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月亮　白月亮

張慶嶺

悼：想一遍

把你的容貌，想一遍。

把你帶不走的疼愛，想一遍。

把你四十年前的羞澀，三十年前的小任性，想一遍。

把你笑著，溫柔著，張開著的身體，想一遍。

然后，情不自禁地又把我們四十年的幸福，想一遍。

我知道我沒有勇氣，但，我還是讓你置身于我靈魂深處的執(zhí)著,幫著我——

把該死的永別。想了一遍……

就讓這不屈不撓的“想”，長成一雙手吧!

我相信它終會把你身后的世界

你的呼吸,你的心

捂活，捂熱。

又見麻雀

多少次，都把我的想象，弄得毛絨絨的。溫暖里夾著愛，讓我的記憶，不住地發(fā)癢。

撲楞楞，成群結(jié)隊地飛，從樹梢，集體撒向那片草叢。

那里藏著它們的快樂么?

然后，暴風(fēng)雨般，鵲起，仿佛誰的十指輕輕彈落

鋼琴上的散曲。

五十年了，我都管它們叫：小麻雀!小麻雀!小麻雀!小麻雀!……一個一個地叫,一個一個地叫，直到把一群麻雀叫得無蹤無影,直到讓我一下子想起五十年前，它們用黃黃的小嘴絨絨的羽毛

撓癢我快樂的笑聲。

贊美

一只老鷹，正在救治一只受傷的野兔。

大風(fēng)打著旋兒，刮過來。大風(fēng)想發(fā)飚，它要抹去地上的一切，它要讓人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它辦不到的事情。可是，它站住了，立馬站住了，咔嚓站住了。

大風(fēng)，要為老鷹和野兔

圍起溫暖的

帳篷。

習(xí)慣了人們叫我木頭

在公眾場合，在宴會上，在老師、同學(xué)面前，在同事、領(lǐng)導(dǎo)面前，在別人侃侃而談的時候，讓親人這么叫，讓情人這么叫，讓看得起看不起我的人都這么叫，也讓自己這么叫。

就像我真的是一個把嘴、把話都藏起來了的人。

就像我真的將一棵活生生的樹去掉了枝葉、花朵、果實，不動聲色地讓它，不，是讓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變成了木頭。

多么希望大家就這樣起勁兒地叫下去啊!

木頭木頭木頭木頭……

甚至,強行叫去我的牛脾氣、亞健康、不可告人的欲望，叫得我漸漸腐朽、霉爛、消失，直到長出一朵一朵黑木耳，最終

只剩下

聽力。

景仰

白晝，太空曠。陽光，太虛幻，太狂妄。

隔著龐大的透明、山河、城鎮(zhèn)，以及那些裝滿呼嘯的高鐵、航班、高速……太多的謊言，一閃而過。

黑夜，則不同。

它，身心一致，拼盡全力，讓世界渾然一體。它的包容，讓一切失去重量與高度。在它面前——

真實與真實不再媲美；

虛假與虛假不再爭斗。

可以借用狂想，去觸摸千里之外的廣袤。也可以躲在寧靜的一角，打開《圣經(jīng)》，請上帝出來，將就要跌倒的我們，扶起。還可以，躲進夢鄉(xiāng)，打磨凹凸不平的欲望。

哦!就向著黑夜，拋石子吧，黑暗里，儲藏著

最美的漣漪。

抑郁癥

太陽升起。然后，落下。

一整天，我都在和一些水果較勁兒。幾只蘋果、幾個鴨梨，一盤又紅又大又水靈的桃子。

我仇視它們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我敢斷言：它們?nèi)昵暗奶鹈郏缫驯幌唇僖豢铡?/p>

無數(shù)次伸出的手,又縮回來，不僅僅是因為它們身上到處晃動著化肥、農(nóng)藥、致癌物的影子，更擔(dān)心的是——

被投機商倒賣了那么多次的汗水,大概早已變質(zhì)。

把目光一次次移開；將欲望一回回掐滅。

我決心，只讓神經(jīng)在時間里行走，我甚至、已經(jīng)無法確定：

這個世界(包括我自己)，究竟

誰還是真的?

2008年9月在喀納斯湖

站在剛剛被一場大雨洗過的,喀納斯湖邊上。站在讓一道道彩虹把蔚藍，擦拭得愈加蔚藍的天底下。

我又一次遲疑起來，

喀納斯湖，我真的能看見你嗎?

我的觸摸、我的目光、我的呼吸，到底能不能把你的真實打開?

一個從內(nèi)地來的人，

一個讓欲望包裹得露不出真實面目的人,

一個失卻了視力與溫度的人,

是不是會玷污了你的清澈、你的包容?

父親和我的距離

父親一九八三年去世。八十年代過去。九十年代過去。二十世紀結(jié)束。二十一世紀來臨……父親，離我已

越來越遠。

二十一世紀，零零后，我五十歲。一零后。我六十歲。二零后，我七十歲。三零后，我八十歲……我親切地感到，父親，正離我

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