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文學快線——城市化進程中的南方文學研討會發(fā)言(下)

楊劍龍 顏敏 洪治綱 田瑛 江冰 郭蓓 傅小平

(接上期）

楊劍龍（上海師范大學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這次的論題我非常感興趣，中國社會應該說從20世紀40年代以后，有一個長時間的階段是被鄉(xiāng)村化的階段。

但是回過頭來看一下，鄉(xiāng)村與城市的交往，其實也是一種文化交流，我有的時候說，我們是把城市文化帶到鄉(xiāng)村去，鄉(xiāng)村的這些農(nóng)民問的問題很奇怪，說你們在上海，你們的田怎么種，秧怎么插？是插在水泥地里的嗎？人生存就要吃飯，吃飯就要種稻。所以他們也受我們影響。我們剛去的時候，女孩子出嫁最漂亮的衣服就是綠燈芯絨的褲子，紅燈芯絨的衣服，她覺得最漂亮。但是后來就逐漸地覺得不漂亮，她受到城市文化的影響。

所以我想，從改革開放以后城市的發(fā)展，去年世博會的主題就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這個話在總體上肯定是對的，因為很多人都向往城市，希望到城市，城市生活的便捷，城市生活的那種對人的生活狀態(tài)的方便以及豐富。所以在某些時候，城市化也有一種被城市化的趨勢，鄉(xiāng)村也受到被城市化的影響，鄉(xiāng)村人出來打工了，打工者回到鄉(xiāng)村，從某種角度說，他也是把城市文化帶到了鄉(xiāng)村，但是在帶去的時候長的短的都帶去了。剛剛我們在講鄉(xiāng)村變城市，其實中國社會在發(fā)展中，城市與鄉(xiāng)村是互動的。

另外講到概念，有一些概念，比如說農(nóng)村文學，鄉(xiāng)土文學，我的碩士論文做的是鄉(xiāng)土文學，我不贊同有的批評家把農(nóng)村文學等于鄉(xiāng)土文學，我覺得鄉(xiāng)土文學是作家離開故鄉(xiāng)再回頭來看故鄉(xiāng)，然后寫他故鄉(xiāng)的生活，鄉(xiāng)村和小城鎮(zhèn)。鄉(xiāng)村文學也好，農(nóng)村文學也好，作家的動力是離開故鄉(xiāng)以后，再回過頭來寫故鄉(xiāng)，可能他寫得更好，更有意味，為什么呢？因為他受到一種新的文化的啟蒙。從這樣的角度，他可能是懷舊的，懷鄉(xiāng)的，也可能有批判的。

都市文學在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的發(fā)展中，其實它的源頭，如果從都市文學角度來說，我們有的概念講城市文學都是都市文學，賀先生說要把它放寬一點。但是從這樣一個都市文學發(fā)展的源頭，我倒想可能是“鴛鴦蝴蝶派”，因為它呈現(xiàn)了文學消遣和輕松的特性。我想文學最初的特性是消遣的、輕松的。

在我們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的發(fā)展中，鄉(xiāng)村文學肯定是重鎮(zhèn)，以魯迅為代表的，包括很多鄉(xiāng)土來的，有一大批，但是在中國這樣的文學發(fā)展中，城市文學、都市文學是存在的，是在發(fā)展過程中的，你說上海這樣的城市都是“鴛鴦蝴蝶派”的小說，以左翼作家為代表的城市文學、都市文學，以茅盾為代表的《子夜》，它肯定是都市文學，他寫上海。包括海派文學，也應該是都市文學，另外包括“新感覺派”這樣一批作家。

新中國建立以后，我們文學的觀念變了，整個是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文學，所以在整體上它把現(xiàn)代派文學歸為資產(chǎn)階級文學，無產(chǎn)階級只有社會主義文學，這樣就使我們的文學似乎走了一條陽關大道，其實是走了一條獨木橋。

這樣一種發(fā)展過程，我覺得在新時期以后有所改變。當時的一種城市化進程從整體上是不可回頭的現(xiàn)象，人肯定是向往城市。我們在想中國的城市化進程的速度在發(fā)展中是超過世界上很多城市的。所以在這個背景中，城市文學肯定是在發(fā)展的。

今天我們提出都市文學這樣一個概念肯定是存在的，都市文學肯定是越來越興旺，越來越發(fā)達。都市文學是值得關注的，去年上海開了一個“上海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研討會”，我作了一個發(fā)言，我是談上海的長篇小說。但是我也看到了上海城市文學寫作中的某些在市場化背景中的偏向或傾向。曾經(jīng)有一個朋友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的，他告訴我他要寫一個上海紡織工業(yè)的長篇小說，我覺得這個題材蠻好，就是寫上海紡織工業(yè)怎么從興起，走向后來的衰落，他也進行了采訪，他本來是想出版之前讓我寫個序，但是我說要先把他的作品給我看看。后來過了一年多，他的小說在寧夏出版社出了，大概是前年吧，大熱天三十八九度，他說要把小說送給我看。他的小說50萬字，用很有意味的名字，叫作《濕潤的上?！罚缓笏胱屛医o他寫個批評，我先讀了，但是實在寫不下去了，他把這樣好的題材給糟蹋了，他瞄準了市場，把各種各樣的欲望東西都拼命塞進去，而且寫得不倫不類。后來我給他打電話，我罵他，我說你把這么一個好的題材浪費了。他寫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跟一個中醫(yī)的醫(yī)生怎么樣在床上顛來倒去，各種辦法都玩，我說這樣的七十多歲老太太還有這樣的勁，我說這不是人，這是鬼。后來我說你這個作品，你把這個好題材糟蹋了，你這樣寫好像是關注市場，其實你是留下一部恥辱的作品。

所以我想說的就是寫都市文學可能跟鄉(xiāng)村文學一個共通之處就是在社會發(fā)展中，我們寫人的生存，寫人的情感，寫人的心靈。但是都市文學在都市這樣一個氛圍中間，可能跟鄉(xiāng)村有點不一樣。所以我覺得城市化進程肯定是不可毀滅的過程。但是在城市發(fā)展中間，肯定是有長的地方，也有短的地方，也有城市病的地方。

