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十一
換你的眼淚
是貪吃蛋糕又肥了兩斤,自行車在抗議嗎?經(jīng)過“許愿樹”咖啡館,我再也騎不動了,下車捏捏后輪胎,昨晚打足的氣,已經(jīng)只剩一小半。
然后我看到你站在馬路邊。準(zhǔn)確地說,我先看到你那輛山地車,心跳眼熱。幾千元的車吶!遲淳,裝酷是你的別名。
“嗨?!?/p>
你不理我。
五月初夏天氣,梧桐枝繁葉茂,風(fēng)吹過去,頭頂響起沙沙聲。我推車走過去,被你哭泣的模樣嚇呆了。
我們沉默地在樹陰下站了五六分鐘,又一塊兒推車走到下一個十字路口。說完拜拜又揮揮手,我看著你跨上山地車在陽光耀眼的大馬路上疾行,薄薄的綠夾克被風(fēng)吹得鼓鼓的,像張滿的帆。而我,回味著你告訴我的每一句話,慢吞吞推著自行車往家走。
你擦擦眼睛說沒事,只是突然很想跟你一起玩到大的小表姐。
你的小表姐車禍去世了。你說得像假的,但你的眼淚是真的。
知道我那時的感覺嗎?遲淳,我竟然在妒忌。我愿意跟你表姐換,我愿意死,換你這突如其來的思念和眼淚。
一片柔軟的梧桐樹葉拂過我的臉頰,落在地上。綠色的落葉,跟你穿的夾克衫一個色系。
老毛病又犯了,我的心臟驟停一秒,推著自行車也會走個小S的弧線。我深吸一口氣,把你的影子從腦子里趕走。
想你時心臟驟停,看到你時心跳加速。
所以前一天聽說你要去文科班,第二天我就找班主任重新填了選科表。你知道,我對物理化學(xué)沒什么興趣,但至少,分開以后,眼不見你心明凈,也許我心律不齊的毛病能霍然痊愈。
簡單的答案
“許愿樹”很奇怪,打著咖啡館的幌子,店里擺幾張麻將桌,門口的冷柜中是各式各樣的冷飲。去年冬天,我甚至在這里買過一只微波爐烤的紅薯。
那個中午,我修好車吃過午飯去學(xué)校,“許愿樹”又出了新花樣。店門口支出小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供應(yīng)刨冰,菠蘿、橘子,3元一杯”。
“咔”,急剎車的聲音。一陣風(fēng),一股清爽的汗味,一張笑臉。你一只腳支在馬路街沿,一只腳仍舊擱在山地車腳踏板上。
“走!請你吃刨冰。”你下巴一揚(yáng),人已下車,走在我前面。金色的橘子醬在細(xì)碎的沙冰間暈染、著色,玉米粒大小的橘肉散布在冰上。
“味道不錯,你說呢?”
我嗯嗯啊啊。其實我想說,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刨冰,可是話到嘴邊,我卻說:“遲淳,為什么這破店會取個咖啡館的名兒?”
顯然你也不知道,胡猜一通,然后轉(zhuǎn)過身,把我的問題重復(fù)給站在冰柜后的老板娘。老板娘撇撇嘴,“很簡單??!開店時是想開咖啡館來著,開著開著就變了,懶得特意去改名?!?/p>
我跟你互相看一眼,爆笑。
冰柜后的女人被我們笑糊涂了。是哦,一點兒也不好笑的笑話,可為什么我們笑抽了似的,你拍拍我的肩,我捶捶你的胳膊?
忽然空氣變得像菠蘿橘子刨冰一樣清涼、甘冽了。忽然我們都不笑了,走到各自的自行車前。
“你看,讓人想破腦袋的問題,其實有個超級簡單的答案?!蹦阆裾軐W(xué)家一樣總結(jié),然后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張韻之,我知道你為什么不去文科班,因為你喜歡我。”
說完你跨上山地車猛地飆出去,把我甩在后面。我居然被你氣笑了,遲淳。你神經(jīng)病啊你!你不僅愛裝酷,你還是個二百五!
我想過很多回,等到高考結(jié)束,我就不再避著你,我可以光明正大、心安理得地去你家,找你聊天,找你去游泳,約你看電影。誰喜歡誰就去追,女生追男生不丟臉,喜歡對方卻不敢承認(rèn)才羞恥。
放榜后我卻沒去找你。我去了趟香港,又跟團(tuán)去了歐洲八國游。三年苦讀,就是為了換一張上海名牌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爸媽很開心,輪流請假又花錢,陪我痛玩兩個月。遲淳,即便我不出去玩,我也不會去找你。
是的,那天吃過刨冰,我就改變了主意。既然你已知道我喜歡你,我干嗎還要去追你?世界那么大,未來那么長,遲淳,說不定某年某月,也許你會愛上我,到那時,為什么不能你來追我?
但你一直沒有。
那也沒什么大不了,沒有你,追我的男生也從大學(xué)城排到了市中心。好吧,你不信我也沒有辦法,你在電話里大笑,你說:“張韻之,難道你們學(xué)校全是恐龍?”
