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談：我的后花園

劉國欣

一

佛教里有句話：“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蔽覍ξ淖值南矚g，也是如此，不夠執(zhí)著，卻很喜歡，所以成不了我的羈絆。

“為什么寫作？”這是很多寫作者的問題，自問或者他問。答案千千萬，我聽過最好的回答，是：“寫作是因為愛著?！蔽矣X得這同樣適合于我，然而這不是那種簡單的愛，而是容納百種悲憫千重難堪的愛。

我寫作，有時更多的是為了保持內(nèi)心的生態(tài)平衡。我是個容易沖動的人，很容易愛上生活中的很多東西，但是我難以賦予一切東西五餅二魚的能力，所以我書寫。其實還有另一方面的原因，說來讓人難以啟齒，但這是真實的，我很容易厭倦，對那些開初欣欣然恨不能舍了生命去追尋的東西，過一段時間就厭了，像個喜新厭舊的孩子。然而真的，我對一切東西都不具有攻擊性，對于那些給過我美好讓我無限心悅的的東西，我常常心懷抱歉，所以，我記下這一切。

我對這個世界整個的態(tài)度是慵懶的，沒有保持警覺的心態(tài)，雖然經(jīng)常寫文字，可是并沒有用文學的眼光來對待這個世界，所以，我欣然投入很多誘惑和陷阱中去。作為一個寫文字的人，我經(jīng)常會想為什么要寫，寫些什么。說實話，我的生活比我的書寫精彩，我的生活并不等同于我的書寫，我的生活涵蓋面遠遠高于我的書寫。

人說文學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實際上我覺得我們的文學并不高于生活，至少我的并不高于生活。有時候我也在想文字對人的作用，它的價值在哪里？我是奢侈的人，有過極其貧窮的青少年時代，所以，當我發(fā)現(xiàn)文字居然可以換稿費的時候，我甚至有點蠢蠢欲動，想靠文字來做點什么。我承認這是我的罪過，可是，這也是生活之一種。我有我的底線，這就夠了，在不傷害別人的情況下，我覺得該最舒服的對待自己。

“秀才情誼半紙書”，我沒錢，卻好做有情人。所以對于喜歡的東西，都書寫在紙張上，算是還情。

我第一篇書寫的東西是情書，送給別人的，但是替別人寫的，我至今相信那個讓我代寫書信的人情感的忠誠和堅貞，我只是在文字里，說出了他想說的話罷了?！澳阕吆?，滿街的落葉在你身后飄起，我的心一點點掉下去?！边@是我唯一記得的字句了，以至多年……

只要有人與我告別，立即是這種感覺，季節(jié)立即進入深秋。大概，這就是文字的作用吧。

有時并不是我在寫文字，而是文字自己在運行，而我，只是那個記錄者，是個代人說話的人。

我們生活在一個瞬息萬變的世界，我們的經(jīng)歷在不斷變化，我們每天與很多人擦肩而過。而這些東西，需要想象，需要表達，需要不斷的安撫。文字能緩解我對生活的恐懼，我對陌生人和陌生空間的恐懼，文字可以讓我跨越不同的空間去追尋所要聽到的聲音。

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人和生活是我所不了解和認識的，一般，我只會寫我，因為我沒有那么多的經(jīng)驗。盡管我有時會刻意的去體驗生活，但那生活是別人的，我要我自己，真誠，袒露。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很多身份里，可是，有一些是固定的，永久的。我更傾向于寫那些固定的永久的身份，它們與我血液相連，動它們，我才會傷筋動骨，我喜歡這感受，血液汩汩而逆流的感受。

