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開
不一樣的領獎方式
現(xiàn)代黃梅戲《嚴鳳英》繼去年亮相第13屆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后,又于今年4月17日二度赴京演出。當晚演出之時,正是第22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頒獎典禮舉辦之際,正在國家大劇院的舞臺上演出的吳瓊以不一樣的方式領受了本屆“白玉蘭”主角獎獎杯——她委托央視著名節(jié)目主持人白燕升領獎,并代為發(fā)表感言:“這個獎不僅是給我個人的,更是給予黃梅戲的?!薄鞍子裉m”評委會對吳瓊在《嚴鳳英》中的表演如此評價:“舞臺,見證了主人公高貴的靈魂和演員厚實的功力。”
舞臺的吳瓊,吳瓊的舞臺,將嚴鳳英一生的亮色與暗影、率性與苦悶、彷徨與抉擇,以兩個小時呈現(xiàn)出來,疏淡空靈的詩意呈現(xiàn)和濃烈極致的表演展現(xiàn),渾然一體,讓人除了“如花容貌,似水流年”的嘆息,更生“卿原有情,世本無心”的感慨。兩個小時過后,舞臺空寂下來,草綠花紅、暖陽明月遠去了,風疏雨驟、天昏地暗遠去了,甚至連生命也漸漸遠去了,但詩還在、戲還在、魂還在,盡管是悠悠淡淡,盡管要尋尋覓覓,卻還在。
不一樣的入戲期待
一出劇作是否臻于完美,既取決于主創(chuàng),也取決于觀眾。這是因為戲劇是觀演雙方共同完成的藝術——主創(chuàng)只完成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則由觀眾來完成,而來自觀眾的心力往往可能涵蓋或超越主創(chuàng)、成為作品的主宰(這一點與詩歌略同),那些表現(xiàn)名人命運題材的戲劇作品,尤其如此。更兼吳瓊的音質唱腔酷肖嚴鳳英,舞臺氣質近似嚴鳳英,同樣令觀眾的入戲期待早在幕啟之前就已脹如鼓帆,化作一股巨大的審美情感,一路鼓蕩、推動全劇臻于完美——盡管《嚴鳳英》在各方面處都不乏瑕疵可挑,但在以感性取勝的戲曲中、在觀眾強大的正面氣場中,都能被忽略殆盡。
觀眾的入戲期待來自嚴鳳英的人藝合體。許多人看嚴鳳英的《天仙配》,都會入戲很深,那是因為嚴鳳英自己入戲很深。據(jù)說她后期每次演完《天仙配》之后都會悲泣不止,深陷角色而久久難以自拔——她是真的把自己當做了七仙女。在間離強烈的戲曲表演中,像嚴鳳英那樣如此傾情投入角色并獲極大成功的例子,極其罕見。嚴鳳英之所以能成就一代戲曲表演大師,絕不僅靠一張漂亮臉蛋和一副美妙歌喉,更是在心靈上與仙女真正的合體。從心靈到外貌,嚴鳳英都擁有一種質樸之中的嬌媚、嬌媚中的質樸,這種魅力,罕見而難以抵擋。因此,她的七仙女即使素面朝天、布裙荊釵,照樣被認定是最“像”七仙女的。觀眾的入戲期待同樣也來自嚴鳳英性格和命運,剛烈而又脆弱的性格是導致嚴鳳英苦難命運的重要原因。
吳瓊在《嚴鳳英》中的表演,若與嚴鳳英在《天仙配》里的表演越近,就越能滿足和印證觀眾的入戲期待。
不一樣的愛情蘊涵
與其說是出于戲劇容量的考慮,毋寧說是出于人物性格和命運的掌握,《嚴鳳英》的結構呈現(xiàn)為三段愛情婚姻次第發(fā)生,由此展開人物質樸而嬌媚的藝術人生、燦爛即凋零的生命歷程。這樣的布局堪稱明智,也是順理成章,因為除了她的戲,后人談得最多的就是她的愛情。愛情是嚴鳳英藝術的源泉,抓住了愛情便可抓住嚴鳳英,便可抓住她的戲。
對于嚴鳳英的愛情,許多人持有偏狹的理解。當時的人們認為她不檢點,傷了風化;幾十年后的人們則認為她是泛愛,是其之所以成為藝術家的原因,因為真正的藝術家確需鮮活的愛情以滋養(yǎng)其藝術天賦、煥發(fā)藝術激情。筆者認為前一種看法不對,后一種見解不夠。作為藝術家的嚴鳳英,是為藝而生、為戲而生;作為女性的嚴鳳英,則是為愛而生、為情而生,兩者互為支援,理應同等看待,不能偏倚?!秶励P英》正是以此作為立意主旨的,觀眾可以清晰看到,劇中的嚴鳳英即是繆斯、維納斯,又是丘比特——她寫給王兆乾的詩,即是她向對方射出的一支神箭。愛,等于藝。由于成功地將嚴鳳英塑造為藝與愛水乳交融的化身,于是全劇就不會因只演三段愛情戲而顯得“小”了。不妨設想,同樣以三段愛情為主干,若主角是一位白領,那么無論情節(jié)如何曲折、情感怎樣輾轉,也只能成為一臺甜膩加凄美的時尚戲劇,難以讓人產(chǎn)生銘心刻骨的感受。
不一樣的人間仙女
