃厚的“軍棍”、“木斧”是男性參與軍舞祭禮時的主要器具,男性舞隊穿著輕便藏裝,時而對陣操練輪轉(zhuǎn)手中刀棍、時而踏著輕盈步伐擺螺旋陣做交叉排列,時而還會表現(xiàn)出撲打、斬殺等的動作,相比蘇乎日、鐵吾、四合吉村的軍舞祭禮,郭麻日、尕薩日、年都乎、吾屯村這四寨子的軍舞相對活潑一些,其軍舞祭禮的步伐輕快迅捷、動作幅度較大、軍事演練的程式也較多。
軍舞祭祀中最為激動人心的應是連轉(zhuǎn)13圈的“轉(zhuǎn)圈舞”,有學者認為,這象征著軍隊大規(guī)模的遠征?!斑h征軍”的領舞人左手拿著小木斧,右手拿著一面繪有綠色人像的木板,一邊舞蹈一邊做出砍殺的動作,這象征著對敵人的無情斬殺。
熱貢地區(qū)地處黃河九曲之地,是黃土高原與青藏高原、漢文化與藏文化、農(nóng)業(yè)文明與游牧文明的交錯地帶。因此,這里是兵家必爭之地,從漢朝以來,就烽煙不斷。羌人、漢人、土谷渾人、吐蕃人、蒙古人等都占據(jù)過這里。古代的軍事文化便在熱貢這片土地上傳承、交融并發(fā)展著。當?shù)鼐用耧柺軕?zhàn)亂之苦,人們對戰(zhàn)后和平生活也特別珍惜,我采訪過不少老人,一致認為關于軍舞祭祀的來源幾乎都與不再打仗,慶祝和平有關。
“六月會”豐富多彩的民間舞蹈是祭祀娛神的重要載體,它是熱貢地區(qū)民間宗教保持多神崇拜的原始形態(tài),更是民間藝術得以存活而又興盛不衰的根本所在。藏族、土族人民通過“以舞娛神”以這種古老的舞蹈祈求神靈保佑這方土地風調(diào)雨順,這也是祭祀儀式的終極目的。拉哇是神界和俗界的使者,這也是“六月會之謎”的最終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