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
夏智璋真是因禍得福。
他原是五建公司的總工程師。一說找總工,就有人“智璋、智璋”地直叫喚,也不知是為了親切還是故意的,但怎么聽怎么像是在叫“智障”。公司已窮得大夏天里開不起空調(diào)。好容易接了一幢高層住宅樓的施工任務,特派夏智璋親自坐鎮(zhèn)指揮。原指望著一舉脫困,不承想出師不利,打下去的樁斷在了地下五六米處,算是一次不小的事故。夏智璋被一擼到底,還要在規(guī)定時限內(nèi)自行調(diào)離。
好在夏智璋的夫人是設計院副院長,路子比他野多了。正好市里有個寺,寺里在造塔。雖說造塔的錢都是寺里的大和尚化緣來的,可造塔這一工程被市里列為了重點項目。不光是為了貫徹有關的宗教政策,也因為和尚們心大,要造中國第一、世界第二的大塔,這正合市領導打造旅游文化名城的心意,所以大力扶持。
重點工程就要專人駐守,他夫人上下一活動,就把夏智璋弄到了寺里。
夏智璋很快就和寺里主事的大和尚混熟了。和尚們難得造這么大的工程,加之僧家禁忌多,所以事兒就有些麻煩。一會兒說水電管線排在佛龕之后,多有不敬,必須改道;一會兒又說避雷針破了靈光,也得挪挪位置……這些改動首先都得通過設計院,改了圖紙,才好施工。好在夏智璋他夫人是設計院的副院長,畫圖的也不能說什么,照著和尚的話畫了一氣,只要不把塔畫倒了就行。
工程已進入收尾階段的一天,看著大功即將告成,大家伙兒都有些興奮,大和尚對夏智璋說:塔就要造好了,夏工也辛苦了。為我們跑上跑下、辦這辦那的,老衲心里很是過意不去。我們出家人四大皆空,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就送你一片瓦吧。你可將名字刻上瓦端,鋪上塔頂,自會得到我佛保佑的。
看看滿面紅光的老和尚,再看看即將封頂?shù)奈《敫咚?,還有塔下整整齊齊地碼放著等待鋪裝的金光燦燦的琉璃瓦,夏智璋心下清楚:和尚們賊精。他們早就廣而告之,說將人名刻入琉璃瓦,鋪在塔頂上可以祈福避禍。引得善男信女們趨之若鶩,位置最好處的一塊瓦已炒到六萬六千六百六十六元錢,最普通的一塊也要六百六十六元錢。夏智璋早有心弄它一塊,把一家人的名字都刻上去轉轉運,他近來的運氣太背了??伤抑行邼箦X出不起,小錢也不怎么情愿掏。現(xiàn)在見和尚主動送上門來,焉有不要之理。于是他盯著大和尚的一雙眼睛,追問道:不知大師送我哪一面的瓦?
東西南北中,瓦鋪放的方位不同,說法也就不同,價格也就大不一樣。大和尚微微一笑:你和貴夫人為本塔的落成出了大力,我們是不會忘記的。你的那一片將排入東向的一面。
那兒,夏智璋不由得一喜。紫氣東來,誰不知那兒好啊。夏智璋知道達官貴人們認領的瓦都在那兒,競出最高價的那塊瓦也出在那兒,那兒就沒有一萬塊錢以下的瓦。他笑得合不攏嘴,連連向大和尚道:多謝大師、多謝大師了。
這事信則有,不信則無。反正,夏智璋是信的。他也不得不信。因為他確實時來運轉了。
先是設計院大院長被提拔做了建設局局長,夏智璋的夫人如愿被扶正。然后是夏智璋被調(diào)到了質(zhì)監(jiān)站。他本是因質(zhì)量事故被逐出五建公司的,這下倒好,反而爬到政府的質(zhì)量監(jiān)管部門專門管起工程質(zhì)量來了,而且還專門負責工程質(zhì)量事故的查處。五建公司的領導想不通,其實也不是想不通,而是有些擔憂,怕夏智璋在今后給他們小鞋穿,讓他們?nèi)兆痈与y過,試問有哪個做工程的施工企業(yè)能繞得過質(zhì)監(jiān)站?但不服不行。許多事就是領導的一句話——說你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行也不行。就像工程造好了,質(zhì)監(jiān)站說它優(yōu)就是優(yōu),說它不合格就是不合格,跟住在里面的人沒關系。好在夏智璋并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見了面還顯得比從前更客氣了些,但這更讓五建公司的老總心下打鼓。
