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第一章
1
這些天,我從被窩里一鉆出來,就會站到街頭的大柳樹下等人,一直站到日頭哐當一聲滾落到磨兒山的那頭。村子周圍都是那種馬蹄狀或蘑菇狀的死火山,遠遠近近有十幾座,望都望不到個盡頭呢。離村最近的這座叫狼窩山,山頂上有個老廟,每天早晨,老葵都會領(lǐng)著他那個啞巴侄子到廟里走一趟,為那些外出做工的人燒香禱告。這是我的吩咐,誰讓我還當著個破村長呢。村北那座威武得像個大將軍的山,叫金山,頭盔都摸到了天上的云。再往遠像女人的一對乳房的那座山,叫雙山。更往遠,還有老虎山、牌樓山、黑山、小牛頭山、酸刺棗山、老帥嶺、東坪山、窯頭疙瘩等等,名字千奇百怪。
我們村叫甘家洼,這幾年,人們一個個進城刨鬧生活去了,村子差不多就空了,連學校和小賣店也塌鍋了。要不是一個叫周艾云的女人隔三差五地往我們村送貨,我的生活肯定會亂得一團糟,就是買個針頭線腦也得進城去。自從老婆柳月被那個進村開沙場的王八蛋拐跑后,我就這么一個人灰桌冷板凳地過。本來我兩個孩娃,還有爹媽,但是學校塌鍋了,他們進城念書去了,爹媽也陪著去了。說實話,我雖然還念著柳月,可不再像當初那樣火燒火燎地想了,我甚至覺得,柳月還不如周艾云對我好呢,至少,周艾云能送來我想要的東西。再往深里說,我好像不只是想周艾云的東西,更想她這個人呢。說到這里,你可能明白我要等的人是誰了。沒錯,我是在等周艾云,我要告訴她一個好消息,明天,甘家洼要唱大戲啦,我想請她也坐下來看一看。你可能會說,不年不節(jié)的,你們村為啥要唱戲?沒別的,我就是覺得村子太沉悶了,想給留下的人找個熱鬧,把那些出去的人招回來。可是我天天等日日盼,周艾云卻一連半個月都沒露面,眼看今天又要過完了,還是不見她的影子。
我站在大柳樹下,把自己也站成了一棵樹,一棵脫光了葉片的老頭楊。我想,站枯了也不能回去,要是我前腳走了,周艾云后腳來了,看不到我,她該有多失望呢。眼見著我越來越蕭瑟,小皮看不下去了,汪汪汪地勸我,老甘你還等啥等,周艾云不會來啦,還是回家喝燒酒去吧。我不由得踢了它一腳,你懂個屁,誰說她不來了?小皮嗚咽了一聲,不再多嘴了。腳下的紅螞蟻也吱吱吱地叫起來,別等啦老甘,羊群都要回圈啦,你也回家吧。我一抬腳,螞蟻們的隊列立刻亂了,四散而逃。樹上的灰麻雀看不下去了,喳喳喳地勸我,回吧回吧老甘,你還等啥等,真的不如回家喝燒酒呢。我一揮手,麻雀們轟地在柳樹頭上炸飛了。
村子里的人,還有這些地上竄的、樹上飛的家伙,都這么老甘、老甘地叫我。我也覺得我有些老了,甚至能聽到頭頂上灰蒙蒙的頭發(fā)慢慢變白的聲音。有一次,一個大胡子帶著幾個水靈靈的姑娘進村拍片子,他們一進村,村子就著了魔似的活泛起來了。大胡子讓姑娘們擺出各種造型,咯嚓喀嚓地拍,后來呢,又讓她們換上了那種露大腿露肚臍的衣服拍,看得我直想咽唾沫。那會兒我真的看瓷了,也沒個躲閃的意思,攝影師就招招手讓我過去,讓我站到那些姑娘中間,一起上鏡頭。那些姑娘嘻嘻哈哈地說笑著,竟然一口一個大爺?shù)亟形遥赡芪艺嫦駛€大爺了。其實我的戶口年齡還不到五十呢。不到五十能算老嗎?能算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村口那邊突然傳來了三輪車的突突聲。
我的眼睛一下亮了。
樹上的灰麻雀立刻歡呼起來,來啦來啦,老甘你的知己來啦,趕緊去迎吧。腳下的紅螞蟻也吱吱吱地叫起來,來啦來啦,老甘你喜歡的人來啦,趕緊去接吧。三輪車離我越來越近,都能看到紅彤彤的車頭了,車越近,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得越歡,簡直是要撞破胸膛蹦出來了。我不知道周艾云把車開過來時,我該對她說些什么,說你這半個月哪去了,不知道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嗎?說,你要是不來,我這臺戲可就白唱了,一點意思都沒有了。說,你知道嗎,我請的都是縣文工團的名角,有好幾個大明星呢,你可能在縣城聽過他們唱,但在甘家洼,你就是尊貴的客人啦,你會像鎮(zhèn)長書記一樣坐在前排看戲。知道嗎,明天,明天鎮(zhèn)長也來看戲呢。
可當車開過來時,我發(fā)現(xiàn)坐在駕駛室的是個男的——車還是那輛車,人卻不是那個人了。我覺得我的心一下跌進了冰窖,咋會這樣呢?咋周艾云沒來,來的反倒是他男人呢?我有點想躲了,不知為啥,見了這個男人,我總覺得心里有點發(fā)虛,好像我和周艾云真有啥貓膩呢。我見過他一次,那次周艾云好像是生了病,他就開著三輪車來了。莫非她這幾天又生病了?等這個人把車熄了火,木桶似的骨碌出來,我嘴里冷不防冒出了一句,你,你咋來了?
我咋來了?我咋不能來?這人說話的聲調(diào)跟他的眉眼一樣,兇巴巴的。
我心里也不服軟,兇啥兇,哪有你這么賣東西的?你這不像賣東西,倒像狼窩山廟墻上畫的勾魂鬼,嘩啦啦抖著鐵鏈索命來了。我想躲開了,一扭身朝自家巷子的方向走去,邊走邊嘮叨,你算啥賣東西的,也不跟周艾云學幾招,待人和氣點不行嗎?沒走兩步,他又沖著我的后背喊,你回來!我就又轉(zhuǎn)過身來,這時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莫非,他曉得我愛上周艾云了?要不他能這么兇?本來,我心里就沒個著落,給他這一喊,更有些心虛了。我一低頭,又看到了那群紅螞蟻,吱吱吱叫著給我助威,老甘你甭怕,你又沒碰過他老婆,你一下都沒碰,就是勾魂鬼來了也不怕。
我就挺起了腰桿,問,你喊我?
周艾云的男人說,喊的就是你!你就是那個老甘吧?
我心又一沉,咋啦,我、我就是。
周艾云的男人眼瞪得像兩枚火藥丸,你說咋啦?我老婆心腸好,說你是我們的老顧客了,大后天我們的店就要開業(yè),你去給他送點貨吧。咋,我喊錯啦?咋,你說我不該喊你?
送貨,周艾云讓你給我送貨?我一下愣在那里。
我終于明白過來了,原來他們的店要開業(yè)啦,我早聽周艾云說過,他們在縣城買下門面,過段時間就要開業(yè)了。周艾云還說,等我的店開業(yè)時,甘村長你可不要忘了去給我們祝賀一下,送個大花籃。要開業(yè)了,她這些天還不知有多忙呢,可她還是惦記著我,竟然打發(fā)自家男人給我送來了貨。就沖這個,我也覺得這些天沒白等,等得值!假如聽了小皮的勸回去了,假如聽了灰麻雀的勸回去了,假如聽了紅螞蟻的勸回去了,我又怎么能知道周艾云還惦記著我?
想到這,我臉上就有了笑,問,你們要開業(yè)了?
咋,不能開?咋,開個業(yè)還得你批準?周艾云的男人還是那么兇巴巴的。
我的心情一下又給敗壞了,本想頂戧他幾句,可一想到周艾云,心就軟成了塊豆腐。我本想告訴他,明天,我們甘家洼要唱大戲,來的都是名角,你回去告訴周艾云,讓她過來看看吧。你要有興趣,也可以一起來,我肯定歡迎??梢幌耄@不好啊,我要是這么說了,這家伙聽了肯定會更生氣,比現(xiàn)在還兇。于是我想,還是啥都不說了,她來不了,就說明她沒這個福分。我努力沖這人笑笑,說,來,讓我看看你都拉來些啥?車上沒多少貨了,也沒啥新鮮貨,無非就是些煙酒糖果牙膏衛(wèi)生紙什么的。但我還是耐著性子翻看,翻看了老半天,好像就沒有我想要的東西。這些東西,周艾云來一回,我就會存下不少,根本就用不了。
周艾云的男人忽然伸出兩只手護住了車上的東西,沖著我一瞪眼說,你翻啥翻?你這家伙兩只手雞爪似的翻啥翻?翻壞了你賠得起嗎?我說,買東西你不讓我看啊,不看我咋買?他說,看你也不像個買東西的,裝啥裝。我心里火得厲害,想都沒想就冒出句話來,我咋不像個買東西的了,?。磕懵牶昧?,你這些東西我都要了。
你說啥?我車上的東西你都要?周艾云的男人臉上立刻有了笑。
要,都要!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發(fā)抖。
好啊,甘村長你這才像個買東西的!怪不得我老婆常夸你,說你甭看人家是個小村長,腰里別著硬貨呢,啥東西一買就是一大堆,殺貨。今天我算開了眼,甘村長你就是有錢,就是殺貨,買東西痛快。周艾云的男人臉上的笑都快溢出來了。
我原以為他不會笑,沒想到他卻笑了,笑了也就笑了,沒想到他還說了一大堆軟話。假如這個人不笑,也不說軟話,我可能會敬他幾分,可他偏偏笑了,又偏偏說了軟話,這就讓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了。我就硬邦邦地回了他一句,你聽著,我不光買你的東西,還要送你個大花籃。這個人好像沒聽懂,傻愣愣地看著我。我不屑地說,看啥看,我有啥好看的?大后天,大后天你們的店不是要開業(yè)了嗎?我去送個大花籃。說著,大領(lǐng)導似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周艾云的男人還是那么傻愣愣的,半天說,你說啥?甘村長你說要慶賀我的店開業(yè)?要送我們個花籃?
那是,那是。我點點頭。
太好了,一言為定。三百四十五塊一毛錢,零頭就免了,收你三百四十五塊整。周艾云的男人邊說邊算賬。
我掏錢的那只手突然抖了起來,抖得都掏不出錢了。三百四十五塊,這對我無疑是一筆大的開銷?;ㄟ@么多錢買些暫時還用不著或者根本就不需要的東西,我這裝的是啥大尾巴狼?比如那兩大包衛(wèi)生紙,我其實從來都不用衛(wèi)生紙,茅坑邊堆了一大堆加工好的土塊,蹲完坑用這東西一擦就是。比如那些糖塊,我家里又沒孩娃,要這么多干啥?還有牙膏,一個月用一袋,這兩大包至少能用兩年了,存這么多干啥?還有這兩箱叫蒙倒驢的燒酒,就是當白開水喝,也夠我喝半年,我要這么多酒干啥?可一想到周艾云,一想到她那么惦記著我,手就不抖了,痛痛快快地掏了錢,說,拿去,這錢你拿去。
甘村長你真爽快,我正愁著這些舊貨咋處理,你就幫我解決了。周艾云的男人說。
我顯得很無所謂地擺了擺手,我本來想說,讓你的女人明天來看戲吧。說出來的話卻是,客氣啥呢,這有啥可客氣的,路上小心點。記著,大后天我一準去給你們送花籃,不見不散。
好啊,不見不散。周艾云的男人又沖我笑笑,上了車,突突突地走了。
天一下黑了,我心里卻還白晝似的。
2
甘家洼的夜晚靜悄悄的,似乎能聽到某個窯院傳出的呼嚕聲。窯洞,窯洞里的人,蜂窩狀的火山巖砌就的院墻,院子里或院墻外的杏樹、李子樹、榆樹、老頭楊、旱柳,村野的芨芨草、驢扎嘴、狗尾巴草、蒲公英,坡上坡下的葵花、玉米、高粱、谷子、山藥蛋、蘿卜,場面上的碌碡,碾房里的碾盤、碾子、碾桿、落滿塵灰的掃帚,工具房里的砘轱轆、耩子、月牙鐮、生銹的鐵犁、木耙,所有屬于村莊的一切,所有活著的,死去的,或無所謂死活的物種都沉入了夢鄉(xiāng)。
我爹還沒進城那陣子,老是跟我嘮叨起村子里的一些舊事。早些年,一些老人半夜里出去解手時,常常會走進院當中樹們的夢中,跟某個拄著拐杖的白胡子樹精相遇,彼此也沒個客套話,拉著手找個地方坐下來閑聊,或者畫個楚河漢界什么的過過棋癮。一些半大小子回來得晚了,會撞進院墻根下花們的夢里,被那些風情萬種的花精們勾搭了,跑出村,跑到野外,在起起伏伏的山溝里風流上一夜,天快亮時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村子里會看風水的甘二,夜里竟然走進了狼窩山的夢里,看到一只銀狐嘴里吐出一顆渾圓的火球,從東坡滾到西坡,又從西坡滾到東坡。甘二一個沒躲開就被火球擊中了,衣服胡子都燒著了,疼得齜牙咧嘴地在地上打滾,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已竟赤條條地躺在半山腰,一群羊正瞪著眼睛看他呢。而我爹呢,他當村長那會兒,竟然糊里糊涂地走進了大隊門前那尊毛主席雕像的夢里,主席拉著他的手,問他工作忙不忙,村子里的革命工作搞得如何等等。我爹沒想到主席竟隨和得像個老鄰居,他激動地匯報完村子里的工作,然后陪著老人家下棋,沒走幾步竟然就讓自己贏了,嚇得他一下從夢里彈起來,原來他是靠著塑像的基座睡了大半夜。
說實話,我很羨慕我爹說的那些人,他們竟然會走進樹精花精石頭精的夢中,多美的差事呀。我就沒有那么好的運氣了,甭說是走進精怪們的夢中了,就是我自己的夢也好像門窗堵死了,進不去了。我忘了從前有沒有做過幾個有點意思的夢,想想好像沒有,即便是清湯寡水的夢,近來好像也不大做了。有時我很想美美地做個夢,但總是頭一挨枕頭就豬一樣地睡熟了,睡得昏天黑地的,就是有人進來把我從炕上背走賣了也不知曉。有一段時間我倒是夜夜做夢,中午躺下迷糊一會兒也會撞到夢里去,但這些夢卻很糟糕,沒一點神奇之處,活脫脫的就是這不死不活的窮日子的翻版,不是柳月被那個開沙場的王八蛋拐走了,就是爹的腰疼病犯了,孩子又該買換季的衣服了,拉拉雜雜的,真沒勁。
這會兒,我沒一點睡意也不敢去睡,一會兒還要出去做夜活兒呢。
這幾年,只要不喝高,我會天天出去做這個事。
我坐在小馬扎上,手里撥弄著柳月留下的那根大辮子,腦子里亂麻團似的塞著好多事。柳月剛過門時,兩根大辮子黑亮黑亮的,走起路來,辮梢上系著的兩只蝴蝶就在圓鼓鼓的屁股蛋上上下翻飛,讓人看了心里癢癢的。柳月的辮子在村子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頭發(fā)又多又黑又密,讓我喜歡得不得了,在心里幾乎是看成了命根子。后來,她給我生了兩個孩娃后,嫌留著辮子做活兒不方便,就把它們咔嚓一下剪了。那些年,常有個河南人進村來,破著嗓門喊,辮子換盤碗來,辮子換盤碗來,一喊一喊,就把女人們的心給喊亂了。柳月也動了心思,打算用辮子換一摞蘭花瓷碗,我卻硬是把她攔下了。我說不能換,我喜歡你的大辮子,當初你想剪掉它,我心里就疼得要命。后來她跟那個王八蛋跑了,我夜里就把這根辮子摟在懷里,好像摟的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可慢慢地,我又感到了它的僵硬,蛇一樣陰冷。再后來,我去做夜活時,這根辮子就派上了用場。
對了老甘,大后天,你真的要去給周艾云送個大花籃?小皮直直地看著我,忽然出了聲。
我想都沒想就說,當然要去了,我這么大一個村長,不能說了不算嘛,你說是不是?小東西,你不會嫉妒了吧?你要開了店,我也給你送個大花籃。
老甘你真是被愛情沖昏了腦瓜,你大小算個村長啊。小皮說。
我一下大睜了眼睛,我說,小東西,你還懂得愛情這回事?你以為我會愛上她嗎?不會的,我和周艾云根本不會有啥故事,懂嗎?電視上那些人,有了愛情麻煩事跟著就來了,就要尋死覓活的離婚呀結(jié)婚的。雖說周艾云也逗過我,要我下輩子八抬大轎把她抬回家,可我知道那是玩笑話。再說,就算她樂意,我也不想給小驢小羊娶個后媽,懂嗎?
