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兒
1
梅影從病房回到護士站,走到丁點兒的搖床前,本來睡著的丁點兒,睜開眼睛靜靜地看著她。那一刻,梅影覺得丁點兒的目光是上帝的。此刻上帝與丁點兒同在。上帝好像借丁點兒的目光告訴梅影:接受并且感激。
丁點兒的眼睫毛垂下來,像是幕布關(guān)閉了星空。梅影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想不出丁點兒的母親,怎么舍得丟下這么一個天使般的孩子。喧嘩的產(chǎn)一科此時奇怪地安靜,已經(jīng)誕生的生命偎在母親的懷里,即將誕生的生命還在母親的身體里,他們都是今夜開放在產(chǎn)一科的花朵。
梅影翻看病歷,產(chǎn)婦厚厚的孕前超聲顯示,孩子從一個小水泡開始,慢慢長大,胚囊,心跳,初具人形,有了可以動的軀體和胳膊,然后長出肌肉。人的發(fā)育是多么奇妙啊,再美的花朵也不如一團細胞發(fā)育成人那么驚心動魄。梅影看著最后一張超聲圖片,孩子把小手含在嘴里,美麗得讓她全身流過一陣愉快的戰(zhàn)栗。梅影忽然覺得還在子宮中的孩子不是某個人的所屬,是這個奇妙的星空寄放的,只是出生的過程才慢慢加載某個男人和某個女人的生命信息,出生以后,才屬于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
梅影把自己想得癡了,恰好老公安哲的短信來了:“抱枕而眠,造人計劃又耽誤一天,明天加倍補起。”
梅影回說:“夢里造吧?!?/p>
安哲回了個流口水的頭像,梅影笑了。安哲剛從西藏回來休假,決定這一次要個孩子。她和安哲算好了,假如現(xiàn)在懷孕,孩子就在龍年春暖花開之時出生。安哲要一個女兒,梅影堵上他的嘴,說只要一個孩子,兒子還是女兒都是命定。安哲說白當個醫(yī)生,有科學的。梅影說什么都科學了,這日子沒法過。安哲笑著點她的額頭,說她腦子里亂七八糟的事太多。
梅影發(fā)了一枝梅花給安哲,獨自笑了。透過窗口看深邃的夜空,仿佛她的孩子在星空的某一處。她呼喚一聲寶貝,自己把自己感動了,好像被愛浮起來。她到嬰兒室巡視一圈,花朵般的孩子們都合了花瓣,到夜的深處夢游去了。嬰兒在夢里去了什么時空,能否記起在子宮里的歲月?夢里是五彩繽紛,還是世界最初的模樣?梅影屏息,靜聽嬰兒們香甜的呼吸,閉上眼睛,恍惚置身一個五彩繽紛的天堂,花朵們正一瓣一瓣在綻開。梅影回到值班室,躺在床上,還在想嬰兒們的夢。
一個俊朗的男人,托著一個孩子,站在高高的海堤上。我在堤下,仰望那個男人,心里萬分緊張,生怕那個男人把孩子拋下大海。雖然大海已經(jīng)張開絲綢一樣光滑柔軟的懷抱,準備接納孩子。我還是下意識地伸出手臂。男人卻一個漂亮的入水動作,把孩子輕輕放在海上。他圍著孩子,哼一首曲子,那首曲子慢慢長成一朵蓮花。孩子躺在蓮花的中央喊媽媽。我推著蓮花,在冰藍色的海上漂過。多美的孩子啊!我哼著男人哼過的贊美詩一樣的音樂,望著蓮花中的孩子,幸福與愛好像無邊無際的海水,把我淹沒了。
梅影迷迷糊糊地醒來,確信剛才做了個很美的夢,生怕自己忘記了,趕緊記下來。還沒寫完,就聽到護士站一個怪怪的聲音在喊:“梅醫(yī)生,痛?!?/p>
梅影出了醫(yī)生辦公室,看清是明一在裝怪,就說上帝啊,你讓這個男人也體味一下女人生孩子的苦吧。明一裝出很疼的樣子,把梅影和護士小宣都逗笑了。
明一停了笑,說他一個朋友的親戚的朋友生孩子,已經(jīng)在來醫(yī)院的路上了。梅影說:“天下人都和你沾親帶故?!?/p>
明一聳了聳肩,說職業(yè)害的,他就是那幫朋友的私人醫(yī)生。話沒說完,尖聲的叫喊,在電梯打開的時候,把空氣都攪起了漩渦。
“明醫(yī)生……明醫(yī)生……”女人夸張地叫著明一,好像明一能減輕她痛苦似的。一大幫人手里拿著各種各樣的嬰兒用品,一臉的重托,眼巴巴地望著明一。朋友拍著明一的肩,說交給你,就放心了。孕婦的丈夫葉胖子說,等兒子出生后,好好感謝你。這不,從懷孕到現(xiàn)在,他在娘肚子里就認識明醫(yī)生了。明一臉上笑著,心里卻說,還是不認識的好,說不定以后還得當這兒子的私人醫(yī)生。明一真的想躲了,從產(chǎn)婦懷孕開始,每次都來找他,讓他帶她去做B超。超聲室的醫(yī)生開他的玩笑,說明一,你這胎是兒子。弄得明一很尷尬。
葉胖子把一本厚厚的病歷交給明一,自豪地說孕前檢查全部正常。
明一順手把病歷遞給梅影。葉胖子把明一拉到旁邊,悄悄地說,找個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明一讓他放心,說梅影是很負責的醫(yī)生。還開玩笑說:“你的兒子一出生就看到美女醫(yī)生豈不更好?!比~胖子的眼光上下掃了掃梅影,笑說:“那不和他老子一樣的好色。”
產(chǎn)婦安排在33床,在窗邊能看到遠處的岷江??墒钱a(chǎn)婦好像并不滿意,說33這號碼不安逸。梅影說33是最為神圣的數(shù)字,在伊斯蘭教里,天堂里人們的年齡永遠都是33歲。產(chǎn)婦被梅影說得笑了,走到窗邊,燈光迷離,叫了一聲哇:“葉胖子,江邊好美耶,叫你爸給我們買個臨江房?!比缓笈闹亲诱f,“兒子,我們要住臨江房?!?/p>
梅影忍著笑,把產(chǎn)婦帶到檢查室,檢查宮口才開兩公分。可是產(chǎn)婦叫得很投入,還把頭搖來搖去。梅影說:“你看過生孩子的電影吧?”產(chǎn)婦來了興趣,說她懷孕后就沒上班了,幾乎天天看電視,那些生孩子的戲都是假的。那些演員都沒生過孩子?!懊丰t(yī)生,你好像韓劇里那個婦產(chǎn)科的女醫(yī)生哦。”
梅影說沒看過。產(chǎn)婦又叫一聲哇:“這個電視你都沒看啊,不過電視里好血腥哦。我才不當醫(yī)生呢,太恐怖了。”
梅影說:“你現(xiàn)在不疼嗎?”
產(chǎn)婦說:“真的耶,怎么和你說話就不疼了。哎喲,開始了,開始了,不行了,我疼?!?/p>
梅影把手放在產(chǎn)婦的手上,說:“假如把孩子的出生當成一條路,那么這條路有一百米長,現(xiàn)在孩子剛剛出發(fā),所以你還是節(jié)省些力氣,到孩子需要的時候,你好幫他。行嗎?”
產(chǎn)婦咬著牙,點了一下頭。問孩子還要走多久才來?
“順利的話,也許和太陽一起來?!泵酚罢f。
出了檢查室,產(chǎn)婦很興奮地對她老公葉胖子說:“梅醫(yī)生說我們的兒子和太陽一起來?!?/p>
葉胖子又上下掃描梅影。然后對梅影重復了一遍對明一說的話:“等兒子出生后,好好感謝你?!?/p>
梅影笑笑,說明醫(yī)生的朋友嘛。明一撞一下梅影:“行啊,幾句話就贏得了她的信任。”
“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唄?!泵酚罢f。
明一笑了一下,只說小心點,有事給凌主任打電話。梅影說,啰嗦。
葉胖子把明一送下樓,說:“一時半會還生不了,干脆宵夜去?!?/p>
明一吃驚地說:“老婆要生了,你還宵夜,太瀟灑了吧?!?/p>
葉胖子說:“再體會一下無牽掛的感覺?!?/p>
明一聳了聳肩,說怪不得每次產(chǎn)檢都是你老婆一個人來,敢情你并不想當?shù)?/p>
葉胖子笑說:“老子逼的。生個兒子,就有搖錢樹了?!?/p>
“你還是回去吧,你老婆會不高興?!?/p>
“她高興得很,生個兒子,目的就達到了?!?/p>
“你們……很奇怪?;厝グ伞!泵饕徽f著把葉胖子推進電梯。又給梅影打電話,如果需要幫忙,叫他。
梅影給丁點兒換了尿不濕。丁點兒只是哼哼兩聲又睡著了。梅影把丁點兒的手放在臉上,來回摩挲。丁點兒的小手激起她無限的母性。她給安哲打電話,說她夢見了孩子。
親愛的寶貝,也許你還住在星空,隔著萬里看我。爸爸說,他也夢見你了。他就是那個站在岸上的英俊男子,是他才能賜我寶寶??晌蚁嘈牛闩c我早就是緣定了的。你必然在某一天,住進我的身體。再在某一天,來到這個世上。又會在某一天看到我給你寫的信。
葉胖子來找她,問他老婆怎么不疼了?是不是出了問題。梅影說寶寶累了,要休息一會兒才趕路。梅影給產(chǎn)婦做了檢查,她的手撫摸產(chǎn)婦的腹部,胎兒反抗似的動了一陣,又睡了,好像說別動我,我還不想出來。梅影聽了聽胎心,像時鐘的鐘擺平靜而有節(jié)律。梅影安慰葉胖子:“別著急,等待越久喜悅越多?!?/p>
“太折磨人了,我喜歡痛快。”葉胖子揉著眼說他要睡了。產(chǎn)婦拍著她的肚子,“乖寶寶,不讓你爸爸睡喲,讓爸爸陪?!?/p>
2
葉胖子的兒子在太陽升起的時候還待在母腹里。明一上班時,梅影說:“那孩子是等你?!?/p>
梅影交接病人時,葉胖子不管不顧沖進辦公室,說他老婆吐血了。凌主任示意梅影去看。梅影跑到病房,產(chǎn)婦只是把嘴唇咬出了血。葉胖子說:“你還是把她弄到待產(chǎn)室去吧,我的肉快被她揪掉了。”
產(chǎn)婦咬牙說:“你必須陪我,我是給你生兒子。”
葉胖子跟梅影眨了眨眼,說:“手術(shù)室閑人免進?!?/p>
梅影說,進待產(chǎn)室還早,在病房待著還可以看電視。又對葉胖子說:“即使進了待產(chǎn)室,你也可以陪她,還可以在孩子落地的一瞬間拍照?!?/p>
梅影對產(chǎn)婦說她要下班了,明天來看她,就是兩個人了。產(chǎn)婦卻要梅影幫她接生。梅影為難地說,科室有交接制度。實際上是和安哲約好了,回清溪老家。雖然梅影母親不接受安哲,但是安哲要回西藏了,出于禮節(jié),也要去看看母親。產(chǎn)婦遺憾地說:“晚上做了個夢,就是你把兒子交給我的?!?/p>
梅影說:“白天你會做另外的夢。”然后對葉胖子笑笑,說需要什么可以找明醫(yī)生。
