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體驗(yàn)下的生存思考

顏鶯

《山峽中》選自艾蕪的第一部短篇集《南行記》?！赌闲杏洝肥俏膶W(xué)史上一部獨(dú)特的優(yōu)秀作品。作者在作品中寫盡了人間冷暖，以他在南國邊陲、異國的流浪經(jīng)歷為背景，描繪了奇特的西南邊地的自然風(fēng)光及風(fēng)土人情、淳樸的人們，娓娓道出一群流浪漢的故事。而這獨(dú)特的流浪漢形象，開拓了現(xiàn)代文學(xué)題材領(lǐng)域。

《山峽中》把人物置身于一個逼仄的空間里，“我”遇見了同樣境遇的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們，他們在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中苦苦掙扎，充滿野性卻不失善良。小說中奇險的生存環(huán)境與人們對美和善的渴望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對比。

逼仄的空間

心理學(xué)家榮格說：“生存給我們暗示，讓我們的內(nèi)心世界變得復(fù)雜起來，我們的欲望與人格與道德忽遠(yuǎn)忽近?！薄渡綅{中》的人物就處在一個逼仄的空間里，在這樣一個被生活拋棄的世界里，一群同病相憐的人走在一起，包括流浪的“我”。他們的內(nèi)心是復(fù)雜的，在與自然、社會的外在生存抗?fàn)幹?，也時刻與內(nèi)在的欲望與道德抗衡著。

這是一個壓抑的讓人無法自由舒展的生存空間，處處凸顯出人物逼仄的體驗(yàn)。

橋頭的神祠，破敗而荒涼的，顯然已給人類忘記了，遺棄了，孤零零地躺著，只有山風(fēng)、江流送著它的余年。

我們這幾個被世界拋卻的人們，到晚上的時候，趁著月色星光，就從遠(yuǎn)山那邊的市集里，悄悄地爬了下來，進(jìn)去和殘廢的神們，一塊兒住著，作為暫時的自由之家。

“我”的家就在這兒。這結(jié)束流浪的卻居無定所的家，卻是一個有著成員的不孤單的家，久居一起，“我”也自然地融入其中。

往日我只是留著守東西，從不曾伙他們?nèi)ジ傻?，今天機(jī)會一到，便逼著扮演一位不重要的角色?？尚Χ猛娴氐桥_了。

“我”以角色的“不重要”作為參與行動的推托，實(shí)也是精神上為自己開脫。

對于“我”這個知識分子，鬼冬哥道出了生存的困境，“書上的廢話，有什么用呢?一個錢也不值，……燒起來還當(dāng)不得這一根干柴……”有文化，受過教育的“我”淪落到與山賊為伍，雖精神上時刻想保持清高，但生活上卻離不開他們的收留，行動上也就有了妥協(xié)。

“你高興同我們一道走，還帶那些書做什么呢?！鞘菦]用的，……”

“用處是不大的，不過閑著的時候，看看罷了，像你老人家無賴的時候吸煙一樣。……”

至于說到要同他們一道走，我卻沒有如何決定，只是一路上給生活壓來說氣忿話的時候，老頭子就誤以為我真的要入伙了。今天去干的那一件事，無非由于他們的逼迫，湊湊角色罷了，并不是另一個新生活的開始。我打算趁此向老頭子說明，也許不多幾天來，就要獨(dú)自走我的……

在社會邊緣中掙扎的人，練就了他們獨(dú)特的生存哲學(xué)：第一是不怕和扯謊；第二是鐵石心腸、冰冷、殘酷。

“小伙子，我告訴你，這算什么呢?對待我們更要?dú)埧岬娜耍斓紫逻€多哩，……蒼蠅一樣的多哩!”……

“吃我們這行飯，不怕挨打就是本錢哪!……沒本錢怎么做生意呢?”……

“是呀，要活下去。我們這批人打斷腿子倒是常有的事情，……”

“天底下的人，誰可憐過我們?……小伙子，個個都對我們捏著拳頭哪!要是心腸軟一點(diǎn)，還活得到今天么?……在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

這是在逼仄空間求生存的真實(shí)體驗(yàn)的總結(jié)，險惡的生活造就了冷酷的人性。

主訴的方式

小說是以主訴的方式來揭示生活病態(tài)的一幕以及人在求生存時的殘忍性?！拔摇眳拹荷劫\式的生活，不屑與山賊為伍，卻又不得不暫時與他們在一起。“我”的生活，在生存的逼迫中從精神的排斥走向行為的自主。