透過人物兩度慘淡收場的婚姻,觀眾不難發(fā)現(xiàn)嚴鳳英愛情悲劇背后的歷史背景和社會原因——舊社會的苦難時期給藝人帶來的,主要是生計的、身體的磨難;新社會的極“左”時期給藝人帶來的,則主要是情感的、心靈的摧毀。對于真正的藝術家來說,后者的殺傷力遠遠強逾前者。她年少氣盛,足以抵御來自生計和身體上的磨難;她多愁善感,無法抗衡來自情感和心靈上的打擊。與絕大多數(shù)人不同,對嚴鳳英這個藝術精靈而言,心靈之死等于肉身之死,所以她沒有死在彼時,而是死在了此時。
透過人物的絕望和自盡,觀眾也不難發(fā)現(xiàn)意識形態(tài)的禁錮和社會風潮的抑壓,不僅能將一個藝術家、一個詩人輕易消滅,也能將一個藝術形態(tài)、一個文化靈魂輕易毀滅,更能導致整個時代和社會的人性的滅絕。其實,在這樣的情況下,無論是得益者、打擊者還是失意者、被打擊者,所有的人都在走向滅亡,而嚴鳳英則是最快和最慘的一個。
為什么她滅亡得最快、最慘?就因為她最美和最純粹。如何全面、深刻地昭示她的美和純粹,正是《嚴鳳英》的核心與主題。
單純、直觀地看嚴鳳英的美,便是外貌和藝術之美,對此劇中作了充分的渲染。與此同時,劇中處處暗示嚴鳳英美的更深層面,即其心靈的純粹之美。如果說前一種美是為人們廣泛認同和欣賞的話,那么后一種美就未必了。在世俗社會,剛烈直率、愛憎分明、敢作敢為向來被視為優(yōu)點,而不善交際、不通人情、不懂世故又向來被視為缺點。這一切,對于一種純粹之美來說,卻是難以分解的。燦若桃李是她,冷若冰霜也是她;善解人意是她,不近人情也是她;八面玲瓏是她,一意孤行也是她……其實,無論優(yōu)點還是缺點,皆為世俗眼光看待;而對于一個純粹的“仙女”,豈能以常人之心揣度?可惜這個“仙女”雖然不食人間煙火,卻始終處于人間煙火包圍之中,因而樹敵甚多;到了一個宣揚“無神”的社會、一個絞殺美麗的時代,這個“的樣英神而又、超凡脫俗的心靈“仙女”。令人嘆息的是,在一個宣揚“仙女”想要不死也難。
不一樣的詩意情境
《嚴鳳英》營造了一個簡約空靈的詩境舞臺。盡管嚴鳳英只寫了一首詩,但她卻是一位真正的詩人、她的《天仙配》是一場真正的詩劇,故而用詩意情景來演繹嚴鳳英的藝術人生,十分恰切。比如開場師生惜別和后來的拜堂成親,詩意濃郁,具有令人回味的象征寓意;尤其是在表現(xiàn)人物絕望的高潮段落,核心唱段“大雪紛飛”響起,偌大舞臺僅有吳瓊一人卻毫無渺小孤單之感,除了演員的演藝張力,更源于詩意張力形成的氣場,足以將舞臺撐滿。
然而詩意情景的營造并未得到通盤的貫徹,比如為直接渲染“文革”時代背景,舞臺出現(xiàn)“打倒反動”的寫實標語,不僅與寫意舞臺產(chǎn)生抵觸,也難以達到所希望的壓迫、抑制之感。作為詩意呈現(xiàn)重要手段的色彩處理,有時顯得粗率隨意,尤其在主人公赴難的全劇高潮,在只有主角一人、背景道具全無的空曠舞臺,天幕顏色的顯示和變幻缺乏象征涵義,無法使觀眾得到絲毫的感染。此外,臺詞(尤其是內心獨白)的詩化固然可嘉,但“詩貴簡潔”的要旨卻未得到弘揚,還造成了演員因欲營造詩意情境顯得拿腔作調,可謂得不償失。大段臺詞的忸怩往往到了演唱時便自然消融,可見作為戲曲,畢竟還是要多唱少說。
作為營造詩境的重要手段和成分,《嚴鳳英》的音樂居功甚高。如果說嚴鳳英將黃梅小調唱出了戲劇氣韻,那么在此劇中,吳瓊則是在此基礎上借助昆曲、京劇、通俗歌曲和貫穿全場的交響樂,賦予黃梅的戲劇氣韻以濃烈的現(xiàn)代色彩。吳瓊一方面將《打豬草》、《柳樹井》、《小辭店》、《天仙配》等嚴氏代表滿弓滿調、原汁原味地唱出;一方面在塑造人物和演繹情節(jié)的唱腔上作了歌劇化和音樂劇化的處理以配合交響樂伴奏風格,好比將一顆顆祖?zhèn)鲗毷傇谥形鹘Y合的新制戲袍上,令人在熟悉和陌生之中徜徉流連,得到兼而有之的聽覺享受。由此看來,《嚴鳳英》在確保黃梅戲音樂本位的前提下采用交響樂的理念和方式,是成功的。
近年來,交響樂與戲曲的對接、融匯多有出現(xiàn),有的是根據(jù)交響樂的表現(xiàn)需要對傳統(tǒng)戲曲加以取舍,有的則是新編戲曲大戲配以交響樂作為烘托。前一種必定是交響樂為主、戲曲為輔,創(chuàng)作初衷和成果都是音樂而不是戲;后一種貌似是戲曲為主、交響樂為輔,惜乎結局往往與創(chuàng)作初衷相悖,不是由于理念的不純和方法的不熟導致硬性拼貼、硬傷累累,就是讓重如鐵石的交響樂掩蓋了細如針線的戲曲聲腔,造成事實上的喧賓奪主、鳩占鵲巢。
盡管交響樂和戲曲的結合是失敗多而成功少,但是筆者不但絕不反對此類嘗試,而且認為這是戲曲發(fā)展必須經(jīng)過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