梅影用消毒液洗過手,站在衣帽鏡前畫口紅。明一站在她身后,說:“親,要去約會啊?!?/p>
梅影不理他,每當明一用這種淘寶體說話的時候,壞主意接著就來。
明一的聽診器掛在脖子上,工作服像風衣那樣敞開著,一副風流倜儻的派頭,朗誦般 說:“我的真情像梅花開透?!?/p>
梅影對凌主任笑了一下,也哼起老歌《一剪梅》,這歌屬于凌主任時代的,因為凌主任喜歡,經(jīng)常哼,他們都學會了。只是哼的時候有一絲戲謔之味。
梅影在醫(yī)院門口等安哲。一個賣花人騎著一輛帶貨架的人力車,停在她面前。貨架上擺著一些長勢蔥蘢的植物,其中多是梔子,小小的枝頭不可思議地承載了許多花骨朵。買菜的晨練的人們經(jīng)過時,都說花開的時候肯定漂亮。一盆一盆的梔子被人們買走了,剩下一盆葉子對生花莖折斷的植物,孤零零地歪倒在貨架上,新鮮的折斷處滲出一些漿液,梅影不知怎么有一種痛的感覺。她問賣花人這植物的名字,賣花人說:“風鈴草?!憋L鈴草大概是太普通的品種,加上又斷了莖,賣花人倒提花缽,向垃圾桶走去,可到了垃圾桶邊,又停下,把風鈴草放在路邊的花圃里。
這時候安哲打來電話,說他的營長來了,到當?shù)夭筷犧k公事,只有半天的時間,他必須陪?;丶业氖轮荒苋∠?。梅影有些失落,她對這種事先安排好的事,突然變卦而產(chǎn)生一種空虛感。
梅影的眼光落在風鈴草上,這名字讓她的想象力無限地張開。曠野里到處是風鈴草,花開的時候,風吹過能發(fā)出一種聲音,像丁當作響的風鈴一樣的聲音,澄明之景讓她變得輕盈起來。她俯身抱起風鈴草,好像擁抱的是整個開花的原野。她仔細地看剩下的花莖上還有六朵花蕾,蓬蓬松松的,快開了的樣子,折斷的一端花蕾繁密,還有一點纖維連著。梅影把風鈴草抱回家,用膠布接好斷端,放在陽臺上。
飯桌上一盤新鮮草莓壓著一張紙條,安哲說他在外面陪營長,讓她自己做飯。梅影看了看收拾得整齊的家,心里暖暖的。她邊吃草莓,邊在百度輸入風鈴草,卻出來與誕生花連在一起的網(wǎng)頁。傳說在希臘羅馬神話時期,大自然一片潔凈,碧海藍天,眾神化作的花朵降臨人間每一天。誕生花由此而來。在生日當天得到誕生花祝福,視為獲得幸福的的最佳途徑。今天也就是七月十號的誕生花恰恰是風鈴草,太有緣的巧合,有了解不開的神秘之感。梅影覺得有化作風鈴草的神在看不見的地方注視著自己。她打開風鈴草的圖片,白色、紫色、淡藍色還有漸變紅色,都那么楚楚動人與嬌弱堪憐,與她想象的能發(fā)出金屬聲音的風鈴相去甚遠。風鈴草喚出她柔美的心境來,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好像都伸出憐愛的觸須。
梅影給安哲發(fā)了個短信:“愛?!?/p>
安哲回說:“n次方。”
梅影獨自笑了,哼著小曲洗了澡,換上白色的睡袍,躺在還存有安哲氣息的床上,給母親打了電話。母親說茉莉花茶已經(jīng)制好。梅影故意說我又不喝茶。母親不說話了。梅影多希望母親親口說,茶是給安哲的。
親愛的寶貝,如果你再穿越得久遠一點,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美麗的地方,一條名叫清溪的河,流出大山之后,遇見一片開闊的原野。這個原野的中心有一個小鎮(zhèn),名叫清溪鎮(zhèn)。清溪鎮(zhèn)的四周全是茉莉。等到四月,清溪鎮(zhèn)泡在一種花香里。小鎮(zhèn)所有的人都變得神清氣爽,所有的人都在微笑,所有的人都成為溫柔的愛人。你的外婆我的母親,正帶著孩子們在茉莉花的田野上,孩子們唱著茉莉花的歌,像蝴蝶飛來飛去。母親站在田野上向著南方眺望,說花開了,花又開了。學校的老師就在這個時候氣喘吁吁地跑來,讓她馬上回去。
母親接到父親戰(zhàn)死疆場的消息,把自己哭得氣斷聲絕。母親抱著兩歲的我,一天一天坐在茉莉花盛開的河邊,回味和父親坐在河邊的情景。她一個人對著河流喃喃自語。我就在年復一年的茉莉花中想象父親,一個領(lǐng)章綴著紅星的解放軍戰(zhàn)士。一些被母親反復撫摸后變得發(fā)黃的黑白照片,陪伴了我的青春期。等我尋找另一半時,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軍人。母親卻堅決反對我找一個軍人,到現(xiàn)在母親還不愿意接受安哲。親愛的寶貝,我愛你外婆,也愛你爸爸,為什么生命中兩個重要的人卻不能相融。等你來到我的生活,寶貝,也許外婆會看在接受你的份上,接受你爸爸。
梅影發(fā)現(xiàn)寫到她和安哲的事就想一直寫下去。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她還沒弄飯。梅影泡了一碗方便酸辣粉,但又放下了。做媽媽的向往,給了她動力,為了將來的孩子,她不能胡亂地對付自己。她做了青豆炒碎肉、蒸茄子,還弄了小白菜湯。安哲問她吃什么時,她報出的菜名,讓安哲吃驚,說,2012到了。梅影說,2012如果是真的,那么她責任重大,為了人類,生一個孩子。兩個人在電話里講得久了,等打完電話,梅影發(fā)現(xiàn)電話顯示有個未接來電,是產(chǎn)一科打來的。梅影剛剛接通電話,護士長的聲音非常焦急,只說來醫(yī)院。
3
梅影剛出電梯,就聽到女人聲嘶力竭的尖叫。護士們行色匆匆。護士長蘭瑾看見她,就說快點去產(chǎn)房。凌主任和明一因為胎盤前置大出血正做手術(shù)。33床偏偏在這個時候快生了,不要助產(chǎn)士接生,正鬧騰。梅影在準備間換衣服的時候就聽到產(chǎn)婦高聲叫罵:“葉胖子,你混蛋,老子不生了,不生了,葉胖子,我日你先人。”
梅影皺了皺眉頭,疼痛讓先前那個滿口臺灣軟語的女人,變成了另一個人。哪一個才是女人真實的面目呢?梅影進了產(chǎn)房,葉胖子滿頭是汗,手足無措的樣子。產(chǎn)婦在產(chǎn)床上動作幅度很大地扭來扭去。助產(chǎn)士按住她的腿,不耐煩地說:“別叫了,全世界的女人都會生孩子?!?/p>
梅影聽聽胎心,偏快了,就把氧氣給她罩上,撫摸著產(chǎn)婦的肚子,說不疼的時候深呼吸,疼的時候用力往下。產(chǎn)婦說:“梅醫(yī)生你來了就好,我要你給我接生。”助產(chǎn)士不滿地哼了一聲:“全世界就你一個人生孩子?!泵酚袄a(chǎn)士的手,表示歉意。助產(chǎn)士甩開了。助產(chǎn)士做了二十年,經(jīng)驗比梅影豐富多了。而產(chǎn)婦卻選擇一個毛丫頭,助產(chǎn)士是有些不愉快。產(chǎn)婦卻不管,一下變得乖巧起來,不再大幅度地動,疼的時候也不罵葉胖子了,只是嘴里無目的地叫著:“梅醫(yī)生……梅醫(yī)生……”疼痛的間歇,她說:“梅醫(yī)生你給我說話吧,我喜歡聽你說話?!?/p>
梅影看胎兒的頭發(fā)隱隱而現(xiàn),邊穿手術(shù)衣邊說:“知道誕生花說法嗎?”產(chǎn)婦說“蛋生雞,怎么生花?”梅影噗地一聲笑了,給產(chǎn)婦講歐洲古老的習俗,講誕生花的傳說。說今天出生的孩子,誕生花是風鈴草,一種很美的花。產(chǎn)婦高叫一聲,孩子脫離了她的身體。孩子的臍帶較粗,梅影用鉗子鉗夾時,鉗子好像小了,不能夾完。助產(chǎn)士開了另一個消毒包,取大號的鉗子。助產(chǎn)士邊開包邊說,消個包,成本要幾十元錢。梅影沒有說話,孩子一直沒有哭,肢體的肌張力也在降低,梅影吸盡了羊水和痰液,孩子還是像待在母腹一樣,閉著眼。葉胖子焦急地說,“梅醫(yī)生你要救我兒子,我給你燒高香?!泵酚坝靡粡埣啿忌w在孩子的嘴上,對口做人工呼吸,孩子慢慢地恢復了張力。梅影剪斷臍帶的瞬間,孩子才哭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梅影給孩子穿衣服時,發(fā)現(xiàn)孩子骶尾骨的上方隆起一個米棗大小的囊腫,梅影腦子里閃過脊椎裂幾個字,但是自己又在心里否認了,想只是一般的皮下囊腫就好了。梅影把哭叫著的孩子舉到產(chǎn)婦面前,惴惴不安地說:“看看你孩子?!?/p>
產(chǎn)婦頭發(fā)被汗水濕透了,沾在一起,睜開疲憊的眼睛,看了一眼,說:“夢里你就是這樣抱給我看的。”梅影本來想把孩子長有囊腫的事告訴她,但是又忍下了。她把葉胖子叫到了嬰兒室,讓他看孩子后背的囊腫,葉胖子說:“無所謂吧,這么小一點,切了就完了。”
梅影說等凌主任看看再說。孩子的小嘴網(wǎng)來網(wǎng)去,像是尋找吃的,梅影把孩子抱給產(chǎn)婦,教她怎樣喂奶。葉胖子在旁邊愉快地說:“晚上我請你們吃飯?!?/p>
梅影搖了搖頭,回到辦公室,凌主任還沒有下手術(shù)臺。她查了關(guān)于脊柱裂的資料,真怕是脊柱裂。脊柱裂是一種常見的先天畸形,是胚胎發(fā)育過程中,椎管閉合不全而引起。椎管內(nèi)容物從骨缺損處膨出形成囊性脊柱裂?!暗傅?,孩子不是這一種?!泵酚坝袀€讓明一嘲笑的習慣,遇到不好的事,總是徒勞地說但愿但愿。梅影放下書,又去看了看孩子,很仔細地摸,越摸心越緊。她不知道該怎么告訴葉胖子最壞的結(jié)果:“孩子先天脊柱裂?!?/p>
梅影沉郁的樣子,讓護士長蘭瑾覺得很奇怪,但是沒時間來問她。只說太忙,還沒給丁點兒喂奶。梅影仔細地洗了手,在品牌眾多的奶粉中選擇了伊利。商家為了做廣告,送了各類嬰兒奶粉來,丁點兒從來不缺奶粉。梅影兌牛奶時,丁點兒的目光跟著她轉(zhuǎn),她明顯地餓了,但是精靈一般的小家伙卻很少哭。有時候醫(yī)生護士一忙,根本沒機會喂她,她也習慣了到下班的時候再吃。梅影把她抱在懷里,丁點兒是一天比一天的沉了,表情也一天比一天的豐富起來。梅影埋頭看著她,心里說:“丁點兒,但愿那個孩子像你一樣的健康?!?/p>
“親,你喂孩子的姿勢特美,如果再敞開懷,絕?!泵饕徽f。
梅影卻一臉正色地問:“凌主任在哪兒?”