你說的不是心里話吧,我看你是愛上周艾云啦。我敢說,你肯定愛上人家啦,要不,你不會那樣等人家的。小皮說。
我搖搖頭說,你這個小東西,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我沒愛上她,我不過是把她看作了知己,明白嗎?她說的話多暖人啊,她說我們甘家洼肯定能火起來的,她說等這一大片火山開發(fā)了,辦成公園了,一定給你送個大花籃祝賀一下。你說她有多懂我啊。算了,不跟你說了,你抓緊睡一會兒吧,一會兒我們得出去。明天回來的人肯定不會少,這個節(jié)骨眼上,村子里不能出任何問題。
小皮怪怪地看了我一眼,頭一歪就睡著了。
我能聽到小皮發(fā)出的輕微的鼾聲。這小家伙還真行啊,好像眼皮安了個開關(guān),啪地一按就睡著了。夢中的小皮顯得特別滿足,幸福,一副天塌下來有我頂著的樣子。這小家伙的嘴角甚至淌出一道長長的涎水,地皮都給弄濕了一大片??纯磿r間差不多了,我不得不叫起它。我說,小東西,別睡了,走吧。說著,從大辮子上抽出幾根頭發(fā),纏在了左手的食指上,然后一欠屁股站起了身。
街巷里黑燈瞎火的,想想,村子里也沒幾戶人家了,南頭剩了個仙桃,北頭剩了個甘二老漢,西頭剩了個甘大腳,東頭……仙桃模樣好,又有點風騷,不是個省油的燈,甘天成怎么就沒把她領(lǐng)走呢?甘大腳也不能放松,這人本事不大,花錢不少,喜歡小偷小摸,得提防著點呢……不過有我在,誰都別想干壞事。明天,你們回來就知道,這村子我給你們守得好好的,一塊瓦片也沒丟。我老甘是誰啊,就是你們的看村狗。每天夜里,只要我不喝醉,我就會領(lǐng)著小皮在村街上晃悠,值勤,巡邏。這就是我和小皮的夜活兒。自打柳月跑了,我就喜歡上了這個活兒。
想想,這可能是受我爹的啟發(fā)。很多年前,我爹當村長那會兒,村子里還很火,他白天忙著開會勞動,到了夜里也不閑著。常常的,等我媽和我睡下后,我爹就披了衣服出門,背著手一搖一晃地走在村街里。我爹一直渴望一種夢游的境界,可以隨心所欲地游走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的心頭。我爹一搖一晃地走到一家他認為需要嚴加看管的重點戶門前,用一根長發(fā)緊緊地拴了門環(huán),然后又走到下一戶他認為有些可疑的戶家門前重復著同樣的動作。這都是一些在他看來很不安分的人,比如地富反壞右,比如三只手,比如饑渴的光棍,比如偷野漢的女人,還有幾個可能會把他擠下臺的村干部。只要他不出村去開會,夜里再累也一定要出來走走。這常常需要花去他大半夜的時間,但他卻從來沒厭煩過。天快亮時,他又會急不可耐地爬起來,到那些戶家門前去檢查一遍,看看哪家門環(huán)上的頭發(fā)斷了,斷了必定是夜里出去活動了。憑著這個能耐,我爹一連破獲了好幾起案子,他的威信像村街上空的炊煙越升越高。
我也這樣,到了夜晚也像我爹那樣走在村街的夢里,像傳說中的夜游神,把這街巷,把街巷里的每個門道都摸個遍。
前面就是仙桃的院子。
我停在門洞前,三下兩下從手指上解下一根頭發(fā),將兩個門環(huán)牢牢地拴住了。我也懶得去聽屋子里有沒有動靜,反正是,早起出來一看就什么都知曉了。頭發(fā)要是繃斷了,那就說明仙桃不安分,夜里十有八九是偷偷跑到誰家去了,或者,是有人撥開門進來了。但是想想,這村子也沒幾個成氣候的人了,就算仙桃不安分,又能惹出什么是非來呢?既然惹不出是非,那我為啥又要看護這個門洞呢?是啊,為啥呢?我為啥要看護呢?我說不上來,只是安慰自己,不去做這個,又怎么打發(fā)這漫長的夜晚呢?
我又檢查了一下門環(huán),好像是還有點不放心,又緊緊地拴了根頭發(fā)。這時候,仙桃家的堂門忽然吱扭一聲響了。我的心不由得一沉,深更半夜的,她不好好睡覺,跑出來干啥?小皮汪汪汪地叫起來。我想踢它一腳,終于還是忍住了,踢了,小皮會叫得更兇。
誰呀?院子里的仙桃問。
仙桃的聲音很好聽,她早年學過幾天戲,還考過廣播站。她的模樣也無可挑剔,雖然都是兩個孩娃的媽了,但在村子里還是最妖嬈的女人。好多個夜晚,我每次走近這個門洞,好像都能嗅到她身上的氣味。她的乳香。她的芬芳。她身體各個角落散出的葵花一般的氣味。有幾次我被那氣味誘惑著,把持不住自己,甚至撥開了那黑沉沉的門,可是每一次我又總覺得黑暗中有道視線盯著自己,刀一般地刺過來。我不知道它來自哪里,我真的不知道。我受不了那視線的壓迫,每一次都匆匆關(guān)上門,慌里慌張地走開了。
現(xiàn)在,我停在仙桃的門洞里,大氣都不敢出,小皮好像也曉得了什么,凝聲屏息。仙桃嘩地倒了盆水,聽腳步是朝南墻根移去了。我擦了一把虛汗,打算離開,但就在這一刻,我忽然聽到了她的撒尿聲。我像是被誰拉了一把,不由得止住了腳步,掉轉(zhuǎn)身,一張臉幾乎是撞到了門板上。我就罵自己,你個沒出息的貨,沒聽過女人撒尿啊?但是我馬上又聽到了小皮的嘲笑聲,是啊是啊,這村子連個女人的影子也看不到,你到哪里去聽?。孔詮牧屡芰?,你是有幾年沒聽過女人撒尿了。我也顧不上去懲罰這個小東西了,臉緊緊地貼著門縫,聽著院子里奏出的音樂。里面黑咕隆咚的,我看不到仙桃的身影,卻聽得到她的聲音,嗅得到她的味道。
我真有點管不住自己了,欲望像潮水一樣膨脹著,喧囂著,一浪一浪地拍打著我的身體。我的手抖抖索索地,似乎一伸出去就能夠著她蓬蓬勃勃的奶子。我感到誰在蹭著我的腿,綿綿軟軟的,一低頭,看到小皮直愣愣地盯著我,盯著我的胯下,好像也覺出了我身體的異常?;蛟S幾年來一直追著我的那道視線,就來自這小東西呢。小皮好像在說,老甘啊老甘,你看你有多下賤啊,你不是挺愛見周艾云嗎,你那么愛見她,怎么能偷聽人家仙桃撒尿呢。老甘啊老甘,你真是個朝三暮四的花心大蘿卜!好像給這小東西說中了,我努力掩飾著,摸出一支煙點了,吸了幾口,驀地把燒得通紅的煙頭燙在了手背上。我對自己說,讓你下賤,再讓你下賤。我看到小皮把頭扭到一邊了,它好像嗚咽了一聲。
院子里再沒一點動靜了,我想仙桃肯定是回了屋。
我對小皮說,回吧,沒啥事了。
小皮扭過頭來,還是直愣愣地看著我,意思是,不去甘大腳他們幾家門洞走走了?我搖搖頭,小聲對它說,算了,不去了,以后我們誰家都不去了,你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個覺了。說罷,丟下小皮,一瘸一拐地往自家的院子返。沒錯,我說的是實話,我不想太下賤,又無法抵制對女人的想象,所以,只能結(jié)束這一切了。
夜空里有一彎小刀,它多像甘四劁豬用的彎彎刀啊。我也想把自己劁了。我真的想把自己劁了。
我又把目光投向遠處,狼窩山淡得只剩一抹影子了,更遠處的山則稀里糊涂地給抹掉了,沒留一點痕跡。但是我想,這些老不死的山們肯定不會從這黑暗中走球丟的,明天一早,它們還會憋著勁兒努出來,該在哪里還在哪里,該是啥樣還會是啥樣。等那顆燒得紅彤彤的火球從黑暗里鉆出來,就是明天了,明天,我要熱熱鬧鬧給村里唱臺大戲。
第二章
1
今天是村里唱大戲的日子,我一大早就爬了起來,嘩嘩嘩地掃院子,小皮也不消停,尾巴一搖一搖地跟在我屁股后瞎起哄。村邊那些老火山都死死地盯著我,好像是說今天這家伙有啥好事呢,咋一大早就忙活開了?屋后的狼窩山也還是大張著嘴,多少年了,我的這個老鄰居一直這樣大張著嘴,也不知它究竟想要說些啥。我想,要是他能開口說話就好了,幫著我把那些出去的人一個不少地都勸回來看戲,那有多好呢。
一想到后晌村子里將人山人海趕廟會一樣熱鬧,我屁股下便像安了個輪子怎么也坐不穩(wěn)了??戳讼卤矶及它c多了,我扒了口粥趕緊出門,走了幾步就碰上了剛從縣城趕回的我爹我媽。昨晚,我怕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就打了個電話,讓他們回來幫個忙。我爹一開始還想把我的兩個孩娃也領(lǐng)回來,我一聽就制止了,我說算了,別誤了他們的功課。我對兩位老人說,回去多燒幾壺水,不能人們回來了連口水都喝不上。演員們也要喝水,雖說說好不吃飯了飯錢另加三百,水還是得供應(yīng)上去。午飯也得多做點,說不準有人半前晌就回來了,到時回來的人過來串門子,又沒有要走的意思,那就留下來吃吧。
我爹憂心忡忡地看著我,問,他們會回來嗎?
我說,會的,會回來的。
我爹說,那你去忙吧,我和你媽在家照應(yīng)著。
我就出了門,一瘸一拐地朝村委會走去。小皮也跟著我出了門。我扭過頭看了它一眼,它沖我齜了齜嘴,白牙像一道新劃出的傷口。
我進了辦公室,這兩間破破爛爛的房子昨天就擦抹過了,但聞著還是有一股霉味。后晌鎮(zhèn)長要來,來得早了可能要進來坐一會兒,總不能灰桌冷板凳的吧?獎狀該掛的都掛出來了,滿滿一墻呢,我就是要讓鎮(zhèn)長看看,讓村子里的人看看,這都是我掙下的??戳税胩?,我心里又老大不是滋味了,這些獎狀早泛黃了,褪色了,就是說這幾年我啥都沒掙回來,要不鎮(zhèn)長能老是數(shù)落我,說我懶牛屎尿多,工作越來越差勁了?可仔細想想,這么一個半死不活的村子,出來進去沒幾個人,我咋能把工作做好呢。我忽然想起了村會計小五,這家伙原來說好今天早早就回來的,咋這會兒了也不見個影兒?我就給他撥電話,我說小五你磨蹭啥,不會還摟著媳婦睡覺吧?一村人馬上就回來了,你在沒幾步遠的縣城,撒泡尿的工夫就回得來的,咋還磨蹭?那頭的小五支支吾吾地,真不好意思啊老甘,后半夜我得了個鬧肚子,一個勁地上廁所,怕是回不去了。
我一聽就火了,你不回來,我要的女人咋辦?
小五不緊不慢地說,這你甭急,人家早安排好了,自個會送上門去的。
我說,小五你給我聽著,你要敢耍我,會計就甭當了,低保也甭吃了,一個鋼镚你都休想見到。
小五還那樣慢騰騰地,老甘我真的拉肚子啊,哄你我出門撞車。
我就罵,狗日的你也甭發(fā)毒誓了,記著管住自個的喇叭嘴,我借女人的事你要敢說出去,小心我擰爛你的猴頭。
說完我就掛了電話,小皮一眼一眼地看我,意思是發(fā)這么大的火干啥?我忍不住踢了它一腳,踢得它吱哇亂叫。小皮臥在那里不敢吱聲了,老半天,它突然跳起來,嗖地射向門外,我眼一亮,這家伙耳朵靈,莫不是村人回來了?我站起來,跟著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小皮在街上停下了,我也停下了。一看來的人我就心涼了,根本不是我們村的人,是開著輛三輪車進村收破爛的大老王。嘿,這人,他來起的啥哄?。课覒袘械乜戳怂谎?,大老王,該收的你都收走了,還哪有破爛啊。大老王呵呵一笑,破爛這東西,收走了還會生出來嘛,哪有收完的道理。我說,你不看我心里煩著嗎,少在我眼前瞎晃。大老王又一笑,有啥煩心事說出來呀,沒準我能幫你個忙。我一揮手說,純粹是瞎搗亂,你一個收破爛的能幫我個啥?大老王搖搖頭,跳上駕駛臺突突突地發(fā)著了車。
我忽然攔住了他,說,大老王,后晌我們村唱戲,你也過來瞅瞅吧。
大老王說,你們村也沒幾個人了,你給誰唱,錢多了燒的?
我不由得冷冷一笑,就知道他一個收破爛的沒啥境界,根本就不懂有些錢不能省,也省不下的。我說,把錢拴在褲腰帶上,能成個啥氣候?馬上人們就一撥一撥地回來了,我沒別的企圖,就是想花錢給他們買個熱鬧。
大老王搖搖頭,你敢肯定人們一定能回來?又不到收割的節(jié)氣,人家回來干嗎?就是有不開眉眼的聽你的話,回來的頂多也就四五個。
我說,你真長了張烏鴉嘴!你敢跟我打賭嗎,要是回來的不止四五個呢,你敢跟我打賭嗎?賭一百塊錢,你敢不敢?
