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在20世紀30年代,流亡者的聚集地河網(wǎng)街那一片,新設了一個警察分駐所。警察所負責對河網(wǎng)街那些流亡的洋人和混血兒的管理工作,同時,還要向上級匯報這些流亡者的情況,反映他們的一些訴求,如通訊、生活必需品之類的一些事,包括引渡他們回國等等。當然,主要是負責這一片的治安管理工作。
新設的這個警察分駐所設在河網(wǎng)街的一座小廟里。稱“河網(wǎng)警察分駐所”。廟不大,有一個正殿(分前堂和后堂)。供奉的那尊大肚彌勒佛已經(jīng)破敗不堪了。改成警察分駐所之后,情景還是大致如此,只是灰塵少了一些。
二戰(zhàn)期間及國內(nèi)戰(zhàn)爭時期,流亡到哈爾濱的不僅有外國人,也有一部分中國人。對中國來說,人生何處不是家呀。多年來的背井離鄉(xiāng)和長年流離顛沛的生活,已經(jīng)讓他們喪失了對生活的信任。多舛的命運又構(gòu)成了他們生的困惑。在這種情勢下面,這兒有一座小廟是可以理解的。小廟本身也是那些破碎靈魂的精神港灣嘛。
這家新設在河網(wǎng)街上的警察分駐所,只有一個姓陳的警察在任上,這兒的流亡者稱他“陳警官”。那個警察所的所長因長年有?。夤苎祝┮恢辈⌒菰诩依?,從未到過任。陳警官就成了警察分駐所名副其實的“所長”了。
陳警官三十五歲,像一個知識分子的樣子,正是大好年華呀。他還多多少少會幾句英語和俄語。這也是上頭派他來的一個重要原因。
警察所只有一部手搖電話,但它經(jīng)常不靈。
小廟的前堂算是陳警官的辦公室。他的辦公桌就是那個長條的香案,找把椅子一坐就齊了。他的身后面是大肚彌勒佛。
小廟里所有的舊幔帳都被他拽了下來,空空蕩蕩的,像一臺沒有搭完的舞臺布景。
長條香案上放著一瓶鋼筆水、兩枝蘸水鋼筆、審訊用的記錄紙,還有一個用迫擊炮彈殼做的筆筒等等。前堂的一邊有個文件柜,里面放著本管區(qū)流亡者的登記之類的文件。廟的后堂是陳警官的宿舍。宿舍里有一個火炕,火炕上有一套行李,一個小炕桌,炕桌上放著一把滑稽的紫砂壺、一個水杯和一本英漢字典。
小廟的院子雖然不大,竟有幾株姿態(tài)瀟灑的松樹以及供香客休息與想事的石凳,看上去挺整潔的。到了春天,不少燕子都在小廟的房檐上安了家。
陳警官有一輛不錯的自行車,德國產(chǎn)的,沒事兒就騎著車子去他管區(qū)的大街小巷巡視一番,看看有什么事兒沒有,沒事才好呢。
陳警官和管區(qū)的好人壞人都處得不錯。他設法讓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明白一個道理,就是:發(fā)生在這里的罪惡與邪惡都不是他陳警官造成的,他只負責防范犯罪與懲罰犯罪。如果彼此都能明白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相處起來就不難了,也用不著整天繃著臉——那是不成熟的表現(xiàn)。
陳警官只有兩大業(yè)余愛好,一是吸煙,二是下象棋。只要你在管區(qū)內(nèi)見到他,他或是叼著煙卷在涅克拉索夫大街上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巡視,或是正坐在那個老擦皮鞋匠的攤子旁邊,跟幾個閑人下象棋。下象棋是一種愛好,看下象棋也是一種愛好。一天天麻麻煩煩不盡人意的日子,是需要象棋之類來調(diào)整一下的。
陳警官腳上穿著一雙長筒皮靴,總是擦得锃亮。那個老擦皮鞋匠一直想給陳警官效勞效勞,擦擦他那雙長筒皮靴。但遭到了陳警官的婉言謝絕。
陳警官說:“謝謝,我還是自己擦吧。我挺愿意擦皮鞋的,擦這東西上癮。”
陳警官對那些流亡者和混血兒是很客氣的。
在河網(wǎng)街那一帶,人們常能看見陳警官站在街頭和某個洋人一邊吸煙一邊聊天兒。他的自行車就支在道旁邊。
河網(wǎng)街的人對陳警官了解得不多,僅依稀地知道陳警官和他老婆的關系不怎么好。