凌主任查看了孩子,說馬上CT。葉胖子不同意,說孩子這么小就讓他吃射線。凌主任說孩子的病情需要,如果有椎骨缺損,孩子需及時治療。
明一拍拍葉胖子的肩膀,說診斷清楚才好治療啊。葉胖子卻罵開了:“錘子,B超不是說一切正常嗎,還是你親自帶去做的?!?/p>
明一要解釋,凌主任揮手制止了,說:“現(xiàn)在是明確診斷,這是醫(yī)生的責任。”
孩子的CT報告,比梅影想象得還要嚴重,缺了兩個脊椎骨。梅影忽然想到那個斷了莖的風鈴草,難道世間的一切真的是安排好的么?
凌主任對葉胖子說,必須盡快手術(shù)。葉胖子問手術(shù)成功性有多大?凌主任說:“最好的結(jié)果是殘疾,最壞的結(jié)果是截癱和大小便失禁?!?/p>
“不做呢?”葉胖子又問
凌主任說:“比最壞的結(jié)果還壞。”
葉胖子抓起桌子的茶杯潑向凌主任。護士長蘭瑾以最快的速度沖到凌主任面前,問他傷著沒有。凌主任推開蘭瑾,平靜地說:“如果潑水能泄你心中的絕望,那么你盡管潑?!绷柚魅螞]有發(fā)火,但他坐在那兒自有一種威嚴,葉胖子停了手。
明一說:“我們和你的心情一樣?!?/p>
“去你媽的一樣,是我的兒子!我,一輩子只能守著一個屎尿都拉在床上的人,是我!媽的,怎么是我!”葉胖子拍著胸大聲叫,一邊擤鼻涕一邊流淚。梅影遞給他一張紙,他接了卻指著梅影狠狠地說:“你就不該救他。”又指著明一罵:“你不夠朋友,每次都是你帶去做的B超,每次都說正常?!?/p>
葉胖子伏在桌子上哭,沒有人勸他,大家只是看著他,怎么勸都蒼白。
葉胖子哭完了,一個人向病房走去。走廊里有一些男人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有個認識他的中年女人不合時宜地對他講:“你這輩子別想伸抖了?!比~胖子不知道女人說了什么,他的腦子里全是表哥一家的情景,表哥兩口子都是老師,卻生了一個腦癱兒。為了這個腦癱兒,好好的職業(yè)沒有了,好好的家也沒有了。腦癱兒在八年之后無緣無故地失蹤。表哥還進了瘋?cè)嗽?。葉胖子去看過表哥一次,表哥很清醒地告訴他,不要孩子,孩子是來索債的。如果父親能慷慨地拿錢給他用,他不會和這個女人結(jié)婚,更不會要孩子。他無法想象每一天只能守著一個截癱的孩子過完他的余生。
葉胖子回到病房不到五分鐘,就傳來激烈的爭吵。葉胖子說老婆生了個怪胎,怨她天天看電視。老婆怨他天天喝酒,種子不好,還說他報應,在外面亂搞女人。葉胖子說別以為不知道你的底細,他媽的就是個妓女。其他病員家屬紛紛來到護士站說太不像話了,讓管管。蘭瑾要去,凌主任卻說,梅醫(yī)生去吧,她是主管醫(yī)生。明一的眼光在凌主任、蘭瑾和梅影身上游移不定,對梅影小聲說:“聰明點?!?/p>
梅影不知道怎么勸他們,她心里更多的是對孩子缺陷的遺憾。那么一個美麗的孩子卻少了兩個脊椎骨。剛出生的孩子脊柱骨應該有三十三個,他卻只有三十一個,無法到達完美與神圣的三十三。梅影推門進去,葉胖子和老婆吵得更兇。梅影走到嬰兒床前,她抱起孩子,走到窗邊,說:“三十三,你爸爸媽媽不歡迎你來,你說不是你的錯,不是,你也希望美麗著來的,你很抱歉,是不是?三十三,給爸爸媽媽說對不起。對不起。”梅影叫孩子三十三,她希望他是完美的三十三。三十三塊骨頭,天堂里人們的年齡永遠三十三。淚水在梅影眼眶里打轉(zhuǎn)。葉胖子跑了出去,產(chǎn)婦嗚嗚地哭。梅影幫孩子換了尿布,按了一下產(chǎn)婦的手出了病房。
走進辦公室,卻聽到大家在說笑。梅影心想,葉胖子罵得對,我們和他一樣難過嗎?不可能。日子是他在過,我們只是看客,同情也只是倏忽而過的情緒?,F(xiàn)在大家可以笑了。凌主任說過我們是醫(yī)生,如果所有的生與死,所有的疾病與痛苦,我們都和當事者一樣,這日子怎么過下去。梅影告誡自己要學會放下,但是她無法像其他同事那樣,讓苦難轉(zhuǎn)身得如此利落。
4
梅影回到家,奇怪鑰匙開不開門。弄了好久,門才從里邊打開了,安哲蒙上她的眼。梅影說:“別鬧,沒心情?!?/p>
安哲說:“閉上嘛,下一分鐘是驚喜?!?/p>
梅影不耐煩地唉了一聲,但是很快控制了自己,無權(quán)把工作上的不愉快帶回家,何況安哲在家的日子是可以用分鐘來計算的。安哲把梅影領(lǐng)到客廳的中央,才放開她的眼睛。梅影看到小桌子上擺著一黑一白兩個芭比娃娃。梅影說好可愛。抱起來,握她的小手,明明是握黑色的芭比,白色的芭比卻發(fā)出聲音:媽媽。梅影放下黑色的,握白色的小手,黑色的卻喊媽媽。梅影很好奇,同時抱起兩個,芭比們安靜了,眼睛卻像星星一樣不停地閃爍。梅影說:“太美了?!?/p>
安哲說:“我走了,就讓他們陪你。”梅影望一眼安哲,發(fā)現(xiàn)軍裝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沙發(fā)上,電視里正在放《碧海藍天》,深藍色的大海好像壅塞了整個客廳。梅影不安地說:“假期還長吧?”
安哲愣了片刻,然后內(nèi)疚地說:“已經(jīng)接到部隊命令,明天就要歸隊?!泵酚岸⒆∷戳艘粫?,突然撲進他的懷里,哭起來。安哲嚇壞了,用力地抱著她,說:“不走了,不走了。”梅影卻哭得更傷心。天天盼天天望,回來了,好像還沒好好地看過他,好好地聞聞他身上的味道,總想有時間,還有時間,可都是一眨眼的工夫啊。
安哲不停地吻她,說:“騙你的,真的不走,還有一天在一起,不,長長的一生在一起。”
梅影停了哭,罵安哲壞蛋,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個印子。安哲叫了一聲,更深地吻她,她回應著,情深意濃地纏在一起,在海浪的拍打聲中,激情四溢。
梅影伸出一只手,安哲接住了,手心相互摩挲。梅影醉心于這種時刻,手心相對,才有一種安全與熨帖。梅影另一只手滑過他的額頭、鼻子,停留在嘴唇上。梅影說:“不是還有十多天么?”
安哲說:“營長來了,說部隊處于非常時期,讓我最好回去。我后天和他一塊走?!?/p>
梅影說:“我是醫(yī)生,四天值一次夜班,一生就少去了四分之一,而你是軍人,一年才一個月的假,又少去多少,算不清了,你要怎么賠我?”
安哲指著自己的心說:“你一直在這兒。在多高多高的山上,你都在這兒?!?/p>
梅影指著自己的心說:“真希望不要這么愛你,知道不,這兒疼?!?/p>
兩個人的頭又靠在一起,梅影說她要喝水。安哲卻把她按住了,說:“別動,上億個精子士兵正向前沖?!?/p>
梅影笑說:“好像比我這婦產(chǎn)科醫(yī)生還知道得多?!?/p>
“她在哪里?”安哲問。
“誰?”
“卵子啊。”
“當兵的,用比喻,好不好?”
“好吧,比喻,像芭比娃娃,兩個精子獲勝,最好一個兒子一個女兒?!?/p>
“允許你做夢?!?/p>
“如果是真的呢?”
梅影不說話了,一下想到葉胖子的孩子,她的心本來在云端,突然跌了下來。她說:“不貪心,一個夠了,健康的一個。”
安哲在梅影身下放了一個靠墊,拉開客廳淡紫色的窗簾,斜陽正好穿過玻璃落到梅影的身上,安哲又把空調(diào)調(diào)到27℃,說:“輝煌的造人時光?!?/p>
梅影只是笑。安哲讓她好好躺著,他煮綠豆稀飯。梅影接著看《碧海藍天》,主角雅克戲逐海豚,大海發(fā)出一種來自深處的聲音,雅克一臉的幸福,好像聽到一種呼喚,他是屬于大海的。最后他舍棄懷孕的妻子,歸于大海的深處。梅影已經(jīng)能背誦臺詞了,安哲總是看這部電影,梅影說:“你會不會有一天,也像雅克一樣覺得大海才是家?”