我們現(xiàn)在說城市文化，其實有很多城市方面的問題。所以作為一個學者，我是這樣看，一方面我們要有批判精神，批判當代的那種都市文學出現(xiàn)的一些弊端。所以我想在城市文學發(fā)展中間，尤其是在80年代文學跟90年代文學的不同，我覺得90年代文學包括新世紀以后，它的文學更走向民間，回歸寫實。但是我覺得文學從它的形式上，尤其是我們的都市文學，應該有更多的探索。我們在90年代文學回歸寫實以后，我們忽略了文學的探索，80年代是一個文學探索時期，所以很多學者懷念80年代，覺得80年代似乎非常的豐富。但是從某種角度來講，90年代似乎走入民間，在某些方面我們是不是世俗化了，是不是個人化了，但是在文學發(fā)展中間，我覺得在90年代，包括新世紀文學以來，在整體上我們的文學的探索精神好像弱化，這個當然跟市場也有關。

文學應該是多元的，現(xiàn)代生活也是多元的，城市生活也是多元的，城市文化也是多元的。所以我想我們都市文學發(fā)展中間，一方面要把都市的變遷，都市人的生態(tài)，都市人的心態(tài)、都市人的情感怎么樣關注，怎么樣表達出來，文學可能是跟歷史不一樣的，它是一種生動的形象的書寫，讓人們了解城市的變化。另一方面，我覺得也關注城市病，關注城市人的心態(tài)的各種各樣的現(xiàn)象。

《廣州文藝》提出的三句話是我最贊賞的：生命原色、文學本色、藝術真色，這是很難的，在當下社會要堅持這樣是很難的。所以覺得廣州的朋友們做了很多事，尤其是把這樣一個都市文學亮出旗幟來。我想再做下去，以后肯定會載入文學史的！

顏敏（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我先感謝《廣州文藝》提供這個機會討論這個問題，對這個問題我也是比較感興趣的，我談兩點吧。

第一點就是關于文學城市的問題，我們看在西方它是比較充分的，從狄更斯到艾略特到品欽，它就是整個的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包括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都有反映。中國也有傳統(tǒng)，從“鴛鴦蝴蝶派”到左翼文學、新感覺，這些都有，但是中斷了。我講這些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當我們近20年城市化的時候，恰恰是文學邊緣的時候，西方那個時候文學還是一個主要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的時候，而我們這個時候正好是語言藝術走向邊緣的時候。中國發(fā)生了很多大的事件，比如說經(jīng)濟轉軌，因為我90年代注意到了談歌的作品，就是講工人下崗，這是很大的事件。我不是說他的物質生活，或者是他的生活怎么改變，我震撼的是那些工人心理上的脆弱，他無法接受自己是一個工人階級，我是從作品里面看到的。當然后來我知道有一個紀錄片，叫作《鐵西區(qū)》，但是文學在這方面，我覺得沒有這樣的力作。而且我記得當時出來的時候，很多人批判它什么新現(xiàn)實主義，都在批判這些東西。所以我們回過頭來反思這些問題，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這是我們講的都市文學落后于現(xiàn)實的一個方面。

還有一個方面就是關于作家內部的問題，作家除了這些倫理觀念，我們看這些一線的作家，“50后”的，他們在表達鄉(xiāng)村經(jīng)驗的時候，或者是城市想象的時候，盡管他們是生活在城市里面，但是他們都沒有像他們表現(xiàn)鄉(xiāng)村生活那樣的。問題在什么地方？就像剛才幾位提到的，是因為他們那種鄉(xiāng)村的情結過于濃厚，我覺得這是一個原因。但是很大一方面的原因就是他們那種先驗的能指的東西喪失了，就是他們對城市想象沒有把握。這是我個人的一種感受。比如說我生在城市，我們是二線城市，我對這個南昌，你說我怎么去把握這個城市？就是變化很大，但是它很多規(guī)則都不是我們看得到的，我們看到的都是物質的。這里面它是一個巨大的欲望的空間，我們感覺到很難把握。當年像茅盾那樣，你可以批判他，他那種表述的方式是不對的，但是他很有把握。我就用這種社會譜系的方式去描述，或者是“新感覺派”，我就寫我對城市的感官的沖擊，或者是欲望的這個方面。

但是我覺得這好像是一個問題，就是對“50后”這批一線的作家，但相對來說新生代的作家，好像更加放松一點，寫得也比較好一點。

我覺得文學城市的想象比較重要是在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就是在文學城市想象表達的時候，它會有助于我們捕捉到這個生活世界的時間的變遷，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很多東西都把握不住，我們中國發(fā)生很大的變化，包括城市，為什么把握不??？我覺得這個文學城市沒有提供。這是比較大的遺憾。

而且剛才賀老師也講到了，它一個主體，就是說城市文學，它的這種想象可以重新將城市恢復到人的尺度，就是文學知識分子通過一種主體，一種表現(xiàn)，就是如何想象城市，而不是首先給它一個具體的界定，我覺得這個是很難的。問題就是我們把這個城市生活通過人文的方式，像知識性的譜系這方面轉移，就是使它脫離它的物質現(xiàn)實的，成為知識性的理解的可能，也就是說你首先要提供一種文學想象的東西，然后文學知識分子才能在這上面有更大的作為。