陳警官的老婆是索倫人,索倫是黑龍江少數(shù)民族之一。索倫人能騎善射,是一個強悍的民族。但是到了陳警官老婆這一代已經(jīng)不是純種的索倫人了,已經(jīng)被漢化了,生活習慣和語言都跟漢人一樣了。而且索倫和漢族人通婚,已是普普通通的事了。
陳警官一家是這里的外來戶,但他很快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并跟這里的流亡者們打成了一片。
陳警官在小廟的院里空地上種了一些草花,在院墻處還栽了一些喇叭花和向日葵。他是一個喜歡美化環(huán)境的中國人。他的這一習慣頗得流亡者的好感。陳警官還弄來了幾棵迎春花栽在小廟的門外。
小廟的紅墻也是挺有趣的地方,當?shù)氐难蠛⒆雍突煅獌涸谀巧厦嬗梅酃P畫了一些兒童畫,寫上外國字。待到他們把院墻全部都畫滿的時候,陳警官就把院墻重新粉刷一下,好讓孩子們再畫。
在陽光燦爛的天氣里,人們從廟前經(jīng)過時經(jīng)??匆婈惥僮谠鹤赢斨械鹬鵁熅恚林请p長筒皮靴。他的身上披著一層燦爛的陽光。
配給陳警官的槍是一只八成新的狗牌擼子,不知道是哪國產(chǎn)的。
當然,作為警察,陳警官也有他兇惡的一面。
由于河網(wǎng)街一帶洋人多,因此狗也很多。這些狗雖然敢咬生人,但是從未有一條狗敢咬陳警官——狗畢竟是一種極聰明的動物。陳警官走在大街上理都不理那些狗。
有時候,陳警官也到敖德薩餐館去看一看。
陳警官在那里非??蜌猓Y貌地問那個俄籍老板娘娜達莎有沒有需要自己效勞的事。
娜達莎把柔軟的嘴唇貼在他的耳邊說:“有的,有的,晚上我一個人太寂寞,你來陪陪我好嗎?要知道,我好久沒和帶槍的人在一起了……”
陳警官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陳警官畢竟是警官,他能夠把令人難堪的事當成玩笑巧妙地化解過去。
陳警官掏出煙卷兒,娜達莎替他點燃。陳警官叼著點燃的煙卷兒走了。在他那結(jié)實的屁股上方,能明顯地看到突出在衣襟里的那只狗牌擼子。
娜達莎的確有點喜歡陳警官,她認為陳警官是她看到的眾多警官當中最有教養(yǎng)的人,是一個說話做事彬彬有禮的紳士,而且從不干預僑民和混血兒的生活。
河網(wǎng)街上的每一個洋人和混血兒都喜歡跟陳警官打招呼。
陳警官有他自己的做人準則,有對自己本職工作的獨特理解。只有一點,讓這兒的人不能理解,陳警官為什么不愿意回家。還有一件略微特別一點的事,就是陳警官對郵遞員達尼的態(tài)度似乎更好一些。
達尼幾乎每星期都能分撿到一封寄給陳警官的信。這封信有點神秘,從來不寫寄信人的地址。但從娟秀整潔的筆跡上看,可以肯定,寄信人是個年輕的女子。這使得達尼對陳警官更加崇拜了。
陳警官每每接到信總是一副幸福的樣子。似乎他也從不掩飾這一點。這種時候你看不出他是一名警官,他的臉上很開朗。
接到信后,陳警官照例會扔給達尼一支煙卷。達尼便把煙卷夾在自己的耳朵上,吹著口哨,優(yōu)美地騎著車子繼續(xù)送他的信去了。
郵遞員達尼認識陳警官的老婆,知道她和陳警官的結(jié)合是老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結(jié)果。達尼也覺得這女人太邋遢了,而且胖得出奇(河網(wǎng)街上的女人一半都是大胖子),眼珠子很大。你面對這樣大的一雙眼珠子,會目瞪口呆的。這個女人不善于料理家務也不會做飯,無論做什么都馬馬虎虎大手大腳,對家里的骯臟熟視無睹。只要走進她的家里,就給人一種千頭萬緒無從做起的感覺。她唯一的愛好就是同婦女們聊天。她是靠這種聊天保持著她生機勃勃的精神面貌的。
他們夫妻倆的關系一直僵得很,兩個人幾乎不說話??申惥俚呐瞬辉诤踹@些,她似乎是一個心很大的女人。
陳警官的確有一個跟他相好的女子。陳警官也是人,也是國民,他也享有國民的權利,特別是愛的權利。
與陳警官相愛的那個女子也是一名警官,姓孟,他們是同一所警官學校培訓班畢業(yè)的學員。孟警官長得眉清目秀,儼然一個大家閨秀,而且總是脈脈含情的樣子。警察培訓班的學員即將畢業(yè)了,在彼此各奔前程之際,他們悄悄地幽會了一次,并接了吻。這事就算是明朗了。從此他們之間往來的情書就不斷了。當然,這種事發(fā)生在中青年人當中是不足為怪的。
