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世華
此生愛歌,已是無可改悔的宿命了。但對于歌壇,我卻無些許貢獻。盡管,天賦的樂感和中學時校樂隊的自學使我可以把第一次觀看的電影電視上的插曲或音樂基本無誤地記錄下來,九十年代中期在延安師范讀書時我所參加的男聲四重唱曾獲得一等獎,但卻未嘗試著去做一首歌,因為我總覺得那是專家們才能做成的事;盡管上學時作的歌詞就曾在《上海青年報》發(fā)表,被許多藝術(shù)家看好并獲當時延安地區(qū)民歌創(chuàng)作大獎賽上惟一的一個歌詞一等獎,但經(jīng)我們當?shù)氐淖髑易V曲歌唱家演唱后竟然連十里路外也沒傳出去,從此,便斷了我想在歌壇有所作為的想法。上世紀的九十年代中,當我陪《人民日報》和新華社的朋友在延采訪,一次偶然的聯(lián)歡中他們聽了我被逼無奈唱的《三套車》、《小路》及一首歌唱故鄉(xiāng)春天和父兄、初戀的歌后,幾個人擁過來握著我的手說,如此好的條件,特別是對歌詞的理解和感情的處理能達到這么高的程度,為什么從小不學音樂呢?為什么不在這上面好好用功呢?
對他們夸張般的話語,我苦笑一下,未作回答。他們哪里知道,當他們穿著干凈的少先隊服在北京少年文化宮伴著風琴和黑管演唱時,我黑瘦弱小的身軀正背著一捆比我大得多的柴在陜北的懸崖畔上一步一挪地往山下走。
還有,饑餓的肚子;
還有,布滿一道道血痕的手臂……
但歌曲,對我,她的確是魅力無窮。印象最早最深的一首歌,是在故鄉(xiāng)的田野上聽的一首歌。那天,一位高年級同學在家鄉(xiāng)的小路上邊走邊唱:
藍藍的天上白云飄,
白云下面馬兒跑,
揮動著鞭兒響四方,
百鳥齊飛翔……
聽歌的那一刻,我一下子呆立在了小路邊,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非常美麗神奇的地方:藍天、白云、駿馬、揮動鞭兒的牧人、歡叫著飛翔的鳥兒……啊,世界上竟然有那樣美麗的地方!多少天,我的耳邊一直回響著那美妙的旋律和動聽的歌詞,向往著那個神奇的地方,幻想著我已飛到了那個美麗的地方,騎著一匹小馬兒,拿著羊鞭趕著一群潔白的羊在遼遠的草地上走,身邊,是一群群歡叫著飛翔著的鳥兒……
我們上小學的時候,正是紅色歌曲到處傳唱的時候,天天聽的都是“革命歌曲”。對現(xiàn)在為數(shù)不少的年輕人否定排斥的革命歌曲,我覺得有許多非常動聽,甚至可以成為經(jīng)典。記得當時有一首歌唱毛澤東醫(yī)療衛(wèi)生路線治好聾啞人的歌叫作《千年的鐵樹開了花》,老師在學校教會后倒沒覺得有多好聽,但公社大喇叭上每天清晨播放的根據(jù)這首歌改編的大提琴獨奏曲,把一個渴求解放的生命在災(zāi)難面前的痛苦和對有聲世界的渴望、期盼以及恢復聽覺后的喜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撥動了那么多的善良的心靈,叫人感動不已。
那時候,七八歲的我,還常常把一些歌聽得風馬牛不相及。記得二年級時,延安城調(diào)來的一位女教師用非常好聽的聲音給我們教唱一首歌唱人民公社的歌,我當時學會的是“小王公社縫手巾,洗開家家好生活……”,等十八歲那年在伊犁河谷巡邏,在漫長的夜色中懷想家鄉(xiāng)的一切,哼唱這首歌時,突然覺得自己丟了人!枉為一個“讀書人”,準確的詞應(yīng)該是“向往公社豐收景,喜看家家好生活……”或許是童年時學的第一首好聽的歌,歌詞雖然是理解錯了,但那優(yōu)美的旋律和悅耳的歌聲卻三十多年來一直回響在耳邊。