大老王也不含糊,賭就賭,后晌我來。
看著那家伙突突突地走了,我又回了辦公室,坐在那把破椅子上盯著一墻的獎狀發(fā)呆。自打十幾天前進城訂下了鼓匠班子,我每天都不停地給那些外出的人打電話,遠處近處的都打,我怕他們不回來呢,不回來我這臉就不知往哪兒擱了。我先是來軟的,說都是名演員,三個小時一千五百塊呢,過了這村沒這店,不看你肯定要悔斷腸子的。然后來硬的,說上邊要核對低保戶,不回來你就是不想要明年的低保款了。他們哦哦哦的都應(yīng)承得不錯,說會回來的,會回來看戲的,甘村長你這么熱心,我們不回去就是沒良心了。再說我們也想領(lǐng)低保錢,少是少了點,可一年忙到頭又能掙幾個呢。
我就對小皮說,輸定了,這個收破爛的輸定了,你信不?
我又說,他肯定不敢來。
小皮臥在火爐前,還是一聲不吭。
我就覺得這家伙學精了,怕說錯了挨揍,怕我一腳踢得它又吱哇亂叫。突然間它又站起來,嗖地射向門外,我也跟著跑出去,我看到街上停了一輛大紅的出租車,車上下來個香噴噴光鮮鮮的女人,看樣子有三十五六歲了吧。我忽然明白她是誰了,是我租的那個女人,看來小五找的那個公司挺守信用也懂得客戶心理的。我就怕給我派個太年輕的女人,那我真的受不了,眼下這個我覺得還能接受,年紀啦,長相啦,跟我想象的差不了多少。她付了錢把車打發(fā)走,就笑吟吟地朝我走過來,說你是甘村長吧。
我點了點頭,你咋知道我是甘村長?
女人笑了笑,看過你照片呀。
我這才想起小五問我要過訂金,還有一張二英寸彩照。
前天我去鎮(zhèn)上開會,順便對鎮(zhèn)長說了唱戲的事,請他去講個話。鎮(zhèn)長一開始沒應(yīng)承,中午喝過酒才開了口,說你們甘家洼唱回戲也不容易,要我去就去吧,好歹也得給你捧個場,不過你得好好接待,最好嘛,最好帶上你的女人。我說,女人?您也知道我的女人早跟人跑了。鎮(zhèn)長哈哈一笑,真是個死心眼,你不會租個嗎,這么大的場合你身邊沒個女人能行?回來的人都一窩一窩的,你是一村的頭兒,身邊倒沒個女人,你好好想想,你這村長當?shù)眠€有說服力嗎?我們成天說要建設(shè)新農(nóng)村,你看你過得這么差勁,還有點新農(nóng)村的樣子嗎?我想想也是,鎮(zhèn)長提醒得對,我身邊是得有個女人,沒個女人還真沒說服力呢。一出鎮(zhèn)政府的大門,我就給小五打電話,讓他幫我張羅這件事。早聽小五說過城里有些婚慶公司也經(jīng)營這個項目,租一個也成。小五一開始怎么也不肯,說又不是給我租女人,你的事你最好親自過來。我說又不是跟我過一輩子,也就臨時租幾個小時,你幫我辦了就行。其實我是覺得丟人,我怎么就混到了租女人的地步?
我說,那我怎么稱呼你?
她笑了笑說,甘村長就叫我小楊吧。
我說,好好好,那我就叫你小楊了。我說小楊啊,來了你就得懂規(guī)矩,明白嗎?
小楊笑了笑,當然知道,這八個小時我就是你的老婆呀。
我點點頭說,看來你們公司還行,還行。我領(lǐng)著她往我辦公室走。身邊有個女人,感覺就是不一樣。我看到我家房頂上的炊煙像根繩子,直溜溜拉到樹頂,又從樹頂拉到天上去了。天氣真的很不錯,有幾天沒下雨了,日頭笑瞇瞇地看著我。就在昨夜,我還擔心今早起來會不會下雨呢,真要是淅淅瀝瀝來上一場,想唱也唱不成了。人算有時不如天算,現(xiàn)在看,這不是個問題了。
我就對小楊說,多好的天氣啊,看戲的人馬上就回來了。
說這話時,我想攬一下她的腰,好久沒碰過女人了,我做夢都想有個女人攬在胳膊彎里,可是我沒敢,碰了是個什么后果我不知道。
小楊點點頭,是啊,都回來那就熱鬧了。
進了辦公室,我指著一墻的獎狀說,小楊你看到了嗎,這都是我掙下的。
小楊仰起臉一張一張地看,末了說,甘村長你真有能耐,我好佩服。
我知道這個小楊在敷衍我,但她的樣子還是蠻讓人動心的,我又想攬一下她的腰了,可我只是伸出手假裝不小心碰了碰她的胳膊,她肯定感覺到了,沖我笑了笑卻沒吭聲。我就覺得心里很舒坦,有個女人,有個女人真是件美事啊。驀地,我記起小五還沒回來,都這個時候了他怎么還不回來?就摸出手機給小五打,你這家伙是不是不回來了?村子里也就你我兩個干部,你不回來說明了啥,說明我們兩個也不團結(jié),窩里斗。小五聲音里立刻帶了哭腔,老甘你可不能這么想,我是真的回不去,一個勁地往廁所跑,真的拉得沒一點氣力了。我說,你狗日的,你就給我?;^吧。小五說,我真的拉肚子,我向你發(fā)誓,哄你我拉死還不行嗎?我說,你咋這么多廢話,快拉死了你能這么多廢話?小五忽然說,對了,你要的女人去了嗎?我說,人家早來了。小五嘿嘿一笑,有她幫著還不成嗎?多個人礙事。我說,她是她,你是你,趕緊給我回來!說完,掛了手機。
我忍不住對小楊嘆了口氣,說,如今做點事真難,連手下的小會計都不聽我的話了。
小楊眼睛睜得多大,一個小會計都不聽你的了?這叫什么事呀。他不聽你的,我聽,現(xiàn)在我是你的女人,你讓我干啥我就干啥。
我心里又一癢,笑著說,下午要干的事不會少,現(xiàn)在你先跟我回家吃飯。
我領(lǐng)著小楊回了家,看到我爹我媽慢慢騰騰地在灶前忙活著。我問,還沒人上家吃飯?我爹搖了搖頭。我說,準備了這么多飯,咋沒人上門呢?我媽看了小楊一眼,壓低聲音說,這假裝的媳婦咋著也是假裝的,還是讓人家回去吧。我沒吭聲,我知道他們這些老腦筋肯定不樂意,不樂意我管不著,只要不把她攆出門就行。我爹一直不大看小楊,好像看一眼就會污了他的眼睛。我想,雖說是租來的,雖說人家只跟我過八個小時,可也不能讓她太尷尬。
我就看著小楊說,沒人來我們先吃吧,你也吃。
小楊沖我笑了笑,謝謝您村長。
我覺得小楊的笑很好看,我想真要能娶下這么個老婆也不錯,可我知道這不可能,這只是個夢。甘家洼這么窮,誰會跑到這破地方來?窮也不怕,怕的是沒人煙啊,所以,我才張羅著給甘家洼找個熱鬧。
我上了炕在桌子前坐定,我坐的是主位,我爹坐在一側(cè),我覺得自己這樣還是很像個當村長的樣兒。小楊看著我,不知該不該上炕,我說,你跨炕沿上吃吧。她怔了一怔,好像對我這樣的安排有點吃驚,但還是跨上了炕沿。從前,柳月還在時,就這樣跨在炕沿上吃飯,甘家洼的女人都這樣。家庭主婦不能上炕吃飯,這是規(guī)矩。小楊假裝當我的女人,也得守規(guī)矩。我看著滿滿一大桌子菜,對我爹說,要不咱爺倆喝幾杯?
我爹搖搖頭,你后晌不是要接待人嗎?喝得醉醺醺的不好吧?
我說少喝點,少喝點沒事。
我爹嘆了口氣,那你自個把握吧,少喝點。
我還是沒少喝,我一仰脖就是一杯,一仰脖就是一杯,沒幾杯就有點暈暈乎乎的了。我爹瞪了我一眼,說,你咋口茬那么大?又沒人攆著你。我說讓我多喝幾杯吧,戲開前得講幾句,好幾年沒講話了,我不知道能不能講好,喝點酒可能就不緊張了。我爹沒吭聲,不聲不響地陪著我喝。我爹口茬就小得多了,他抿一口再抿一口,一直沒去看小楊。喝了酒我膽子就大多了,我抓過酒瓶對小楊說,要不你也陪我喝一杯吧。小楊一驚一乍地說,啊呀甘村長您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嘛,我不會喝,平時一點酒都不沾的。我就放下了臉,說,又不是讓你喝毒藥,也就一小杯嘛。小楊顯得很無奈,那就一小杯吧。她皺著眉頭一仰脖子把那杯酒喝了,我覺得她還是能喝點酒的,她喝酒的動作好像很熟練。
我說,好,你真夠意思。
小楊搖搖頭說,甘村長你真是的,公司又沒說要我陪酒。
我又說,來,陪咱爹喝一杯。
小楊身子往后縮了縮,說,你怎么能這樣呢,一杯一杯又一杯的,這可不行。我酒量不行的,喝高了,就當不成你的女人了。
我不高興了,說,進了門就得聽我的,不喝就甭想拿錢。小楊眉毛一挑,甘村長你怎么能這樣呢,想讓我喝,你得加錢呀。我爹忽然沉著聲說,錢錢錢的,你讓她走,讓她快點走。我說,怎么能讓小楊走呢,人家是來給我撐門面的。我對小楊說,你別聽我爹的,你不能喝就算了,錢,我是再不會給你加了。小楊得了解放似的說,我還沒吃飯呢,我得吃。說著端起了碗,像柳月一樣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我不管她,她不喝我喝,她只要守在我身邊就行了。
2
吃過飯,我稍微躺了一會兒,聽得自己的手機響了,接起來一聽,是鼓匠班的頭兒馬樂打來的,說他們來了,讓我出去接應(yīng)一下。我看了小楊一眼,說,走吧,跟我去接待人。小楊從她的小皮包里掏出個小鏡子,照了照,噔噔噔地跟著我出了門。走到巷子里,一股風把她身上的味道吹到了我臉上,我使勁吸了一口,忍不住停下來,看了她老半天,末了說,我有點多了,你扶我一把。小楊看著我說,你可不要亂想啊。我說,瞧你說的,我能亂想啥,不看我喝多了嗎?小楊遲疑了一下,還是攬住了我的胳膊。我身子哆嗦了一下,說實話我心里癢癢得厲害,我也不想把自己看得太牢了。
走著走著,我忽然伸出手裝作不經(jīng)意地摸了一下小楊的屁股。她尖叫了一聲,火燙似的彈到了一邊,太流氓了你老甘,怎么能這樣呢?再這樣,我就不陪你了。小皮突然汪汪汪地叫起來。我覺得酒有點醒了,心說是不能這樣,她不過是跟我演演戲,哪能當成自己的女人呢。
我就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小皮也跟著我往前走。
小楊落在后面慢慢地走,離著我至少有幾步遠,好像我有多可怕,好像我隨時都會撲向她。我回過頭看了她一眼,你走快點嘛。
到了村委會門前,我看到馬樂他們的車早停在那兒了,一輛搭了篷的東風130貨車,七八個演員都在呢。這車就是戲臺,一會兒他們就在車上表演,根本不用搭臺。如今的鼓匠班子都這樣,說走就走,車走到哪兒,戲就唱到哪兒。馬樂見我過來,跟我握了握手,然后笑瞇瞇地把我介紹給了他的同行,說這就是甘村長。又把他的演員們介紹給我,說這是謝娜,這是關(guān)哥,這是喜紅妹,這兩位是劉氏兄弟。我跟他們握了手。我學著鎮(zhèn)長的樣子跟他們一一握了手。馬樂看了我身邊的女人一眼,這是誰,好像哪里見過,不會是你夫人吧?
我說,偏偏她還真是我夫人呢。
馬樂含糊地一笑,不錯,你夫人不錯嘛,又年輕又漂亮。
小楊也是含糊地一笑。
我說老馬你先把喇叭放開唱,聽了唱,村子里的人就出來了。馬樂就指揮人開始忙活。他們從我的辦公室拉電線時,我發(fā)現(xiàn)外面的人還沒一個回來,村子里的人也沒一個出來。后來我看到我爹過來了,他抱來一大摞塑料凳子,他把它們一個一個擺開,嘴里念叨著啥,好像是說這個該誰坐,那個該誰坐。他又抱來幾塊木板,用磚頭把它們架起來,我看出那陣勢了,一塊木板就是一個能坐好幾個人的長條凳。馬樂他們接好線放開了喇叭,我發(fā)現(xiàn)還是沒人回來,馬樂就問我,怎么還沒人?
我搖了搖頭,只管唱你們的,把聲音開大。
馬樂就跳到車上放了一個歌,《祖國你好》。
我媽慢慢騰騰地出來了。南頭好看的仙桃笑吟吟地出來了。東頭的甘大腳西頭的甘五木木呆呆地出來了。北頭的老奎和他的啞巴侄子也出來了……都出來也就這幾個人。我讓來的人先坐下,要不然,有這些凳子擺在那里就更顯得場地空闊了。我說大家都坐吧,坐下好好看。我爹他們就坐下了。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盯著我身邊的小楊看。小楊根本就不怕他們看,手里捏著一袋五香瓜子,嘴一張一合的,瓜子皮從她嘴里吐出來飛得好遠,看來她真的是見過大世面呢。
馬樂探過臉問我,開始嗎?
我說再等等,鎮(zhèn)長還沒來呢。
馬樂就又放了個歌《好日子》。他當然不舍得用自己的嗓子唱了,他們這些人啥德性我太知道了,唱多了怕唱壞了嗓子,嗓子唱壞了以后就再掙不到錢了。我聽著喇叭里放的歌,心里問自己,今天是個好日子嗎?我又低下頭問小皮,今天是個好日子嗎?小皮不吭聲,它只會搖尾巴,沒一點想說話的意思。我接著問小楊,今天是個好日子嗎?小楊噗地吐出一顆瓜子皮,當然好了,唱大戲能不是好日子嗎?
馬樂放了半天歌,又問我,開始嗎?
我知道不可能有人回來了,鎮(zhèn)長肯定也不會來了,鎮(zhèn)長肯定忙得把事忘了。我就擺了擺手,開始吧。
馬樂說,不等鎮(zhèn)長了?
我木木地說,鎮(zhèn)長有事,怕是過不來了。
馬樂哦了一聲,那我們就開始了?
我頓了頓,說,等等,好歹我也得講幾句。
我從馬樂手里要過話筒上了戲臺。我聽到我的喂喂聲從話筒里傳出來,傳得很遠。我先給臺下的人們鞠了一躬,然后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好多年我們村沒唱過一臺像樣的戲了,這都是我的錯。今天我給你們請來了縣城最好的戲班子,都是響當當?shù)难輪T哪,馬樂,有名的北路梆子演員,大腳你聽過他的戲吧?謝娜,有名的流行歌演員,還有喜紅妹和關(guān)哥,有名的二人臺演員,還有劉氏二兄弟,都聽過他們說的快板書吧?能把他們請來,我高興啊,我這個村長沒白當。我給大家唱這臺戲也不是因為我有錢,就是想給你們找回從前的熱鬧。好啦,開戲吧。
我等著他們鼓掌,我覺得我講得很好,好多年沒講話了我覺得我還是講得很好。甭看我沒念過幾天書,從前大會小會講得可多呢,放電影前我要講幾句,戲開前我也要講幾句,沒戲唱沒電影可放時,我在辦公室對著麥克風也要講幾句,我的聲音通過街頭的大喇叭響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聽到的人都說老甘這家伙口才好,是個當村長的料??墒沁@會兒,他們聽了我的講話,竟然沒一點反應(yīng),他們瓷瓶瓦罐地看著我。
我沉下臉說,你們的手都哪去了?也不鼓個掌?