安哲邊淘米邊說:“生活在到處是山的地方,總向往海。很奇怪看了這部電影,總覺得那山就是海?!?/p>
梅影說:“那山本來就是海變成的。我什么時候去看你的山?!?/p>
安哲笑說:“那就是真的海了,因為有了美人魚?!?/p>
梅影從沙發(fā)上躍起,從背后抱著正在炒菜的安哲,安哲回頭在她臉上吻了一下,說有油煙,到客廳去。梅影把頭靠在他后背上,隨著他的身體搖,說像大海。安哲笑說,大??刹皇悄阍陔娨暽峡吹降?。
梅影想到安哲許多的日子總在像大海一般的天空下,單調(diào)的藍與孤獨,終不是抒情詩,她更用力地抱了他一下,好像安哲在下一刻就奔大海而去了。梅影的鼻子有些酸澀,她甩了甩頭,不讓自己再想象離別。她離開安哲回到客廳,日光無比眷戀地照著芭比娃娃,光芒里的芭比娃娃美得令梅影心顫。她又抱起他們,故意冷落其中之一,讓他們不停地喊媽媽,她不知道這其中奧秘。人類的腳步已經(jīng)借科學走得太遠,中國的神舟八號可以在遙遠的太空和天宮一號對接,美國可以向火星發(fā)射探測車??墒强茖W卻無法解決這個浩瀚宇宙的生物之一,人,缺三個骨頭無法行走,大小便不能自控的荒誕事實。梅影想到葉胖子的孩子,望著太陽西沉的方向,沉默不語。
梅影開始記日記。寫給她親愛的寶貝。
親愛的寶貝,如果你來這個世間,我決不會干涉你什么時候來,每一天對于你來說都是吉祥的日子,每一天都有誕生花,每一朵花都美麗。親愛的寶貝,如果時光退后二十年,你再回到現(xiàn)在來,我相信你也會了解什么是愛情。那個說要把你帶到我身體里的人,就要走了。他是否如愿地把你帶來,我還不知道。現(xiàn)實是他要走了。其實從他回來的第一天,我就已經(jīng)想到別離。一個月,就像濃縮的人生,盼望、等待、然后別離。很多時刻,抱著他,別離會突然來襲,仿佛一放手,就只剩下刻骨銘心的思念。
我在那里,不管你想與不想,我都在那里。他說??墒俏夷懿幌雴?,愛情讓人變得如此脆弱。他夾一塊菜放在我碗里,也會讓我淚流,眼巴巴望著他哽咽。我如何去,如何放心去?他問。他終是要走的,為了他的理想。
親愛的寶貝,安哲去那么遙遠的西藏,緣于七年前。那年我們還是大四的學生,他是中文系有名的才子,已經(jīng)有詩歌、散文在地方雜志發(fā)表。他伸頭辦了一本文學刊物,是學校的風云人物,他的身邊有的是女孩子的殷勤。我們在同一所大學,但是我學的是嚴謹務實的醫(yī)學,在他的眼里是迂腐的一類。只是因為青春大概都與文學有緣,我寫一篇懷念父親的文章發(fā)在他辦的刊物上。文章最后我說有一個心愿,找到生命的另一半,一定要去看看父親。春節(jié)放假的時候,他背了一個背包出現(xiàn)在我面前,說陪我去看父親。
親愛的寶貝,如果你能看到這一幕,你千萬別笑,我竟像一個灰姑娘,王子提著水晶鞋找到了我。我的疑惑與興奮大概都寫在臉上,他說,別誤會,我只想陪你去看英雄。
他還稱我父親為英雄,剎那間,我的淚流下來。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聽人這樣說過了:英雄,父親。每年發(fā)到母親手里的慰問信,總是差不多相同的句子,發(fā)的人已經(jīng)忘記為什么而發(fā),只有收的人在簡單的字里又經(jīng)歷一番煎熬。親愛的寶貝,那個年代離你太遙遠了,也許到了你成年的年代,可能使用越南的香水,可能身邊的同事就有越貢美人,但是在1979年,我們國家與越南有過一場戰(zhàn)爭,一直到八十年代末期,戰(zhàn)爭才完全停止。我的父親,在1984年老山戰(zhàn)役中犧牲了。他如何而死,我和母親只是在他戰(zhàn)友的回憶里,去想象。戰(zhàn)友說父親太善良了,要不然不會死。戰(zhàn)友的惋惜,常令母親不安。好像父親死得不那么驚天地,泣鬼神,父親只是因為他的愛美與善良。戰(zhàn)友說,父親的心像孩童,有次和父親一起巡邏,在望遠鏡里發(fā)現(xiàn)三個美麗的越南女子,長發(fā)過了腰際,她們在山林里手牽手地笑著向父親和戰(zhàn)友隱蔽的地方走來,戰(zhàn)友說是敵人化裝的,父親卻說能看到女孩子們的眼光,那么清澈,像清溪的水。他向那三個女子微笑揮手,那三個女子先是一愣,而后也向父親揮手,漸漸消失在叢林里,一會兒就聽到其他戰(zhàn)友說,那三個女子身上捆綁了炸彈,被我軍消滅,但同時也有戰(zhàn)友犧牲。父親還一直惆悵,說那么美麗的女子為什么要參與戰(zhàn)爭。這一次父親的善良救了他,但是戰(zhàn)爭是殘酷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戰(zhàn)友說,老山攻擊戰(zhàn)打得很慘烈,他和父親都幸運地活了下來。因為天氣炎熱,越軍的尸體散發(fā)著臭味,出于人道我方通知越方不帶武器收尸。戰(zhàn)友和父親瞭望監(jiān)督,父親有時候還幫他們,說脫下軍裝其實都是兄弟姐妹,可是其中一組人卻攜帶武器,與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們展開了肉搏。父親讓戰(zhàn)友們撤下,他卻死在越南軍人的短刀下。戰(zhàn)友說,好慘啊,把他救下來時,他的身上全是刀眼。因為失血過多,他就死在戰(zhàn)友的懷里。
父親的往事,我無法評判其是非。親愛的寶貝,我只知道我的父親是個烈士,躺在云南的麻栗坡烈士陵園。我和母親在每一年的春節(jié),只能去清溪河邊給他燒紙錢。那個把你帶到我生命里來的人,帶著我坐上去昆明的火車時,我就像在夢中,今年我能跪在父親的墓前了。一路上我給他講父親的故事,他說,父親不是他想象中的軍人,但是是一個真正的英雄。親愛的寶貝,他一路上是把我當成英雄的傳人厚待的,第一次體悟一個男孩子竟然有如此細膩體貼的心。同時他還是幽默的,他看過許多我不知道的書,一路上他在講,漫長的旅途因了他不那么乏味了。我不知道去麻栗坡怎么走,全是他一個人操心,他總說:請跟我來。這是一首過去的老歌,但是在他嘴里唱出來,時聽時新。從昆明到文山,從文山到麻栗坡,一路上都有人問我們是出來旅游吧,我小聲說是。他卻大聲說,去麻栗坡烈士陵園。人們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們,淡漠多于同情。二十年了,我無權(quán)譴責人們對于那場戰(zhàn)爭的遺忘。二十年,父親如果再生又是一代英姿勃勃的人了。何況人們對于殘酷的東西有天然的遺忘,要不如何享受生活的美麗呢。只是希望人們能容許我們有一個空間,讓相關(guān)的人獨自去懷念。
到麻栗坡時,天空下起細雨,但城里壓抑不住一種節(jié)日的喜慶,快過年了。千里憑吊而來的我們尚且產(chǎn)生一種異鄉(xiāng)的孤獨。想想父親,一個人在這兒這么多年,我的淚水流下來。我們在縣城買了菊花,遺憾這個季節(jié)沒有茉莉。我對他說起父親和母親的家鄉(xiāng),說起一片一片的茉莉花田野。他讓我在車站等他。他不知打那兒弄來一盆茉莉,沒有開花,但是葉片厚實,枝條強韌。我們到達陵園時,天卻晴了。陵園大門連著一條彎曲的道路,在兩邊的青色中伸向天堂似的遠方。我們站在門外,看門楣橫幅:祖國知道我。
我心中油然而生一種莊嚴,鼻子一酸,又要流淚。他牽著我的手,又念一遍:祖國知道我。
他說這是一種多么神圣的情感啊。進了陵園,矚目的是每一座墓前都有一朵鮮紅的玫瑰。有個穿青衣扎花頭巾的老婆婆摸著墓碑喃喃。有個人還在墓前擺放菊花,聽說我是烈士的后代,他擁抱了我,說孩子別哭。他說躺下的都是他的戰(zhàn)友,戰(zhàn)友們家人很遠,但是他住得近,他每年都會來看他們。他還說玫瑰是昨天一個深圳來的老兵敬獻的,說躺下的這些人都年輕,大多數(shù)還沒來得及戀愛,他要送他們玫瑰,讓他們?nèi)プ沸纳先恕?/p>
親家的寶貝,我無法不哭,面對我的父親。他死的時候比我還要年輕,為了一個信念,為了祖國,這么多人獻出了生命。那個老兵再三邀請我們?nèi)ニ疫^年,說戰(zhàn)友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我是覺得冒昧。但是安哲,就是你的父親卻覺得這里的人可信。我們?nèi)チ死媳募遥媳o安哲看了很多當年照片。安哲一直很興奮,他們談了很多。老兵讓他善待我,他說不知道我愿不愿意給他機會照顧我。
安哲從背后抱著梅影,問她寫什么呢。東西全部收拾好了,后天出發(fā)。梅影趕緊合上本子,說寫你后天要走了。
日記,讓梅影心里好像輕松了些,不再為后天的離別而魂不守舍。她投進安哲懷里,把臉埋在安哲的胸前。安哲擁著她親吻她的頭發(fā)、耳朵、嘴唇。他的手在她后背撫摸,把她放在沙發(fā)上,劃過她的每一片肌膚,讓她再次燃燒起來。他在她身上放了一枝梅花,拍了許多張照片,說是帶到高原,讓她在那只有風雪的夜晚盛開。梅影臉色緋紅,她說要安哲記著這個夜晚,她是一只健康的梅花鹿,安哲是她可以奔跑的森林,他們彼此叫著對方的名字,奔向用光年計算路程的星空。
安哲說吃飯的時候,梅影突然想起斷莖的風鈴草,跑到陽臺一看,風鈴草被太陽曬得蔫蔫的,膠布接好的斷端,葉片和花蕾耷拉在一起了無生氣。梅影把斷端取下,重新給風鈴草灑了一點水,希望風鈴草能開出一瓣花來。心里說:“葉胖子,你也不要放棄,哪怕孩子手術(shù)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p>
5
早上查房的時候,梅影發(fā)現(xiàn)葉胖子和產(chǎn)婦都不在病房,嬰兒斷斷續(xù)續(xù)地哭。同病房的病人說,葉胖子昨天出去后,今天早上才回來,和女人嘀咕了一陣,說是出去吃飯,一直沒回來。梅影找來凌主任和護士長蘭瑾,蘭瑾到處翻了一陣,大人的東西都不見了,只有各種各樣的嬰兒毯和嬰兒衣物放在衣櫥里。凌主任說:“又是一個棄子?!?/p>
蘭瑾風一樣出了病房,按葉胖子留下的號碼打出去,電話已暫停服務。蘭瑾哭喪著臉。凌主任問梅影:“你昨天到底對他們說了什么?”