在山賊的生活圈里，“我”參與了他們的偷竊行動，充當(dāng)了保護(hù)傘，與野貓子扮演夫妻。如果說第一次扮夫妻偷竊多少還有點(diǎn)被迫，那第二次的扮演則是主動的，讓野貓子躲過了兵匪的檢查。

小說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展開，關(guān)注對象為一群被世界拋棄的人，描寫了他們?nèi)绾尉奂谝黄?，去尋找生活的機(jī)會。這些人的身上，布滿了生活壓迫的痕跡，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更造就了人物多重的性格。在“我”的視野中，這些人物都栩栩如生。

魏老頭作為這伙山賊的頭頭，有著俠義豪氣的一面，卻又有著冷酷殘忍的一面。他收留了投靠他的生活落魄者，帶領(lǐng)大家頑強(qiáng)堅(jiān)韌地生活。但出于生存的考慮，他又不得不為保存大家而犧牲個別，“他，又知道我們的……咳，那么多!怎好白白放走呢?”對小黑牛的痛下殺手，體現(xiàn)其冰冷的個性。

野貓子作為這個圈子中唯一的女性，也是魏老頭的心頭肉。從小沒有母親，跟父親過著刀尖似的生活，心中充滿對母愛的渴望。于是，在生活中常扮演母親的角色，把木頭人兒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這種對玩家家式的孩童生活的不愿放棄，實(shí)則表現(xiàn)了她對平常人正常生活的期待。而其他人也心甘情愿地與之配合，這恰是人們被生活扭曲了的人性的反映。生活中母親角色的缺失，讓野貓子以虛幻的想象去實(shí)現(xiàn)。

一手提燈，一手抱著一塊木頭人兒，親昵地偎在懷里，做出母親那樣高興的神情……

她把燈、木頭人兒和她自己，一同蹲在老頭子的面前，撒嬌地說：

“爺爺，你抱抱!娃兒哭哩!”……

“你是哪個的孩子?……喊聲外公吧!喊，蠢東西!”

“不給你玩!拿來，拿來!”……

老頭子粗暴地嘩笑起來。大家都感到了異常的輕松，因?yàn)闅埩粼谶@個小世界里的怒氣，這一下子也已完全冰消了。

小說中最具悲劇色彩的是小黑牛。偷竊失手被毒打成重傷，迷糊中叫喊著“不干了”，卻犯了山賊的大忌。最終的結(jié)局就是被投入江中。

小黑牛在那個世界里躲開了張?zhí)珷數(shù)娜瓝?，掉過身來在這個世界里，卻仍然又免不了江流的吞食。我不禁就由這想起，難道窮苦人的生活本身，便原是悲痛而殘酷的么?也許地球上還有另外的光明留給我們的吧?明天我終于要走了。

小黑牛的結(jié)局讓我終于下決心拋棄暫時的安定，去尋找出路，決計(jì)要離開。因而，“我”與野貓子有了較量，但由于出手救了她，心存感激的她讓魏老頭最終放了“我”，并講義氣地給我留下三塊銀元的路費(fèi)。魏老頭的不辭而別，拋棄了不屬于他們世界的“我”，實(shí)則給了“我”出路。

這一切都是以“我”的口吻來敘述的，這種主訴方式的運(yùn)用，讓故事更具真實(shí)性，而人物遭遇的悲劇性也更具感染力。

冷暖的人生

色彩有其冷暖性，是人們不帶任何社會屬性的生理感應(yīng)。不少作家在創(chuàng)作作品時，描寫中也摻雜著色彩。《山峽中》更多使用的是冷色調(diào)，但不乏絲絲暖色，呈現(xiàn)了悲喜交集的冷暖人生。

奇險的生存環(huán)境在作品中用冷色系列加以調(diào)制。

江上橫著鐵鏈做成的索橋，巨蟒似的，現(xiàn)出頑強(qiáng)古怪的樣子，終于漸漸吞蝕在夜色中了。

橋下兇惡的江水，在黑暗中奔騰著，咆哮著，發(fā)怒地沖打巖石，激起嚇人的巨響。

兩岸蠻野的山峰，好像也在怕著腳下的奔流，無法避開一樣，都把頭盡量地躲入疏星寥落的空際。

夏天的山中之夜，陰郁、寒冷、怕人。

“鐵鏈做成的索橋”其手感是冷的，如“巨蟒”給人的感覺是冷颼颼的；“寥落的空際”零落著疏星，“神祠破敗而荒涼”被人遺棄了般孤獨(dú)躲著，而這一切都被吞蝕在夏天

陰郁、寒冷、怕人的夜色中。在如此環(huán)境中，被世界忘卻了的人，孤獨(dú)的人住進(jìn)了這孤獨(dú)的神祠。這樣一群人圍在一堆煮飯的野火旁，火是暖的，作者卻寫作“暗淡的紅色”，而神祠里的江神也極盡落魄：金衣剝落，顯出一足踏著龍頭的悲壯樣子，這神也只是位末路英雄。人世間的苦難，連神也不能逃避。