再一個就是對于文學城市的想象，我覺得將會改變文學的形態(tài)。我這是有根據(jù)的，之前我寫了潘向黎的小說論，她的《穿心蓮》實際上是由《彌城》來轉換的。我發(fā)現(xiàn)一個什么問題呢？她的小說結構空間很有意思，它有三層，一個主敘事層，就是她個人的生活，比如說她有男友，她有情人。第二是次敘事層，也就是說她作為一個編輯，作為一個作家，她和別人打交道，她還堅持做一個通俗刊物，她也跟讀者打交道。第三層是她的創(chuàng)作本身，她寫作的小說，她在闡述她寫的過程，這跟上面?zhèn)€人的生活和她的職業(yè)的生活發(fā)生互動，不斷地改變。那么這種從形態(tài)上來說，實際上她跟城市的里面其他的橫向的關系一點都不復雜，她就是一個職業(yè)的作家。但是你會發(fā)現(xiàn)，她這種空間，我能夠感覺到就是城市人內心的生活極其的豐富：孤獨、多層、復雜，相互影響，她的寫作影響她的生活，她的生活影響她的寫作，她跟讀者說你們這些小女孩太天真了，愛情是很殘酷的。但是另一方面，有一些內心很純情的人又給她很感動，又使她在創(chuàng)作中改變了她原來的一些設想。那么這種形態(tài)如果我們放到鄉(xiāng)村敘事里面很難看到，因為你很難看到有這么豐富的個人的內心生活。當然這是我個人的一種體會，也就是說她的文學形式是一種創(chuàng)新，她的創(chuàng)新是對都市女性的一種反映。

再一個就是我接觸得比較多的，包括底層敘事，知識分子敘事，女性敘事，跟文學與城市相關的就在這個地方。那我講這個就是我從這里面看到一個問題，我們好像在這個方面，有些批評家我感覺到在這方面跟都市的那種自由的精神相比，好像缺乏一種比較寬容的心態(tài)的東西。這是我不同于一些批評家的觀點。我舉一個例子，跟城市敘事是相關的。比如說作家的身份認同問題。你說什么叫作底層敘事？我剛才說的談歌的，最早的，還包括新狀態(tài)的，其實90年代中期新狀態(tài)小說就是寫“60后”、“70后”那批人，像邱華棟他們到城市的感覺，它是中國式的，完全中國式的，它有抱負，你不能說他征服城市，起碼他在城市里面給人一種更好的自我提高。但是他總是覺得很沮喪，他不能抵御城市對他的人性的負面的東西的誘惑。當時是90年代，問題是出在什么地方呢？他們就停留在這個層面，大部分是這樣的。包括女性的作家，她本來寫得蠻好的，都是個人體驗的東西，但是不能給我們感覺到女性知識譜系的這方面更深刻的東西?？赡茉谡麄€都市文學，在這么一個過程里面的狀態(tài)。

但是我講的批評家的問題，就是一個我講的身份認同，可能這個資料還是比較老，他是一種反思中國當代文學史，這是對的，但問題是他借批判文學知識分子疏離現(xiàn)實苦難的時候，我感覺到他是脫離一種專業(yè)的基礎然后來表達自己的觀念的。包括身份也是這樣，精英跟平民是不是絕對對立？我在考慮這個。他是這樣的，如果你這個作家寫的觀點跟他不一樣，他就說你是一個精英，但是如果你跟他的觀點一樣，他可能就不會說了。難道精英的代言人是值得懷疑，但是精英的思想就一定沒有價值嗎？我這里正好引了一段話，本雅明曾經(jīng)說過：“大城市并不在那些由它造就的人群中的人身上得到表現(xiàn)，相反，卻是在那些穿過城市，迷失在自己的思緒中的人那里被揭示出來?！?/p>

當然這個話是絕對化了，但它是有一定的啟示的。不是說你講到城市文學就是說一定要那些打工的人才是叫城市文學，就是我看有些批判女性的敘事里面也會有這種相似的東西。比如說還有包括知識分子批判，當然也包括一些女性的個人寫作問題，我不一一舉例。反正我的觀點就是這樣子，就是我說你在比較客觀的基礎上想象中國的城市現(xiàn)實，你可以有自己的思想立場、主體、敘事方式。但是我覺得無論是作家還是批評家，應該有和我們現(xiàn)代都市發(fā)展的這種，我認為是比較寬容的東西，因為城市它本來是多元的，應該是有這么一種相應的東西。

剛才幾位老師也說過，城市是我們未曾有過的家園，一個充滿著變化和難以確認的，在這里面就套用羅蘭·巴特的一句話：“沒有唯一的現(xiàn)實主義，只有不同的現(xiàn)實主義?！?/p>

洪治綱（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我聽了各位老師的話很興奮，尤其是孟老師，他的話對我來說很重要，對我產(chǎn)生一個反思，他這里強調的就是為什么我們整個20世紀的文學變成了一個鄉(xiāng)土文學，就是自覺地成為一個高尚的文學，一個“厚重感”的文學，自然地養(yǎng)成了這么一個鄉(xiāng)土文化，或者是鄉(xiāng)土道德倫理的合法性。而把都市生活、都市文學淪為一個異類的資產(chǎn)階級的、或者是非高尚的、或者是低級趣味的文學，這個潛在的觀念，我覺得至少影響了兩代人。所以就導致了我們現(xiàn)在50年代作家或者是60年代的部分作家，其實都非常明顯地視鄉(xiāng)土為一種崇高的美學法則。導致了很多我們非正常的現(xiàn)象，包括賀老師所講到的很多問題，比如說茅獎、魯獎里面寫的都是村里事。對都市化的文學總是有一種道德上的鄙視化，這個問題是非常重要的。這個問題涉及到了我們整個現(xiàn)當代文學價值建構問題，背后我覺得是一個我們的精神主體跟主流長期倡導的某種價值形成了一種內心的高度的默契所導致的一個巨大的誤區(qū)。

第二個是賀老師講的一個問題，現(xiàn)在我們寫都市文學的作品有很多，但是有的時候我們在認同它作為都市文學的時候，我們就發(fā)現(xiàn)很難認同它，這里面賀老師提了一個核心的觀點就是說，很多作家是帶著鄉(xiāng)村的情懷和情感在敘述都市的，我覺得這個是很正確的。至少我接觸到的這些作品，比如說剛才我們討論的底層文學，底層文學很大一片就是作家本身帶著鄉(xiāng)土情感來寫都市的，他對都市的批判，他沒有我們感覺的寫市井小說那種都市的合法性，比如說像老舍、陳殘云、歐陽山那種寫都市的，他們就對都市批判有合法性。