在物質(zhì)、文化生活都陷入饑餓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我正在姚店中學上高中。我與胡向東等幾個愛好文學、音樂的校樂隊的同學,拿著好容易才借到的一本《外國民歌三百首》,每天下晚自習后,關(guān)緊教室門窗,點著蠟燭,神秘、緊張,又十分感動、幸福地低聲哼唱俄羅斯民歌。記得當時唱的最多的是《三套車》《燈光》《小路》《喀秋莎》《紅梅花兒開》和《在烏克蘭遼闊的原野上》等,優(yōu)美的歌曲給我們這些整天衣衫襤褸、饑腸轆轆的農(nóng)家孩子開啟了一扇偷窺世界的窗口。透過這扇窗口,我們望到生活竟是那樣的多姿多彩,那樣的美好迷人!通過這扇窗口,我們望到,在冰雪覆蓋的伏爾加河上,一個趕車的青年正在憂傷地唱著他那將要被財主買去的老馬,為今后苦難在等著它的凄涼命運而傷心悲嘆;望見在梨花開遍天涯的時候,一位美麗的姑娘望著遠方,深情地歌唱她的愛情;望見在偉大的衛(wèi)國戰(zhàn)爭中,“有位年輕的姑娘,送戰(zhàn)士去打仗,他們黑夜里告別,在那臺階前。透過淡淡的薄霧,青年看見,在那姑娘的窗前,還閃亮著燈光……”;第一次發(fā)現(xiàn),歌曲,竟然把殘酷的戰(zhàn)爭和溫柔的愛情表現(xiàn)得如此和諧,如此美好!……
中學畢業(yè)借到渴盼多年的《靜靜的頓河》后,厚厚四卷本的書我?guī)讉€晚上就讀完還給了主人,但第一卷扉頁上的“哥薩克古歌”卻盤據(jù)在我心中幾十年揮不去。我怎么也想不通,世界上竟然會有這么好的歌詞!它把酷愛自由,靠駿馬和刀劍、靠生命和鮮血生存的哥薩克人對土地和頓河的濃烈感情表現(xiàn)得那樣的震撼人心!不知有多少日子,在干完繁重的農(nóng)活后,十七歲的我一人坐在無人的河邊默默地吟誦、品味著這首歌(無曲譜):
我們光榮的土地不用犁鏵耕耘……
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耕耘,
光榮的土地上播種的是哥薩克的頭顱,
靜靜的頓河上裝飾著守寡的婦人,
到處是孤兒,靜靜的頓河,我們的父親,
父母的眼淚隨著你的波浪翻滾。
哎呀,靜靜的頓河,你是我們的父親!
哎呀,靜靜的頓河,你的水流為什么這樣渾?
啊呀,我的水,怎么能不渾!
寒泉從我的河底向外奔流,
白色的魚兒在我的中流亂滾……
就這樣,俄羅斯民歌,如一位慈祥的母親,用她不竭的乳汁,給嚴重缺乏營養(yǎng)的一代人以滋養(yǎng)哺育,使他們的感情得到升華,心靈得到凈化;使他們的精神走向充實,品格走向高尚,靈魂得以健全。在那個年月,在這個國度,有多少青年是靠唱著這些歌而走過來的呵……
電影《農(nóng)奴》,是二十年前在風雪邊防線上看的。時過境遷,詳細劇情已記不清了。印象中這部電影與它的主人公一樣,寡言而少語,但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很沉重,很厚重,藝術(shù)感染力也很強,特別是它的主題歌《無字的歌》(作者名之)。曲子深情遼遠,優(yōu)美動聽,歌詞簡單明了,平白如話,但它對心靈的撞擊卻是非常的強烈:
阿哥,你聽我說,
我為你唱一首歌,
我只能唱一支無字的歌。
為了我的歌,
你也要活……
一個沒有自由的農(nóng)奴,在皮鞭和刀劍的壓迫下,在到不了愛人身邊的情況下,用歌來傳遞她對心中深愛著的人的關(guān)心:為了我的歌,再苦再難,你也要活下來!這簡直是撕心裂肺的懇求了。藍天之上,它已經(jīng)比白云都純粹了;藍天之下,已沒有比這再真摯的感情了。這種歌,豈能不動人心魄,感天動地!
