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里有春天

周偉

總不時地記起一幅畫，那是華君武先生在甲戌年的春天里為冰心老畫的一張漫像：寬寬的額頭上寫滿了《寄小讀者》，豐碩的臉龐上堆滿了慈祥和愛意，春天在眼中如草一般瘋長……

也時常對著一張相片久久地出神，浮想聯(lián)翩，那是冰心老和她一生最愛的小貓的合影。在書房里，你和你最愛的小貓是那樣的近，那般親昵，那么安謐。我一眼就看見了你的眼里有無限的春天，和窗外小鳥歌唱、萬物滋長的聲音，足以使我心靈深處的積雪融化殆盡。

你的眼里沒有一絲雜質(zhì)，有的只是潔凈、純正、溫暖、柔軟和博大。你的眼里，有無窮無盡智慧的繁星，有一望無邊純真的春水。

你從小生長在一個充滿愛的家庭里，后來又到了教會辦的貝滿女中和燕京大學(xué)讀書，較早地接觸《圣經(jīng)》。你回憶說，在一個陰天，你前去《圣經(jīng)》課教授安女士書房里補考，抬頭中看見了爐臺上的一幅畫：一片危峭的石壁，滿附著蓬蓬的枯草，壁上攀援著一個牧人，右手拿著竿子，左手卻伸下去撫摸巖下的一只小羊，他的指尖剛及到小羊的頭上。天空上卻盤旋著幾只饑鷹。畫上的天色與她那時窗外的天色一樣，陰沉黯淡。牧人的衣袖上，掛著荊棘，他是攀崖逾嶺地去尋找他的小羊?？蓱z的小羊迷了路，地下歧途遍布，天上有饑鷹緊追著……牧人來了!并不責(zé)備它，卻仍舊愛護它。它又慚愧，又欣喜，仰著頭，挨著牧人的手。你說，你好感動，感動得淚水奔涌而出……凝視問，圣水洗凈了罪污，小羊超升為高天的云朵。許多年后，你還是記憶猶新，感嘆不已。

你出生在大海邊，父親是一名海軍軍官，直到全家隨父北遷離開福建前，你一直沒有離開過大海。大海，是你永遠的家鄉(xiāng)，永遠的情結(jié)和夢幻。你說：“海好像我的母親，我和海親近在童年。海是深闊無際，不著一字，她的愛是神秘而偉大的，我對她的愛是歸心低首的?！睈弁辏瑦奂亦l(xiāng)，愛大海，愛星辰，愛世界。所以，你后來教課時，頭一篇文章總是叫學(xué)生寫自述。一到寒暑假，你總是勸學(xué)生們回去。你說，家，總是可親的；家，總是人生的安慰；家，總是溫暖的海洋。也許，幾回回在夢里：輕輕的推開門，屋里很黑暗，卻有暖香撲面。母親坐在溫榻上，對著爐火……

我也非常懷念童年。正如你所說：童年啊!是夢中的真，是真中的夢，是回憶時含淚的微笑。我也常常想念那個叫善塘的老家，想念奶奶，想念童年的伙伴，想念那些散落著的山和纖纖溪水，還有那古槐，那曬太陽的老黃狗，那瘋長的田野，那條通往村外彎彎曲曲的小路……我也時常想起你說過的一句話——“把美好的東西帶給孩子們，讓他們有個幸福的童年”。于是，我的筆下，常常走不出我的童年，走不出家的港灣，走不出愛的春天。我知道，是你的《繁星》給了我智慧，是你的《春水》給了我純真，是你的《寄小讀者》給了我溫暖。

19歲的你，跟當時大多數(shù)的青年人不一樣，沒有迷茫，沒有浮躁，沒有狂亂。你主張用“愛來調(diào)和一切矛盾”，你的文字里總是滲透著“愛的哲學(xué)”，你總是有一顆最純真、最善良的金子般的心。茅盾也不得不佩服你，他說“在所有‘五四時期的作家中，只有冰心女士最屬于她自己?！蹦銓儆谀阕约海瑢儆谧约旱膬?nèi)心，屬于愛的春天。屬于自己的，也是屬于大眾的；屬于愛的世界，也是屬于超越時空的。難怪評論家阿英也說，青年讀者有不受魯迅影響的，但是沒有不受冰心影響的。巴金他最初開始寫作的時候就是寫冰心體的小詩。有人說，魯迅是一柄鋒利的社會手術(shù)刀，而你是一個慈愛的靈魂布道士。

愛母親，愛生活，愛生命，愛土地，愛自然。你在和評論家楊義的通信中說：關(guān)于我自己的散文，最使我動感情的是《南歸》。你那兩萬多字的《南歸》，母愛情深躍然紙上，感人肺腑，至情至性，至真至純，見證著母愛和童心的永恒價值。

“母親啊!撇開你的憂愁，容我沉酣在你的懷里，只有你是我靈魂的安頓。母親啊!天上的風(fēng)雨來了，鳥兒躲到它的巢里；心中的風(fēng)雨來了，我只躲到你的懷里?！?/p>

后來，你常常動用“母愛”這一無病不治的法寶。你在《超人》中描寫了男主人公何彬患有憂郁癥，厭世，卻因為受到了一個純樸、天真、可愛的孩子——祿兒的啟發(fā)和感召，而轉(zhuǎn)變了。祿兒給他留下的那一段話：“我有一個母親，她因為愛我的緣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親么?她一定是愛先生的。這樣，我的母親和先生的母親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親朋友的兒子的東西?！钡搩旱脑捝钌畹卣饎恿撕伪?，令她淚流滿面，猶如重生。

童心和母愛真情對話，大海遍鄉(xiāng)愁，肝膽照人，你眼里的世界總是有春天!