所以我覺得從這兩個方面來看我們的鄉(xiāng)土文學和都市文學，都市文學既然是一個現(xiàn)代性的不歸路，面對這個不歸路我們怎么樣首先從我們自己的創(chuàng)作主體的精神內部去調整、反思我們的價值體系。另外一個就是我們要真正地理解都市的復雜性。都市文學的概念確實是很混雜，不是因為這個名詞本身的混雜，而是我們面對都市這個東西，特別是在80年代以后非常地混雜。我的想法就是80年代之前就像楊老師說的那樣，我們中國完全是一個鄉(xiāng)土化的改造，所以城市是一個封鎖的、保守的，而且把城里的人不斷往外趕。我們的城市，整個城市的文化，或者是城市的建構其實是一個反現(xiàn)代性。那么到了80年代中后期開始，我們這些讀書的人慢慢地留在城里以后，慢慢地到了90年代以后農(nóng)民工進城，那是社會整個經(jīng)濟體制觀念的變化導致的一個巨大的開放的結果，在這個背景下我們才有整個的城市文學的概念，或者新興概念的興起。

這里我想談的是90年代以后我們的城市文學，特別是城市小說，給我的一個比較明確的感覺有這么三個特點：一是都市的地域性在減弱，文化的混雜性在增強，這個可能包括北上廣都是無一例外的。二是都市的市井味在淡出，都市的精神分裂感在增強。三是90年代以后的都市的文學，特別是小說，它的思想的深刻性在衰退，審美的感官化在增強，而且非常突出。也就是說它有點跟我們講的日常審美化的趣味不斷地在增強。

我先簡單地談第一個問題。就是都市的地域性在減弱，文化的混雜性在增強。這個是90年代都市文學的非常突出的特征。有的時候我們搞海外華文，我看我們現(xiàn)在的都市小說跟海外華文很相似，它的遷徙性、移民的遷徙性特征非常明顯，這一點我覺得在廣州也是非常明顯的。我剛才講的中國的城市化進程決定的，90年代突然一下子就開放了，不像歐洲、西方，它的城市化是漫長的幾百年慢慢地遷徙進來，我們是一窩風地進來的，之前基本上是少數(shù)在流動的，它是一個非開放性的東西。所以在這個背景下面，90年代的文學我們很難做得到像老舍、鄧友梅那種對北京地域文化的地域性書寫。比如說像張愛玲、王安憶對上海的那種地域的書寫，還有包括林希、馮驥才他們對天津市井的書寫，還有像歐陽山、陳殘云等等。他們的文化的地域性非常地強，包括從語言的運用，到世俗風情這些東西，動態(tài)性的表達。這些東西在我們的感覺，它是一個城市文化的非常突出的特征。但是這個特征我覺得在90年代以后我們的作品中，特別是在我們新一代的作家的作品中，“70后”、“80后”的作家的作品中，我就找不到地域感了。比如說盛可以，她寫的是深圳，但是我把她的小說放到廣州一點問題都沒有，甚至放到上海也沒有問題。我這里舉一個例子，以上海為例，上海的一些本土作家，比如說像潘向黎、滕肖瀾、張旻、夏商、須蘭、路內、棉棉、韓寒這些都是在上海本土出生的，“70后”和“80后”，在這些作家的作品當中，我?guī)缀跽也坏揭徊孔髌废裢醢矐浤菢拥貢鴮懶∨玫?。你說他作品不是都市化，全部都是，潘向黎有很多中短篇，特別是短篇寫得非常棒，也感覺是大都市的氣息。這是我們90年代以后都市文學出現(xiàn)的變化。

這里面就涉及到一些問題，比如說上海的這些本土的年輕作家，他寫的東西沒有讓我們感覺到有強烈的地域性色彩，你叫他們小說中的城市背景置換成其他城市幾乎沒有什么太大的影響，但是相反他們小說中的文化的混雜性，尤其是時尚性的不斷強化卻非常明顯，就是內在的沖突非常明顯。比如說滕肖瀾的很多小說，我覺得她是比較典型的市民化的作家，寫市民寫得比較好的，但是她涉及的市民里面大部分其實都是涉及到文化的混雜沖突，比如說婆媳關系，外地妹那種。這一點深圳的吳君也寫得非常明顯。

80年代之前我們的都市本身就是不發(fā)達的，所以它培養(yǎng)了一個浪漫和都市之間，再加上我們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鄉(xiāng)土化、現(xiàn)實化的倡導，所以整個都扭曲了文學發(fā)展的正常的空間。你看我們宋代、晚清那么多小說，都是寫城市的市民小說?？傊褪撬麄€地域性在新一代作家里面進一步衰退。在這個衰退的過程中，我覺得文化的混雜性在增強，那么都市文學的混雜性意味著什么呢？我的感覺是它意味著城市不再是一個相對穩(wěn)定和封閉的文化環(huán)境，而是一個面對全球化沖擊最嚴重、最典型的區(qū)域。同時也意味著城市個體越來越上升的趨勢，城市文化的趨同性正在增強，它表明了年輕一代作家正在擺脫傳統(tǒng)城市地域文化的資源，熱衷于追求各種抑制性的，或者是更有活力的不同文化。

第二個就是生活的市井味在淡出，精神的分裂感在增強。這一點我覺得也是表現(xiàn)得越來越明顯的，特別是“新寫實”，它興起了以后，一直持續(xù)一個精神格調，我覺得我們的精神格調慢慢地從現(xiàn)實、純粹的現(xiàn)實主義剝離出來，回歸到我們所講的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問題，我覺得這個還是蠻重要的問題，以前我們的文學雖然也是要表現(xiàn)生活，但是它把生活過于集中在革命、戰(zhàn)斗，或者是奉獻的、過于宏大的上面。而“新寫實”后就慢慢地認同了我們的吃喝拉撒。比如說現(xiàn)在我們再回過頭來談“新寫實小說”，在那個《一地雞毛》里面，晚上偷偷地弄點自來水，水表也不轉。那些東西市民生活有很大的自主性，它也是生活里面非常重要的東西。同時它帶來人的生活的精神的自主性，所以它這種文化的市井氣味我覺得在都市文學里面，對我們來講是比較關注的東西。

