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凝 視
轉過身,才發(fā)現身后有一位維吾爾族長者。他在地上蹲著,看到我便站起了身,表情凝重地笑了笑,用手朝一塊石頭指了一下。我走到那塊石頭跟前停下,覺得它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我回頭望他,他又用手指了一下石頭,說:“石頭?!?/p>
“是石頭呀?!蔽矣悬c奇怪這個老人。
他用手指了一下后邊說:“去年它在那個地方,今年走到了這個地方。”
我蹲下身細看這塊石頭。它光滑,渾圓,細致的花紋呈現著天然的紋理美。它是怎樣從“去年”的“那個地方”走到“今年”的“這個地方”的呢?忽然,我看到了一條驚心動魄的痕跡,是一塊石頭滾動時壓出的,似乎還有流水的痕跡。這些欲隱不隱、欲顯不顯的跡象,一下子揪住了我的心,讓我覺得它像一張在滄桑中平靜下來的臉。由于沒有心理準備,我被忽然呈現的如此驚人的事實震撼了。
我坐在石頭旁邊,再次抬頭向遠處張望——正前方的群山依然巍然聳立,猶如用清一色的石塊完成的大型雕塑,被鋪了厚厚一層沙礫的戈壁已漸漸向上升起,即使無聲地出現了裂口,但仍未被沙礫涌起的漩渦淹沒。這種自下而上、慢慢涌起的一座山的氣勢,遠遠地看上去,有一種撩人的快感。
“石頭會走到什么地方?”我問長者。
“不走到什么地方?!遍L者的語氣讓人覺得他儼然是一位哲人。
“那它……?”我疑惑不解,又問。
“它成為了昆侖山。你看那座山,風把沙子和石頭從低處一點一點向上吹去,它一點一點長高,最后就長成了一座山。我看了它幾十年,知道了它的秘密。山太高了,你一會兒的時間又太短了,你看不清。那么你看這塊石頭,去年它在那個地方,今年它在這個地方,明年、后年、好多年以后,它就被風吹到一座山上去了,就變成了山?!遍L者回答得干凈利索。
昆侖山是被一塊石頭完成的嗎?我又被震撼了。我知道這是神奇的一刻,昆侖山像是伸出了一雙大手,緊緊地抓住了我。除了這塊石頭,誰還能從赤野千里的昆侖山脈看出它的移動,它已經存在了無數個世紀,所以,它是擁有時間的。它的移動,甚至是時間也不能阻擋。還有這些山峰,盡管它們因為謙卑和沉默不能給你明朗的感覺,但它卻守著腳下的這塊陣地,等著有一天你心境明朗時才與你對話。它們是昆侖山誠懇的小兄弟,它們滿懷祝福,歷經艱苦磨難而終不改忠誠守望的態(tài)度。
一座山,長成了啟發(fā)你靈魂的箴言。它經歷了時間,并從時間的縫隙中留下一條痕跡,等著你有一天走到它跟前,用呈現的方式啟發(fā)你。從一塊石頭到最終的一座大山,展示出了最為真切的生命美,它真是夠包容、夠概括的了。
現在我身邊的這塊石頭就是昆侖山最初閃光的淚珠。一塊石頭,有一種細柔、弱小而又堅實的精神在里面,它代表一座山的形象。每時每刻,一座山在原地,在一塊石頭上開始生長。
是昆侖山。
門 戶
零公里。從新疆葉城進入西藏阿里的起始地。我和老唐、金工對著路邊的沙土撒了泡尿,算是告別儀式,然后從零公里上路了。車沒駛出多遠,便人煙消弭。一條沙路和我們的車子垂直逼向了幾座山。這幾座山人稱“庫地大坂”。車子盤旋回繞,一步一顛,一顛一驚魂。爬了四個多小時以后,我們的車慢慢到了山頂。在山頂向遠處看,積雪的山峰在寂靜中望著你,透過來一陣陣寒氣,襲人魂魄……
老唐和金工下車撒尿,尿灑進石縫,轉瞬間就沒影子了,而這時忽然又刮過一陣風沙,尿的痕跡因此很快就被一層細沙遮蓋。老唐咧了咧嘴說:“媽的,撒泡尿想留個紀念也不行,轉眼被昆侖山喝了?!蔽依斫饫咸频男那椋诶錾缴铣E苘嚨娜嗣看紊仙蕉加幸蝗ゲ换氐目謶中睦?,所以就有了種種形式特異的紀念,像老唐這樣頑劣的人,便撒泡尿留個紀念。
開始下山了,一路不停地轉彎,一口氣轉到了溝底。一問,小王說轉了七十多道彎。他打開車窗玻璃,將煙蒂吐了出去。其實,他一路根本沒顧得上抽一口,那煙是自己燃盡的。上山緊張的是坐車人,下山緊張的是駕駛員。
“小王技術挺好嘛?!崩咸普f。