梅影委屈地說沒什么啊。嬰兒好像也知道被遺棄了,哇哇大哭。梅影說是不是尿了,打開嬰兒包毯,發(fā)現(xiàn)一張打印的紙條:“律師幫我查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母嬰保健法》,其第3章第18節(jié)這樣表述:經(jīng)產(chǎn)前檢查,胎兒有嚴重缺陷的,醫(yī)師應當向夫妻雙方說明情況,并提出終止妊娠的醫(yī)學意見。我們在你們醫(yī)院檢查不下八次,你們卻沒診斷出來。第一,明一應該為娃兒的出生缺陷負責;第二,梅影不應該搶救這樣的娃兒。這是對我們的生活質(zhì)量不負責任。我們不要娃兒了,你們看著辦吧。我們不追究你們的責任,你們也別來找我們?!?/p>
凌主任看完紙條,只是重重地嘆息一聲。蘭瑾把嬰兒抱到護士值班室,在丁點兒床旁邊再放了一張嬰兒床。
凌主任給醫(yī)務處打電話。醫(yī)務處的人說,有那樣一張紙條,如果聯(lián)系公安局,肯定會為醫(yī)院找來麻煩。暫時放在你們那兒吧。
蘭瑾說,這暫時也不知道是多久了,一個丁點兒讓護士們的工作量增加不少,現(xiàn)在又是一個,還是個有病的。
凌主任通知大家開會,把葉胖子留下的紙條念了一遍,問大家有何想法。
明一很氣憤,說:“惡毒!”
一個醫(yī)生說:“蘭瑾不是認識很多想收養(yǎng)孩子的嗎?”
明一說:“你有病啊,這個孩子誰要,燙手山芋。”
凌主任說:“明一,你就是喜歡找事做,現(xiàn)在被人抓住把柄了。說實話,這個孩子應該產(chǎn)前檢查的時候就被淘汰。人家葉胖子倒也不是托詞,如果和醫(yī)院鬧起來,醫(yī)院還不是要賠錢!還有你,梅影,別濫用你的同情,你是醫(yī)生,生死是常事?!?/p>
明一望一眼梅影,悶頭不語。
梅影說:“凌主任,我真的有錯嗎?就算我先發(fā)現(xiàn)孩子有缺陷,我能不救他嗎?可是這孩子怎么辦啊?”
凌主任無法回答,孩子被父母拋棄了,民政局不接收,他們又能怎么樣?
梅影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望著她,好像她對三十三負有責任。梅影說:“明醫(yī)生,你明天幫我上班行不?”
明一說:“你沒必要躲,這不是你的責任。”
梅影咬著嘴唇,眼睛里是淚,卻笑著說:“我要送安哲去機場?!?/p>
梅影要送安哲去機場,安哲不同意。說是他走了,她一個人回家,他不放心。梅影說:“如果不送你,我也不安心,為了讓心有安處,就讓我送你唄。我已經(jīng)跟明一換班了?!?/p>
兩個人坐在拼湊的出租車里,因為有營長和旁人,也不好說話,只是兩個人的手交叉在一起,兩個相愛的生命對話源源不斷從手心傳出,手心可以接收愛么。梅影的手心覺得特別的熱,手心的滿也讓她從身到心都有一種實在感。
安哲走了,過了安檢門,衣著軍裝的背影在梅影切切的眼光里漸行漸遠。梅影有一種恍惚,仿佛是父親的背影,她突然產(chǎn)生一種害怕,手心貼在臉上,安哲的氣息還在。
上班的時候,梅影偶爾盯住手心入神,明一問她是不是在學看手相。梅影反問他:“心在哪兒?”
這話把明一問著了,他按著自己的左胸說:“此心非彼心,心在哪兒?”
凌主任說:“當然在腦子里。”蘭瑾說左手臂,她說每次難過,她的左手臂都疼。
梅影說:“心在手心里?!?/p>
明一把桌子上的青蘋果放了一個在梅影的手心,說那兵哥哥常牽這只手吧。大家哄笑。
梅影看著大家鬧,想熱鬧是他們的,她把手機握得發(fā)燙了,安哲的信息還是沒來。她也知道他的車可能正在峻嶺峽谷中,無法接收她的信號,可是她仍然無法放下一種擔心?!坝袥]有消息,我都在那里想念你,你是我生命的惟一?!卑舱苷f過,從你選擇軍人的那天開始,思念就會像一條蛇,跟著你,纏繞你,折磨你,直到你心力交瘁,神經(jīng)衰弱,活了半輩人的軍嫂說過。
明一看梅影憂傷的樣子,謊說下班后請梅影幫他去看一個病人。梅影說,你是我的師兄,別損我了。明一說,到人家家里,我一個男的,總是不方便嘛,幫幫忙。梅影同意了。
明一開車,慢慢行駛在河邊新修的公路上。這條公路是專門修的休閑車道。一邊是汽車道,一邊是自行車道,道路一邊是峨眉河,另一邊靠山坡,種滿了各種觀賞植物。梅影望著坡地上的黃蟬出神。黃蟬已經(jīng)凋了,只剩下一兩朵在枝頭,蔥蘢的藤卻越發(fā)密了,很快這些藤會只剩下枝條。梅影突然覺得日子就像車窗外的景物,在快速地溜走。她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月經(jīng)期已經(jīng)過去了兩天,那個生命中的孩子會不會在她身體某個地方開始扎根。她沉浸在另一個時空里。
明一說:“開心點,沒什么病人,不過是讓你兜兜風,三十三也好,安哲遠走也好,你看這自然界是不是一切還是按原來的樣子進行著啊?!?/p>
梅影笑了一下:“想不到明醫(yī)生還有這樣寬的心胸啊?!?/p>
親愛的寶貝,我是看著頭頂?shù)男强?,踩著夜晚的露珠回來的。我仍然不知道你是否開始從星空出發(fā)。安哲說,從一顆星到另一顆星,距離也是要用光年來計算的。我就想像你已經(jīng)展開天使的翅翼起飛了吧。等待你的我,一切的過程應該是光滑的,我該是沐浴了身,還要沐浴了心來等你??墒侨齾s讓光滑的生活有了一道粗糙的痕跡。很想一直沉在關(guān)于你和你父親的夢里,然后迎接每一個健康的嬰兒來到世間,生活只有愛和感激??墒侨谀莾?,不知道走向何方,意識到三十三的存在時,就有一種揪心之痛。同是父母的寶貝,可是發(fā)育異常的他被遺棄了。親愛的寶貝,為了你的健康到來,我會盡量調(diào)節(jié)自己的情緒,給你一個充滿愛的身體。
梅影發(fā)現(xiàn)記日記成了她打發(fā)孤獨時光最好的消遣方式。掩上筆記本,時光不經(jīng)意就滑到了十一點。她吃了一塊冰淇淋,洗完澡上床,給安哲打電話,安哲仍然沒有開機。她睜著眼,想起和明一開車見過的黃蟬,一下躍起,找出安哲拍的照片來看。她可以隨心所欲把花放在鼻子下聞,而不擔心中毒。
和安哲一起騎自行車走這條路,是在六月底。安哲剛從西藏回來不久,別人開車出去玩,她和安哲只能騎自行車。她喜歡雙臂環(huán)抱了他,把臉貼在他后背的感覺。那個時候幸福像是水可以流動,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每一寸肌膚都泡在水里。她一路哼著歌,就到了這些艷光四射的黃蟬面前。當然他們不知道這種花的名字。他們驚異于花的形狀,頂端膨大像百合,一直含羞半閉罷了,偏在末了打開五瓣花朵,黃得明艷而豐潤。梅影把鼻子伸進花心里,像蜜蜂,一朵又一朵嗅過去,覺得心臟怦怦地跳起來,暈倒的感覺。她說暈花了。安哲把她扶到草地上坐下來,給她和花拍照。他們極想知道這花叫什么名字,但是沒有人因花開而停下。安哲說一個人走過而看不見花開,只能說這個人太粗糙了。安哲為花拍了近景和遠景,讓朋友們看過,卻沒有人告訴他這是什么花。安哲耿耿于懷,非要把名字弄清楚。他們把照片放在網(wǎng)上,希望別人能告訴他這是什么花。
黃蟬!
這個名字,讓梅影有些失望,她一廂情愿地叫花“黃嬋”,聯(lián)想到嬋娟這樣的字,才覺得美氣。可黃蟬這種植物有毒,會讓人心跳加快,呼吸障礙。梅影想到當時的暈花其實是一種輕微的中毒。他們相互嘲笑了一陣,然后安哲引伸出去,說單純的人總是容易受到以美的名義而來的誘惑。讓梅影以后一定要知根知底后再靠近,否則中毒。梅影笑說,如果是一個長得像金城武那樣的男生,輕微中毒也無妨。安哲要打她,她一邊躲一邊說,遇到金城武那樣的男人不停下太粗糙了。
梅影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她想到兩個人的好,馨香。也想到一個人的好,自由。
梅影伸開自己的手,又感到手心對安哲的一種呼喚。她用另一只手摸索手心,讓那種奇妙的不安感慢慢消失。
雖是深夜了,她還是給安哲發(fā)了條短信。沒想到安哲回了短信,說他本來可以早點給她發(fā)短信,但是他要給她一個驚喜,過幾天她就知道了。梅影笑了一下,念著他的名字,往夢里去了。
夢里竟然是在去云南麻栗坡的路上,她與安哲兩個人走在一群人中,她的視線越過一些人看他,發(fā)現(xiàn)他正看她,他們慢慢地靠近。他走在她身邊了,他的指尖觸了一下她的手指,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喜悅感從手指迅速流遍全身。他握緊了她,她說不出話來,幸福的眩暈。早上醒來,梅影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微醉,夢里的感覺還在。她又給安哲發(fā)了短信,說夢里牽手,心存感激。
迎著陽光去上班,她的手好像還有夢里的感覺。她伸展指頭,讓陽光從中濾過,心也像晴空一樣的燦爛了。可是到了科室,小宣抱怨三十三昨晚不停地哭,鬧得她想發(fā)瘋。讓凌主任和蘭瑾快想辦法弄走。凌主任丟下一句:“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泵酚皬牧柚魅蔚脑捓锫牫鲆环N凝重和無奈。
護士們也叫孩子三十三,但是不喜歡三十三,特別是小宣。蘭瑾只得專門安排兩個辦公護士負責,護士爭著喂丁點兒牛奶,三十三常常被遺忘了。梅影和明一仿佛成了罪人,護士們都在怨他們,好像是他們給她們增添了無限的麻煩。
丁點兒是安靜的,她常常玩自己的腳,好像知道自己的命運,不哭不鬧,有人去看她,她就使勁兒地笑。不管是護士還是醫(yī)生,無事時都喜歡到她的的小床前逗逗她。而三十三要么沉睡,要么哭。護士們把三十三的小床移到鞋柜的后面,眼不見心不煩的樣子,三十三被遺忘的時候就更多了。
凌主任又找了醫(yī)院領(lǐng)導,說是要報告公安局,免得以后惹麻煩。辦公室聯(lián)系公安局,公安局說找民政局,民政局說孩子有病理所當然應該在醫(yī)院。醫(yī)院領(lǐng)導說,你們科室不是有個丁點兒在嘛,有經(jīng)驗了,你們看著辦吧。
看著辦,怎么辦?據(jù)新華社報道,我國是世界上出生缺陷兒的高發(fā)國家之一,每年有20萬~30萬肉眼可見先天畸形嬰兒出生,加上出生后數(shù)月和數(shù)年才顯現(xiàn)出來的缺陷,先天殘疾兒童總數(shù)高達80萬~120萬。這是一個可怕的數(shù)字,意味著每年陷入困境的人群以160萬~240萬的速度遞增,如此龐大的苦難降臨到世間,上帝看不到嗎?