小楊和那幾個演員就鼓起了掌,可是村子里的人卻沒一個伸手。
我擺擺手,算了算了,開戲吧。
喜紅妹和關(guān)哥先登了臺,到底是名演員啊,二人臺唱的那叫個好。喜紅妹長得也那叫個好,我盯著她,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她,我從她臉上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臉。我從她的身姿里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身姿。我從她的聲音里聽到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那是柳月啊,是撇下我爺仨跟那個王八蛋跑了的柳月啊。她這會兒在哪里?我又看了看身邊的小楊,她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喜紅妹,她一邊嗑瓜子一邊聽戲,腳下已是一層亂七八糟的瓜子皮。她就坐在這一地瓜子皮里聽戲,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她不是我租來的女人,好像跟我一點瓜葛都沒有。
我看到馬樂登了臺,他先是唱了一段《算糧登殿》,接著是《四郎探母》,再就是《空城計》啦。我知道他空城計唱得好,他就是憑這段戲出了名的,我看到他手搖芭蕉扇站在城頭上唱: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泛影,卻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這家伙唱得就是好,有板有眼,看得我爹眼睛珠都不轉(zhuǎn)啦,兩只手還跟著打拍子,腦袋一晃一晃的。馬樂唱過了這段,我爹鼓起了掌,我媽也鼓起了掌,我爹忍不住站起來,說再來一遍,把這段再來一遍。大腳也說,對對對,再來一遍。馬樂還真就重唱: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泛影,卻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
鎮(zhèn)長就在這時候進了村。
鎮(zhèn)長坐著一輛我叫不出名的小臥車來了,車身明晃晃的,車屁股也明晃晃的,真不知道他一天擦抹它幾遍。車是他自個開的,他跳下車,腆著個啤酒肚子朝戲臺這邊走來。我伸手捅了小楊一下,甭嗑了,鎮(zhèn)長來了。小楊懶洋洋地站起來,老大不情愿地跟著我迎上去,我說,鎮(zhèn)長您來了,等了您老半天呢。小楊也出了聲,鎮(zhèn)長您來了。鎮(zhèn)長看了小楊一眼,又把目光轉(zhuǎn)向我,這是誰?我壓低了聲音,租的,是我租的女人。鎮(zhèn)長瞪了我一眼,真是瞎胡鬧。我就有些結(jié)巴了,不是您讓我租的嗎?鎮(zhèn)長點著我的鼻子說,你真是個一根筋,不知道那是跟你開玩笑嗎,酒話你還能當真?我不知該怎么說了。鎮(zhèn)長搖搖頭,目光從我身上移向車上的小戲臺,又從臺上移到臺下,老半天出了聲,你這不是耍我嗎,咋就這幾個人?我硬著頭皮說,鎮(zhèn)長您上臺給大家講幾句吧。您好久沒來我們村講講了,您給我們講講吧。
鎮(zhèn)長臉一沉,少給我打岔,你不是說你們村的人都能回來嗎,咋就這幾個?啊?你這不是給我唱空城計嗎?
鎮(zhèn)長說著朝他的小車走去。
我哭喪著臉說,鎮(zhèn)長您不看戲就走?
鎮(zhèn)長擺擺手,鎮(zhèn)里還有好多事等著我處理呢,我得回去。老甘啊老甘,你這家伙藏得就是深,你老跟我哭窮,說你們村窮得都揭不開鍋蓋了,揭不開鍋蓋你花這么多錢唱戲?揭不開鍋蓋你能租個女人?
鎮(zhèn)長拉開車門,本來是要鉆進去了,忽然記起了什么,又回過頭對我說,對了,買這車我落下不少饑荒,你得給我想點辦法。
甩下這話,鎮(zhèn)長砰地關(guān)了車門,走了。
我和小楊看著鎮(zhèn)長的車駛出村口,漸漸消失在了那老火山的背后。日頭眼看就要落山了。我又坐到了我爹的身邊。小楊還立在那里,我指了指身邊,讓她坐下。小楊老大不情愿地坐到了我身邊,坐下了卻一點都不安穩(wěn),一眼一眼地看腕上的表,嘴張得能吃幾顆雞蛋似的打哈欠。小皮倒是安靜,臥在我爹的腿邊,耳朵一豎一豎的,聽得認真著呢。馬樂不知啥時候下了臺,把那張嘴貼到我耳邊,說,你看這戲還要不要唱下去?我讓他給問得愣住了,你說啥,這戲還要不要唱下去?小楊捅了我一下,悄聲說,算了吧甘村長,也沒多少人看,這會兒打住,能跟他們按多半場算。我知道馬樂啥心思,我也知道這個女人啥心思,他們都急著回去了。
我咬牙切齒地說,唱,唱,給我唱到底。
馬樂搖搖頭,懶洋洋地往臺上走,好像筋骨給誰抽了,沒一點氣力了。
小楊一眼一眼地看我,一顆瓜子皮蒼蠅似的砰地撞到我臉上,又一顆瓜子皮嗡嗡嗡地飛過來。
我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騰地站起身,沖著臺上的馬樂揮了揮手,算了,不唱就不唱了。馬樂直愣愣地看著我,老半天說,真的不唱了?我點點頭,不唱了,散了吧。馬樂又說,真的不唱了?我說,不唱了不唱了。馬樂臉上立刻開了朵花。我就給他們結(jié)錢,我一分都沒少給他們,一千五就一千五唄。我對點錢的馬樂說,老馬你記好了,明年的今天,甘家洼還要唱戲,我還要訂你的戲班子。馬樂好像沒聽見,收了錢一扭身就上了臺,指揮他的演員收拾東西了。我看著他們整理好東西,看著他們說說笑笑上了車,看著他們喇叭一鳴,就要往村外去了。我忽然喊住了車,讓馬樂把我爹我媽也捎回城去,兩個孩娃還等著他們照顧呢。馬樂說,這好說,你讓他們上來吧。
鼓匠班的車拉著我爹我媽一走,日頭就閉著眼睛栽到老火山背后去了。村子里的人也都散去了,除了小楊和小皮,他們都走了。
小楊雖在我身邊站著,卻不看我,嘻嘻哈哈地給誰打電話呢。
又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前晌送小楊進村的那輛出租車來了。小楊眼一亮,跑過去說了句什么,然后又走到我身邊,伸出一只手說,真不好意思甘村長,您付款吧,我還得回去跟我們經(jīng)理匯報呢。我看著小楊那只綿軟的手,心里好像有啥東西給揪了一下,但還是掏出錢給了她。她一張一張把錢點了,說,謝謝您了,希望我們下次還有合作的機會。說完,鉆進了那輛大紅的出租車,又打開車窗,沖我擺了擺那只綿軟好看的手,然后,屁股一冒煙去了。
散了,一臺戲就這么散了。
我看著這空蕩蕩的場地,心里對自己說,幸虧周艾云沒來,要是讓她看到這一切,那我有多丟人啊。我站在剛才的熱鬧處,不提防喉嚨里冒出了幾句唱詞:到此就該把城進,卻為何在城外猶豫不定,進退兩難為的是何情……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你就來來來,進得城來聽我撫琴……
唱得好,唱得好。我聽到有人在我背后出了聲。
我扭過頭一看,原來是收破爛的大老王。
大老王嘿嘿一笑,說,甘村長,你輸了吧。
我瞪了他一眼,你還真的來跟我討錢了?
大老王搖搖頭說,是你請我來的呀,不過,我來不是跟你討錢的。不就一百塊錢嘛,真要專門來跟你討錢,連油錢也不夠??墒牵冶仨殎?,我來了就一個意思,啥意思呢?我就是想讓你知道,這世上的事不是你想擺就能擺得平的。有些事你根本辦不到。假如說你們甘家洼是口井,老甘你就是井里那一只白肚綠背的蛤蟆,你看到的天只有井口那么大!我身子晃了一晃,我覺得他這句話把我擊中了。
我說,你個破爛王,你以為你是誰?你啥都不是,不過是個收破爛的。錢你拿著,這個錢我還輸?shù)闷稹?/p>
可我剛把手伸到衣袋時,他早發(fā)動了車,突突突地不見了蹤影。
第三章
1
大后天說來就來了。
我當然沒忘周艾云的店開業(yè)的事,雖說這兩天夜里都睡不好,但我還是一大早就爬了起來,張羅著出門。小皮知道我要去干啥,尾巴一搖一搖的也要跟著走。我擺擺手說,你這小東西跟著起啥哄,就守在家給我看門吧。說罷出了門,一瘸一拐地往張家洼走,那村有進城的客車。小皮還是跟出來了,可能是怕我發(fā)現(xiàn)用武力對付它,一直離我遠遠的,我嚇唬了幾次都沒把它攆回去。后來我上了車,小皮忽然追著車奔跑起來,漸漸被甩在了后面,不見了影子。
進了城,我本想先去看看我爹我媽,轉(zhuǎn)念一想,去了總不能立刻就走,一坐就得半天,那樣就耽擱了參加開業(yè)儀式,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一個人在街上轉(zhuǎn)悠,總算找到了一家花店。我知道買個花籃得花幾個好錢,心里早做了準備,可進了店,看著那些嚇人的標價,還是冒出了一頭汗。怎么這么貴,動不動就成百上千的,這不是殺人嗎?店主是個女的,見我拿不定主意,就過來幫著參謀,問我要哪個價位的?我吭哧了半天,指著一個不起眼的花籃說,就這個,就這個吧。就這個,也花了我二百一十塊錢。付了錢,我抱了東西要走,驀地想起還不知道周艾云的店在哪里,就又停下來,問最近哪個店要開業(yè)。女店主便掩了嘴笑,最近開業(yè)的多了是啦,不知你要去哪家?
我硬著頭皮問都有哪幾家。
女店主又笑,你這人咋這么粗心呀,買上花籃了,都不知道給誰送?我只知道有家煙酒超市今天開業(yè),在東關(guān),還有一家美容店一家雜貨店,也來訂過花籃,是不是今天開業(yè)我就不知道了。
我摸了摸后脖子,說,那就是煙酒超市了。
女店主說,就數(shù)這家遠,在東關(guān)呢,你最好打個車去吧。
我哦了一聲,出了門。
沒走幾步,聽得女店主憋不住地在我身后大笑起來。
我也沒回頭,喊了輛出租車,讓把我送到東關(guān)的煙酒超市去?;ɑ@還沒有拆封,也不知里面都裝了些什么花,反正開得五顏六色的,好看著呢,透過透明的薄薄的塑料紙,能嗅到淡淡的香氣。我抱著花籃,驀地想起了幾句老掉牙的歌詞:花籃里花兒香啊,聽我那唱一唱,唱呀一唱……我嘴里哼哼著,心思早飛到了周艾云的店里,我不知道她看到花籃后,臉上會出現(xiàn)怎樣的驚喜。說不準她會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謝謝你了甘村長,你還真的說話算數(shù),等你們那一片火山開發(fā)時,我也送你個大花籃。
司機把我拉到東關(guān),還真找到了一家正開業(yè)的煙酒超市,彩門搭得高高大大的,彩門前搭了個臺,一個嘴唇涂得血紅的女子正在臺上扭著腰唱歌。我覺得有點不對勁,這家超市大著呢,周艾云哪能買得起這么大的門面?心里犯了疑惑,就存了個心眼,沒讓車走,想先下去落實一下,再搬花籃。司機嘟噥說,等也行,那得加錢。我嗯了一聲,下車擠進看熱鬧的人群,半天也沒看到我要找的人,就又上了車,讓司機拉著去雜貨店。司機讓我說清楚具體位置,我哪說得清,說不清只能滿街轉(zhuǎn)悠著找了。轉(zhuǎn)悠了半天,還真找到了一家雜貨店。司機問,是不是這家?我一眼就看到了周艾云,她正在店門前忙活著呢,就張羅著下車,問多少錢。
二十八塊。司機看了一眼計程器說。
我心疼得厲害,可還是掏了錢,抱著花籃下了車。
周艾云在擺弄一些鍋碗瓢盆,弄得丁當響。她身后是一扇擦得明光锃亮的玻璃門,門的上方懸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噴著“艾云雜貨鋪”的字樣。那字寫得好大好黑,我愣了一愣,心說這名字倒是有意思。但是,門前怎么冷冷清清的,沒一點開業(yè)的樣子?開業(yè)嘛,扭著唱著多好呀,怎么連一撥鬧紅火的都沒叫?周艾云仍弓著腰收拾東西,我本來想喊她一聲,可是我沒喊,就那么直直地望著她。老半天,她終于覺察到了什么,忽然直起身,轉(zhuǎn)過臉來。
你,老甘你咋來了?周艾云嘴張得多大。
我,我來給你送花籃了。我朝著懷里的花籃努了努嘴。
周艾云忽然咯咯咯地笑了,送花籃?老甘你沒發(fā)高燒吧?我說,好好的,我發(fā)啥高燒?周艾云眉毛一挑,那你咋想起給我送花籃了?我說,你,你的店不是今天要開業(yè)嗎?周艾云盯著我,誰跟你說的?誰說我的店今天要開業(yè)?我騰出一只手撓了撓了頭皮,你男人呀,前天他到我們甘家洼送貨時說的。咋,他回來沒跟你說?周艾云搖了搖頭說,沒錯,我是讓他給你送貨去了,可我這店今天并不開業(yè)呀。我一下愣住了,可你男人就這么說了,我問他你們的店啥時開業(yè),他說大后天,大后天不就是今天嗎?
周艾云說,那他是耍笑你呢。
他為啥要耍笑我?我眼睛睜得多大。
真是個豬腦子,這還當村長呢,我男人肯定看出了啥。你說你顯得那么露骨,明眼人一看就啥都清楚了。就算我的店開業(yè),你犯得著送個花籃嗎?你心里到底在想啥?周艾云點著我的鼻子說。
我說,我啥都沒想,你不是說等你的店開業(yè)時,想讓我給你送個大花籃嘛,你還讓我代表來賓講幾句呢。這話你說了也沒多久呀,咋就忘了?
你真是個半吊子,咋給個棒槌就認真呢?你連開玩笑都不懂嗎?周艾云又咯咯咯地笑起來。
我不跟你開玩笑。我一字一句地說。
周艾云的笑就剎住了,一張臉成了個調(diào)色板,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紫,一會兒黑,最終凝成了個黑,黑得烏云滾滾,云里藏著雷電,藏著傾盆大雨呢。我從沒看到過她這種表情,我有點想跑,腳下卻好像生了根,挪動不開。周艾云看了看四周,忽然說,你,你跟我進來。說罷進了店鋪。我好像給點了魔,癡癡呆呆跟著她進去了。一進門,周艾云就轟的一聲打雷了,下雨了。周艾云說,好你個老不正經(jīng)的,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個啥好鳥,一直在打我的主意。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憑啥要送我花籃,???你送我花籃,讓我男人咋看,?。课易旖囚鈩又?,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搞不明白她為啥發(fā)這么大的火。
你走,抱著你的花籃走,我不稀罕!周艾云說。
我還抱著那個花籃,可我覺得它渾身是刺,每一根刺都深深扎進了我的心窩里。
你聾了還是啞了,沒聽到我讓你走嗎?周艾云幾乎吼起來。
我可以對天發(fā)誓,我真的沒對你動啥心思。我也就是把你當成了知己。你不是也這樣說嗎?我突然說。
知己?周艾云的嘴張了張,可能想笑,但是她飛快地看了我一眼,終于收住了笑。她慢慢放柔了聲音,哄小孩似的說,老甘你快走吧,我男人一會兒就回來了,他回來肯定沒你好果子吃。他是個驢脾氣,說不準啥時就會尥蹶子。就算你把我看成了知己,可他不這樣看,你知道不,他說你是個老騷胡,說你對我不懷好意,說要好好戲耍你一回。你知道不,我這店還得幾天才開業(yè),他是戲耍你呢。
我一下傻在那里,你說啥,你的店還得幾天才開業(yè)?