就是在最寒冷的冬天，在最荒蕪的大地上，你還是停不下愛的腳步和春天的思緒。1940年的重慶歌樂山，日本飛機狂轟濫炸。你凝望上天，后來在詩歌《鴿子》中是這樣地寫道：乖乖，我看見了54只鴿子，可惜我沒有槍!……我想，你當然憤怒，但憤怒之后，你更是想望著天上的54架敵機，要是變成54只和平鴿該多好呀!

戰(zhàn)后，你來到日本，看見東京也是一片廢墟，瓦礫滿地，很受震動。你的女兒吳青后來在采訪中說到她那時是多么的憎恨日本，有一次，她約了幾個孩子騎著六輛自行車，一路狂追一個日本小孩，直到把日本小孩追倒在地。你后來得知，很是生氣，說日本人民其實是反戰(zhàn)的，不要撒下仇恨的種子，要以愛的方式結(jié)束戰(zhàn)爭。你后來常常請一些日本婦女來家吃飯、談話，還一定請家里的大師傅做好足夠的飯菜，并且要她們吃飽后，再帶回家給她們的家人吃。你后來還寫了《給日本的女性》的一封信，鼓勵中日女性帶領(lǐng)子女共同重建家園，用互幫互助去化解仇恨。僑居日本五年，你到處宣講和平，傳播愛的福音，描繪眼中的春天。很多日本婦女一見到你，總是淚垂不止，長跪不起。你一清如水，用人性的光芒、精神的偉岸，焐熱大家冰涼的胸膛，溫暖著整個世界。

愛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巴金說，思想不老的人永遠年輕，冰心大姐就是這樣的人。我說，愛心永恒的人的眼里永遠有春天，你就是這樣的人。

在你的眼里，在你的筆下，在你的心中，總有春天在。你說，我們在礦山里開出了春天，在火爐里煉出了春天，在鹽場上曬出了春天，在紡機上織出了春天，在沙漠的鐵路上筑起了春天，在洶涌的海洋里撈出了春天，在鮮紅的唇上唱出了春天，在揮舞的筆下寫出了春天……你總是把愛的芳馥寫進了多如繁花的詩文里，你總是把春的意象描繪在廣袤無垠的大地上。

你在《春水》里寫道：春何曾說話呢?但她那偉大潛隱的力量，已這般的溫柔了世界!

你要把春天的力量和足夠的熱傳遞給大家。葛翠琳說，她有一次去醫(yī)院里探望你，怕把細菌傳染給你，進門時先洗了一把冷水，你握著她的手問怎么這么涼?于是，你緊緊地捂住她的手。她不忍心讓你捂著，想要你松開。你卻說，沒關(guān)系，我還有足夠的熱給你。她動情地看著你，流著熱淚說，你

還是把這熱再給孩子們吧。你一生愛孩子，心無旁騖，全心全意，愛心永遠。你總是說，和孩子在一起自己不會感到老，和孩子說話，和孩子玩，用孩子的思路去看事物……你永遠沒有離開孩子，孩子是你的全部，孩子是祖國的春天。你就是這樣，愛孩子，愛人民，愛祖國，愛人類。

1990年的春天，是你的90大壽。知道你一生愛孩子，葛翠琳倡導(dǎo)以設(shè)立冰心獎來向你祝賀是最恰當不過的。從此，冰心獎，一個美麗的童話夢，生根發(fā)芽，影響著一代一代人。在紛繁復(fù)雜的塵世中，搖曳著一派純真的夢幻，打開一個心靈的春天。看啦，蜜蜂在春天里忙碌，成功的果子在光明里結(jié)實。

先后三次獲得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讓我無上榮光；更讓我知道，得獎僅僅是創(chuàng)作的開始，一切都還是開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看到冰心獎的獎杯上，有兩只銅鳥棲落在黑色的大理石底座上，小鳥仰著脖，張著嘴，急切地望著大鳥。大鳥伸長脖子，頭低垂下來，嘴叼著食物喂進小鳥口中。我想，你就是那只大鳥，每每銜食的大鳥，永遠不知疲倦，永葆春天的希望。

我知道，因為有了愛，就能諦聽從前的美麗；有了愛，就能喚醒沉睡的花朵；有了愛，就會看見一個個升起來的新鮮日子；有了愛，就會擁有一丘丘生命的秧田；有了愛，風(fēng)帶著綠意，雨落下恩情，雪飄著圣潔，黑夜也在歡快地舞蹈；有了愛，目光的道路始終通向遠方……因為，你說：“有了愛，就有了一切?！?/p>

在寫你時，我想到了奶奶。在想奶奶時，我又記起你。你如我的奶奶一般，有寬闊的額頭，豐碩的臉龐上堆滿了慈祥和愛意……最重要的是，奶奶每回見到我，總是說：讓我看看你的眼!她總是先要盯著我的眼睛看一會兒，再看一會兒。然后，她就很高興地對我說，你的眼里有春天!于是，奶奶一百二十個放心，十二分的高興。

你的眼里有春天!你的眼里有春天……

我又記起你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春在眼前了!這四棵海棠在懷馨堂前，北邊的那兩棵較大，高出堂檐約五六尺?；ê笫琼懬缥邓{的天，淡淡的半圓的月，遙俯樹梢。這四棵樹上，有千千萬萬玲瓏嬌艷的花朵，亂哄哄地在繁枝上擠著開……

春在眼前了!春更在心中了!

你又是十二分的高興問我們：看見過幼稚園放學(xué)沒有?你沒等我們回答，你又那么興奮急切地搶先說著：從小小的門里，擠著的跳出涌出使人眼花繚亂的一大群的快樂、活潑、力量和生命；這一大群跳著涌著的分散在極大的周圍，在生的季候里做成了永遠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