“跑多了,習慣了?!毙⊥跄坎晦D睛,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待車子行到平坦處,小王才很踏實地將背靠在座背上,臉色變得輕松許多。他雙手把定方向盤,說起了話:“其實也有害怕的時候,就是剛上的那會兒。爬到中間,神經就繃直了,也顧不上緊張了,橫豎只是往上開。有一次最絕,我這輩子恐怕忘不了——送完冬菜回來,走到庫地半山腰,山塌了。怪得很,我的前后全都落了石頭,堵得死死的,就我的車好好的。我一下子就愣住了,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前后的戰(zhàn)友都停下來幫我,但誰都不敢動車,山上還在落著細土和石礫,萬一啟動馬達,說不定就把山坡上松散的石頭給震下來了。我們無可奈何,在車上傻坐,坐了半天,見再沒落下石頭,于是大家分工把堵在車子前后的石頭和沙土挖掉。挖完之后,小心翼翼地啟動車,向前驅動。就在最后一輛車剛通過那一段塌方路面時,就聽到山上一聲巨響,一塊比汽車大好幾倍的石頭落了下來。路沒有經得住那塊大石頭的重壓,被砸斷了。當時那情景真嚇人,一條路從中間被砸斷,露出一個大口子,像恐怖電影里食人獸的大嘴。那塊石頭一直滾到溝底。后來,修路的人聽說了它干的壞事,用十公斤炸藥把它炸碎,鋪了路基。其實,在昆侖山上像這樣又驚險又幸運的事情很多。人家說,庫地大坂是昆侖山的門戶,你只要翻過庫地,就等于被關在里面了,一切生死聽天由命?!?/p>
啊,門戶!我們算是進門了。回首庫地大坂,它真是像一塊門板,在天空中毫無表情地肅立著,沉重而又冷酷,傲慢而又孤獨。
一陣寒氣襲來,恍若一只大手用力將什么推了過來。已經進門了,就無須再回首。門,恐怕早已關上了。扭過頭,就看見車窗前的路變得平坦多了。前面的一座小山上,有人用白色石塊在半山腰鑲嵌出一尊毛澤東頭像,旁邊是偉人的名詩:無限風光在險峰。
徘 徊
汽車爬上一個山頭,一塊界碑突然出現在眼前。這就是界山大坂。在這里,以山為界,一邊是新疆,一邊是西藏。從這里開始,藏北高原一點一點顯現出來。西藏是世界的屋脊,而藏北又是西藏的屋脊。所以說,藏北是屋脊的屋脊。
從新疆延伸而來的昆侖山像完成了使命,已經下意識地收住了腳步,那些雄偉的山峰到了鐵隆灘便開始降低,最后變成幾個山包。昆侖山走到這里已經沒有力氣了,這幾個山包像是它最后敷衍潦草的幾個腳印。而界山卻突兀地隆起,以一種迅猛之勢向西藏延伸而去。我想,名叫“新疆”的那個運動員已經跑完了,下面該輪到這名叫“西藏”的隊員接過接力棒開始跑了。遠處,岡底斯山影影綽綽,在云霧中顯露出幾許雪山的輪廓。再往下,有更艱難的路程需要“西藏”這位運動員去跑完。
感到頭疼、胸悶,這才想起這里是海拔6700米的大坂。車子在界碑前停住,大家下車,神情都有些恍惚,像昆侖山一樣,我們也已經走完了新疆,接下來如何進入西藏,每個人都不知所措。但界碑像是在召喚,大家的腳步雖然猶疑,但還是走到了界碑跟前。界碑是用水泥澆鑄而成的,有許多地方已經破損,過往的行人或牧民在界碑上綁了許多經幡,一陣風吹過,經幡隨風飄揚。
我們默默地看著界碑,誰也不說話。系在界碑上的經幡使它散發(fā)出一股神圣的氣息,讓人覺得它不是一座劃界的碑,而是一尊被用來舉行過無數宗教儀式的器物,隱隱約約傳遞過來一股圣潔的氣息,浸潤著人的身心。
站在界碑前,心里冒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在這里,一邊是新疆,人們信仰伊斯蘭教,那里有真主;一邊是西藏,人們信仰佛教,那里有佛祖。兩塊土地,兩種信仰,僅僅一腳邁過去,似乎就從一種境界進入了另一種境界。
一股又喜又憂的滋味在內心蔓延。喜的是,自己終于站在了一個有高度的地方,而且一邊是佛,一邊是真主,圣潔的感覺讓我覺得自己正在經受一場前所未有的洗禮,似乎自己要在這里開始飛升,或者變成另一個人;而憂的是,在如此一邊是佛、一邊是真主的地方,我到底該把腳步伸向哪一邊?