張棗有句詩：“一想起生命里那些后悔的事，南山的梅花便落了下來?！蔽易陨硪彩侨绱恕Ｈ耸强梢曰顜资赖?。一些人的永久離去，能讓我們活幾世，想到一次就死一次。我的生活充滿斷裂，這個重合的混雜的年代，并不能連續(xù)我的生活。我從一個鄉(xiāng)間被遺棄的嬰兒，變?yōu)橐粋€山間的牧羊少女，寫來是那么浪漫，好似每日都可以行走在清風明月之間，實際上是那么的孤獨，不可拯救。而現(xiàn)在，我成了城市的邊緣人，我的鄉(xiāng)村依舊在，但分明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了，也不是任何人的了——那是屬于死亡的。這些經(jīng)歷，讓我對世界的看法很分裂。

我的鄉(xiāng)土中國灌輸給我的道德觀，也和現(xiàn)代城市給我樹立的道德觀格格不入，以至我的生活很不靠譜，我總是在自身的分裂和內(nèi)部沖突中尋找平衡。

文學是研究人的，在我，則是通過文字來丈量我與人類文明之間的距離。這是多么大的空話，但這是事實。我在我個人的經(jīng)驗上探索人生，探索人性，于我，這幾乎是一切。

只有在文字里，我才能靜下心來，觀照自己。當我面對人群，或者面對一個人，我很難開口談?wù)撐业纳?，談?wù)撐业某砷L。這些對我都是考驗，需要我內(nèi)心自己的語言。面對人群，我無法談?wù)撟约簩ι畹降兹绾慰?，如何想，也無法談?wù)撐异`魂的病痛。但在文字里，我卻可以敞開自己。在文字里，我可以直面我是個壞孩子的事實，說出我的生活，呈列我生活的原樣，講出我是如何感受這個世界。

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有面具，都處于一種表面的熱鬧和喧囂里，在人群中，我們喋喋不休的說話，不斷的重復(fù)。實際上，那冰山下的十分之七，我們始終無法講出，而我在文字里，講述的就是我自己冰山下的那部分，我盡量剖開自己。

在文字里，我才能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丑惡或者美好，我都可以原宥。在文字里，我發(fā)現(xiàn)并且勘探自己的惡，我審判我自己，并且撫慰我自己，從而，得到洗滌，救贖。

努力向善或者誤入歧途，都有一種解釋。而我在文字里，盡力的去抵達真實。這個詞遭受了那么多磨損，但我依然要說出，我所勘探的是我的真實。

我不是個熱衷于世俗紅塵的人，我認為于我最好的方法是通過自身來通向他人，所以我是自度之人。

在與生活的磨合中，我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軟弱，同時在軟弱里自省。我深刻地知道自己的罪，自己對生活的背叛，可是，照舊會充滿快感地砸石頭，砸向自己。我想文字有時是一種自戕，但它確實會在另一方面帶我們走向圓滿。沒有自我審判過的人，沒有在文字里不斷解剖自己的人，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靈魂可以走多遠。

在生活中，我不斷做惡，比如明明已經(jīng)厭煩了飯局，卻還是繼續(xù)呆著吃兩個小時以上的宴；明明已經(jīng)在第一眼對視時就知道可以山水不相逢，卻還是微笑著道別；明明不愿接受生活的集訓，卻還是跑到那條線路上去；尤其不能原諒的是，我交往的一些人，或者深度交往的一些人，其實是我自己最最鄙視的。而在這鄙視里，我發(fā)現(xiàn)我是內(nèi)心另一個我最鄙視的一員。惡的庸常性在我的生活中隨時都可以得到體現(xiàn)，所以，我要在文字里審判自己。

在文字里，我是一個喧囂的人，一個從里到外卸下包裝的人，一個每個細胞都在燃燒的人，一個不能給人正面能量的人，一個欲望得不到滿足的女人，一個……——孤獨的人。在文字里，我不斷自我原宥和寬慰，用城市的文明照亮鄉(xiāng)村，用我鄉(xiāng)間的清風吹拂城市。我深深喜歡上了血液里流動著的那種漂泊感，只有在文字里，我才能重返故土。