女人點點頭,你也不想想,真要開業(yè)了,能沒一點動靜嗎?
我一下來了氣,我不怕,我不怕他!
那你想干啥,想跟他打一架?我好說歹說,你咋一句話都聽不進去?走吧,甘村長你走吧。周艾云言語越發(fā)柔軟了。
我說,你咋換了個人似的?你在我們甘家洼賣東西,可不是這個樣兒。那個你多好,多理解我,你的好多話我都記著。你信不信?
周艾云說,你瘋了,你真的瘋了。你還想說啥?都快五十的人啦,你總不會像電視里的小年輕對我說些不知羞恥的話吧?你總不會學著他們的樣子說,艾云,你是我的心頭肉吧?啊,你總不會這樣說吧?我真服了你啦,走吧,別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就喊警察。我說到做到,你信不信?
我真有些急了,說,我沒這樣想,我沒把你看成是我的心頭肉,我真的只是把你看成了知己,你把我想歪了,想歪了。
周艾云狠狠地說,就算是知己,你也得走!走吧老甘,我知道你是個男人,你也想那事,想那事你去張家洼找張艷解決一下吧。我不行,我不能跟你,我也不能當你的知己,讓我男人看到了,真會鬧出事來的。去吧,回去吧,真要憋不住了,去找張艷解決一下吧。
張艷?你讓我去找那個破貨?我直直地看著周艾云。
你不找她想找誰,快點去吧,我知道當個光棍不容易。去吧,老甘你去找她吧。周艾云說。
我說,我咋能去找她呢?你不是不讓我找她嗎?
周艾云冷冷一笑,不跟你說了,滾吧。
我知道再說啥也沒用了,我必須離開了。我嘆了口氣,看了周艾云一眼,抱著花籃跌跌撞撞出了門。出了門好久,我才想起該把花籃留下,買都買下了,怎么不留下呢?幾天后開業(yè)也行,放在這里,不也能添點喜慶的氣氛?況且,抱回家又有啥用處呢?我不由得扭過頭來,看到周艾云也在看著我,可能是發(fā)現(xiàn)我回過頭來了,她立刻把臉扭到了一邊。
我心一下涼透了,抱著花籃朝車站走去。
2
日頭已經(jīng)升到頭頂了,我順著人行道走了一段路,聽見有人喊我,扭過臉一看,一個裹著圍裙的女人正沖我招手。我怔了一怔,你喊我?女人笑了笑,是呀,就是喊你呀,大中午的你不吃飯嗎?我看到她身后果然有個小飯店,就說,有酒嗎?女人又笑了,開飯店能沒酒嗎?進來吧,進來想吃吃,想喝喝。我就抱了花籃跟著她進了里面。
女人說,你想吃點啥?
我搖搖頭,啥都不想吃,你給我上一瓶酒,一盤花生米就行。
女人盯著我看了半天,拿上了酒和花生米。
我又要了個杯,一仰脖一杯,一仰脖又一杯,幾杯就灌了大半瓶。忽然不想喝了,抱著花籃出了門,搖搖晃晃往車站走。
快到車站時,又聽見有人喊我,我也沒回頭,擺擺手說,喊啥喊,不看我吃過了嗎?喊我的人卻笑了,這不是甘村長嗎?你喝酒了?我聽得這聲音破破的,耳熟,回過頭一看,竟是收破爛的大老王,他的背后挺了個廢品收購站的牌子。我不由得停下了,吐了口酒氣,直直地看著他。大老王走過來,摸了摸我懷里的花籃,笑瞇瞇地說,甘村長你進城買花籃來了?咋,你們甘家洼又有好事了?我又吐了口酒氣,不知該怎么說,就又搖搖晃晃往前邊走。
大老王一把拉住我,說,你肯定喝醉了,還是搭我的車回村吧。
我就又停了下來。
大老王呵呵一笑,說你今天這是咋啦,好像一點都不高興,以往你喝了酒也不這樣啊。
我沒吭聲,等他發(fā)動了車,便擠了進去。
出了城,我還是一句話都不說。
你到底咋啦?心里有不痛快的事?大老王憋不住地問。
我看了他一眼,仍沒吭聲。
你肯定有事,有事你不能憋在心里呀,憋壞了就不好了。你就當我是你的朋友,知己,跟我說說好不好?
知己?你真的想、想聽?我僵著舌頭說。
當然想聽呀,就怕你講不出啥好故事來。大老王又一笑。
那我就講、講了啊。
我就講了我和周艾云的事。我說,一開始,我并沒把她放在眼里,不就一個進村賣貨的女人嗎?這樣的女人我見的多了。村子里也沒幾戶人家啦,原先的小賣店開不下去了,還能不讓外面的流動貨車進來?進來也就進來了,要是她啥也不說也不會有啥,可是你不知道啊,她偏偏跟我說了。她說了那么多話,每一句都說到我心窩里了。都說啥了?大老王你真的想聽?想聽那我就告訴你,她說出了我心里的想法,她說老甘啊,你們甘家洼早晚能火起來的,別人不信我信。她還道出了我的意義,我的價值,她說老甘你要是也離開甘家洼,你們這個村子肯定就得收拾不住地敗落,徹底完了。大老王你知道不,一個女人能說出這樣的話,她有多了不起呀。能說出這樣的話,她就是我的知己,你說是不是?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
你肯定沒少買她的東西吧?等我講完故事,大老王問。
沒錯,我是沒少買她的東西。她那么懂我,多買點東西算個啥?
我說甘村長啊,我看你是給這個周艾云耍了。你把人家當知己,可你在她眼里,不過是一個顧客罷了,這你明白嗎?人家說那樣的話,也就是哄你高興,讓你多買她點東西。你倒好,竟把她當成了知己?大老王說著笑了起來。
我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說,不準你這樣說她!不準!
大老王說,不說就不說,你這花籃是給她買的吧?她在城里開了個店吧?
我眼睛睜得多大,你咋知道的?
大老王呵呵一笑,我要是掙了錢,也不想走街串巷了,這有多受罪呢。對了,她咋也不肯要你的花籃,你只得拿回來了吧?
我說,是啊,她錯解我了,她把我想歪了。你知道嗎,她竟然讓我去找張艷,讓我去找那個破貨啊。
大老王說,就是不想歪,人家也不會要你的東西。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人家真稀罕你去捧場,撐門面?人家那么說,也就是哄你高興,想從你腰包里多掏幾個錢,懂了嗎?要我說,你還不如進城買她點東西呢,你買了東西她肯定會高興,肯定又會像過去那樣給你個笑臉了。我太懂這些人了。她說得也對,你還真不如去找張艷解決一下問題啊。
放屁,大老王你簡直放屁!我說。
大老王說,老甘啊老甘,看來你真是個一根筋,我覺得你這些年盡做了些傻事。
停,你給我停車!我眼睛瞪得牛蛋大。
大老王說,咋,你要干啥?
我要下車,我他媽的不坐你的車了。我臉扭曲得厲害。
大老王說,甘村長你瘋啦?這還不到張家洼呢,你在這兒下了車,還得步行十來里呢。你喝了那么多酒,走得回去?
管得倒寬,你停不停,不停我往下跳了。我張羅著要推車門。
大老王猛地剎了車,吃驚地望著我,你真的要下?
當然要下,我才不稀罕坐你的車呢。我丟下這話,抱著花籃跳下車。
等大老王開了車突突突去了,我呸了一口,又呸了一口,因為嘴張得大,一著風,酒就泛上來了,蹲下來好一陣吐。吐過了,我覺得輕松了一些,便往張家洼的方向走。邊走邊在心里罵,你個破爛王,開個三輪車就牛逼了?你以為你啥都懂?其實你啥都不懂,你根本不懂我,也不懂周艾云。你眼里只有錢,錢把你的眼睛擋住了,把你的世界擋住了。我就不信她有你想的那么壞,這個世界也沒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你收的是破爛,就把所有的人都看成了破爛?
我心里喧囂著,不覺就到了張家洼。
快接近早晨等車的站牌時,我看到小皮箭也似的朝我射過來,我不由得一怔,心說小東西啊,我真沒想到你還在這里等我。我快步迎了過去,由著小皮孩娃似的蹭我的褲腿,慢慢也蹲了下來,騰出一只手撫摸它的皮毛。小皮眼巴巴地看著我,好像說,你怎么把花籃帶回來了?你不是要送給那個周艾云嗎?我覺得自己眼里有了淚,我說,不送了,咱不送了,咱拿回家看吧。
小皮搖了搖頭,是不是你的知己不要你的東西?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誰說不要了?還有幾天她的店才開業(yè)呢,到時,咱再給她送去。
小皮直直地看著我,你不會再去送了,她一定傷了你的心,要不你早把花籃留下了。
好了好了,走吧。我站起身,一瘸一拐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小皮就跟著我走。
前邊就是狼窩山,是這一帶最好看的一座火山,前面的褶皺看起來就像一把扇子。山上的老廟也好看,要是沒有這座廟,這山就太禿了,少了點東西了。我忽然想起了老葵,也不知道他這幾天還去廟里上香不?從老葵不再放羊那天起,我就給他派了個活兒,我說老葵啊,你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每天到山上走走,到廟里上個香,給村子里在外做工的人討個吉祥,送個平安。我還說,這老廟存有幾百年了,不能在我們手里斷了香火啊。老葵還真聽話,每天都領(lǐng)著他的啞巴侄子去廟里上香。
山腳下有棵老柳樹,走到樹下時,我忽然覺得有些累了,看了小皮一眼,說我們歇歇吧。小皮聽話地臥下了。我把花籃放下,也靠著樹干坐下來,我盯著那花籃,又想起了大老王的話,你真是個一根筋,你這些年盡做了些傻事。我問自己,你這些年真的都做了些傻事嗎?我又想起了周艾云,她真的僅僅把你當顧客嗎?你那么看重的一個人,這個世上那么懂你的一個人,真的僅僅把你當作一個顧客嗎?
她真的只把我當一個顧客嗎?我直直地看著小皮。
不,她是你的知己,紅顏知己。小皮出了聲。
你哄我,連你這小家伙也學會溜溝子啦,順情說好話,溜溝不挨罵,是吧?我嘆了口氣。
老甘你嘆什么氣,小皮說得對,我覺得她就是你的知己。地下的紅螞蟻忽然吱吱吱叫出聲來。
老甘你不要灰心,我也覺得她是你的知己,你們每次說話我都聽到了,她就是你的知己呀。樹上的灰麻雀也喳喳喳叫起來。
我眼里又有了淚,我看了小皮一眼,擺了擺手說,你們都別說了,我知道你們在安慰我。我又看了小皮一眼,忽然站起了身,你還沒吃東西吧,該回去給你弄點吃的去了。走了幾步,我想起忘了帶花籃,返回去把它抱在了懷里。我抱著花籃回了村莊,回了自家院子,又進了灰桌冷板凳的家。我本想把花籃放在電視機旁邊的柜子上,想想一抬頭就能看見,看見了就會傷心,就又把它抱出了院子。我在院子里站了半天,不知道該把它放在哪里,放在哪里都覺得不合適。最后,我把花籃放在了當院那棵老杏樹的枝杈上,我想,老杏樹是一個安全的懷抱,能為它遮風擋雨呢。
我想,我就是那棵老杏樹了。
第四章
1
我?guī)滋扉]門不出。
我想弄清楚我和周艾云到底是個啥關(guān)系,她為啥就不想當我的知己了。我跟周艾云的男人買下過一大堆東西,其中有一箱蒙倒驢,那可是草原產(chǎn)的烈性酒。我把那箱酒搬到炕上,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喝了一口酒,又搬下去了。我知道這酒要是喝下去準壞事,說不準得喝死,我現(xiàn)在還不想死。我有好多問題還沒弄清楚,死了也白死。
我記得周艾云頭一次開著三輪車進村賣東西,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柳月給拐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看到周艾云,總覺著很親切,好像以前在哪里見過似的。后來想想,她們長得有些相像呢,周艾云嘴角邊有顆黑痣,柳月嘴角邊也有顆黑痣,鼻子和眼睛也都有些相似呢。明白了這一點,我心里說不出的高興,一高興就買了她不少東西。看得出她也很高興,一高興話就多了起來。我看不出她到底有多大年紀了,是三十五六,還是四十二三,這個我真沒看出來。周艾云長得也不是很好看,但人家是城里人,會打扮,這兒涂涂抹抹,那兒描描畫畫,看上去就白白凈凈,耐看多了。
一來二去,我和周艾云熟了,熟了就好說話,不光說眼下的,還說過去的,甚至把第一次相見的感受都和盤托出。我記得我對周艾云說,你不知道啊,那會兒,我真覺得在哪里見過你。周艾云聽了,撲哧一聲笑了,說你頭一次跟我買東西,我老遠就聞到你身上有股味兒,嗆得我直捂鼻子。我抬起胳膊聞了聞,說,啥味?我身上有啥味?周艾云嘴一撇,還能有啥味,光棍味。我說,光棍味是啥味?周艾云越發(fā)笑起來,說你說是啥味,就是騷烘烘的味吧,不安分的味吧。我給鬧了個大紅臉,回到家,就煺豬似的,把自己里里外外收拾了一回,皮都搓下了一層。周艾云好鼻子,再見了我,一下子又聞到了,老甘你夜里煺豬了吧,你身上的味好聞多了,都是我賣給你的香皂味,我的香皂就是好,對吧?不等我開腔,她又說,你出的氣也好聞多了,一聞就是我的牙膏味,我的牙膏就是好,對吧?啊呀,老家伙,你把胡子也刮了,精神多了,一下子就年輕了十歲。
雖說是熟了,我也沒多少話,我去買東西,多是周艾云說,我站那兒聽。周艾云不光能說,說話也快,連珠炮似的,噠噠噠,噠噠噠的,往往是你沒聽清上句她下句就來了。但這并不妨礙我喜歡聽她說話,喜歡看著一串又一串的話從她薄薄的嘴唇里飛出來,喜歡看她嘴角邊那顆黑痣。我去買東西好像就是為了聽她說話,看她嘴角邊那顆黑痣。
周艾云呢,好像知道我喜歡聽她說話,就故意開一些讓我臉紅心跳的玩笑。比如,我有時出來得遲了,她就會說,老家伙,你咋這會兒才出來,是不是讓相好的拖住了?是不是夜里摟上細皮嫩肉了?我也想跟周艾云開個玩笑,想接著她的話說,你猜得真叫個準,我夜里真的摟了個細皮嫩肉。我還想進一步說,你當是誰?就是你呀。可我沒有說,我覺得難為情說不出口,說出口把她嚇走了咋辦?嚇走了她再不進村咋辦?所以我啥也沒說,只是搓著手憨憨地笑,聽著她繼續(xù)說話。可能是見我紅了臉,周艾云越發(fā)覺著好玩,玩笑就開得更大了,甚至會扛我一膀子,或者軟軟地給我一拳頭。
老家伙,你咋不說話?不會夜里真摟上了細皮嫩肉吧?周艾云說。
我臉越發(fā)紅了,我真想說一句,我就想摟著你,我就想摟著你睡呢。
周艾云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哈哈一笑,老家伙,你咋老直直地看著我呢,你可不能打我的主意,想摟我等下輩子吧。這輩子我只能當你的知己,聽你說說話,吹吹牛。
是是,我也只把你看成知己。我說。
周艾云越發(fā)笑得歡了,她說,老家伙,你不一定只把我看成知己吧,你光想和我說說話?哄鬼去吧,我知道你的心思多著呢,你的女人跑了,你對我的想法多著呢。說不準你把我看成了你的心頭肉呢,是不是?這沒用,我這輩子有男人,下輩子吧,下輩子我當你的心頭肉,讓你八抬大轎把我抬回家,好不好?你說這好不好?