還有一首歌,在我心靈中占據(jù)的位置也很重要,它就是歌唱造反起義的英雄的頌歌《嘎達梅林》。八十年代中,剛從延師畢業(yè)分到棗園職中任團委書記的我同時兼辦公室主任,其實是學校行政雜務(wù)。當前任抱來一摞舊唱片交接時,我一眼就盯在了這張唱片上。盡管這是一盤交響樂,不是歌曲,但我神往它已多年了,因為童年時讀一部反映草原人民斗爭的小說時那歌詞已刻印在我的心靈深處:
南方飛來的小鴻雁啊,
不落長江不呀不起飛;
造反起義的嘎達梅林啊,
是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那時的我,根本就不可能買得起錄音機之類的奢侈品。于是,每天下午放學后,我便在大喇叭上反復播放這首曲子。常常是把唱針搭在唱片上后,我走到校門外的原野上一個人站著聽。好在對別人,那只是一個單位活力的象征,是當時一種普遍要求的必做的事,除我之外,沒有誰會去認真聽那些樂曲,故也沒人提出意見。樂曲的那種蒼涼雄渾,那種悲壯慷慨,那種惋惜慨嘆,叫人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而這種難受又是一種難得的高尚的享受。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隨著文藝的復蘇,密林群鳥歡鳴般的歌兒仿佛一夜間便飛滿了世界。應(yīng)該說,在那個文藝的春天,我們壓抑了多年、積蓄了太多的情感的藝術(shù)家們或出于對經(jīng)歷過的苦難的傾訴,或出于對走出陰暗的慶幸,或出于對充滿陽光的新時代的熱愛,或出于對久蓄的能量的渲瀉,一下子創(chuàng)作出了那么多的優(yōu)秀歌曲。那時候,好像走到哪里人們都在唱歌,都在傾訴,而且都是那樣真摯、真誠。那個時期,好歌的確是太多了,作為在山溝里勞作的農(nóng)人,我所能接觸到的,肯定比城里人少多了,但由于對藝術(shù)的熱愛和對國家文藝繁榮的關(guān)心,真正的好歌我覺得我沒有錯過幾首。印象較深的有《在我童年的時候》、《鄉(xiāng)戀》、《月亮之歌》等。寫到這里,我又要提一句影視。我以為,歌曲和影視,是一對不可分離的孿生姐妹。歌曲為影視增加了感染力,使它更具有打動人的力量;影視為歌曲提供了翅膀,使它可以在一夜之間飛遍大江南北?!对谖彝甑臅r候》把電影《小街》中一對年輕人在那個年代的辛酸遭遇以及他們進入新生活后的迷惘失落渲染得令每個觀眾悵惘不已。通過純潔透明美好愛情的破滅來表現(xiàn)現(xiàn)實,編劇是夠殘忍的了。它的旋律傷感哀怨,它的歌詞與現(xiàn)實形成巨大反差。在紅色運動中遭受苦難的一對戀人,丟失了用生命相愛的女友的主人公心內(nèi)充滿憂傷和哀痛,但那唱過來唱過去的歌詞卻是相反:
在我童年的時候,
媽媽留給我一首歌,
沒有憂傷,
沒有哀愁,
唱起它,
心中充滿歡樂……
它的旋律,它的歌詞,在那個年代,是一度流行的青春通行證。我覺得它是對一代在荒謬的年代丟失了青春和愛情的年輕生命的哀婉的詠嘆,是一個時代的挽歌。唱歌的人都是用眼淚和心靈在唱。進入九十年代的《渴望》和《好人一生平安》這兩首歌,現(xiàn)如今人們可能已聽煩了,早不新潮了,但它們在當時的那種轟動效應(yīng)卻是破紀錄的。那些優(yōu)美如訴的旋律,那些優(yōu)美如訴的詞語,加上歌者那純樸、寬厚、溫柔的女中音,在當時確實起到了為飽經(jīng)創(chuàng)傷的一代人安撫靈魂的作用。