如此冥想一番,頓覺界山如中流砥柱,承受著雙重的寓意與象征。人站在這兒,是不敢輕易挪動腳步的——一邊是佛,一邊是真主——一邊解決的是來世,一邊解決的是今生,你該走向哪一邊?或者說,以你的作為,哪一邊會接收你?
……
迷迷糊糊正要離去,忽然飛來一群烏鴉。仔細一看,飛在前面的一只在奮力逃飛,后面的一大群緊追不舍。原來,逃奔的那只烏鴉嘴里叼著一塊食物,后面的烏鴉都想沖上去搶奪。于是,一場爭奪在高原上開始了。那只烏鴉不愿舍棄叼在嘴里的食物,奮力逃飛,在界碑前躲避可惡的同類。于是,它繞著界碑來回轉圈,那群烏鴉們對它緊追不舍,發(fā)出的哇哇聲響成一片。界碑被那只嘴里叼著食物的烏鴉用來作掩護物,而追逐的那群鳥又把它當成了進攻的高地。
這樣的情景在界碑旁出現,讓人看著看著便驚呼:烏鴉們不經意在真主和佛之間打轉,毫無顧慮,輕松自如。
不由得心生感慨,生命變得緊迫時,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原本就是很輕松的事情。
神山在上
終于看見神山——岡仁布欽了。岡仁布欽的形狀雄偉高貴,在眾山之上,如懸在湛藍天空中的一顆明珠。而它又由于終年積雪,通體潔白,所以像一個端坐在天空中的王者,周圍的眾山峰皆俯首順從。前往神山的人或朝圣者,遠遠地就能看見在眾山之上的岡仁布欽,并被它非凡的氣質所震撼。
我下了車,準備去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歇息。這時候我發(fā)現神山周圍的云霧被一陣風吹散了,出現在我眼前的神山一下子變得明朗無比,猶如一尊佛端坐于藍天之下,而周圍的山由于都比它低,像俯首跪拜的信徒。這個感覺太強烈了,以至于讓我覺得是神山在一瞬間用它巨大的光輝照亮了我,讓我一眼看到了它的神奇所在。
神山的神奇,就在于它端坐如佛,而周圍的山都是跪拜它的信徒。
“岡仁布欽”的藏意是眾山之根,也有人將其理解為眾水之源,稱它為雪山之王。確切的定論是,它是岡底斯山的主峰,海拔6650米。岡仁布欽位于西藏普蘭縣境內,橫跨中、印、尼三國。曾有許多中外高僧來神山朝拜、修行、講經,時間長了,這里便成了佛教、印度教、耆那教、笨教(西藏原始宗教)四大教派集中信仰的圣地。每年,都有中、印、尼等國家的朝圣者不遠千里萬里來這里轉山。
朝圣者自上路的那天開始,便一步一叩首,五體投地,向神山叩拜而來。一路上,他們用身體丈量大地,一步也不能少。即使遇到河流或難攀的高山,他們也會在過河和繞過山之后,用目光估量出應該叩首多少次,然后在河邊或山腳下補上。朝圣者大多傾其所有家產,全家集體出發(fā),在路上花費很長時間。有的孩子甚至也在朝圣路上出生。到達神山后,朝圣者便開始轉山。他們認為轉神山一圈,就可以消除一生的罪過。每逢馬年,神山下人群密集,熱鬧非凡。因為如來佛修身成佛的吉日在馬年,而且還是佛教尊者米拉日巴戰(zhàn)勝外道教徒的紀念年。在馬年轉神山10圈,可在500年的輪回中避免下地獄;如果在這一年轉山100圈,就可以升天成佛。所以,馬年對朝圣者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
神山,朝圣者靈魂飛翔的地方。
我有些激動,但我知道應該把這種激動按捺于心,不外露絲毫。我已經走到了神山跟前,我應該自問:我一路而來具備了什么,神山于我而言可不可以做一次了結?