上帝的眼睛閉著,三十三除了上帝,還有誰可以依靠?三十三的哭聲讓整個產(chǎn)一科墜入地獄。三十三被遺棄的故事,在每一個病房傳遞。生產(chǎn)了健康孩子的產(chǎn)婦家屬總是謝天謝地來看三十三,然后發(fā)揚愛心,喂三十三喝一點牛奶。而沒生產(chǎn)的產(chǎn)婦陷入極大的恐慌。仿佛三十三是個魔咒,他們不停地譴責孩子的父母,也譴責醫(yī)院,怎么讓一個怪胎堂而皇之留下,讓他的哭聲摧殘產(chǎn)婦的神經(jīng)。
其實三十三摧殘的不只是病人,產(chǎn)一科的醫(yī)生和護士都被三十三的哭聲鬧得心煩。蘭瑾每天愁眉苦臉,一向穩(wěn)健的凌主任也束手無策。他們無權(quán)決定孩子的生死,也無法解決當前的困境。蘭瑾把三十三交給民政局,民政局又把孩子送了回來,留下一句自生自滅??扇皇且恢昕梢宰杂晌账值牟?,他是一個孩子,需要人的幫助與養(yǎng)育。三十三回到產(chǎn)一科,產(chǎn)一科的笑聲沒了。愛說愛笑的明一,沉默許多,好像和諧快樂而略有那么一點幸福的上班日子結(jié)束了。三十三哭得聲嘶力竭時,明一抱著三十三不停地轉(zhuǎn),走到陽臺上,對梅影說:“你猜我想做什么?”
梅影緊張地走過去,奪過三十三。明一說:“你以為我會摔下他?”
梅影沒說話,明一說:“是我自己想跳下去,不活了?!?/p>
梅影把三十三放在小床上,又喂了他牛奶。
凌主任請來神經(jīng)科專家會診,專家說這種嚴重的椎骨缺損加上脊髓空洞,后果不樂觀。為了孩子本身的生活質(zhì)量,也該放棄。
梅影再喂三十三牛奶時,蘭瑾說:“別喂了,自生自滅?!?/p>
梅影望著三十三,眼淚再一次浸了出來。上帝是讓三十三來考驗人心么,讓他們面對如此困難的抉擇?
梅影回家很遲,在路上看到三個人提著板凳追打另一個人,嘴里還罵:“打的就是拿警棍戳人的人?!?/p>
被追的人倒在街邊的石階上,頭上不知是磕出了血還是被打出了血。梅影出于醫(yī)生的本能,看見血,趕緊去扶他。他卻推了梅影一把,滿嘴酒氣,罵罵咧咧:“走著瞧,龜兒子些?!?/p>
梅影碰在一根樹子上,額上起了包。
圍觀的人漠然地看著梅影,沒有人關(guān)心她。
梅影回家,用冰敷在額上。疼痛輕了許多。
親愛的寶貝,三十三還能像在母親的子宮里那樣安然嗎?也許對于他來說,睡在哪里都不如睡在母親的子宮里。他不明白母親的氣息已經(jīng)遠離,更不知道,這個世界最初的禮物竟然是遺棄與罪惡。親愛的寶貝,我無法告訴你這個世界怎么啦,也無法說清人與人之間為什么會這樣,懷著滿腹的疑問與憤慨回到家,仍然輕易地被寂寞擊穿。人世的險惡,孤單更生出一種無望,渴望被擁抱,渴望親愛的人在朝朝暮暮,說我們在一起。
親愛的寶貝,我給安哲打電話,無法接通。雖然知道在部隊,有時是不能開機的,但是我多想告訴他,這個世界正在發(fā)生的事。越打不通,越是想念,手心無比的空虛,我把芭比娃娃放在手心里,芭比純凈的眼睛讓心靈稍稍安定。親愛的寶貝,我想象那是你的眼睛。你現(xiàn)在藏在芭比里,你陪伴我,在這個夏日的晚上,你讓我手滿,心滿。
親愛的寶貝,我們相信安哲,在另一片天空下,同樣地想念我們。坐下來寫日記的時光,是屬于我們?nèi)齻€人的。寫日記的時候,我覺得你們圍在我身邊。
聽我說,慢慢地說,雖然時光流走了就不再來,但是我又想時光走得快一點,安哲會回來,你也會到我生命中來。
今天一個大月份孕婦引產(chǎn),產(chǎn)下胎兒后,奶很脹。我讓她擠在一個瓶子里,然后喂給丁點兒。丁點兒吸了一口,停下來,好像人奶的味道與她平日喝的奶有差別,她的手拂開奶瓶。我又把奶瓶放進她嘴里,哄說,丁點兒喝,這是媽媽的味道。這奶喝了,你少生病。
丁點兒好像知道這不是她媽媽的味道,她一邊哭,一邊一只小手亂舞,想拂開奶瓶。
我被丁點兒的憤怒逗笑了,把她抱上桌子。她看著金魚缸里游動的金魚,不哭了,咿咿呀呀地說話。我又把奶瓶放進她嘴里,這次她沒有排斥,把奶喝完了,對著我笑。我也笑起來,把她的臉在我臉上挨了一下。我特別地滿足。我讓她親小宣,小宣卻跳開了。
小宣說,不明白我為什么這么喜歡小娃兒,拉稀擺臭,哭哭鬧鬧,還不知道她鬧些什么。煩。將來結(jié)婚也丁克。
親愛的寶貝,這是天性吧。人類如果不喜歡孩子,人類能延續(xù)下去嗎?反正我已經(jīng)在等你。我拍了一下芭比,讓她叫了一聲媽媽。
媽媽,這個屋子沒有其他的聲音,只有媽媽,媽媽……
6
安哲第一封信到達的時候,梅影正揣著巨大的喜悅:她懷孕了。她把妊娠試紙從尿杯里取出來,看見兩根紅線,幸福像電波一樣迅速漫過她的全身,片刻眩暈之后,她心里發(fā)出無數(shù)次的呼喚,親愛的寶貝,親愛的寶貝……
明一在看報紙,抖出一沓信來。他一起丟進旁邊的紙簍里。小宣在丟了的信中間發(fā)現(xiàn)有梅影的私信,問明一是不是故意的,想破壞軍婚?明一看是西藏寄來的,心里愧疚,嘴上卻說,這年代誰還寫信啊。哪一次的信不是各種雜志打著各種幌子,要我們出錢的垃圾?誰知道還有西藏的愛情藏在里面。
梅影還在想她親愛的寶貝,看到安哲的信,更認為是一種注定的緣。她對小宣連說幾聲謝謝。同事們笑了,但是凌喬楓說了一句,當醫(yī)生的人不應該這樣馬大哈。做一百次剖腹產(chǎn)都一樣,但是一百零一次可能就不一樣。
明一為掩飾自己,鬧梅影,要她讀安哲的信,說是久違了愛情。
梅影好像反應不過來,把信遞給明一。明一拿在手里,并不是真要讀。小宣卻從明一手里搶過信,撕開就讀。
“我的花兒,高原風吹進來,窗簾上的梅花就活了。我伸手去捉,花兒絲滑般從手里溜走,我好像聽到笑聲,是我的花兒的。
你有多想我,我就有比你更多一倍地想念你。我的花兒,夜半從想你的夢里醒來,你仍然無處不在。站窗前,月在中天,綺麗的高原夜空,藍天依舊,白云依舊,因為夜色顯得柔和、靜美。一輪明月是舞臺的聚光燈,照耀我的花兒在空中舞蹈。光禿而粗糙的山巒,月下呈現(xiàn)暗藍的顏色,也像鍍上一層愛情般。因為你,我如此地深愛這高原的大地與星空。一個人夜晚的高原,我聽得見來自你的聲音,你讓一個男人的心變得無比的柔軟。忽然想能克隆另一個我,一直把你抱在懷里,讓你恣肆盛放……
花兒啊,在不能觸摸你的地方,我如此清晰地知道給予你的是什么樣的愛!”
小宣先是抱著一種好奇心,從沒有人給她寫過信。她想不出拇指一按就出去短信甚至張口一說就可飛信的時代,在信紙上還能寫些什么。她抱著好玩的心情讀信,可是讀到后來她深情起來,把信遞給梅影,說你接著讀。然后獨自跑到陽臺上。明一給蘭瑾使了個眼色,蘭瑾去看小宣,小宣在哭。小宣含著眼淚進來,說:“梅影,給我介紹一個當兵的,讓他也給我寫這樣的信。”
明一揶揄道:“人家兵哥哥本來戴軍帽,你還得給他一頂綠帽?!?/p>
“明一,你他媽的閉嘴,你老婆才給你戴綠帽、紅帽、黑帽、藍帽、帽、帽!”小宣吼得語無倫次。
“明一,我就奇怪,怎么小宣都能感動,你就不受影響。你不覺得這樣的情書很美嗎?”凌喬楓主任說。
明一說,逗小宣玩的,梅影接著吧。
梅影的神思好像才從遙遠的地方回到她的身體,說:“你們干嘛啊,這是我的私信?!?/p>
醫(yī)生和護士包括實習生們都看著梅影把信揣進衣袋里,臉色緋紅,像還未卸妝的主角,娉娉婷婷地出了辦公室,說看病人去。
明一感嘆:“愛情讓女人變得如此美好。主任,你寫過情書嗎?”
凌喬楓說:“當然,我們那個年代?!?/p>
“那你覺得最初的愛就是一生的愛嗎?”明一又問。
凌喬楓說:“最好的答案是問你自己?!?/p>
“我們想知道你的答案?!泵饕痪o追著問。
凌喬楓說:“大家別在辦公室待著,多看看病人去?!?/p>
明一對蘭瑾和小宣扮個鬼臉,悻悻地出了辦公室。
看起來,凌喬楓在檢查病歷,實際上他的心思被安哲的信拽回一些有愛的時光。安哲說得對,心愛的女人讓男人的心變得柔軟。凌喬楓拿出手機,發(fā)條短信:晚上一起吃飯。對方回說,銀都大酒店有飯局。凌喬楓的情緒就有些失落。他到陽臺上抽了一支煙,梅影回到辦公室,他問,信看完了?