有人說夏智璋人雖然長得帥,一米八幾瘦長條的個兒,戴副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很有學者氣,但缺少男人的陽剛氣,甚至有點“肉”。不過夏智璋沒底氣倒是真的,一則是畢竟學歷低,才電大??飘厴I(yè),有點服不了眾。再則在建筑界混事兒的,但凡有頭有臉的人物都知道他之所以平步青云,完全是靠了老婆。老婆又和那個男局長好得穿一條褲子,太有“吃軟飯”的嫌疑了。
因此,夏智璋覺得當務之急是先把職稱搞上去,他已拿到了高級工程師的職稱,但質(zhì)監(jiān)站幾乎人人都是高工,他得在這上面高過他們。按理,他這種學歷的拿高級工程師都已很勉強了,再往高里沖,在旁人看來是幾乎不可能的了,但夏智璋深諳“曲徑通幽處”的攻關法。
在中國有什么辦不成的?關鍵看你怎么辦了。事在人為嘛。這是他愛說的話。
這時的他已經(jīng)做了質(zhì)監(jiān)站的總工辦主任,手中有了相當?shù)臋嗔?,許多事根本就毋需他親自動手,只要動動嘴皮子,自有下面單位的人大包大攬。他在一次吃飯的時候,把自己的想法裝作無意的樣子故意透給了一家建筑科研機構的負責人。對方也是明白人,第二天就派了一個三十五六歲,長相精干、手腳麻利的槍手上門服務。夏智璋只和他談了一個下午,然后那小子又是造論文、又是造業(yè)績地忙了幾個星期,摟摟刮刮地幫他搞了一大堆紙質(zhì)材料,裝訂成厚厚的三大本,摞起來有一尺來高,像模像樣的煞是好看。和尚在夏智璋外出考察期間,人家就急不可耐地捧了來找人事科長簽字敲圖章,真是送佛送到天。
人事科長也不簽字,也不蓋章,光翻材料不說話,搞得興沖沖跑來的馬屁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瞅了瞅科長的黑臉,也無風雨也無晴,莫測高深。馬屁精只好說:那您慢慢看吧。然后扔下材料,悻悻地回去了。
夏智璋回來聽說后,不慌不忙地說,一事不煩二主,又問這家的老總要了兩條軟中華封在一個檔案袋里。他瞅個空,親自跑到人事科,往科長臺上一放,說是補充的材料。人事科長打開檔案袋口掃了一眼,說:一家人,這又何必呢?上回我只是不知道要簽在哪兒,怕簽錯了誤事……
三大本,一尺來高的材料,大部分都是復印件,材料的真假全要靠人事部門審核確認,可收了補充材料的人事科長看都不看,就在夏智璋指示的地方簽上“情況屬實”的字樣和自己的名字。指哪簽哪,簽完字了再蓋章,有血紅的大印鎮(zhèn)著,即便它不是真的也酷似真的了。整整忙活了一下午,累得人事科長手腕子發(fā)顫發(fā)酸。
過了這一關后,夏智璋就拎著這三本厚厚的業(yè)績材料和別的什么東西一趟趟地往市人事局跑,搞定市里搞省里的,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后,他總算又被破格評為副研究員級高級工程師,在質(zhì)監(jiān)站里獨一無二。
證書拿到手了,夏智璋卻連那三厚本里裝的是啥材料都沒好好看過,他也搞不清究竟是這三大本把他們砸暈了,還是那些小袋袋把他們弄迷糊了。他暗夜里捫心自問,認為這全是佛祖保佑,兄弟們幫襯的結果。他心想,什么時候得去寺里一趟,看看大和尚,謝謝他的點撥。
等單位里的聘用手續(xù)辦好,各項一兌現(xiàn),夏智璋的工資漲到了和正廳級領導干部一樣高,而細論行政級別,他才是個辦事員,他沾足了專業(yè)技術崗位工資的光。然而好事還在后頭呢。
夏智璋的副研究員級高級工程師到手后沒倆月,新鮮勁還沒過去,建設局就派了組織處的高處長來搞所謂的站領導干部民主推薦。
對于高處長,夏智璋并不陌生。他原是設計院的黨總支書記,和他夫人以及原院長現(xiàn)局長的被稱作“鐵三角”,既是鐵三角,那么一個角被放大了,另外兩個角也勢必要動一動才好,所以,黨總支書記就被提到局里做了組織處長。
高處長話不多,但條理清晰,看看人都到齊了,他清了清嗓子,用標準的當?shù)卦捳f道:
局黨委研究決定給你們站里配一位總工,人選從站里現(xiàn)有的正式職工中產(chǎn)生。條件是男性,非黨員,五十周歲以上,副研究員級高級工程師資格,有基層建筑公司工作經(jīng)歷……
這不是按圖索駒么,只有真智障才弄不明白這是為誰量身定做的特制黃馬褂。反正機關事業(yè)單位的人政治覺悟高,一向以服從大局,就是主要領導的意愿為重,嘻嘻哈哈地圈了夏智璋的名字后,把票塞到了高處長的手里。
一周后,夏智璋做總工的紅頭任命文件就下來了。從五建公司被逐算起,一年多點兒的時間里,夏智璋從身份不明到事業(yè)單位干部,從普通干部到中層干部,從中層干部再到領導干部,平步青云,連升三級,只能是佛力和人力相互作用的結果。所以他特別信那大和尚,言必稱大師,到處向人推薦那大和尚,幫他兜售瓦片兒,把自己弄得也神了起來。
總工程師是個技術官,擠進了領導序列,但排在最后一位,享受副職領導待遇??墒牵|(zhì)監(jiān)站是個技術行政管理部門,管技術的官被人高看一眼,而且人家也知道夏智璋雖然吃軟飯,但后臺硬。非但沒有看不起他的意思,反而有了嫉羨的味道。
一當上總工,夏智璋的配車換了,辦公室換了,處處與眾不同,就連體檢也要比普通職工多查不少項,結果查出了包皮過長,背地里議論時,男男女女的笑倒了一大片。
質(zhì)監(jiān)站的總工就是一種權威的化身,夏智璋的大號頻繁出現(xiàn)在各種工程評優(yōu)委員會的名單里。到處搞驗收搞評優(yōu)。實際上這活說起來嚇人,做起來簡單。只要兩個肩膀扛一顆腦袋,手擎一把不銹鋼做的伸縮檢測錘,四處敲一番,看一番,最后胡亂說一番。像夏總工這樣的人物出場,連錘子都不要,只要憑一雙火眼金睛掃描一番,再就是品酒宴的檔次、掂禮品的份量,然后談工程是優(yōu)還是合格。
朝中有人好做官。夏智璋的老婆管設計,他管質(zhì)量,上邊還有一把大傘罩著,沒有他擺不平的事兒。在工程建設這塊小天地里,他要風來風,要雨得雨。開發(fā)商啦、承包商啦、材料商啦的都知道,只要和夏總搞好關系,神馬都是浮云。就連政府特地為低收入老百姓造的保障性安居工程,重中之重的項目也不在話下。
一上來還只是些小打小鬧,等到歡天喜地住進去的小老百姓發(fā)現(xiàn)自己日思夜盼來的安居房或是墻體開裂或是漏水了,找到質(zhì)監(jiān)站門上來時,夏智璋還是振振有詞:這有什么呢?又不會倒。這么便宜的價格給你們,你們還不知足???
他對老百姓是能哄則哄能壓就壓,對大小老板則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事無巨細,只要上了酒桌牌桌,什么都好辦。后來慣得他們的膽子越來越大,不僅敢用強度低于設計要求的水泥,而且敢用毛竹片代替鋼筋澆筑結構。結果一場突如其來的強對流后,四棟剛封頂?shù)陌簿臃烤统闪恕皹峭嵬帷薄?/p>
這次事太大了,局長罩不住,老婆幫不了,萬般無奈之際,夏智璋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大和尚。他一臉愁苦地去找大師。
大和尚也有煩心事,只不過夏智璋尚不知道罷了。而且出家人到底穩(wěn)重一些,大和尚還是把老友讓入內(nèi)禪房中品茶。靜靜地聽夏智璋講完,然后把他帶到窗前,往外一指說:你來看。
夏智璋順勢望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佛塔東面的半個頂被雷震塌了,金燦燦的琉璃瓦碎了一地,也是那場強對流惹的禍。聞聽了訊息的施主接二連三地找上門來討說法,大和尚自顧不暇,哪里還有閑心再來點撥夏智璋一二。夏智璋瞅瞅塔頂、瞧瞧地上,終于斷定刻著他名字的那塊瓦也被震了下來摔碎了。原來佛祖并不聽這些和尚的,更不聽他們這些俗人擺布。他的心一下子冷到了冰點。
后來就傳開了,建筑行業(yè)里有頭有臉的人都在說:智障總工,這回真瞎了。聽說事情都捅到建設部去了。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