二

寫作《星辰閃爍》是在2011年7月。7月1日我搬的房子，在明確暫時幾年內(nèi)無法搬出我現(xiàn)在居住的城市之后，我總是在這個喧鬧的城市搬來搬去，那是我十個月來第四次搬房子?！缎浅介W爍》主要是寫我的祖母，一個極其普通的鄉(xiāng)間老婦，她在2011年的開初去世了，才過了陽歷年不幾天，還處于2010年的臘月。

我從西南回到陜北，每天聽著鑼鼓敲起來，響響亮亮的哭和笑從棺蓋前傳開，并沒有過分的悲痛，我也沒有怎樣的慟哭。

下葬那天是臘月二十，依舊是晴天。按照鄉(xiāng)間的規(guī)矩，農(nóng)村的未婚女孩是不能上墳的，所以我不能上墳。我看著八個大漢扛起棺蓋，看著另八個穿著紅色T恤的人一路跟隨，看著她的兒孫們哭著拿著喪棒走向前品——我們家的墳?zāi)?，覺得是那么滑稽，人生在世是那么的不真實。

很快，過了年，我就重返西南這座大都市了，依舊打工為生，過我的讀書生涯?？墒?，我總覺得有什么變了，再無所系了。準確說，對家的感覺變了。某種程度來說，祖母于我是一種家的象征，而祖母去世了，那地下的墳?zāi)钩闪宋业募?，成了我雖然是實體但不能再進駐的家。那么，家還是家嗎？

好長一段時間里，我沉浸于一種失家之痛里。我不斷的在城市里漫游，去往南方的各個鄉(xiāng)間，去往邊陲小鎮(zhèn)，在夜色里跟陌生的男女喝酒，起風時躺在甲板上……我覺得我是從血液里被人遺棄了，就是那感覺。

——一年之后，當我在魯院所主辦的作家學習班上跟幾個八十年代生的和我差不了幾歲的人說起這些，攤開我的作品，我聽到的評價是說我虛假，情感不夠坦誠。那時候，我強忍著淚沒有掉下來。這里面有文二代，有都市青年，大家都沒有什么特別的失親之痛，最大的痛苦可能是失去豢養(yǎng)的小狗，可是動物畢竟是動物。在人群吵雜中，我關(guān)閉我的郵箱，說我有點疲憊，實際上，我想的人仍是她，死去的墳?zāi)估锏乃?，無法化為小說而實際早已成為我書寫的生命的她。

那些城市里生長起來的孩子，那些沒有失親之痛的孩子，那些不曾被遺棄有著良好身家的孩子，他們無法理解荒漠里的被人遺棄的小動物如何度過幼年，他們無法理解天塌地陷渾身砍了手腳的那種無力和恐懼。而她之于我，就是這一切。

《星辰閃爍》是我用生命書寫的一篇文字，盡管還有很多沒有說出，可是，我已經(jīng)盡力了。泣血書寫是以后的事，暫時我只能一半血一半淚。我的閱歷不夠，我的能力不夠，我無法還原整個的她。而她整個的一生，確實是一種小說，一部主人公不斷失去一切的小說，最后，她把這生命也索性還歸了黃天厚土。

她要求把自己裝到木頭棺木里去，不能打水泥石板蓋，“被千蟲吃，萬蟲咬，洗我的罪孽，如果我有罪孽的話?！边@是她的原話，一個鄉(xiāng)間老婦的自我懺悔和自我觀照。她的兒子照著這種做法把她葬了。

她去世后，我在南方的日常生活照舊，只是經(jīng)常會夢到她。我開始思索人生的生和死，開始刻意在大腦世界修訂她的年譜。在此之前，我隨時可以說歷史上偉人們幾代幾代的家事，歲數(shù)，我知道一年里的哪一些天對哪一些人有意義，我甚至知道每個宏大的節(jié)日的由來；但是，關(guān)于她，我只知道一個小名，一個很少用的小名，一個姓氏，我甚至從來沒有明確的記得她在陽世時的生日。我常常在想，宏大的社會人生對我們的生活到底能折射多少，而我們瑣碎的生活，是不是更能溫慰我們在人生的凄寒道路？有那么多作者傾向于去寫自己，寫自己所感受的冷與暖。也許，是他們過早的感知到這個世界的法則其實是冰冷的，而及時記下那些小愁小緒，才是平凡而有大情誼的活著。