我羞得腦袋都快要扎到褲襠里去了,老半天才說,下輩子也沒這事,下輩子我還讓你當我的知己。
周艾云軟軟地給了我一拳頭,說,下輩子你真的光想讓我當你的知己,不會吧?你肯定想娶我呢,是吧?想,我也不一定嫁給你,你這窮光蛋。不過話又說回來,下輩子你要轉(zhuǎn)成個大款,說不準我真會嫁給你呢。說罷又一陣笑,裹在背心里的兩只大奶子一聳一聳的。我聽得口干舌燥,我本來想說,我真盼著這輩子就是下輩子,這輩子八抬大轎把你抬回家??晌疫€是啥也不敢說,怕嚇跑了她,嚇跑了就再也看不到她了。能有個女人和自己說說話,這就好了,我不能想太多。
但是時間久了,我就覺得有點離不開周艾云了,每一次,我都像迎接一個重大的節(jié)日,迎接她的到來。周艾云來了,我也沒多少話,可只要她的三輪車突突突地一進村,我就覺得頭頂上的日頭大了,日子也亮堂起來了。她一走,我又覺得日子一下子又荒涼起來,荒涼得都不知怎么過了。有時候我也想,我真的僅僅把周艾云當作知己嗎,好像不僅僅是,好像我真的把她當作我的心頭肉了。
周艾云呢,好像也知道我離不開她了,知道了,對我也更熱情了,但也僅限于熱情,正如大老王所說,她僅僅把當我成一個顧客,一個需要牢牢抓在手的顧客。當然,有時她也會給我一些曖昧的暗示,比如讓我下輩子八抬大轎來娶她。我過去不怎么喝酒,周艾云想賣酒,就說,買上瓶吧,拿回去嘗嘗。我這可是好酒呀,價錢也不貴,不喝白不喝。要不就說,老甘呀,哪個男人不喝點酒呀,買上幾瓶回去享受一下吧。我就一咬牙買了幾瓶。酒是個好東西,喝了讓人舒坦,喝了讓人想法大著呢。有時候喝了酒,我真想摟著她睡一覺,也不去想下輩子八抬大轎的事了,真想這輩子就跟她成個好事,打個伙計。有一次,我喝了酒,搖搖晃晃走到她面前,真就把這想法跟她說了。
不下輩子了,這輩子你就是我的心頭肉,我這就想把你抬回家。我說。
抬回家干啥?周艾云問。
還能干啥?我要摟著你睡覺。我大著舌頭說。
周艾云就笑,老家伙你喝多了,你胡說啥呢?我有男人呢,這輩子不成,還是下輩子吧,下輩子你八抬大轎把我抬回家。
我不,誰知道有沒有下輩子?我這會兒就要。我說。
那不行,說好了下輩子就下輩子,這輩子不成嘛。這輩子你想干事,找張艷去吧。周艾云說。
我故意說,張艷就張艷,我這就到張家洼找她去。
周艾云一瞪眼,你敢?老甘你要敢去,以后我再也不理你!
現(xiàn)在想來,周艾云不讓我去找張艷,并不是關(guān)心我,是怕我把錢花在張艷身上。這么剖析來剖析去,我就覺得,周艾云對我沒一點感情,她一直在變著法子賺我的錢??晌夷?,又是那么心甘情愿地讓她賺,甚至她的東西出了問題,我還替她遮擋著。比如會計小五那天過生日,我跟周艾云買了酒,兩塊八一瓶。吃飯時,我們兩個一人倒了半瓶,還劃了一陣子拳。但喝下去后,小五就叫喊頭疼,頭疼得要命,睡了一天一夜才醒了過來。醒來后就找上我的門來,他說老甘你那酒肯定有問題,你不會是買上假酒了吧?我一聽就怔住了,這酒喝下去我也覺得頭疼得厲害,恨不能咚咚咚往墻上撞??晌艺σ膊恍胖馨茣u假酒,她要賣的是假酒,這就不厚道了。可我還是對小五說,這不可能的,她咋會賣假酒?她那么好的人,咋會賣假酒?
可是我喝了幾十年酒,從沒這么頭疼過,你說這咋解釋?小五瞪著眼看我。
我搖搖頭說,那是你酒量越來越不行了,我也喝了半瓶,我咋沒覺得有啥不舒服的?
小五說,你喝了真一點都不頭疼?
我說,我能哄你嗎?我頭疼我能說不疼嗎?你可不要瞎說,你一瞎說,人家的生意就完了。
見我這么肯定,小五就不再嚷嚷了??晌倚睦锩麋R似的,這酒絕對是假的,幸虧只買了一瓶,要買得多了,我倆說不準都得住醫(yī)院,甚至就一命嗚呼了,兩個人一塊上天堂去了。后來見了周艾云,我也沒咋說她,只說那酒口感不好,喝下去頭疼死了,還勸她以后千萬不要再賣那酒了。周艾云臉色就變了,又拿出一瓶酒,說老甘這瓶酒我送你了,不要錢的。我知道她啥意思,她這是在堵我的嘴,怕我把她賣假酒的事說了出去。我沒要那瓶酒,卻也守口如瓶,再沒提過她賣假酒的事。
把這些事過了電影后,我終于大徹大悟了,原來我不過是這么個貨色,她也不過是那么個貨色。但我心里還是很糾結(jié),明明知道她不過是那么個貨色,我還是想著她。我不想想著她,卻管不住我的腦子,我越是不讓腦子想她,腦子越是把她想得厲害。我就狠狠地拍打自己的腦袋瓜,你個不聽話的東西,你是西瓜還是菜瓜,誰讓你想她了,那么個貨色有啥好想的?她傷你傷得還不夠嗎?你還想讓她傷多久?
我越是想管住腦子,腦子越不聽話,吆喝著我的腿跑上了街,站到了那棵大柳樹下。明明知道周艾云不會來了,我還是站在那里,甚至聽到了三輪車開來的突突聲,聽到了她吆喝我的聲音,老甘你咋才出來?你不知道我進村了嗎?可是一掐大腿,我才知道沒車也沒人,周艾云根本就沒來。
周艾云再也不會來了。
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失戀了。我不是失去了知己,是失戀了。
2
我真聽到了三輪車的突突聲,但開車的不是周艾云,是大老王。大老王說,老甘你這幾天咋了,好像魂也丟了。我搖搖頭。大老王說,你是不是還想著那個周艾云呢?看來你真對人家有想法啊,你不是把她當成知己,是當伙計了。大老王說著大笑起來。我說,人家有家有室的,我能有啥想法?大老王說,你說你沒想法?沒想法,咋錢都讓她掏走了?咋她不掏我的,就掏你的?
我樂意讓她掏,你管得著?我忽然說。
大老王說,我知道你樂意,你們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掏了錢,她臉上就開了花,有說有笑的。
我驀地給了自己一巴掌,我說,大老王你知道不,她那笑都是假的,都是裝出來的。
大老王呵呵一笑,我就說嘛,連笑都是假的,你說你還不是白忙活?還不如到張家洼找張艷紅火紅火去。
張艷?你說那個破貨?我望著大老王。
大老王忽然笑了,說,老甘你想法倒大,你還真的想找她去?
你不說我也知道她是個官茅廁,我會去找她?我惡狠狠地說。
但是我到底沒管住自己,第二天下午,我還真的去了一趟張家洼。我本來不想去,可是我記起了周艾云說過的一句話,你要敢去找張艷,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我決定跟她對著干了,我想,你不讓去,我偏去。反正你也不來了,我那么愛見你,你卻不來了。那我還要錢干啥,不如都給了張艷呢。
到了張艷家門口,我又不敢進了。
張艷是個小寡婦,幾年前她男人下煤窯砸死了,她不想改嫁,又不愿出去找活干,就時常招惹些男人。我記得柳月跑了后,有那么一段時間,張艷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甘家洼來找我,我也不搭理她,有時給逼得急了,就假裝罵小皮,讓你騷,讓你騷,再騷老子一腳踢死你。張艷不信還有不吃葷的貓,見我到了野外,就也跟著在周圍轉(zhuǎn)悠,她假裝沒看到我,一脫褲子在我面前尿尿,白花花的屁股讓人看了眼饞呢。我惱了,抓起一把土往她身上揚,罵道,老子再沒見過女人,也不稀罕你這種貨色。張艷一看我這樣,泄了氣,再也不來了。
我不敢進張艷的門,又不愿離開,就坐在門坎上打盹。跟甘家洼一樣,張家洼也沒幾個人了,差不多也成了個空村。所以我坐在這里,也沒人注意。后來呢,張艷一扭一扭地出來了。張艷一出來,我就醒了,站起來搓著手不知說啥。她啊呀了一聲,這不是甘村長嗎?你來我家干啥?我還是搓著手,吭哧吭哧地,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忽然撲哧一笑,想進來就進來坐會兒吧。我覺得腿生了根,咋也挪不開。她拉了我一把,說,又不是外人,進來就進來吧,還等著我背你?
我糊里糊涂跟著她進了院,腦袋竟有點眩暈了。
一進院,她就順手把門插上了。
我說,插門干啥?
張艷瞪了我一眼,咋,做這事還要開著門,想讓路過的人看見?
我就不做聲了,跟著進了屋。
她又順手把堂門插了。
屋里收拾得挺干凈,墻刷得白生生的,沒有一絲塵土??簧箱伒氖堑匕甯铮靠活^這邊又鋪了張毛毯,毯子上鋪了張褥子,褥子上罩著的單子皺巴巴的,顯然她剛剛還在上面躺著。張艷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子,忽然又笑了,你咋想起來我這兒了?你不是說不稀罕我這樣的貨色嗎?咋想起來了?我還是吭哧吭哧不知說啥。她上了炕,嘩地拉了窗簾,說,來了就別不好意思,還等著我給你脫衣服,上來吧?她一拉上窗簾,我就覺得陷入了一個看不到底的深淵中,啥也看不清了。黑暗中,我聽到她在脫衣服,若有若無的聲音,在我的感覺里卻放大了幾十倍,撞得我的耳膜生疼生疼的。我不敢看她,渾身的每個毛孔卻都大睜了眼睛。
張艷突然不動了,說,你咋不動彈?
我就把臉轉(zhuǎn)過去,也許是適應(yīng)了屋里的光線,我漸漸看清屋里的東西了。她渾身上下只剩了一件短褲,白花花一堆肉,褲頭上還繡著一朵牡丹花呢。我覺得自己的腦袋嗡的一聲漲大了,氣球似的輕盈,好像要飛離我的脖子了。她又耳語似的對我說,你還不脫?還不脫?話里藏著火苗呢,星星點點的四下濺落,把屋子里的空氣點燃了。我覺得我的身體也給點燃了,手不由得抖抖索索地探向那朵牡丹花。
張艷忽然笑了,你這老家伙,我還當你啥都不懂,還當你不吃腥呢。你來了我真高興,我真沒想到你會來。
我手抖得越發(fā)厲害,牙齒也在打顫。
張艷愣了一愣,你咋這樣呢?瞧你這樣兒,好像就沒見過個女人。你不是跟那個周艾云有一腿嗎?咋,還沒弄到手,還沒解了她的褲帶?
我手一縮,啥,啥周艾云?你都胡說些啥?
張艷說,還裝呢,以為我不知道呀。就是到你們村賣東西的那個女的,她天天來你們村賣東西,你也天天買人家的東西,錢都讓她掏走了。我就不信她有啥好的,秋菜瓜一個,值得你屁顛屁顛地追?
我說,你咋知道的,你咋知道我和她的事?
張艷說,我能不知道嗎,兩個村也就幾步遠,你成天攆著人家的屁股追,我能不知道嗎。再說,你還是個官呢,雖說你也管不了幾個人,可畢竟是個村長,我當然會注意你呢。都說你是個好村長,一心想讓甘家洼發(fā)達起來呢,你說你這么個好村長,我能不注意嗎?
給她這么一說,我忽然覺得身子一下疲軟下來,迸不出一顆火星了。
張艷也感覺到了什么,咋了,好好的你咋了?說著說著,手就朝我伸過來,伸到了我胯下,又笑,還這么大的脾氣,讓我侍候?我移開了她的手,愣愣地坐著。她急了,快點吧,你又不是個新郎官,啥世面沒見過,還磨蹭個屁呀,一會兒說不準別人就來了。我仍沒一點動靜,像是沒聽著她的話。她就又把手伸到了我那里,怔了一怔,忽然就笑了。
你不會沒能耐吧?張艷說。
我扭過臉去。
張艷也惱了,你咋這樣呢?你不想,來了干啥?說著就穿衣服,穿好了衣服,手又伸到我眼前,你總不能白看吧?啊,不能白看吧?
我說,看是看了,你要多少錢?
張艷說,五十。
我搖搖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票子。
張艷收了錢,摸了摸我的臉,嘻嘻一笑說,老東西,你咋這么小氣呢,也不多給點?錢都讓周艾云掏走了吧?那么一個秋菜瓜,值得你那么大方?真是個豬腦子,我看以后你還是來我這里吧,我會侍候得你舒舒服服的,讓你受活死。說話呀,老東西,以后還來不來?來不來?哎喲喂,你咋不說話呀,聾了還是啞了?不說話就走路,甭哭喪著個臉,過一會兒,說不準我的老相好會來。
我說,你少跟我提周艾云,她不來賣東西了,再也不會來了。
張艷說,不來更好,不來你來我這兒呀。你說我哪一點不比她好?
我說,來就來,她不讓我來你這兒,我偏來,以后我每天都來。我要把你當成我的心頭肉。
張艷立刻變得眉開眼笑,這就對了嘛,老甘你總算開竅了,你就是要把我當成你的心頭肉嘛。不過咱事先說好,來了你就得辦事,甭這樣光說不動。說著,手又移到了我的臉上。
我撥開了她的手,說,其實我來了就想跟你說說話,我心里憋得慌。
張艷說,裝啥裝呢,男人嘛,哪有不吃腥的?就為了說說話,你會到我這里?她忽然大笑起來。
我一瞪眼,我他媽就想找個女人說說話。
張艷嚇了一跳,但很快又笑了,老甘啊,你真可憐,你真是個可憐的人啊,連個說話的女人都沒有。
我眼里忽然有了淚。
張艷說,你咋哭了?我又沒氣你,我沒氣你,你咋哭了?
我忽然抓住了張艷的手,我說,你知道不,周艾云她從來就沒摸過我一下,她要是像你這樣摸我一下就好了。我對她那么好,她就從來沒摸過我一下。她根本就不愛見我。張艷就又笑了,沒出息的貨,我當你哭啥,這還不怪你嗎?還不是因為你不頂事嗎?你把她弄了,她就愛見你啦。可憐的人啊,你咋這么不懂事?輕點,咋你手勁這么大,你弄疼了我。
張艷嘻嘻一笑,抽回了手,又把它放在了我那個地方,慢慢地撫起來。我覺得下體忽然膨脹起來,我想躲開她,然而已經(jīng)晚了,早泄了個一塌糊涂。張艷愣了一愣,忽然憋不住地大笑起來,老東西,你咋這樣啊,你總不會還是個童男子吧?明天吧,明天你再來吧。可憐的人啊。
我也搞不清這究竟咋回事,我想哭,又不愿當著張艷的面哭。就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出了門。
我聽到女人在我背后喊,老東西,你沒事吧?