梅影說,心里沒其他事再看。
她記得那些句子,像開放的花朵一樣的句子,她不是花兒,是飛在花兒之上的蝶,她飛入每一朵花蕊。她找不到承載她感情的語言,而安哲能找到,他送給她的是他的愛還有無法言說的文字的美。
親愛的寶貝,剛給你父親安哲打完電話,說你來到我身體了。他自豪地說,是他送我的禮物。我沒有告訴他,我的手心異常的空落,想要他握住我的手,想和他十指相連。我把芭比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我想象是你的手。想象你穿過十個月的光陰,把你的小手放在我的手心里,說媽媽,這是你的寶貝的手。你剛剛學會說話,吐字不是很清晰,但是你多美啊,我的小人兒,細細的頭發(fā),黑黑的眼睛,濃濃的眉,挺挺的小鼻子,笑起來臉上肉肉的……啊,我親愛的寶貝,我在鏡子前盯住我的腹部看了好久,那兒很平坦,但是我是一個醫(yī)生,我知道那兒生機無限。知道你正在長成,一個單細胞要變成250萬個細胞,比世間任何一樣創(chuàng)造都要復雜和精確。親愛的寶貝,我生命里的細胞正在分裂,而我更相信,你還在星空的某一段路上,等待那團細胞成形。安哲說他把你托付給我了,讓我好好照顧你。親愛的寶貝,我悄悄地告訴你,其實從一開始,就是你在眷顧我。你給予我幸福的向往,你成全我和安哲的愛,你撫慰我狐獨的心,你讓我看到頭頂?shù)男强眨阕屛掖缺?,讓我懂得愛?/p>
梅影的夜晚無夢,也許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夢了,生命里太多的感動,她覺得日子滿當當?shù)?。因為孩子正在她的生命里成長,她與孩子的對話越來越密,沖淡了思念的苦,肚子里的寶貝,是另一個安哲。上班忙忙碌碌,但在電梯里、在洗完手等待手術(shù)的時候,好像孩子會從深睡中蘇醒,她能聽到孩子的聲音,好嗎,媽媽,我在長大。她的內(nèi)心流過一絲愛的暖流,這暖流日日不間斷地滋潤著她。她臉色紅潤了,眼睛閃爍著光輝了。明一問她,是不是遇到安哲之外的愛情?梅影的表情特別溫柔,說是的。明一來了興趣,說:“你倒坦白得可愛。他是誰?”
“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他在這兒?!泵酚坝沂謸嵩谙赂股?。
“有孩子了?親,你可真穩(wěn)得起?!泵饕徽f。
“是的,為我祝福,請我吃好的,孩子生下來叫你叔叔啊?!泵酚白约合駛€孩子了。
7
所有的醫(yī)生和護士都害怕值夜班,怕聽到三十三的哭聲,怕自己的神經(jīng)不夠堅強,還要去喂三十三牛奶。凌主任和蘭瑾多次說,她們這樣做,是在延續(xù)痛苦。
三十三的哭聲越來越弱了,仿佛下一口氣就緩不過來的感覺。梅影覺得那種聲音像是生了銹的鋸子,在鋸自己的心。她偷偷喂一點牛奶到三十三嘴里,三十三貪婪地吸,他的生命因此茍延下去。蘭瑾看到了就說,還是早一點讓他回去吧??墒敲酚鞍l(fā)現(xiàn)蘭瑾也在做同樣的事,把生命的能量牛奶,塞到三十三嘴里,梅影看見蘭瑾伏在凌主任肩頭哭,梅影悄悄退了出來。
梅影告訴安哲說,想到肚子里親愛的寶貝,就想多給三十三一點愛。甚至說把三十三帶回家。安哲很緊張地說,別感情用事。你能拯救世界嗎?把三十三交給上帝吧。還說她有責任讓這個世界多一個健康的寶貝。讓她少去看三十三。懷了孩子,要多看芭比娃娃。梅影抱著芭比娃娃發(fā)愣。安哲說我們的孩子要有一雙大眼睛,要有一個挺直的鼻子,要有酒窩。梅影說:“別說了,我快瘋了。你想想那個孩子,他也有一雙美麗的眼睛,也有一雙可愛的小手,可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做殺手,我們是醫(yī)生護士,卻眼睜睜地看著他自生自滅。”
安哲說:“別這樣,堅強一些,要不然怎么放心得下你。那個三十三的事,不是你解決得了的。你是做一個人的醫(yī)生,還是做許多人的醫(yī)生?”
梅影其實根本沒想過,如果把三十三抱回來,她要面對的是什么,放棄醫(yī)生的職業(yè),僅這一點,對她而言就等于剝奪生命。
風鈴草,她想起那盆同樣被遺棄的花。她可以抱回來,任它自生自滅,但三十三不是花,他是一條生命,他要吃要喝要拉要病,活著的沉重使梅影的同情如一粒塵埃,始終無法落定。
梅影到了陽臺上,天啊,風鈴草竟然開花了,藍色的花朵在晚霞中不可思議的美麗。那種一碰就會化為云煙的柔弱,撩得梅影的眼淚又落下來。她決定把風鈴草送給三十三。
也許冥冥之中,遺棄的風鈴草就是三十三的宿命。風鈴草開花了,三十三的生命也是個奇跡,他頑強地活著哭著。護士們說因為三十三她們快瘋了,對病人火氣大,病人投訴增加。蘭瑾把三十三放到走廊的盡頭,水房的旁邊。三十三仿佛知道人們的嫌棄之心,哭聲沒那么高亢了,凄凄切切的,像貓叫一樣。梅影把風鈴草放在三十三的床邊。風鈴草是三十三的誕生花,如果三十三要走,也讓他得到祝福再走吧,去天堂的路開滿風鈴草。
梅影搖三十三的小床,哼唱:“那是一次陌生的偶然,我看見美麗的風鈴草,彷彿淡淡的馨香在飄,好像甜甜的夢里擁抱……”梅影把自己哼出淚來。明一說開花的風鈴草,增加了悲劇感。梅影的歌讓悲劇更加凝重。他說他迫切需要心理醫(yī)生。蘭瑾說梅影矯情,說她的生活都在接受贊美,不知道世上還有許多的苦。蘭瑾抱著頭說:“我受不了啦?!?/p>
梅影說:“是一條生命啊”
明一無話可說的樣子。梅影回到辦公室時,聽到蘭瑾對凌主任說:“梅影把事情搞得很沉重,讓產(chǎn)一科的每一個人都內(nèi)疚,好像只有她梅影才那么關(guān)心三十三。她能把他帶回家,或者為他找一個家?!?/p>
梅影退了出來,到洗手間。是的,她無法帶三十三回家,也無法給三十三找一個家。如果出生的時候三十三沒有哭,永遠也不會哭,那么葉胖子會不會少點內(nèi)疚,產(chǎn)一科的醫(yī)生和護士都不會為此事而揪心。可是上帝讓他出了母腹,讓他來到這個世界,惟一的出路還是只能回到上帝那兒去。三十三可以活過今天,活過明天,也許還有明天的明天,結(jié)束在哪一天?讓他對這個世界有認識時?梅影無法回答自己,無法找到出路。她覺得自己腦子里一片亂麻。
第二天,明一找來一個和尚,和尚看了看三十三,只是摸了一下他的頭。明一問和尚,帶走?和尚只是繞著辦公桌反復念阿彌陀佛,然后留下一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飄然而去。弄得大家一頭霧水。凌主任說:“明一,你不是請和尚帶走三十三嗎?”
明一委屈地說:“是講好了的,誰知道他變卦。”
小宣說:“怎么和和尚攪在一起?”
明一說:“我在為自己找出路?!?/p>
小宣說:“你準備出家?”
明一說:“如果你也去做尼姑的話?!?/p>
“你不如現(xiàn)在就當我是尼姑?!毙⌒φf??墒撬男β暫芄聠?,大家盯住她看。
凌主任嗯了一聲,說工作。腆著肚子的產(chǎn)婦們在家人的陪同下,在走廊里走來走去。已生產(chǎn)的家屬抱著孩子去嬰兒室洗浴,哭的笑的,逗的親的,產(chǎn)一科生機勃勃。上帝如果給三十三靈性,他會看到這一切,而這一切不屬于他,他惟一的依靠只有上帝。
8
梅影收了兩個產(chǎn)婦,也收了一個癌癥病人,這個病人四十一歲,叫蘇雅君。蘇雅君知道自己的病,但是出奇地平靜。陪伴她的母親卻越說越抹淚,不停地對梅影說:“醫(yī)生,你要救我女兒?!?/p>
女兒拍了拍母親的手,沒有說話。梅影被母女倆所感動。她給蘇雅君講了多個病人康復的故事,鼓勵她樹立信心。蘇雅君仍只是漠然的樣子。蘇雅君喝手里的礦泉水,母親搶過了,說要喝涼開水。梅影帶她去水房打水,親切地叫她蘇媽媽。蘇媽媽打了開水,看到旁邊有幾個人圍著三十三說話,三十三的嘴里含著一個奶瓶。三十三因為病員家屬們的好心,臉色竟然紅潤起來。梅影對蘇媽媽說了三十三的故事,蘇媽媽一言不發(fā),臉色越來越難看了,她帶著一種無比厭惡的目光看了看三十三。
梅影覺得很奇怪,但是不便問。因為病員們的熱情,偶爾有家屬喂三十三牛奶,三十三的生命延續(xù)著。哭得很少了,甚至有些時候梅影忘記了三十三。剛接生了一個嬰兒的梅影走出產(chǎn)房,看到陽光在走廊里跳躍,她輕輕地跳過陽光灑下的格子,卻突然聽到三十三的哭聲,可以用洪亮來說。她跑到三十三床前,風鈴草竟然盛放,三十三在吮自己的手指。梅影心里不知是悲是喜。
可是到了第二天,通往陽臺的門不知被誰打開了,三十三被人帶到陽臺上。這個陽臺連接步行樓梯,因為樓層高,沒有人走樓梯,一般都關(guān)著?,F(xiàn)在三十三到了這里。梅影陪著三十三在旁邊站了許久,陽臺面對一個三角形的空間,只能看到很狹窄的天空。兩棟成六十度排列的大樓,遮擋了陽光。樓下有一株年代久遠的楊樹,楊樹下面總有香在燃著,那是活著的人為死去的親人點的。也許是因為人們總在這里祭祀死去的人,這棵楊樹被貼上某種標簽,這個空間也被人遺忘了。三十三在被遺忘的空間里,宿命感更強了。
梅影悄悄問明一,是誰把三十三放在這個空間。明一說,護士小宣看見癌癥病人蘇雅君的母親,把三十三送到陽臺上的。
梅影很奇怪。想到蘇雅君母親看三十三的目光,心里更加疑惑。蘇媽媽總是哭,她有時叫蘇雅君雅兒或?qū)氊悺:孟裉K雅君還是個孩子:“我們手術(shù)好了,就回家,我?guī)闳惤?,啊,雅兒。”蘇雅君的表情卻是極淡,有時候她說:“媽,你醒醒,我已經(jīng)是母親了。你愛我,我也愛我的女兒,可她沒了?!碧K媽媽說:“別提小葉子。你看三十三不是被丟了嗎?人家父母難道不是父母?”蘇媽媽開始哭,蘇雅君就不說話了,她的眼光望著窗外的天空,說她要看看三十三。
蘇媽媽制止了,說看到就是恨。但是梅影看到蘇雅君蹲在三十三旁邊,撫摸三十三的臉,叫三十三小葉子。
梅影夜班,忙過了,就到蘇雅君病房,和她們閑聊。蘇媽媽說看到三十三的第一眼,就想掐死他。梅影驚訝地看著蘇媽媽。
“癱子,拖過今天,明天還是死?!碧K媽媽用了一個污辱性的字眼。蘇雅君叫了聲媽,不再說話。
蘇媽媽說蘇雅君年輕時候也算是三江的風云人物,美麗能干,如果不是照顧像三十三一樣的腦癱兒小葉子,蘇雅君要什么沒有?