產(chǎn)生于八十年代初中越反擊戰(zhàn)題材的影視作品中,有一首歌曲非常感人,歌詞純樸如小兒在夢中對母親發(fā)出的囈語,曲譜優(yōu)美如遠方孩兒對母親的訴說,但由于它的背景是激戰(zhàn)后靜下來的戰(zhàn)場,是一彎黃色的月亮映襯著的經(jīng)過戰(zhàn)火洗禮的山峰,是抱著吉他給母親唱歌的年輕的戰(zhàn)士和聆聽的戰(zhàn)友,以及臥在戰(zhàn)士身邊,同樣靜靜地聆聽的戰(zhàn)場上的一只狗,產(chǎn)生了非常強烈的沖擊力,打動了無數(shù)顆關(guān)心著南疆風云的心靈。我記得歌詞是:
當我躺在媽媽懷里的時候,
常對著月亮甜甜地笑,
它是我的好朋友。
不管心里有多煩惱,
只要月亮照在我身上,
心兒像白云飄啊飄。
當我守在祖國邊防的時候,
常對著月亮靜靜地照,
它像媽媽的笑臉。
不管心里有多煩惱,
只要月亮照在我身上,
心兒像白云飄啊飄。
只要月亮照在我身上,
心兒像白云輕輕地飄啊飄。
月亮,我的月亮,
請你夜夜陪伴我;
月亮,我的月亮,
請你夜夜陪伴我,
一直到明朝……
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能打動靈魂,能使心靈為之顫動的好歌我聽到的很少。這當然不是說沒有“引起轟動的歌”,君不見在那些轉(zhuǎn)播或直播節(jié)目中場面居然是那樣的狂熱,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們?yōu)橹偪竦脑蛩?。那幾個被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老學生們捧為“星”的老眉茬眼的“天王”和“星”們過來過去地販賣著那幾首被他們唱了幾十年,賺取了青年們無數(shù)眼淚和鈔票的陳舊的歌子,在臺上扭怩做作,丑態(tài)百出。盡管在利益面前喪失了良知的媒體不惜版面不顧臉面地與經(jīng)紀人一同陰謀著陽謀著煽情的手段,但我從他們的歌中還真是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感覺。我閑下來時也想,原因可能有兩種。一種是說真正的好歌,真正的好歌手確實已很難找了,山中無老虎時,猴子也總得找?guī)字粊頊悢?shù);另一種是說也可能是我自己真的落伍了,聽不懂歌了。但在這個荒涼寂寞的年月,一首關(guān)于國人在海外謀生丟失了愛情的歌驀地撲入了我們的心懷!出于為劇中制造特定的情境,這首歌的曲子盡可能地想表現(xiàn)些“異域風格”,但它的詞卻一下子打動了那么多人的心靈:
千萬里我追尋著你,
可是你卻并不在意。
你不像是在我夢里,
在夢里你是我的唯一!
Time and time again you ask me,
問我到底愛不愛你?
Time and time again I ask myself,
問自己是否離得開你!
我今生看來注定要獨行,
熱情已被你耗盡,
我已經(jīng)變的不再是我,
可是你卻依然是你。
問我到底恨不恨你?
問自己你到底好在哪里?
好在哪里?