我頭也沒回,往甘家洼走去。
我病了,一閉眼就做噩夢,夢見自己死了。小皮嗚咽著,以為我真的要死了,但是病了幾天后,我又醒過來了。
醒過來的這個早晨,我一出家門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昨夜下過一場雨,頭頂上的天給雨水洗得瓦藍瓦藍的,都藍到我心里來了。院子外的老火山離我分外的近,好像要貼過來了。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覺得這些飽滿得就像羊奶子的山,原來竟這么的好看。我在老杏樹下止住腳步,忽然發(fā)現(xiàn)那香味是從花籃里散發(fā)出來的。我本以為籃子里的花早死了,沒想到它們卻還活著,我看到花的葉片竟然還綠綠的,沾著水珠,花瓣也越發(fā)舒展了。我又使勁嗅了一口,花香幽幽地襲了過來,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
第五章
1
甘家洼今冬的第一場雪來得就急,猛,雪片子在風中越旋越大,像一群群白鴿子撲棱著翅膀。村莊周圍那些老火山統(tǒng)統(tǒng)給裹了個嚴實,成了一堆堆柔弱無骨的棉花。雪霽后,再看我家院子里的雪,幾乎要溢到浮石墻外去了,墻根下,樹干周圍,能堆的地方都堆了,都給我拍得瓷瓷實實,水晶一樣耀眼。院子里堆不下了,我就一籮筐一籮筐地把它們挎到了巷子里。
這些天反正也沒事,我就在辦公室門前空闊的場地上堆雪人。我大大小小堆了五個雪人。堆出后,我看了一眼就吃驚了,我怎么把我們一家人都堆上了?中間站著的這個,不是柳月嗎?是她,腰肢細細的,胸脹鼓鼓的,屁股大大的,肩頭還披著一襲紅艷艷的紗巾呢。冬天來了,我的情感世界也一片蕭瑟,雪白,我不再想賣東西的周艾云了??墒亲罱聟s常常跑到我的夢中,天一黑就跑到我夢中了。我不知道她最近在忙啥,她就不能回來一趟嗎?再看,柳月身邊的這兩個雪人,兩個生機勃勃的少年,這不是我的小驢小羊嗎?再看再看,柳月身后的這個皺皺巴巴的老頭兒,這個矮矮的老婦人,當然是我爹我媽了。可是怎么沒有我呢,我也應(yīng)該在這里,于是我開始堆我,我把我和柳月堆在了一起,挨得緊緊的。我把我堆得又高又大,胸前的衣袋里還卡了支舊鋼筆,兩只手捧著張皺皺巴巴的舊報紙,這樣子真像個村長呢。我在這些雪人中間堆上了我,我們一家人就在一起了。
這個下午,我領(lǐng)著小皮到街頭看完了這些雪人,又在各家門前看了看,就回了家。近來我越來越覺得有點力不從心了,不管怎么費心,村子里總是要出點小問題。比如秀巧,竟在我眼皮底下讓周大給睡了,生下個野娃,她男人甘二旺覺得在村里抬不起頭來,領(lǐng)著她離開了。我想這就是我的失職,是我沒有管好這個村子。我甚至想辭去村長的職務(wù),誰有能耐誰干吧??墒擎?zhèn)上不下文件,鎮(zhèn)長說你們村也沒球幾個人了,再選個人還不如你呢,你就糊弄著當吧,等有了合適的人選再說。村里的事我管不好,外面的事我就更管不著了。外面花花綠綠的,村子里出去的人稍微把持不住,就可能惹出天大的麻煩來。比如天成,多好的一個人,剛?cè)攵瑫r跟了輛拉貨的大卡車回家,半道上在省界一個小店住夜,竟然不明不白地死了。仙桃哭哭啼啼求上門來,我?guī)椭烟斐傻氖w運回來,又找人幫著挖了墳,總算是讓死者入土為安了。
我正在炕上躺著,聽見院門吱扭響了一聲,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風竄進了院子,外面的風硬著呢。可小皮卻一個勁地叫,越叫越兇,顯見得來了生人。我坐起身朝窗外看,看了一眼,便瓷在了那里。果真不是風,是個洋氣得讓人流涎水的女人,白羽絨服,肉色彈力褲,過膝長筒黑皮靴。大冷的天,會有這么個時髦女人找我?一看就不是我們甘家洼的,村里的女人不會打扮得這么新潮,那,那會是誰呢?看那身材倒有點像當了我半天媳婦的小楊。但顯然又不是她,不是她那又是誰呢?
我眼睜得硬硬地看。
進來的女人并不懼怕小皮,看那樣子,倒像是疑惑這院子怎么多出了條狗。小皮更不懼她了,一撲一撲地,有幾次差點撕住了她的衣角。女人有了求助的意思,一邊躲閃一邊朝屋內(nèi)望進來,似乎說,屋里那人咋這么死相呀,也不出來看著狗?那一刻,我終于認出她是柳月了,認出后我的心便狂跳起來——不會吧,她不是徹底從我的世界蒸發(fā)了嗎,怎么又回來了呢?不可能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我以為這又是一個夢,又是一個夢,這樣的夢我不知做了多少回,醒來后就什么都沒有了,空得人心里發(fā)虛。可又不像是夢,柳月的嘴張了張,肯定在喊我呢。我應(yīng)了一聲,趿拉著鞋跑出了院子,把小皮擋在身后。也許是主人出來了,有了依靠,小皮叫得越發(fā)兇了。
眼瞎了你?這就是你家女主人。我扭身呵斥道。
女主人咋啦,她一回來你就不稀罕我了?剛剛還陪你在街上轉(zhuǎn)悠呢。小皮顯得挺委屈,又吱哇了兩聲。
我懶得和它貧了,抬腳做出要踢過去的樣子,小皮嗚咽了一聲,尾巴一夾躲遠了。我也沒有追過去,我本就不舍得踢它,這小家伙比我的孩娃還貼心呢。看著小皮躲遠了,我把臉轉(zhuǎn)向柳月,不好意思地看著她,卻不知該問些什么,問什么呢,問你怎么回來了?或者,你怎么想起回來了?不不,我不能這么問,這么問好像是我不樂意看見她回來似的。不知道問什么,我便搓著手朝她笑。柳月也看著我,老半天才說,你,你怎么也養(yǎng)狗了?我摸了摸后脖子,這個,這個,你走了后,它就跟我做伴了。柳月便笑,說,看起來挺機靈的呢。我本來想接著她的話夸小皮幾句,忽然覺得漲得通紅的臉被風硬硬地咬了一口,便趕緊讓她進屋。
進、進家吧。我說罷先進了屋,怕冷似的。
柳月又看了小皮一眼,跟著我進來了。
這是午后三四點鐘的光景,屋里早沒了陽片子,冷陰冷陰的。柳月想要說什么,一張嘴忽然大大打了個噴嚏。我趕緊蹲下來捅爐子,本來睡著的爐火給我那么兩捅三捅,轟的一聲醒了,熱烈地喧嘩起來,屋里也好像一下有了生氣。柳月四下看了看,冷不防說了一句,好幾年了,還都這個樣子啊。我本來是要站起來了,聽了這話就還那么蹲著,又拿起爐鉤捅爐子,煙塵漫進了嗓子,嗆得我憋不住地咳起來。柳月還在看,似乎她從來就沒進過這屋,沒在這里生活過,不過是個不小心闖進來的陌生人。我也真覺得她有些生疏了,她的穿著,她臉上的表情,她說話的腔調(diào),她身上的氣味,都有些陌生了。
甭磨蹭了,起來跟我說說話。柳月像是曉得了我心里想什么。
我沖她笑笑,只得站起身來,又找了個凳子放在靠近火爐的地方,說平房就這個樣子,到了冬天再怎么燒也冷,你坐下烤烤火,烤烤就不冷了。話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真是把她當客人看待了,我和她之間也真是生疏得厲害了。看來,不管多么親密的人,分開得時間久了,也會生疏起來的,變得像陌生人一樣。柳月看了一眼我拿過的凳子,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卻沒坐。我這才發(fā)現(xiàn)凳子上有一層厚厚的塵灰,伸出手去抹,又覺得這樣不妥,便找了個雞毛撣子把凳面仔細撣了。柳月顯然看到了我這個動作,眼亮了一下,像是說,看不出你還這么心細呢。我看著她款款坐下,想拉個凳子也湊過去,腿挨著她的腿,但終于沒有,朝那邊移了兩步,跨到了炕沿上。我偷偷地看著她,想說些什么,卻找不到話。就這么悶坐著,驀地想到了兩個孩娃,心里就狠狠地一疼,目光就不再躲閃,落到她臉上時甚至有些強硬,有些尖銳了。
我去看過小驢小羊了。柳月忽然說了一句。
啥時?你咋找到他們的?我眼睛睜得多大。
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打聽你和兩個孩子,也知道你把他們弄到城里上學去了,你是個好父親。中午我到了縣城,在學校門口等,想叫孩子們跟我一起吃頓飯,可他們理都不理我。柳月說著,眼里有了淚。
都走了五六年了,娃們怕是認不出你了。我嘆了口氣。
你們都挺恨我吧,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柳月肩頭一聳一聳的,在抽泣。
我不由得一怔,我沒想到柳月會對我說對不起,她變得這么客氣,真的變成城里人了。我在電視里好像看到過這樣的場景,總覺得這樣的場景離我很遠很遠,但現(xiàn)在它就這么真實的擺在我面前。這讓我更覺出了她的生疏,我們之間的距離。但是,我心里忽然來了氣,你一句對不起就完了?這幾年,你知道我和娃們是怎么過來的嗎?知道嗎?可是,看到她臉上淌成河的淚水,我覺得心就給泡軟了,又把話咽回了肚子。
謝謝你了,孩子們好我就放心了。柳月止住了抽泣。
我說,聽這話,你還要走?
柳月沒吭聲。
我說,別走了,真的別走了。說著,屁股從炕沿上往下一滑,兩腳落到了地上,手探了一探,像是要抓住她的手。
柳月?lián)u搖頭,慢慢站起身,說,家里都亂成這樣了,我替你收拾一下吧。說著,走到水甕邊,拿了瓢往盆子里盛水,又從暖壺里摻了些熱水,找了塊抹布開始擦洗柜子。爐火燃得越來越旺。不知是嫌穿著衣服不方便,還是覺得屋里熱了,柳月脫了外面那件白羽絨服。我的身子不由得一哆嗦,我看到她的乳房從黑色高領(lǐng)羊絨衫里脹鼓鼓地頂出來,被彈力褲緊裹的腿和屁股也徹底地暴露在我眼前。我在城里看到過街上好多女人都穿著這種彈力褲,我一直想,這褲子太那個了,看了就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身子朝前一撲,霍地將柳月攬在了懷里。她尖叫了一聲,猛地推開了我。
甭碰我,你甭碰我。柳月閃到了爐子后。
我就這么可怕嗎?你是我的女人,咋不讓我碰?走了幾年你就不是我的女人了?我有點火了。
大天白日的,就不怕讓別人看到?柳月看起來真有點緊張。
我說,大冷天的,誰會來?看到了又咋的?
柳月說,仙桃會來,我進村時她看到了。
我說,唉,你不知道我有,有多想。
柳月說,知道,我知道你想,你總得給我點時間吧,我有點緊張,真的緊張。晚上吧,晚上給你。
我說,真的?
柳月點點頭,真的。
我嘆口氣,又搖了搖頭,顯得很無奈。柳月沖我笑笑,又拿起了抹布,一邊擦一邊問道,仙桃最近怎樣了,秀巧有了孩子沒,天霞還在北京嗎,等等。我胡亂應(yīng)承著,說話時努力不去看她的胸,被彈力褲緊裹的腿。我一邊在爐子周圍困獸似的走來走去,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也不知自己都說了些什么,她聽明白了沒有。爐里的火轟轟烈烈的,我的心也燒得轟轟烈烈的。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柳月忽然又笑了,你繞得我都頭暈了。又指了指盆子,去,把臟水倒掉。我點點頭,端著水老老實實地出了院子。院子里的風更硬了,我一出門,發(fā)燙的臉就給硬硬地咬了兩口。小皮古怪地看著我,好像不認識我了似的。
看啥看你?沒見過倒水?我嘩地把水潑在了杏樹根下。
嘿嘿,人家不讓你那個啥吧?小皮好像在譏笑我。
你懂個屁,好事多磨嘛。我又抬起了腳,小皮早溜到一邊去了。
我回了屋,又盛了盆水,放在了柳月腿邊,看著她擦。柳月忽然回過頭沖我一笑,說,好幾年了,你也沒再找一個?我怔了一怔,上哪兒找?你讓我上哪兒去找?再說,我們不是還沒離婚嗎?柳月說,你怎么還那個脾性啊,早該找個了,哪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呢。我說,我不,我就等著你。柳月就不吭聲了,扭過身接著擦,旮旮旯旯都不放過的意思。就沖這一點,我就覺得她還是我的女人,雖說她言談舉止都像個城里人了,可做起家務(wù)活來還是那么樸實。從前,她就這個樣子,她在家時家里永遠是干干凈凈的。
這些年你到底跑哪去了?我覺得也該問問了。
在城里做工呀。柳月頭也沒回地說。
我說,在哪個城?天下的城多著呢。
柳月說,很遠的一個城,得坐幾天幾夜火車才去得了。
我說,你這不糊弄我嗎?當我是幾歲的孩子,怕跟了你去?看來,你是鐵了心地要走了。我問你,那王八蛋呢,你還跟著他?一想到那個開沙場的王八蛋,我拳頭就握得嘎嘣響。
柳月說,我和他一起只待了幾天,后來就不見他的鬼影兒了。
我說,沒影兒了?我還以為你一直跟著那狗日的呢,你早該回來了。
柳月說,出去就不能回了。
我說,那,你這幾年咋過的?