但是我們50年代的作家也是關注的，比如說池莉的小說，她的市井味也是蠻濃的。但是“70后”、“80后”的作家就找不到市井味了。越是年輕的一代越是少，像韓寒的，我今年讀了他的兩個長篇，一個是《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還有一個就是《他的國》，他也寫了上海梅隴鎮(zhèn)的改造問題，但是它完全是荒誕的。《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也是很簡單的，在路上的一個小說，就是一個男的怎么樣為一個朋友，也是很隱蔽的，他是反思性的東西，但是從里面你可以看出這兩個人都是都市里的孤魂一樣的，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他沒有市井生活、世俗生活的背景氣息在里面，有的就是警察怎么樣去抓他們，然后他們怎么跟人家作斗爭。這里面我覺得市井味少。對都市的群體性環(huán)境表現(xiàn)漠然，只關注個體之間的糾葛，敘事側重于表現(xiàn)人物內在的精神的分裂感、錯位感、漂泊感。其中都市本土的作家都著力于時尚化的表現(xiàn)，由此探討各種精神的分裂，分裂和錯位，比如說像上海的作家，比較典型的就是潘向黎和路內，今年我讀了路內的一個長篇，叫作《云中人》，在《收獲》發(fā)的一個長篇，也寫得挺好的，他寫的就是都市年輕人怎么樣迷惘、焦灼，然后叛逆。就是有點像《麥田的守望者》那種小說。

那么從外地進入城市的作家，他的分裂感跟本地作家我覺得又不一樣，典型的比如說京漂小說，你不能說它不是都市小說，它都是尋夢小說，但是他那種焦灼感、分裂感和錯位感又跟都市本土的作家完全不一樣。所以這里面有很多東西，還是值得思考的現(xiàn)象。我就簡單把它籠統(tǒng)地認為市井味減少，分裂感在加強，我覺得年輕作家現(xiàn)在對分裂感尤其體現(xiàn)得比較深刻。

第三點就是都市小說現(xiàn)在比較典型的現(xiàn)象就是思想的深刻性在衰退，審美的感官化在突出。這個思想的深刻性就是像賀老師所強調的宏大敘事的深刻性在衰退。但是很多作品也不一定是不深刻，對人性的探索，對個體深層的思考，人與命運，人與社會、人與群體的關系也未必不深刻。但是很奇怪，現(xiàn)在寫都市的小說普遍沒有宏大敘事的意愿。我們現(xiàn)在這些作家構成里面，本身我們大學教出來的，他們對歷史也沒有興趣，對宏大也沒有興趣，多年來養(yǎng)成了，包括我們都養(yǎng)成了對意識形態(tài)的漠視，對宏大也漠不關心，都市這個東西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總覺得現(xiàn)在都市文學里面關注個體的東西越來越多，而且越來越寫的個體的內心空間，連面的空間都很小了。有一段時間我在研究戴來的小說，我發(fā)現(xiàn)都是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都是在很小的空間里，跟社會都沒有關系。也就是說這些人很孤獨，也沒有什么作為，像她筆下的那些男的都是沒有什么作為的，就是社會邊緣化的人，但是她很迷戀，迷戀性地書寫邊緣化的人。這些作家對宏大的思想的把握和時代的把握都越來越把握不住，但是他對個體的強化力量就越來越強了，尤其是在感性的感覺上面。說實話我現(xiàn)在看“70后”、“80后”的年輕人的作品，我真的佩服他們的才華，那種藝術感覺，那種對人的生命感覺的瞬間的捕捉能力和拓展能力。有些看起來很不注意的地方，但是寫得華光四射，你可以感覺到他們的藝術感覺。

所以有的時候他們在寫都市生活的時候，他們把都市感性的層面，非常好地呈現(xiàn)出來，像潘向黎的《永遠的謝秋娘》、《白水青菜》寫得多好呀，她把那種“度”的把握和人物的微妙的心理，那種情感的糾葛，傾注為微溫。這些小說都寫感覺，完全是寫女性的都市感覺，類似的作家有很多。給我的總體感覺它是思想性，或者是思想的宏闊性在減弱，但是它的藝術的感官化表達，或者是藝術的靈性呈現(xiàn)在急劇地加強。

從總體的都市文學來講，就像賀老師判斷的差不多，我覺得現(xiàn)在大部分的80%—90%的年輕作家都在寫都市，而且給我的感覺，隨著“50后”、“60后”的終結，可能鄉(xiāng)土基本上就是終結了，有兩個方面可以確定，一個是將來的城市化發(fā)展再過30—40年以后城市化發(fā)展已經(jīng)是不可逆轉了，鄉(xiāng)土越來越成為邊緣的存在了。第二個就是“70后”、“80后”，這些作家根本就不會寫鄉(xiāng)村，偶爾有一兩個靠童年記憶。“50后”、“60后”的使命完成以后，根本上我覺得鄉(xiāng)土文學就終結了。而且我個人認為，都市文學可能是文學發(fā)展的一個很核心的東西，因為無論是國外還是中國的文學，歷史上的文學發(fā)展都是都市出來的，鄉(xiāng)村文學就是20世紀短暫地在中國出現(xiàn)的一個奇特的概念和怪誕的文學類型，包括蘇聯(lián)的文學都是沒有提鄉(xiāng)土文學的說法的，歐洲也沒有提鄉(xiāng)土文學。鄉(xiāng)土文學在文學長河里面是非常短暫的意識形態(tài)化的概念，終結它我覺得也是很快的一件事情。

田瑛（《花城》雜志社主編）：首先很感謝《廣州文藝》給我這個機會參加這個研討會，在廣州我也是生活了30年了，跟《廣州文藝》一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是我很少參加他們的活動?！稄V州文藝》在我的心目中就等于是兩兄弟，現(xiàn)在講就是難兄難弟，我們都在堅守純文學。而且我專為這個寫過文章。

《廣州文藝》自從改版以后，它給我的印象是煥然一新的，我作為一個在國內還有點影響力的刊物《花城》的主持人，對這個刊物是認可的，首先在外形上我是認同它的，我們每年都在版式上、設計上，最近都還在為明年的改刊弄新年新氣象，都是弄不好，選擇了很多的人，但是我們的理念他們就是不能理解，弄出來的總是不好。但是《廣州文藝》不錯，我仔細地研究過它的封面設計、版式、內文，我是認同的。