我對你好不耐煩啊,難道在你眼里,我真的那么缺乏魅力?讓我再給你講個故事:某位室友,人稱范冰冰第二,追求者眾。中文系的同鄉(xiāng)校友約她看夕陽,被她斷然拒絕。她說,莫名其妙哦!去哪座山哪個海邊看日出還差不多,為什么要去看夕陽?難道想跟我合唱《夕陽紅》?
哈哈哈哈!我在電話這頭狂笑。
嘿嘿嘿嘿!你在電話那邊奸笑。“張韻之同學(xué),你幾時成了范冰冰第二?”
我惡狠狠地掛了電話。遲淳,算你狠,隔著七百多公里的距離,你也能聽出這其實是我的故事。
像我一樣喜歡你
你終于向我發(fā)出邀請,請我參加你的20歲生日聚會。水瓶男,我想了好幾天,決定送你一塊玻璃鎮(zhèn)紙。
我唯一為你做過的事,就是逃避。而逃避帶給我的,就是這塊玻璃。硅酸鹽,玻璃,是我這四年學(xué)習(xí)和研究的對象。從此以后,看到這塊鎮(zhèn)紙,你會不會想到我?
你不會。
因為你身邊已有別的女孩,葉舫。
她從杭州趕來參加你的生日聚會,在一票難求的春運季。她看你的眼神,我只看一眼就知道,她很喜歡你,如同當(dāng)初我很喜歡你一樣。她在派對上像女主人般招呼我們這幫舊同學(xué),而你,你默許了這一切。
當(dāng)她把親手編織的圍巾圍在你脖子上時,KTV包房里響起掌聲和哄笑聲。我也在拍手也在大笑,然后我做了一件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我沖到你們面前,從你身上扯下圍巾遞給葉舫。
“送圍巾會分手的,重新送一個禮物給他吧?!?/p>
葉舫拽著我的胳膊問:“真的嗎?姐姐,真的嗎?那我聽你的!”
靠!我不過比她大幾個月,她就叫我姐姐?而遲淳,你該死的,你依然不懂珍惜,依然這么可惡,你居然彎下腰,湊在我耳邊說:“張韻之,其實我當(dāng)她是我妹妹?!?/p>
我,愛過你
再與你相見,已失去意義。
但我還是會聽人說起你。聽說你一點兒也不喜歡自己的專業(yè),聽說你大一念完就退了學(xué),去了德國。
沒有那個女孩的消息。不過沒有她總有別人,像你這樣的男生,不會缺女生喜歡你。
除了一個冷冰冰的郵箱地址,以及那些逢年過節(jié)你群發(fā)來的祝福郵件,我們再沒別的聯(lián)系。
這樣也好。我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仍會莫名其妙地想起你,仍會在夢里見到你。夢醒后總有淡淡的涼意。我安慰自己,并非每段愛情都要有實打?qū)嵉幕貞?,就像我和你,除了些情緒的碎片,幾乎沒有劇情。
但我不能否認(rèn),我,愛過你。
水瓶與天蝎
東昌路四號出口,我在乘電動扶梯上來的人群中看到一張熟面孔。她也死死看著我,擦肩而過時,我聽到她叫我:“張韻之!”那一瞬間,我也想起她的名字:葉舫。
上海那么大,我卻在大街上邂逅從前的“情敵”。
“你知道遲淳的小表姐嗎?”
三句話后就談你,沒辦法,葉舫與我的唯一關(guān)聯(lián),就是你。但我實在沒想到,她首先提的是這個問題。
“知道。遲淳說我相貌可親,很像他的小表姐?!?/p>
“那時候,很長時間,我都懷疑他是胡說八道。”葉舫甩甩額前的碎發(fā)劉海,“但這是真的。張韻之,知道嗎?他喜歡的人是你?!?/p>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會為了跟我在一起而念文科,因為你以為我鐵定會作出同樣的選擇;我不知道你在葉舫面前天天談?wù)撐?,直到她對你的熱情全部澆熄;我不知道你曾打算向我表白,但那時我已跟一個理科男打得火熱;我更不知道,你為小表姐流的眼淚,其實是為我而流的——我竟然改了選科表,改讀了理科!
你是悶騷驕傲的風(fēng)相水瓶,我是故作神秘的水相天蝎。感情風(fēng)生水起,卻都不肯讓對方看到彼此的真心。
張棗的詩
我又夢見你。夢中的你還騎著那輛山地車,還是少年時的裝酷模樣。枕頭有些潮,我也睡不著,起來上網(wǎng),上微博,上Facebook、谷歌、百度。
我查不到你的消息,所以我只能打開郵箱,翻出你的地址。也許,我可以給你寫一封信。
“叮”一聲,有新郵件的提示。我揉過眼睛,掐過胳膊,還是不大相信。但這不是夢,我收到了你的信。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南山(張棗詩句)。落款是5月21日。
遲淳,你明知我們錯過了梅的花期,但那有什么關(guān)系?
花開不盡,只要你想跟我一起。
(劉詩凡摘自《知音·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