柳月說,開了個理發(fā)店,一開始挺難,這兩年總算好些了。
柳月邊說邊收拾著,沒多久,地上的幾個柜子都擦洗凈了。我見盆里的水又臟了,就端了水出去倒。小皮一看我出來,便搖著尾巴跟過來。我一瞪眼,你跑過來干啥?大冷天的,想洗澡了?小皮不吭聲,尾巴還是一搖一搖的。我哼了一聲,想跟著我進屋是吧?沒門!小皮汪汪起來,重色輕友的家伙,就知道女主人一回來你會忘了我。我嘩地倒了水,一縮脖子回了屋,順手把門關(guān)了個嚴實。聽得小皮在門外吱哇亂叫。
你也真有意思,幾年沒見,學會和狗娃說話了?柳月笑了笑。
你不知道,一個人真悶得慌呢。我又摸了摸后脖子。
柳月說,都走了,你還想守在這里?要不,你也出去吧。
好像屋里也刮著風,我大著聲說,我不走,誰想走走吧,我就守在這里,死也不離開。
柳月嘆息了一聲,脫了靴子上炕,看來是要擦洗炕上的油布和墻圍了。油布還是娶她那年我進城買下的,原本是繪著孔雀開屏的圖,都十幾年了,看不出圖案的本來面目了,紅的底子也剝蝕出一塊塊巴掌大的白。墻圍也是那年畫的,有山有水有橋,如今山啊水啊橋啊什么的都模糊了,霧霧的一片。看著柳月上了炕,我便去盛水,怕她擦得時間長了水涼,我在里面多摻了些熱水。柳月擦洗墻圍時,我拉了把小凳子坐在一邊看,我真希望她留下來呢。留下來,這家就有個樣子了。有了女人的氣息,這家才像個家。
柳月那雙靴子就放在我眼皮底下,兩只相并著擺在那里。我一低頭就能看到,我突然一探手抓過了一只,放在鼻子下使勁嗅了嗅,又嗅了嗅,好像是嗅到了她腳丫的氣息,在那個理發(fā)店活動的氣息,在那個城市行走的氣息。我好久沒聞到過她的氣息了。柳月一回頭,恰好看到了,驚訝地叫出聲來,你這干啥呀?我臉一紅,把靴子放下,說,你這皮靴好看著呢,我?guī)湍悴敛涟?。柳月?lián)u搖頭,快放下吧,你哪里會擦?我說,我會,我能連個鞋都不會擦?我找了塊綿軟的布子,把靴子放在我腿上,像城市街頭的那些擦鞋人,仔細地擦拭起來。她也不去管我了,笑笑,又回過頭做自己的事了。我把這只擦得锃亮,又抓過了另一只,又放在鼻子下使勁地嗅了嗅。我也真覺得自己很沒出息,這要讓小皮看到了,肯定又會笑翻了天。
把兩只靴子擦過了,我覺得完成了一件大事,又把目光移向炕上的柳月。她已把墻圍擦洗完了,正跪在炕上擦油布,兩片被彈力褲包得細膩光亮的屁股剛好朝向我。我聽得胸里的火轟的一下又燃旺了,不由得站起身,朝她走過去。我聽得心里有個聲音說,不能等晚上了,這會兒吧,這會兒就把她干了吧。我呼哧呼哧地上了炕,笨手笨腳的,弄出了天大的響動。柳月驚訝地扭過頭來,叫了一聲,你要干啥?你坐得好好的,為啥要上炕?我喘著粗氣說,我等不得晚上了,等不得了,這會兒,我這會兒就想。柳月朝炕角躲縮著,我呢,也朝炕角挪蹭著,臉燙得嚇人。
你耍賴,說好的晚上,怎么又變卦了?柳月驚恐地看著我。
我說,我憋不住了,想得不行了。
柳月說,你不能,你得給我時間,你沒覺著我緊張得厲害嗎?
我說,不,我就想這會兒。
我兩只手開始探向柳月的胸,似乎是要把她的羊絨衫掀開,將那兩只曾經(jīng)屬于我的葫蘆似的奶子都肉肉地抓到手里。柳月忽然照著我的臉抽了一巴掌說,流氓,你這個臭流氓,離我遠點。我不由得瓷在那里,我捂著發(fā)燙的臉,不明白這究竟怎么回事,她咋能這樣呢?她是我的地呀,我耕自己的地咋就錯了?她反倒打我?柳月也瓷在那里,囁嚅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甭逼得我太急。我冷冷一笑,你反了天了,你是我的女人,你得聽我的。我不顧一切地撲上去,不管柳月怎么掙扎,怎么打我,硬是把她裹在了懷里,我兇狠得像頭老鷹。我開始扒她的彈力褲了,我知道扒下了,一切就由不得她了。但是,柳月忽然抽泣起來,身子抖得像風中的樹葉。
我求求你了,給我點時間,這么久了,我真有點怕,你總得等我愿意,讓我能接受你吧。柳月邊哭邊說。
聽了這話,我的手就松開了,木樁似的戳在那里。
你說得對,這么久了,我總得等你愿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虛弱得像是從地縫里冒出來的。
對不起,我掃了你的興。柳月說。
我沒吭聲,我覺得自己疲憊不堪。
院門忽然吱扭了一聲。女人朝著窗外望去,我也抬眼望去,是村子里的幾個女人,有仙桃,三鐵匠女人,王鐵成媳婦。小皮自然識得她們,尾巴一搖一搖地迎了上去。柳月得了救星似的下了炕,一溜煙跑出去了。我也磨蹭著下了炕,出去了。柳月和她們說話時,我就扭過頭看小皮,我還想著剛才的事,我覺得自己很失敗,在她們面前抬不起頭來。柳月一走就是五六年,這五六年她就一個人過,過得很難卻硬撐著沒回來找我。這次她總算回來了,我想要她,她竟然不讓我碰,一下都不讓。我呢,竟然也由著她,竟然都應(yīng)承下來了。我怎么像換了個人,換了個脾性?
老甘你還是算了吧,看出你們也捏不到一塊兒了,人家一個城里女人稀罕你?聽我的,再找一個吧。小皮還是那么直直地看著我。
你懂個屁,我就等著她,我就等著她咋啦?我也直直地盯著它。
嘿嘿,你這么犟下去,能有啥好結(jié)果?我不說你了,你愛咋就咋,反正你也沒救了。小皮忽然沖著我汪汪了兩聲。
看啥看,一邊去!我這次真想踢它了。
幾個女人都扭過頭來,看著我,三鐵匠女人忽然掩著嘴笑了,說,柳月回來了,老甘你還跟小皮耍啥?你得好好跟你媳婦耍,要不到了黑夜,人家肯定得把你從被窩里踢出去。我的臉一下漲紅了,只是摸著后脖子嘿嘿笑,好像我真的給從被窩里一腳踢了出來。柳月臉也漲紅了,伸手打了三鐵匠女人一下,而后讓她們進屋。我知道女人過去常跟她們一起擠,見了面就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如今幾年沒見了,還不知道要說到啥時候。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我想,你們來得真不是時候啊。但我還是跟著她們進了屋,看著她們親熱,又插不進話去,不知該做什么。老半天,我記起晚上該改善一下伙食,做點好吃的,便把臉轉(zhuǎn)向王鐵成媳婦,問鐵成在家嗎?王鐵成媳婦立刻明白了什么,說你是要去捉雞了吧,好啊,快去吧,你跟鐵成說錢不收了。
我搖搖頭,拐著腿出了門,朝街上走去。
小皮早先我一步射出了門。
半個小時后,我又一瘸一拐地回來了,我把褪剝好的雞剁開,燉進了鍋里。聽見三鐵匠女人又拿我開玩笑,說村長燉的肉肯定香,晚上我們就不走了,嘗嘗你的手藝。我只是憨憨地笑,忽然發(fā)現(xiàn)三鐵匠女人眼睛紅腫得厲害,再看仙桃,臉上的淚痕還沒擦干凈呢,又把目光移到柳月的臉上,她跟仙桃也差不了多少。我就知道她們剛才哭過了,每個人都有傷心事呢。女人們就這樣,說著說著淚水就下來了。我又看了柳月一眼,心里竟也酸酸的,酸得想流淚。我想,我給你時間,我不能強迫你。
2
天黑下來時,仙桃她們才走了。
天好像曉得了我的心思,早早就把幕布拉下了。屋里也一下陷入了黑暗中,我的手又伸了伸,想摸摸柳月的彈力褲,想把她抱在懷里了??墒俏覜]敢,我怕她再一驚一乍地叫,我不想這樣了。我知道這樣不好。柳月說得沒錯,我總得等她愿意吧。我不能強迫她做不愿意的事。不能不能絕對不能。我這么遲疑著,她一探手開了燈,屋里一下亮起來。
柳月開始和面搟面了。
柳月默默地做著,好像她從來就沒離開過這個家。
我坐在一邊看她搟面,時不時抬起頭看一眼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家。我覺得家里給她這么一收拾,真有些過年的樣子了。只有過年時,我才會狠狠收拾一下家。鍋里的雞肉也散出了香噴噴的味道。我不自覺地抽了抽鼻子,真想把爹媽和兩個孩娃也接回來,一家人湊在一起吃頓飯,但是想想今天不能,今天我得好好跟柳月說說話,還有,夜里我得好好吃她一頓。夜里關(guān)了燈,她總能接受我了吧?我本來已淡忘了這事,可是柳月一回來,彈力褲在我眼前那么一晃,我深藏的欲望便像爐子里的火轟地醒了。我得給自己的身體過個年了。我不能讓爹媽看出我的心事,不能讓他們看到我這沒出息的樣兒。明天吧,明天再把他們接回來,好好吃一頓。還有,明天我要把三鐵匠、王鐵成、老葵他們也請來,一起痛痛快快地喝頓酒。就當提前過個年吧,柳月能回來,真的是比過年都值得慶賀的事啊?;蛟S,我還要請個鼓匠班子,打電話把外面的人也請回來,一起看看戲?我要告訴他們,連柳月都回來了,你們怎么能不回來呢?
柳月把面條下進鍋,搬上了炕桌,又找出了碗筷,忽然沖我一笑,家里有沒有酒?你不想喝幾杯?
我遲疑了一下,說,有,就不喝了吧,我知道你從前不喜歡我喝的。
柳月卻笑了,喝吧,今天高興,我陪你喝幾杯。
我眼一亮,你陪我?不是開玩笑吧?
柳月又一笑,真的讓你喝呢。
我就從堂屋拿回了一瓶酒,家里從不缺酒,這幾年我?guī)缀跆焯於家?。堂屋還放著一箱呢,是我跟周艾云的男人買的,酒不好,價錢卻便宜。想到周艾云,我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我曾經(jīng)把她當知己看呢,以為她是世界上最懂我的人,可我卻看走了眼,其實她不是,根本不是,她僅僅把我當成了一個顧客。自打雜貨鋪開了業(yè),她就再不愿跟我多說一句話了。我進城給她送花籃,她竟然板著臉不肯收,讓我滾得遠遠的。她把我的臉面都糟塌盡了。我真的希望柳月能留下來,留下來,我的日子就會亮堂起來,再不去找什么紅顏知己了。
我上了炕,讓柳月也上,她好像記起了什么,找了個碗夾了肉和菜出去了。我忽然明白她是喂小皮去了,她真心細呀,她比我都惦記著小皮。柳月再進了門,盛了碗面條,便也上了炕。我坐在炕桌這頭,她坐在炕桌那頭,我本來想讓她靠近我一點,或者自己坐過去,但是我沒有。我想吃過飯,喝過酒,就可以摟著她睡覺了,這會兒就這么坐吧。我得給她時間,得讓她慢慢接受我。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看了她一眼,又給她倒了一杯。我努力讓自己像個男人的樣兒,像個村長的樣兒,我好像找到了這種感覺。
歡迎你回來啊,來,干一杯。我舉起了酒杯。
這些年多虧你照顧孩子,讓我先敬你。柳月卻說。
我怔了一怔,一仰脖喝了。柳月也抿了一口。我知道她從不喝酒的,她能這么陪著我就不錯了。柳月又給我倒了一杯,說,聽說我走了后,你沒少為村子里做事,你是個好村長啊,這杯還得敬你。我又一怔,一仰脖喝了。第三杯還是柳月敬我。她說,這幾年我不在,你沒少照顧爹媽,也算替我盡了孝道,就沖這個還得敬你。三杯下去,我就覺得酒上了頭,有些暈乎了。
你不能光喝酒,得吃點東西,先把這碗面吃了。柳月說。
空肚子喝酒,傷胃啊。柳月又說。
我覺得眼睛一濕,但是我忍著沒讓淚流出來。我忽然覺得柳月其實是疼著我的。這么多年,我東家西家的沒少喝酒,可有誰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啊。我也想敬柳月一杯,端起了杯卻不知怎么說。她都離家五六年了,這五六年她為這個家做了些什么呢?又為我做了些什么呢?一想到這,我心里就悵悵的。柳月好像曉得了我的心思,忽然把一杯酒都喝下去了,喝下去后說,這些年,我真的對不住你和孩子們啊。我怕她又流淚,趕緊賠著笑臉說,你能回來就好,你回來我就得敬你。我一仰脖又是一杯。
你真就這么守著這個村子了?柳月忽然問。
嗯,誰想走走吧,我不走,死也不離開了。我說著又喝了一杯。
我真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想些什么?假如我讓你跟我走呢,也去那個城市,你走不走?柳月直直地望著我。
我說,跟著你走?去了又能干啥?再說,我走得了嗎?爹媽等著我,兩個孩娃等著我,村子里的人也等著我。他們誰都離不開我。
柳月?lián)u搖頭說,你就把自己看得這么重要?你真的就這么重要?孩子有爺爺奶奶看管著,等他們考上學咱再想辦法,至于村子里的人,跟你又有什么瓜葛呢?離了你人家照樣活得了。我走的這五六年,你不一直守著村子嗎?可你改變了什么?什么都沒改變。還是那個破爛樣兒,你這么守著有意義嗎?
我說,你不懂,我這么守著是改變不了啥,可我一走,這村子說不準嘩一下就垮了。啥東西都沒有了。
你真是個倔驢,一根筋。柳月忽然又抽泣起來。
我搖搖頭,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柳月卻不讓我喝了。柳月說,甭喝了,再喝就醉了。我又搖搖頭,一仰脖把酒干了,說有你陪著,多喝幾杯沒事。你不知道你一回來,我有多高興啊。高興了,你說我能喝醉嗎?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又一仰脖喝了。喝著喝著,我就喝不動了,有柳月陪著我也喝不動了。柳月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了我身邊,就像剛過門時的樣子。我忽然想哭,我真就伏在她懷里抽泣起來。她緊緊摟著我,像摟著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娃。她摟著我,嘴里喃喃著,我進村時看到你堆的雪人了,我知道你想著我。柳月這么一說,我更覺得心里委屈了,真想對她說一句,是啊,我當然想著你,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心頭肉啊。可是這話我沒說出來。我只是覺得累,想好好睡一覺,就這么伏在她懷里好好睡一覺。
這就要睡?你還沒吃呢。柳月好像說了一句。
我怔了一怔,吃啥?
你說吃啥?柳月笑了笑。
你愿意了,你能接受我了?我就知道你會給我的。我這就吃你,這就。我摸了摸她腿上的彈力褲,覺得有什么要醒過來了。
柳月說,甭急,等我把桌子收拾了,就給你,給你吃個飽。
柳月沖我笑笑,拉過個枕頭讓我稍微躺一會兒,她這就去收拾。我點點頭,嘟囔著說,你快點,我覺著困得不行,眼皮都快睜不起了。柳月又笑笑,你不能睡,你得等我,睡著了就吃不成了。我也沖她笑笑,我等著,我不睡。我迷迷糊糊地看著她收拾東西,我看到她的彈力褲在燈光下閃爍著,就像一條光滑的大魚。我想,一會兒等她上了炕,我要好好摸摸她的褲子。然后,我要好好給自己過個年。
你怎么衣服不脫就睡了?不想吃了嗎?我聽見柳月上了炕。
我看到柳月的身子白白的那么一閃,想起該那個啥了。可是,我卻困得要命,眼皮再怎么也瞭不起了。
第二天早晨,我是給小皮叫醒的,醒來時,一摸枕邊,空的,就知道柳月早走了。枕頭邊放著一疊錢,可能是她給兩個孩娃留下的吧。我心里又狠狠疼了一下,可我只是嘆了口氣,并沒出去追。我知道女人一旦鐵了心要離開你,你再怎么也追不回來,追回她的人也追不回她的心。罷了罷了,你走吧,柳月你走吧,去奔你的好生活吧。你只要記著你是我的心頭肉,偶爾,能回來看我一回就行。想著,我一瘸一拐地出了門,朝著老火山下的那條白雪路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