當人們揪心于主題歌悲憤的質(zhì)問,關(guān)切的心靈為之焦灼不安時,更多的心更被本劇的另一首插曲創(chuàng)傷。與主題歌相比,它的詞表達的是同一個主題,即失戀失愛,但那低緩憂傷的曲子和體貼入微的歌詞卻更具有深入心靈的力量:
相約如夢,誓言如風,
你的笑容使我心痛。
歌詞如詩。但它道出的何嘗不是無數(shù)個失去愛情的心靈傷痛的寫實。我以為在表達愛情的傷痛上,它已成為經(jīng)典之句。
青春是血,愛情是冰,
一切終將消融。
忘了昨天的約定,
別再有海誓山盟。
我已經(jīng)是看客,
請讓我走得從容……
歌曲把一個失去了相愛多年的愛人,痛徹心骨,但面對強大的世界又無力抗衡的人在命運打擊下那種絕望的心情刻畫得入木三分,激起每一個有此遭遇的心靈的強烈共鳴,使這些破碎心靈的抑郁情緒得以釋放,孤獨的心靈得以慰藉。人類如同獸類,越是受傷的部位,越是要時時去舔;越是傷害了自己的刀劍,越是要刻刻去想。因之,真正的心靈深處的創(chuàng)傷,在這世界上是無藥可醫(yī)的。寫到這里,我想談一句對歌曲的看法。我以為,對一首歌而言,最重要的,永遠是它的詞,這應(yīng)是一首歌的靈魂。是打動心靈的力量之所在。真正好的歌詞,是給這個世界上承受苦難的人寫的,是給純凈高尚的心靈寫的。是直接觸向人類心靈深處最純潔、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的最神奇的力量。它言人之心靈同感,發(fā)人之筆下皆未。它表現(xiàn)的應(yīng)該是人性中至善至美的東西。也有人不這樣認為,說詞根本無所謂,只要是一個名家的譜曲,就能受到歡迎,就能流傳出去。他們還給我舉了諸如“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山也還是那座山,河也還是那道河……”和“碾子是碾子,缸是缸,爹是爹來娘是娘”之類歌曲的流行情況來說服我。在這點上,沒有人能說服了我。紅極一時的東西這世界上太多,但它們更多的是重復曇花的命運。做為歌詞而言,若沒有使心靈震撼的力量,就不可能走向永恒。
九十年代末,一首以世俗話語為名的歌突然唱出了人的眼淚,令我等無能之家族長子弟妹長兄為之心顫,它的名字叫《心太軟》。當時,我正在遠離延安府城的北方大山深處扶貧,初時無電、無水、無路,除日夜揣在懷里的一個微型收音機外,這個世界的信息幾乎與我絕緣。數(shù)天數(shù)十天后捎進深山的舊報紙便成了我難得的精神食糧。一天晚上,開完生產(chǎn)會議,村干部們吆喝著下山走了,我一人躺在荒涼的山梁上土窯洞的土炕上就著煤油燈讀去50里外的鄉(xiāng)鎮(zhèn)上趕集的農(nóng)民捎回的報紙時,一篇批判“資產(chǎn)階級靡靡之音”的文章吸引了我。文章很有些文革遺風,批判的鋒芒很銳利,大意是這首名為《心太軟》的歌太腐朽太萎靡,聽了會消蝕人的意志,使人無革命斗志云云。因不知道此歌究竟有多“萎靡”,也不喜歡動輒戴帽子打棍子的文風,隨手便將報紙扔掉了,《心太軟》這個歌名卻留在了心里,但感覺卻是怪怪的,估計不怎么樣,是否有些嘩眾取寵故弄玄虛。直到有一天,我跑拉電修路項目回到延安城里,時逢星期日,職能部門不上班,便應(yīng)三弟之邀去他開辦的“蘇三面莊”吃飯。等待吃飯時,餐廳服務(wù)員在用錄音機放歌曲,突然一首歌的幾句詞一下子擊中了我的心臟:“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一身扛!……我知道你沒有那么堅強,你這樣到底累不累?……”此后的歌詞有的未聽清,有的記不住,但這幾句詞我從此再不能忘記。