慢慢地,我的心靜了下來。我向著神山舉起右掌,立于胸前,然后念了一遍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盡管很簡單,但因為我把它看得比較神圣,所以,從來沒有做,現在是時候了。念完六字真言,我發(fā)現四周出奇的寧靜。不一會兒,這種寧靜就潛入了我的身心。我感受著這種寧靜,慢慢地,我明白了藏族人為什么好靜的原因。原來,他們心靈的向往與心念產生的力量,早已使他們靈魂飛動,進入一個冥然的世界。而我,卻只有在走過一條長路后,才能領略這種由信念產生的美。
我懷著喜悅在神山下的曠野里走動,看見有許多小石堆出現在路邊。走近一看,石堆中的石頭多則七八個,少則三五個,堆成小堆,一直向神山延伸而去。我想起在一本書里看到過,說這些石頭都是朝圣者從家鄉(xiāng)出發(fā)時揣在身上的,看見神山時,他們都有一種到達圣地的感覺,于是就把石頭放在了這里。我想,一堆石頭可能是一家人或者一群朝圣者帶來的,所以要放在一起。如此多的石頭堆,該有多少個朝圣者啊。
我上路的時候,沒想到這些,所以沒有帶上一塊屬于我的石頭。但我的生命作證,我有一顆虔誠的心,我可以把它放在這兒。
走到離神山五六公里的地方,回頭細看神山,感覺頗佳。神山的魅力在于它的獨特和高傲。它的四周是幾座褐色山峰,皆沉雄挺拔,不下六七千米。山石上面像是凝結了一層深褐色的顏料,太陽一出來,立刻就有一層光芒泛起,令人肅然起敬。而神山就高聳于這幾座山峰之上,通體結冰,散發(fā)著圣潔的味道。細看之下,它似乎沒有一塊多余的石頭,頂峰尖利,如古老的兵刃。這就是它的獨特啊——神山之美在于它有神,同時它也是高傲的。不遠處就是岡底斯山和鬼湖。此時岡底斯山頂正氤氳起團團大霧,雪峰和山體恍恍惚惚,如在仙境。鬼湖被一陣風吹過,湖面漾起一些奇怪的漣漪,反射出忽明忽暗的光芒,猶如電影中的鬼眼在眨動。而神山始終一動不動,不管仙境還是鬼府,似乎都不能影響它。太陽慢慢升起,峰頂的冰被照亮,倏然間,感覺仿佛一個人站在高處,那顆坦蕩潔凈的心裸呈于天地之間。他不說話,但一切話語全在于此。
那些散落在山坡上的寺廟和帳篷,此時都像跪仆于地的禱告者,正在默然之中傾訴心愿或者接受神山的昭啟。
這片幾十平方公里的大平灘上,幾乎沒有任何能動的東西,細碎的石礫一直向遠處鋪去,其間有幾條小河,彎彎曲曲地流淌著,在驕陽的照射下升起一層層地氣。一個人要是在這塊大平灘中走動,必然會變得誠惶誠恐——神山在上,而且一目了然,還有什么不能停止和平靜下來呢?我想,任何一個人,只要看一眼神山,都會在心靈上有所感悟。
黃昏,不知從什么地方忽然涌出幾千只羊,羊群慢慢地從神山底下走過,平靜變成了一種喧鬧。在黃昏出現的羊群,似乎為一天的時間做了一個完美的總結——原來平靜的一天孕育著巨大的喧鬧,只是這種喧鬧要等到一天結束后才出現。
神山依然那么肅穆、圣潔和高傲。我這是第三次走到神山跟前,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我獲取的是平靜。
冰山之父
終于可以去看“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了。車子開過去,剛出車門,便被一股寒風裹住,感覺有幾把冰冷的利刃刺在臉上,我驚異著打了幾個寒戰(zhàn)。抬頭張望慕士塔格峰,怕走得如此近了仍無緣貼近這樣一座著名的山。細看之下才發(fā)現,慕士塔格幾乎是一座從下到上由冰裹起來的山,稍不注意,便以為它就是一座由冰結成的山。