蘇媽媽對梅影說:“都是小葉子害的。你要是知道小葉子的事,就知道三十三的父母丟下他,是多么明智了?!?/p>
“可是三十三是一條生命啊?!泵酚罢f。
蘇媽媽說:“三十三是命,可是大人的命也是命。本來對社會對家庭都可以更好,卻因為一個明知道不能成長的癱子,讓家毀了,人毀了,社會也增加無限負擔,這是明智嗎?”
蘇雅君說,三十三讓她想到小葉子,三十三就是她的小葉子。她的小葉子才走49天,按佛教的說法,49天之后又會投生。也許就是三十三。蘇雅君兩眼放出光來。
蘇媽媽斷然說:“除非我先死。”
梅影勸母女別爭了,三十三自有三十三的命運。她們和三十三并不相遇。蘇雅君不在手術(shù)同意書上簽字。
梅影離開病房時,對蘇雅君說:“你的母親像你愛小葉子一樣愛你,你應該給她安慰吧?!?/p>
梅影回到辦公室,同事們都在洗手準備下班,三三兩兩邀約一起出去吃飯。梅影突然覺得留下的自己很孤獨,近一個月的時間都和安哲在一起吃,現(xiàn)在她又得回到另一種孤單的生活。她忽然發(fā)現(xiàn)不知道吃什么,好像吃什么也沒有味口。她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發(fā)愣,凌喬楓見了,就說他請客,小宣跳起來,說主任我們愛你。明一罵小宣:“你什么時候?qū)W會矜持?”
小宣說:“你天天請客,我天天都愛你?!泵饕蛔隽藗€打冷戰(zhàn)的動作。然后把梅影從座位上拉起,說一起去吃飯。
9
第二天早上,梅影起來查房時,發(fā)現(xiàn)三十三死了,在陽臺上。蘇雅君和母親還有一些病員家屬圍在那兒看。蘇雅君在流淚。
三十三死了。沒有人知道三十三是怎么死的。
三十三死了,風鈴草依然開著,梅影把它搬回辦公室。風鈴草天堂一般的顏色,讓大家有些心驚,好像是三十三的眼淚。產(chǎn)一科的所有人都成了疑犯。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用懷疑的眼光看對方??评锏臍夥沼行┕之?,大家都不提三十三的事,可是三十三卻好像在時空的某一處停留,他們每一人都感覺到他的存在。忙碌的時候,三十三退隱了,但是一閑了,三十三又跳了出來。清潔工打掃衛(wèi)生時,凌主任說:“把風鈴草帶走?!?/p>
梅影看著清潔工,把風鈴草丟進垃圾袋里,打了個冷噤,走到空調(diào)前,說開低了,調(diào)到28℃。明一說熱,蘭瑾卻出了口長氣,說恰好。蘭瑾問小宣,三十三怎么死的?小宣說我還想問你呢。她們把眼光丟給梅影,梅影詢問地望著凌主任,凌主任看一眼明一。明一說:“誰入地獄?”
大家想到那個和尚。明一突然說:“這個人有佛心?!贝蠹液孟癫呕腥唬l了結(jié)了她們這些日子以來的困境。她們并不是一定要找出這個人來譴責,也不是感激,只不過是想解脫自己而已。她們加倍地疼愛丁點兒,丁點兒成了公主,只要一有空她就在護士和醫(yī)生們的懷抱里,連凌主任都抱著丁點兒,放她在辦公桌上玩。丁點兒被大家寵壞了,放在床上總是不安靜,她嘴里咿咿呀呀的,只要有人在旁邊過,她的眼睛就放出光來。
蘇媽媽看到醫(yī)生辦公室總有一個孩子,很是不解。知道丁點兒的身世后,說她想認領(lǐng)丁點兒,丁點兒或許能夠讓雅君有活著的興趣。梅影告訴她,丁點兒是有父母的,只是和醫(yī)院扯筋,暫時借放的。蘇媽媽說哪有這樣的母親。
梅影也不知道怎么會有這樣的母親,她還記得丁點兒母親的樣子,圓圓的臉,笑起來有些羞怯。生產(chǎn)的時候,她都沒怎么哼哼,也不像其他產(chǎn)婦那樣,對丈夫撒嬌。她的丈夫是個高高壯壯的東北男人,他只關(guān)心兒子什么時候出來。梅影問他怎么那么確信是兒子,他說之前托人算過,也找B超醫(yī)生看過,是兒子??墒桥松聛淼膮s是女兒,東北男人說醫(yī)生一定搞錯了,要醫(yī)生們還他兒子。女人生下丁點兒的第二天就失蹤了,男人也不著急,只是纏著醫(yī)生們,要還他兒子。男人經(jīng)常出去,把女兒留下,偶爾又回來鬧,要兒子。后來男人離開的時間越來越長,但是并不說放棄的話,會買很多奶粉來,不表明態(tài)度,又溜了。有很多人給蘭瑾打過招呼,想要個健康的孩子,但是東北男人并不說放棄,只得讓丁點兒在科室里養(yǎng)著,想總是他骨肉,會來帶走??墒悄腥藖淼臅r候更少了,女人從沒露過面。這時間一晃就快半年了,丁點兒成了產(chǎn)一科的成員。
三十三死后的第七天,一個聲稱是丁點兒母親的人出現(xiàn)了,梅影實在是無法把產(chǎn)婦和這個女人聯(lián)系起來。蘭瑾和凌主任不敢把孩子給她,與其說是不信,不如說是舍不得讓丁點兒就這么走了。女人拿出一份合約來,說是男人和她簽的,她只是代孕,順利生下兒子她會得到五萬元補給。因為生下的是女兒,男人只給了她五千。她很窮,無法撫養(yǎng)孩子。但是聽說男人不要女兒,雖然是代孕,也是她身上的肉,她現(xiàn)在要帶走。
蘭瑾給男人打電話,還是無法接通。蘭瑾說,讓男人一起來。女人抱著丁點兒,淚眼婆娑,親了又親。丁點兒卻哇哇大哭,明一有些粗暴地從女人手中接過丁點兒,丁點兒安靜了,眼光卻圍繞著那個女人。女人嗵的一聲,跪下了,說謝謝。梅影把女人拉起來,女人的眼光讓梅影心憐。她又把丁點兒從明一手中接過,放進女人懷里,說丁點兒乖,這是你母親。母親,媽媽。丁點兒好像懂事似的,不哭了。女人對梅影投來感激的一瞥,然后眼光全在丁點兒身上了。
做一個母親,多好啊。梅影心想。
明一說:“不能帶走的啊,要讓孩子的父親來?!?/p>
梅影和蘭瑾都笑明一,真以為是丁點兒她爸了。讓他趕緊生一個。
“上帝偏愛梅影,給她愛情還給她孩子。我什么也沒有。”明一本來有些傷感,卻把大家逗笑了。
親愛的寶貝,雖然三十三在這個世上的短暫一游,世事好像冰涼。但是我要告訴你,這個世界依然是值得你來的,溫暖與愛,鮮艷與美,永遠是這個世界的主基調(diào)。寶貝,我是一個醫(yī)生,每天不同的人帶著不同的心,來到這里,他們只是我生命里的過客,他們的生命軌跡是另一時空。我要告訴你的是有一些人,他們把人生的軌跡畫給我看,他們讓我感動,也會讓你感動。蘇雅君對小葉子的愛,蘇媽媽對蘇雅君的愛,都是人間至愛。
親愛的寶貝,今夜沒有星光,天空渾濁。但是我的心能穿透薄薄的陰霾,那云層之上定是星光燦爛。那是你在的地方。你也別慌,雖然我是那么盼望你,人世真的充滿了不測。同是一個產(chǎn)科,有的人生來好像就是受苦,苦難一個接著一個。而有的人,卻一輩子的風調(diào)雨順。你要做好充分的準備,無論平安還是坎坷;我也會做好充分的準備,無論是疾病還是健康,我都會迎接你,安放你。
親愛的寶貝,安哲讓我記著身上帶著你。我當然知道你在我的身體里。我?guī)е悖褪菐е舱?。手心又開始不安了。我在燈下展開我的雙手,安哲坐在哪兒,在我手心里么?他仿佛變成一個你一樣的小人兒,藏在我手心的生命線里。我把左手的手指放進右手的手心,還是不能平復那種不安。虛空感越來越強烈地襲擊我。我把雙手貼在下腹上,你待的地方,才漸漸平息那種不安。
親愛的寶貝,你在我的身體里慢慢成長,你的身體還不能叫身體,但是我相信你帶著我和安哲的生命信息,帶著我們相愛交融之后的精神核質(zhì),在星空中等待進入那個身體。我幻想十八年之后的你,長成一個英俊的少年或者美麗的姑娘,你來到今天晚上,你就坐在我的對面,心里揣著不安、甜蜜、憂愁與興奮。你聽我說,親愛的寶貝,我在你臉上看到愛情初次降臨的光芒。你不要認為只有你才經(jīng)歷這種惴惴不安,才感覺他或她把世界照亮的異質(zhì),一切都是因為你愛了。從古到今,有多少人認為自己的愛是天地絕戀。世間什么東西都可以以科學的名義來研究量化,惟獨愛情不能。人們不明白愛情降臨時生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得如此不可思議。人們謳歌贊美,一代又一代,說不盡,道不明。
親愛的寶貝,愛情是生命永遠的秘密。我突然產(chǎn)生一種奢望,親愛的寶貝,請你告訴我,你的故事,哪怕那個他或她只是你的一廂情愿,我也愿意和你分享。我相信有一天,當你讀到這本日記時,你已經(jīng)愛過,還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