現(xiàn)在有一個問題就是文學越來越邊緣化，我們作為文學期刊也是被邊緣化，我們怎么辦？只能是堅守。我個人作為一個辦刊物的人，同時也作為一個作家和讀者，我自己的感覺，我相信文學是不會死亡的，它作為人類生活的一部分，我個人認為它是不會死亡的，這是我堅信的。但是它作為社會的主流也是不可能的，這個我們也明白。在這個時候《廣州文藝》搞這個研討會，我覺得是非常有意義的。剛才我聽了很多專家的發(fā)言，我作為辦刊物的人很受啟發(fā)，也很受用。我也在想，《廣州文藝》在最早的時候，80年代初期就已經(jīng)是以發(fā)表城市文學為主的刊物，后來又有了關于都市文學的提法，后來又有打工文學、網(wǎng)絡文學這種提法。所以我對都市文學的概念，依然覺得不是很清晰的。我們需要作進一步的心理界定，比如說打工文學無非就是打工階層到城市生活寫的反映他們生活的作品，網(wǎng)絡文學就是傳播的手段和方式不同。都市文學其實也就是反映都市生活的文學作品，我個人的理解是這樣。都市跟鄉(xiāng)村的界限，它的外部形態(tài)的界限，我認為是非常清晰的。都市到處是鋼筋水泥、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等等，而農(nóng)村的外部形態(tài)就是山水、土地，這是明顯知道的。但是城市跟鄉(xiāng)村的內部形態(tài)越來越模糊了，所有有文化的年輕人幾乎全部涌進了城市。城市人的這種群體他們的生活變了，精神層面在這里也模糊了，他們改變了城市的很多東西，同時也改變了自己，他們也面臨著城市中的那種糾葛、糾結。那么他本質上還是農(nóng)村人。所以嚴格來說都市文學是農(nóng)村人在都市生活所產(chǎn)生的一種文學，而且所有有文化的人才去寫作品。我是湘西大山里面的，我每年都回去一次，我越來越覺得很難回到那個地方，但是從交通便利條件來講是越來越方便，高速公路，以前要半天或一天，現(xiàn)在是幾個小時就可以到達我的家鄉(xiāng)了。但是我覺得我越來越難抵達，就是指我精神上的，我很難在那里生活了。

我有一個計劃，就是今年清明節(jié)回去多呆幾天，重新體驗一下我兒時的那種生活，就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逃命一樣地逃回來。所以說現(xiàn)在所有的有文化的年輕人都進城市了，剩下的都是老幼病殘。城市人口在膨脹，生活在膨脹，農(nóng)村在萎縮。

我具體就是想談我個人的小小的建議，就憑《廣州文藝》跟我的關系，我們簡單地泛泛而談都市文學，我覺得意義不是太大，重新界定它也沒有多大的意義?！稄V州文藝》現(xiàn)在有一個欄目，叫“都市文學雙年展”，這是不是你們的一個標志？還是刊物的特色？當然刊物肯定要體現(xiàn)自己的主體風格，我覺得光這點還不夠，整個刊物的特色并沒出來。怎么重新強化這一點，剛才老賀的統(tǒng)計我覺得很有說服力，你幾乎把全國所有的文學期刊統(tǒng)計一下。如果就題材而言，反映生活的作品而言基本上都是都市生活的。我們沒有意識地要歸納為都市文學或者鄉(xiāng)土文學，但是它的面，基本上都是這樣的。那么你現(xiàn)在專門有這樣一個欄目“都市文學雙年展”，提“都市文學”這個口號已經(jīng)沒有新意了。但是都市文學里面，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缺乏的是新文本，也是我們刊物多年的一個想法，我們在做一個文本實驗，我們不是局限在都市文學，中國文學現(xiàn)在太缺少文本了。我對當下中國作家們的寫作有我個人的看法。中國作家面臨的五大通病，第一大通病就是寫作難度的缺失。不追求難度，寫作應該是要有難度的，寫得很多，就是放棄寫作難度，所以出現(xiàn)大量的粗制濫造之作。作家們完全是受市場化的影響而放棄寫作難度的。第二就是文本的缺失。中國作家缺少了文本意識。我們從建國以來，我們的文學哪一部可以堪稱為文本的？作家永遠都沒有意識到他在寫作的時候怎么給這個文學提供一個新的文本，追求一個新的文本。很多作家?guī)缀醵际窃谟猛环N模式、同一種方式講同一個故事。我個人是很希望在藝術技巧上，在文本實驗上作些探索，作些追求?！稄V州文藝》可以在這上面做文章，依然是都市文學，但是你們倡導一種都市文學的新文本，凸顯這一點，你們的個性風格就可能會更加地明顯了。第三就是想象力的缺失。我認為一個作品的大小就是一個作家想象力空間的大小。第四就是個性化的缺失。太沒個性化了，大家?guī)缀醵际窃谟靡环N公務語言在寫作的。第五就是詩意的缺失。

江冰（廣東商學院人文與傳播學院副院長、教授）：各位大腕、文豪已經(jīng)把話講完了，我很受啟發(fā)，也沒有更多的新話。但是在我們做的“80后”、“90后”研究課題中間我們確實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新一代的人對鄉(xiāng)村已經(jīng)告別了，而且所有的人都說“可恨”的鄉(xiāng)村，根本不愿意回去。還有的就像剛才有老師說的他們就是不愿意學習，我們現(xiàn)在帶的研究生，我們現(xiàn)在在外國語學院搞一個方向帶研究生，那個學生直接跟我們說，他們現(xiàn)在考到了研究生，就是想拿一個身份證，最好我們的課就像A、B、C、D那樣容易，千萬別給他太難的。就像我們“都市文學快線”，這個快是和清、淺連在一起的，所以我覺得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慢和深重其實還是有它的道理。我們的增長速度太快，這種欲望化、消費化的東西太多。