第一次聽人說慕士塔格峰時,很為“冰山之父”這樣一個名字而激動,覺得能擁有如此名字的一座山,一定雄偉高大,具有王者風范。來之前曾聽人介紹過慕士塔格峰的一些情況,說它在所有山峰中積雪最厚,每年以十幾厘米的速度遞增,時間長了,就變成了一座被冰完全包裹起來的山。離它不遠就是公格爾峰,從氣勢而言要比它大很多,但卻不如它晶瑩明亮。相比之下,公格爾峰像一個滄桑的老農,而慕士塔格峰更像一個白衣灑脫的王子。山腳下就是卡拉庫力湖,天氣好的時候,慕士塔格峰的整副尊容倒映于湖中,讓人覺得它正俯下身踏著湖水向人走近。
我們在卡拉庫力湖邊閑走,這時候風又吹了過來,讓人冷得忍不住發(fā)抖,誰也沒想到此時的風像一雙大手一樣,扯出了高原的另一種風景。因為風的緣故,卡拉庫力湖上起霧了,并很快彌漫上了慕士塔格峰,變成了烏云。一時間,烏云一團一團地籠罩住山峰,但因為升騰上去的大霧有限,所以總有一些地方仍外露著,不失潔白之色。太陽似乎很討厭這些烏云,加倍投射下光芒,從烏云縫隙中照射到慕士塔格峰上。這時細看慕士塔格峰,感覺頗佳——一束一束陽光投射到潔白的冰面上,映出剛烈的光芒,也許是因為太陽過于熾烈,加之烏云縫隙太窄的緣故,那些反射出的光芒形成了密集的光束,像刀子似的向上刺去。這時候,感覺冰峰上有一場無數兵刃對峙的戰(zhàn)爭,太陽是一個指揮者,派出了千軍萬馬去戰(zhàn)場上搏斗……
幾只羊的咩咩聲把我從暢想中喚醒。塔合曼鄉(xiāng)離慕士塔格峰不遠,所以鄉(xiāng)里的人和牛羊便天天在“冰山之父”跟前走動。這里有特異的氣氛,因此那些羊往往在吃草的間隙抬頭望一眼冰峰,極暢快地叫上幾聲。我走到它們跟前,幾只小羊朝我歡快地叫了起來。幾只肥碩的羊頭上都已長出了盤旋的角,不光弧度很美,而且骨節(jié)顯得很有層次,似乎是內部的力量已無以釋放,鼓脹成了那個樣子。
太陽終于從云層中出來了,天地又變得明亮起來。這時候,那些大羊全都停下來,一個個巨大的影子投在地上,那些小羊走進大羊的影子,一邊乘涼,一邊吃草。大羊就像父親和兄長,長久地為那些小羊站立著。有一刻,它們全都停了下來望著我,我覺得它們都十分信任我,便忍不住高興地笑了。也許是被我的笑所感染,它們竟一起歡叫著奔跑向遠處。它們的四蹄把雪地敲出一陣緊似一陣的聲音,且泛起一片飄飛的雪粉。等我定睛看時,它們居然已全部跑過了山岡。一片激蕩而起的雪粉像一層細浪,彌漫于山岡之上。
當晚,天降大雪。我走出帳篷賞雪。落雪使帕米爾一片寂靜,抬頭看慕士塔格峰,它一片漆黑。人們都知道它是“冰山之父”,但誰也不知道它是怎樣長成的。當暗夜和大雪一同到來,月光再次把它照亮,我們就感到了它在不為人知的世界里沉緩的生長。它的生命是黯淡的,但它就在這黯淡中孕育出了高貴與威嚴。
一扭頭,看見那群羊正佇立在一座小山的山頂上。它們緊緊挨在一起,像蟄伏的戰(zhàn)士。落雪已經使它們全部變白,稍不留意會以為是山體的一部分。牧人此時已不知去向。也許,牧人們知道羊群會在這里過夜,所以就在大雪剛下起的時候獨自回家了。過了一會兒,雪下得更大了,風也吹了起來,我不得不返回住處。在進門的一瞬,我心中閃過一個念頭,羊會不會在大風雪中站上一夜?