但不久,他們之間的隱情敗露了。那是陳警官去總署開會之后的事。會后,他約了孟警官跟他一道悄悄地來到了河網(wǎng)街。兩個人是推著自行車一直走著來的。要知道,從總局到河網(wǎng)街有20公里遠的路程呢,相當于從哈爾濱到呼蘭縣的距離。兩個人就那樣一邊走一邊談。通向哈爾濱的路很清靜,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他們不時地停下來擁抱、接吻。途中,陳警官也提出用自行車馱著孟警官走。但秀氣的孟警官說:“我看我們還是推著車子走吧,機會難得呀……”
這是個夏日之夜,路上除了有許多蚊子之外,一切都是美好的。月婆婆也很好,很慈祥的樣子,朦朧著一臉的柔情,它似乎很疼愛這一對年輕的戀人……
兩個人到了河網(wǎng)街已經(jīng)是半夜了。他們悄悄地進了那個小廟,又摸著黑走過供奉大肚彌勒佛的前堂,來到了后堂的臥室。這時教堂的鐘聲響了,他們在黑暗中愣了一會兒,又相視而笑了。
這一宿對他們二位而言,既甜蜜也悲愴。事后,他們又對未來幾乎陷入了絕望。
陳警官的老婆在翌日之晨,突然出現(xiàn)在小廟里。
平常,陳警官的老婆絕少到小廟去,因為去了也白去,陳警官的臉子在小廟里會更冷。
這一夜,陳警官的老婆不知為什么有點莫名其妙地害怕,有點心神不定。她的確是在這樣一種不安的情緒下,有點擔心她的丈夫的情況下才到小廟來的。
陳警官老婆的突然出現(xiàn)使事情明朗化了。陳警官的老婆看到這一切之后并沒有聲張,她很聰明——黑龍江的女人的確是很聰明的,并不像一些外地人認為的那樣愚蠢直率。歷史上幾度重創(chuàng)中原政權并且能取而代之的,就是東北人。倘若這兒的人不聰明能創(chuàng)建這樣的大事業(yè)嗎?
陳警官的老婆將這件事兒,原原本本哭訴給在家養(yǎng)病的老所長了。
老所長強忍著笑聽完了“受害人”的陳述之后,“怒吼”著說:“你立刻把他給我叫來!媽了個巴子的,反天了!”
陳警官到了老所長的家。老所長讓陳警官的老婆先回避。
陳警官對老所長說:“啥也別說了,我認了!”
老所長忍不住笑了,說:“就是年輕。”
老所長從內(nèi)心喜歡這個年輕的警官。這個年輕人在工作上能獨當一面,為自己做了許多工作。老所長畢竟是老警察了,能不知道自己下屬的一些私事嗎?但他想,年輕人的歲數(shù)再大一點就好了,再說,偶爾的兒女情長也別太較真兒了。
不過,所長終究是所長。他命令陳警官從今以后必須回家里住,不準無故地住在警察所。
然后,老所長又緩了語氣說:“小陳哇,你得給我這個老頭子一點兒面子嘛?!?/p>
陳警官走后,老所長嚴肅地批評了陳警官的老婆,說:“你看看你,邋邋遢遢的,哪個男人能愛你呀,???女人嘛,要像個女人樣,好好地打扮打扮,家里也好好地收拾收拾,做丈夫的看了心里也亮堂啊,能不喜歡你嗎?好了好了,別哭了,能把自己的男人拴住才是有本事的女人呢。你把你丈夫弄灰心了,跟別的女人跑了,是你有本領有能耐嗎?好啦,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好好想一想?;厝グ?。”
陳警官的女人回去以后,把家里認真收拾了一遍,來了一個大掃除。并且她下決心再也不出去串門閑扯了,今后她要把這個家守住,把自己的男人守住。她突然覺得自己的男人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自己平常沒當回事那是一個大錯誤。
為了迎接陳警官回家,這個女人還跑到大阪理發(fā)店燙了頭,又在家里包了餃子,燙了酒。一切都做妥之后,就專等陳警官回來了。
陳警官回來后,一言不發(fā)地一直坐在柵欄院里抽煙。月光潑在他的后背上,使他像一尊銀色的雕像。
他的女人終于怯怯地走到他身邊,小聲地問:“餃子下不下?水開半天啦……”
陳警官抬頭,看了一眼一臉淚水的娘們兒,看了那一腦瓜子新燙的、以至有點滑稽的頭發(fā),終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