還有一個就是在我們的調查中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年輕一代的讀者，他們的文化趣味也是非常狹窄的，他們守著他們的文化趣味，只要跟文化趣味不同的東西，他都拒絕去讀，其實不是終端的問題，不是說你給他一個手機，這個作品他就會去看。就像剛才老孟說的“三無”這是最可怕的，這種可怕的東西也影響到我們的作家，我們現(xiàn)在的文學有兩類：一類是還在宏大敘事，年輕人也不去讀，但是還要搞，因為我們找不到一個價值立場，也找不到一個我到底要怎么去追尋它。就像報紙上公開地寫“我們社會主義社會的主流價值結構還在建構之中”。這其實是一個不得不承認我們現(xiàn)在找不到這樣的東西。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的作家你想他多么先進，他本身的底子也就那樣，所以你想他多先進。所以我們現(xiàn)在確實是出了一個雖然不能說是文學的窮途末路，至少是純文學是相當艱難。這種艱難可能還不是經(jīng)費等方面，現(xiàn)在我覺得一個可怕的就是年輕人他接不接受。

但是另一方面，我們在閱讀調查當中，因為我的團隊有兩位搞社會學的博士，他們反復地跟我講所有的東西都要拿數(shù)據(jù)。我也有點受他們的影響，因為這兩個課題搞了3年，他們經(jīng)常做調查，哪怕是3個人，他也要問一下這個事情你怎么看，他說這3個人當中有兩個人認為是這樣的。但是我們又發(fā)現(xiàn)，像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居然這些學生還是看這個，為什么呢？因為它提供了一個鄉(xiāng)村的孩子走入城市的一種內心的痛苦。所以說底層的孩子還是有這種需求，這就給我們純文學一個鼓勵，我們還是要提供一些信息，是他們需求的，光是欲望還是不夠的。

我們現(xiàn)在很難了解，我之前寫了一篇文章，我們傳統(tǒng)的評論家或者是文學評論家，我們跟“80后”、“90后”有代溝的隔膜。另外在網(wǎng)絡上我們跟他們也有差異，他們所有的東西都是在網(wǎng)絡中完成的，其實網(wǎng)絡中完成的東西并不是我們所想象的一個傳播平臺的改變，如果我們找到一個好的平臺，他們就不是這樣了。所以我一直在關注這種網(wǎng)絡行為造成了一種什么樣的文化趣味？這種趣味是怎么影響他們的？其實我說的文化趣味也包括生活方式，就是一整套的東西，這一整套的東西是我們不熟悉的，就比如說我們說教育管理，我覺得這不是我們的責任，是整個文化體制面臨沒有希望，包括我們批評家現(xiàn)在也有問題，像洪治綱還在大量讀文學作品，是勞動模范，相當不容易，我們現(xiàn)在是什么？是哪個課題給我們錢，我們就去搞了，搞了以后我們就慢慢放棄作品。

我覺得都市文學做的前景應該還是非常可觀的，它至少有幾條理由，一個就是我們的城市化是中國的必然的過程，不管我們對它怎么評價，它還是必然要走的。第二個就是中國的人現(xiàn)在是一個從原來的農(nóng)業(yè)的熟人社會走向陌生人社會，這是一個必然的趨勢。這種趨勢中有很多心態(tài)、很多經(jīng)驗需要這樣去表達。剛才田瑛主編講的新文本，我覺得對我也有啟發(fā)，就是我們現(xiàn)在包括《廣州文藝》上的有些甚至頭條的文章，它的文本意識都是比較弱的，總體的水準還是要有點把握。在文本的要求上，我覺得高還是比低好。然后追求的特色比沒有特色好，這就要看看怎么表達。當然我們說《廣州文藝》的封面的三句話是一個顛撲不破的，但是它是不是在都市文學中間，我們的理念有沒有更明晰的口號，或者我們就堅持走我們的東西，其實一個城市的記憶還是需要的，我們剛才談了很多，就這種一體化，比如說我們進入廣州以后，在廣州有幾個區(qū)，有些人群中間你去跟他們接觸是有廣州文化的感覺的。上海也是一樣，你到靜安區(qū)的那些小區(qū)里面，它的感覺跟大街上的感覺又不一樣，所以每個城市都有不同的人群，但是我在深圳生活了5年，我是一個完全體制內的人到了深圳后，而且是一個知識分子階層的人，精英階層的人，突然到了城市的媒體的底層去做，給我很大的感覺就是中國其實是由很多的人群組成的，但是我們可能對有些人群不太熟悉，所以這種人群不太熟悉就典型地表現(xiàn)在我們的電視劇里面。為什么現(xiàn)在這么多人喜歡去看日劇、韓??？我們以前喜歡看美劇，我經(jīng)常問他們，跟他們聊天，他們就說在我們中國電視劇看不到我們的內心。所以我們不是說每個人不需要內心，還是需要內心，但是我們的文學，我們的都市文學是不是能夠提供這樣的一種新鮮的經(jīng)驗？對他們有所啟發(fā)。就像所有的孩子還在一直看《平凡的世界》一樣，我們現(xiàn)在能不能拿出一個不平凡的世界？但他們也覺得進入了城市以后有一種，所以我就覺得不是文學過時了，可能我們的文學本身也有些問題，我們主流的文壇也有些問題，所以這些東西也是需要不斷檢討的。

郭蓓 （《小說選刊》編輯）：謝謝鮑主編和《廣州文藝》同仁對我們《小說選刊》工作和我本人工作的支持！我來之前也做了一個統(tǒng)計，因為我是看《廣州文藝》的，大概就是咱們改版以后，從選刊的角度吧，也不一定是公正全面，我發(fā)現(xiàn)在我們所選的篇目里面，即使是《廣州文藝》這樣一個高舉著都市文學大旗的刊物，我們所選的篇目大概只有一半是都市題材的，比如說像葛水平的《第三朵浪花》，還有郭文斌的《藥王品》，它們都遠離都市化。