當時感覺,這首歌就是寫給我的,是寫給我這樣的家族的長子,姊妹的長兄的。一個寄予了貧寒農(nóng)家希望的長子,一個被弟弟妹妹們眼睜睜望著的兄長,一個獨身闖世界的瘦弱青年,他根本不具備與這個強大的世界抗衡的力量。這個家族有那么多事要他去做,那么沉重的大廈要他支撐,他根本沒有這個力量,但他必須要堅強,必須要強迫自己硬撐起來!我想起了為父母治病四處奔走,想起了為了給多病的父母滿足心愿少年學生的我去深山林場求購壽木,想起了在冬日的寒夜去幾十里外去找外出數(shù)日未打招呼的弟弟,想起了為弟妹的上學工作我八方求告……那一天,我一遍遍放著那首歌,疼痛中的心感受到理解和安撫。我感謝詞曲作者對中國文化中“長子”、“長兄”的關(guān)心,感謝他們用這么一首被政治文人批判的“心太軟”安慰了似我一樣無能為力卻責任重大又無法推卸的長子、長兄。我們這些人,也是需要理解需要關(guān)心的呀。
九十年代歌界最令人痛心的是李娜的離去。讀者朋友大概也已注意到在我的文章里,是第一次提到一個歌手的名字 。我不是一個慕“星”者,更不是一個“追星族”。我所從事的工作,曾無數(shù)次地接待和安排那些“大腕”和“星”們,他們與我們也很好相處。我沒感到他們有與常人不同的地方。當人們趨之若騖地與他們合影時,我都躲開了。我尊重這世界上任何一個生命,但我要去崇拜一個人,恐怕是一件非常難的事。至今,我說不出任何一個歌手的有關(guān)情況。留在心底的記憶全都是歌曲本身。至于哪首歌是誰做的詞,誰譜的曲,是哪一位歌者唱的,則根本沒有用過心思。之所以記住了李娜這個名字,是因為這首歌唱出了一種境界,一種屬于西藏和佛教的境界,一種屬于祟高和莊嚴的境界,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超凡脫俗的境界。它具有一種凈化心靈和再造靈魂的力量。透過聲音,你眼前出現(xiàn)的是空曠、遼遠、巍峨、大氣,你心內(nèi)感受到的是純凈、虔誠、莊嚴、崇高,你聽到的不是歌聲,是天籟之音,是“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很大一部分來自歌手的再創(chuàng)作,來自歌手本身。其它的歌,風格相近的歌手們都能去唱,但這首歌不能。除李娜之外,誰也唱不出它的靈魂。我始終認為,是那個遠離紅塵、給無數(shù)雙眼睛留下一個飄逸背影的圣潔的歌者,成就了這首歌。在用心靈和生命唱出這首歌后,歌者永遠走入了她自已也被征服了的那個境界,那個莊嚴、圣潔的《青藏高原》。她不會再走出來了,紅塵的功名利祿對她已沒有了任何的誘惑力,她本身已化成了那片巍峨莊嚴的青藏高原。現(xiàn)在,無論走到哪里,我都不再聽這首歌了(到藏區(qū)也是這樣)。盡管出于各種目的,各方的組織者們常常安排人唱這首歌,盡管我們那些可憐的“新秀”們一直在不停地聲嘶力竭地模仿她。每聽一次,我的心靈上都有一種被侵犯的感覺。我無權(quán)阻止他們,我心痛的是,那歌聲,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因為那不是歌,是天籟之音,而天籟之音是不會常有的。這首歌是幸運的,它因李娜而成為圣歌。李娜是幸運的,她因這首歌而成為“圣女”。僅就這首歌,李娜在人們心中獲得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稱號,我以為她是受之無愧的。
這就是歌曲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