基于這個緣由，在七月，新搬的小屋里，我一筆一劃開始寫她的生和死，我要那些看不見的看得見，我要那些不可感知的被感知，不管對別人有沒有意義，對我，是天地之情誼。

在夢里，她總是凄然無助地張著那雙歷經(jīng)風雨的受傷的眼睛，看向我。我不知道她是在討要什么，還是在對我進行教誨。所以，我的文字是探討式的。我可以明確古書里那些宏大的事件的敘事，但我卻無法塑造一個鄉(xiāng)間婦女的一生。草木花草皆有名，而她，卻只是極其渺小的一部分，活在有限的幾個人的記憶里，多么可悲又可憐。然而，生而為人，如此靜悄悄的來去，沒有在這世間激起多少浪花，又何嘗不是一種修行。

她在泥土中下了，與萬物有情。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天地不仁，但人世有大愛。

她下葬的那幾晚，天空是那么低矮，漫天繁星掛在頭上，家門口那座小山爬著個大月亮。幼兒時代我被放在炕角，她從地里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晃動著無限大的一顆頭到我眼中來。那時候她那么龐大，像是地母。我抬頭看那月亮，幼兒時的感覺又回來了，始覺人生寬廣得很，她的一部分雖然死去了，但一些東西，永久長存?！苍S只有這樣，才能“維以不永傷”。

現(xiàn)在，我又在南方了。從18歲出門遠行，我不斷地向南，在一所屋子一所屋子里穿行，睡過無數(shù)張床，像個流浪的孩子，有時也睡船板，在草地上支起帳篷……她培養(yǎng)了我與土地親近的能力。然而，只有她，無論生和死，才可以給我撐起一個家?，F(xiàn)在，她在那下面，我的家則在四海之內(nèi)。

說來并不悲痛。昨日是中秋，又一次夢見了她。一夜的凄風冷雨，并沒有月亮。我想著能在夢里見到她也算人生一愛，于是早上醒來心情大好，讀書寫字，煮菜熬粥，竟也又安穩(wěn)的過了一日?？梢娙松灰阕陨聿唤^望，還是可以從細碎的生活里過出無限詩意的美好來。

三

寫作只是我一個人的后花園，后花園里有鮮花假山，后花園下有時也是尸身儲存地，后花園小姐與公子待月西廂私定終身，后花園也有垢面老賊玩弄稚嫩女子的故事……然而，后花園卻是我們生活的主戰(zhàn)場。

近來我又搬了一處住處，臨江，我把我的地方取名秋云庵，原因我是秋天出生，喜好萬朵云。然而有一友人為我改名秋云齋，素心人意，我自采納。

我附近的實體公園有兩座，皆可做我的后花園。而實際上，我心里的后花園，卻建立在我的血液之上，流經(jīng)身體，竟而可以上升到靈魂。

這個社會喧囂動蕩，除卻男女私情，除卻社會政治，我總覺得有那么一些事情是安靜美好的。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我感覺天地之高遠，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在暗夜，當我感覺人世皆安的時候，好像能聽到大自然有那么一種東西在細微直沖發(fā)出呼吸聲，而那聲音不具備任何攻擊性，那聲音似乎來自地面，發(fā)自娘胎，那聲音讓我平和，哭泣，讓我總是在忽然之間感覺自己已經(jīng)抵達圓滿。說實話，我是通過文字來獲得這種圓滿的。

“我思古人，實獲我心?！弊x古人句子，寫現(xiàn)世的小溫暖和小塵埃，一直是我心向往之的事情。若說寫作有走向，我希望能繼續(xù)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