其實這也說明一個問題，我們在開發(fā)稿會的時候常常也會進行題材類型上的搭配和調劑，就是很期待有更多的都市題材的東西，因為《小說選刊》提倡現(xiàn)實關照和人文情懷，我覺得這兩點其實都市文學里面有現(xiàn)實關照，有人文情懷，但是就像賀老師所說的，寫都市題材小說很多，但是寫得好的不多。我作為《小說選刊》的編輯，也作為一個職業(yè)的讀者，我簡單談兩點。就是我在閱讀的過程中，我看都市文學，從中我既看到變化，也看到缺陷。

首先我想說的是冷漠的反面是愛，剛才我們都說了很多，都市文學為什么寫不好？我覺得可能有一個情感的問題，我們也聽了各位老師的發(fā)言，大家也談了很長的時間，首先是對都市的愛與恨，堅守和逃逸，或者是無法逃逸。我覺得在都市文學的書寫之中，情感是一個必然的因素，或者是一個首要的因素，我們的都市很多人都是從鄉(xiāng)村，或者是小地方來到大城市的。都市文學中關注的是人的生存狀態(tài)，好的文學都是這樣，都很飽含情感地關注人的生存狀態(tài)。都市文學中人生活的場地就是在城市，城市中有哪些人呢？就像剛才洪老師說的那種市井味，有“一地雞毛”式的煩惱和“張大民”式的瑣碎幸福，甚至還有前幾年討論和書寫得比較充分的底層文學。我覺得這個名詞非常貼切，說它是底層，這個底層文學可能大部分都是都市的底層，從書寫來看。像下午也提了好幾次的吳君，她的中篇小說題目特別好，叫作《親愛的深圳》，這個題目就像一聲呼喊，其中的寫作情感是令人動容的。

除此以外，我還特別期待能有這么一類小說能夠更好地關注城市中人更高的精神追求，像孟老師說的精神上的貴族，或者是一種真正浪漫的精神，我覺得這個是我們在都市文學中對都市文學的期待吧。比如說我覺得我在所讀到的小說里發(fā)現(xiàn)，可能我們從農(nóng)民工這些人身上看到都市是一個財富據(jù)點的地方，我覺得都市應該越來越成為理想主義者的聚居地，它是一個造夢工廠，或者是一個追逐夢想的星光大道。很多人進入都市就是因為這里是離夢想更近的地方。我特別期待作家能夠在小說里面，詠唱一曲《為了藝術，為了愛情》，這個藝術可能是泛指所有懷著夢想的人吧。汪峰有一首歌，歌名既像嘆息又滿懷著熱望，名字叫《北京，北京》。他在這個歌里面就有：“在這有太多讓我眷戀的東西，我在這里祈禱，我在這里迷惘，我在這里尋找，也在這失去。”就是城市成為一個承載夢想的家園?？赡茉谶@一點上，我覺得東西方是相同的，就是《去巴黎》這個主題和以前《廣州文藝》刊發(fā)過的一個短篇小說，海飛的叫《去杭州》，題目上可能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本質上意義也是一樣的。我覺得追逐夢想是人們飛蛾撲火一樣地去往大都市，或者是更大都市的理由。文學應該書寫這部分。就是經(jīng)過幾年的底層文學，我覺得打工者已經(jīng)充分地進入了小說家的視野，但是更超凡的作品還不多見。

我舉兩個例子吧，是我從《廣州文藝》上讀到的小說，像艾瑪?shù)摹断鄷?，它是《廣州文藝》2010年第5期的一個短篇小說，這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短篇小說，它關注的是城市的知識分子，實際上知識分子是在城市里面，她在里面寫的是知識分子的困境，困境在于他是處于物質的底層，但是他又堅守著自己在精神上的追求，特別令人尊重和贊嘆。我覺得她書寫出來的，正是文學的價值和意義。還有一個短篇小說是《廣州文藝》2011年第1期刊發(fā)的，是一個女作家嘉男的《三不》，也很有意思，她關注的是都市人的情感，看似錯位的情感，就是“三不”原則，兩性交往中的“三不”原則，這種法則在鄰里相熟的鄉(xiāng)土世界中是站不住腳的，只有在誰也不認識誰的這種幾百萬上千萬人口的都市才會成為一種法則。這個小說呈現(xiàn)了都市中當代婚戀的現(xiàn)狀，它的結尾也選擇了一種回歸。女主人公最終放棄了“三不”男人，我覺得她選擇的本身也是對生活的擁抱，對愛的擁抱。我們希望看到的是從冷漠看到它的反面。

我再簡單說一下第二點，就是都市是大山，也是母親。都市和人的關系，一個人進入都市，都市像一座大山，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在千萬人的大都市里面，多少人蝸居著。但是都市同時也像母親，它無言而溫情，不然我們也不會無法隔離，無法遠離它。但是在我們讀到的小說作品里面，把都市寫成大山的很多，寫成母親的就很少。而且從我讀到的作品中，好像作家寫鄉(xiāng)村容易，寫都市難，可能寫都市題材本身就是一個難度系數(shù)比較高的寫作項目吧。最后期待作家們用真誠的情感寫出都市人的夢想和追求，沉淀他們心靈的星空！

傅小平（《文學報》記者）：聽了那么多的發(fā)言，還是有啟發(fā)的，但是我就感覺有點遺憾，因為我是當記者的，包括聽都市文學的研討會也聽了好幾個，但是我發(fā)現(xiàn)有一些基本的問題到現(xiàn)在還沒有解決，包括都市文學各方面，當然也有新的東西，但是感覺我們在原地繞圈圈，這方面好像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但是我感覺像賀老師、孟老師他們提到的一些讓我們有啟發(fā)的東西，他們引進了一個比較的視野，他們參照了一些國外都市的經(jīng)驗，也包括跟我們的歷史縱向的發(fā)展，是不是我們更多地從比較文學的視野去對都市文學進行新的研究，會不會有一些新的理論？這個我感覺是遺憾的。

另外，我希望對都市文學有前瞻性的考慮，就是我們未來的3年或者5年里都市文學會有什么樣的面貌，我聽研討會都聽了很多的現(xiàn)狀，但是它會有怎么樣的發(fā)展？我們都非常關注都市文學，這是我比較希望能聽到的。我想理論思考它可能會有動靜吧，我比較期望這一點。

（本文根據(jù)錄音整理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