早晨一出門,我驚叫一聲,那群羊果然一動不動地仍站在那里,整個山野一片銀白,而它們已變得像幾塊骨頭。整整一夜,羊群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在落雪中。它們又給帕米爾增添了一道厚重的風景。
我推遲早上要離開的行程,留了下來。我等到了我愿望中想看到的那個時刻——當太陽升起,羊和人都一一抬起了頭,久久地凝望著慕士塔格峰。
再次走到慕士塔格峰前,已是一年以后,我在一戶塔吉克人家里住了下來。房東是一位六十開外的老太太,她每天很早起來給我燒奶茶。一次,她一扭頭發(fā)現灶膛里的火快滅了,便趕緊到戶外去掰木柴。木柴很脆,她很快就掰下一根。掰第二根時,她的手被劃破了,而她惦記著灶膛里的火快要滅了,于是便抱著木柴急急進來加了進去。她手上的血已經流了很多,但她只是快速把木柴加進去,讓火燃起來。少頃,她才擦了手上的血,又把地上的血慢慢擦干凈。我有些難為情,覺得她是為了給我燒奶茶而使手受傷的,于是便用歉意的話安慰她。但她卻不以為意,一再強調燒奶茶是小事,但火不能滅。她說這些的時候,扭頭看了一眼慕士塔格峰,當時的太陽正好把慕士塔格峰照徹得通體泛光,她的神情頓時肅然起來。
我在一旁看到了這個過程。這個明亮的早晨,經由她手上流出的血突然變得深刻起來。還有她對火的維護,她看慕士塔格峰時的神情等等,不光讓我從她身上看到了不被苦難逼退的堅持和執(zhí)著,同時也看到了她的信仰,她的內心得到撫慰的過程。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有事沒事與她閑聊。慕士塔格峰在我們背后若隱若現,我們就這樣說笑著,似乎人生的那些歡樂和痛苦都轉瞬即逝。偶爾我們也發(fā)出大笑,笑聲把在草地上吃草的羊也驚得抬起了頭。我甚至還發(fā)現老太太有那么一點點嘲諷的意思,好像那些極度的簡陋窮苦、生活的艱辛與忍耐都不值一提,她天性中就有高傲,她在內心將信念隱藏起來,時間愈久,愈變得堅強。
幾天后發(fā)生的一件事再次證明,在這些高原人的淡然背后,有一種驚人的堅強。一位牧人的馬丟了,他出去尋找,在外面過了六天六夜。第七天早上,他牽著那匹馬回來了。人們經過細問才知道事情的經過。他在外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仍然沒有找到馬。當他爬上一座山頂,看到慕士塔格峰時,突然決定不找馬了。在那一刻,他在內心產生了一個堅定的信念,在慕士塔格峰下等馬,它一定會回來的。第六天早上,慕士塔格峰被初升的太陽映照得光芒四射,這時候他聽見了馬的嘶鳴。他轉過一個山頭,就看見他的馬正對著光芒四射的慕士塔格峰邊跳邊嘶鳴,似乎為不能跑上慕士塔格峰而焦慮不安。他走到它跟前,用手撫摸著它。太陽慢慢升高,馬平靜了下來。
這樣的事要不是他親口對我說,我怎么也不會相信。
我終于激動了,爬到高處去看慕士塔格峰。隨著太陽的升起,一股柔和的光芒從它身上流淌而下,像一種無知無覺的呵護似的,把山腳的房子和人罩裹在了里面。無言的冰山之父,我目睹和傾聽到了這些與你有關的美妙故事,你卻依然如此平靜,似乎你是一個神秘莫測的世界,其之大足以裝得下一切。
離開時,我沒有回頭去看冰山之父。我不能回頭,我知道回過頭去我看到的仍是平靜。我只能離開。感動并滋養(yǎng)了我的,是在無言中聳立的冰山之父,是使塔吉克人變得越來越高貴,繼而又由高貴轉化而來的一種十分難得的平靜。
離別時,我感覺飄下來的大雪像手一樣,在我肩頭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