如此的冷色調(diào)環(huán)境描寫，在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而且往往伴隨著人物、事件的悲劇性發(fā)展。

在這些時候，不息地打著橋頭的江濤。仿佛要沖進(jìn)廟來，掃蕩一切似的。江風(fēng)也比往天晚上大些，挾著塵沙，一陣陣地滾入，簡直要連人連鍋連火吹走一樣。

殘燭熄滅，火堆也悶著煙，全世界的光明，統(tǒng)給風(fēng)帶走了，一切重返于天涯的黑暗。只有小黑牛痛苦的呻吟，還表示出了我們悲慘生活的存在。

野老鴉撥著火堆，尖起嘴巴吹，閃閃的紅光，依舊喜悅地跳起，周遭不好看的臉子，重又畫出來了。大家吐了一口舒適的氣。野老鴉卻是流著眼淚了，因?yàn)閯偛糯档臅r候，濕煙熏著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揉揉之后，獨(dú)自悠悠然地說：

“今晚的大江，吼得這么大……又兇，……像要吃人的光景哩，該不會出事吧……”

這是小黑牛被拋入江之前的情景。不管好賴，“挾著塵沙”、“悶著煙”、“全世界的光明”一切都要被無情的掃蕩掉。而野老鴉的“淚”不只是煙熏的，更多的是對將要發(fā)生的事的感慨，對兄弟下場的悲哀。

……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巖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參差，或濃或淡地畫了出來，更顯著峽壁的陰森和凄郁，比黃昏時候看起來還要怕人些。山腳底，洶涌著一片藍(lán)色的奔流，碰著江中的石礁，不斷地在月光中濺躍起、噴射起銀白的水花。白天，尤其黃昏時候，看起來像是頑強(qiáng)古怪的鐵索橋呢，這時卻在皎潔的月下，露出嫵媚的修影了。

在月色下從破壁縫中望出去，是看不到山峰的姿影、巖石的面部和林木是參差的，更看不到山腳底洶涌著一片藍(lán)色的奔流，還有噴射起的銀白的水花，但“我”卻看到了，這實(shí)則是我對小黑牛被拋入江場景的一種有意識的冷設(shè)計(jì)，因此也就有了“比黃昏時候看起來還要怕人些”的感覺，卻又有了“黃昏時候，看起來像是頑強(qiáng)古怪的鐵索橋呢，這時卻在皎潔的月下，露出嫵媚的修影了”的一種錯覺，許是渴望鐵索橋能攔住一個將要墜落的生命。但這一切對于生活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中的特殊人群，顯得如此自然，也許正應(yīng)了魏老頭所說的，他們的生存哲學(xué)的第二條：鐵石心腸、冰冷、殘酷。

《山峽中》以冷色調(diào)為主色調(diào)，卻又時而夾雜著亮麗的暖色。最大一塊暖色就是小說的女主人公野貓子。野貓子從小生活在這個盜賊的圈子里，艱苦的生活、冷酷的環(huán)境，塑造了其野蠻、潑辣、機(jī)警的個性，這是一個野性十足的女盜賊?？删褪沁@樣一個女盜賊，卻又有著天真活潑、坦率真誠且善良的少女本性，她的善良、天真，讓逼仄空間生活的人暫時忘卻苦痛，享受了短暫的暖意人生。

生活在底層的人更珍惜彼此的感情，互相之間的關(guān)心、扶持，讓冷色人生有了更多的暖意，而小說最后魏老頭留下的三塊銀元更是最燦爛的一道陽光，照耀著每個人。

艾蕪的下筆極具神韻，生動真實(shí)地展示了人生社會里一個特殊的角落，在逼仄的生存空間里，這群在社會重壓下被遺棄的人們的不幸遭遇，恰反映了“時代潮流沖擊圈外的小人物的命運(yùn)”。他們身上有著不愿“給人踏著過日子”的錚錚鐵骨。他們的冷暖人生，讓我們了解了在時代沖擊圈外生活的人群。冷暖交錯手法的運(yùn)用，更讓作品在看似無望中找到一絲安慰，讓人在磨難中奮進(jìn)。

參考文獻(xiàn)：

[1]艾蕪，山峽中[A]，朱棟霖主編沖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經(jīng)典1917—2000(一)[C]，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