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詠虞美人草詩詞的情感意蘊與文體特征

許芳紅

虞美人草相傳為虞姬魂魄所化，會隨《虞美人曲》搖擺起舞?！肚槭贰で樨戭悺酚涊d：“（虞姬和歌之后）姬遂自刎。姬葬處，生草能舞，人呼為虞美人草?！薄兑嬷莶菽居洝芬嘣疲骸把胖菝娇h出虞美人草，花葉兩相對，人或近之，即向人而俯，如為唱虞美人曲，則此草相應(yīng)而舞，他曲則否?！薄缎∩疆嬜V》云：“虞美人：草本類，罌粟而小，一本數(shù)花，長柄有毛。花蕊下垂，開時始直，苞兩片，頂出花頭，五色俱備。葉多尖義，形亦五出，瓶心如蓮房，須環(huán)其外干葉者，不見心。相傳此花出虞姬冢上。四月開?！备杏涊d指出并不是《虞美人曲》才能使虞美人草跳舞，吳地音樂也可以使其舞動。沈括《夢溪筆談》記曰：“高郵人桑景舒，性知音，聽百物之聲，悉能占其災(zāi)福。尤善樂律。舊傳有虞美人草，聞人作《虞美人曲》，則枝葉皆動，他曲不然。景舒試之，誠如所傳，乃詳其曲聲，曰：‘皆吳音也。他日取琴，試用吳音制一曲，對草鼓之，枝葉亦動，乃謂之虞美人。操其聲調(diào)與《虞美人曲》全不相近，始末無一聲相似者，而草輒應(yīng)之，與《虞美人曲》無異者，律法同管也。其知者臻妙如此。”在眾多近乎浪漫想象的記載中，我們似乎看到了虞姬當(dāng)年窈窕起舞的身影，又似乎看到了虞姬對項羽無盡的思念與懷想，依稀還可以窺見古人對項羽與虞美人愛情的同情與感嘆。在眾多花木中，有如此豐富的故事性、傳奇性，又極具情感特征的花木，虞美人草可謂獨一無二，古代文人遂多有吟詠。

深沉厚重的情感內(nèi)涵

詠虞美人草之詩詞多就項羽與虞姬的故事而發(fā)，但因作者性情、才華、所處時代之不同，所詠詩篇則表現(xiàn)出非常豐富的情感含蘊。作者或就草寫事，或借草言情，或借草議論，不一而足。

（一） 借草言虞姬對項羽之深情。在詠虞美人草的詩詞作品中，作者多以第一人稱口吻代虞姬立言，敘述她對項羽之滿腔思念。如清朝詩人許氏詩云：“君王意氣盡江東，賤妾何堪入漢宮。碧血化為江邊草，花開更比杜鵑紅?！贝嗽姌O為真摯沉痛地寫出了虞姬對項羽無比專一與忠貞之情，充滿悲壯之美。再如宋姜夔《賦虞美人草》云：“夜闌浩歌起，玉帳生悲風(fēng)。江東可千里，棄妾蓬蒿中?；墙庹Z，作草猶可舞。陌上望騅來，翻然不相顧?！笔變陕?lián)寫由于項羽兵敗失利無顏見江東父老，自刎而死，虞姬的命運也遂如野草飄搖。頸聯(lián)則以傳說中“忘夫石”的故事襯托虞姬對項羽的深情，化石望夫但不能解語，不如作一棵小草在秋風(fēng)里舞動，就像當(dāng)年跳舞博項王歡心一樣，她每日在路邊癡情盼望，卻又害怕項王飛馳而過不會為她停留。此詩辭旨凄婉，感情纏綿深厚，給人以九曲回腸之感。得益于對女子心理的深切體察與把握，姜夔以代言體的方式，以虞姬內(nèi)心獨白的形式寫盡她對項羽的深切期盼，文筆落在虞姬細(xì)膩幽微的心理活動，故感人至深。再比如宋蕭德藻的《詠虞美人草》：“魯公死后一抔土，誰與竿頭薦一觴。妾愿得生墳土上，日翻舞袖向君王?！弊髡卟⑽绰涔P于虞姬自刎之場景，而是緊緊抓住虞美人草生于墳土、隨曲而舞的特點寫虞姬之癡情執(zhí)著。此詩既寫出了草的特點，也寫出了虞姬的情感特點，甚為感人。明人羅泰的《詠虞美人草》不僅以虞美人之眼再現(xiàn)了當(dāng)年那窮途末路的離別，更是以虞姬的淺吟低唱寫出了虞姬那纏綿悱惻的情感，情感表達淋漓盡致，又情深意長。這正如清何浦《虞美人》所嘆：“遺恨江東應(yīng)未消，芳魂零亂任風(fēng)飄。八千子弟同歸漢，不負(fù)君恩是楚腰?！?/p>

（二） 由此及彼，借虞姬之不幸揭示出女子共同的悲劇命運。在此類作品中，詩人不再膠著于虞姬一己之悲劇，而是以假設(shè)歷史的方法，在與其他歷史人物的對比中揭示出女子共同的命運悲劇，表現(xiàn)出更為深厚的無可逃脫的悲劇感。如相傳為魏夫人所作的《詠虞美人草歌》：“鴻門玉斗紛如雪，十萬降兵夜流血。咸陽宮殿三月紅，霸業(yè)已隨煙燼滅。陰陵失道非天亡，剛強必死仁義王。英雄本學(xué)萬人敵，安用慘戚悲紅妝。三軍散盡旌旗倒，玉帳佳人坐中老。香魂先逐劍花飛，新血化為原上草。芳心寂寞寄寒枝，舊曲聞之似斂眉。怨悒徘徊愁不語，恰如初聽楚歌時。清魂杳杳今誰主，玉骨他年恥為土。會當(dāng)移植漢王宮，更伴尊前戚姬舞?！贝嗽娭匦聦徱暳四嵌螝v史，認(rèn)為項羽與虞姬的悲劇完全是因為項羽鴻門一宴坐失良機而造成。首句劈空而來，以千鈞之筆指出項羽剛愎自用所造成的必然結(jié)果，并以略帶譏刺的筆墨議論項羽無須為紅妝悲泣，“陰陵失道非天亡，剛強必死仁義王”句則認(rèn)為項羽的失敗是因項羽過于剛強，缺少仁義，因而“陰陵失道”是項羽自取滅亡，是歷史的必然結(jié)果?！皶?dāng)移植漢王宮，更伴尊前戚姬舞”句則以極為含蓄的筆墨寫出即使項羽不敗，獲得天下，虞姬也不過與戚姬一樣的命運罷了。此詩既有對當(dāng)時楚漢相爭的宏觀議論，又有對虞姬悲劇命運的深切同情，更重要的是以罕有的深刻體察到了女人“千紅一哭”的不幸結(jié)局。與此詩同調(diào)的還有元代陳樵的《虞美人草》詞：“美人不愿顏如花，愿為霜草逢春華。漢壁楚歌連夜起，騅不逝兮奈爾何。鴻門劍戟帳下舞，美人忍淚聽楚歌。楚歌入漢美人死，不見宮中有人彘。”此詞主要著墨于虞姬揮劍自刎別項羽之景，最后一句點鐵成金，以直接的議論抒發(fā)作者對虞姬命運的獨特看法。劉邦得天下，和他相愛相親的戚姬命運如何呢？一句“不見宮中有人彘”則鮮血淋漓地揭示出可能出現(xiàn)的結(jié)局。宋人許野雪《詠虞美人草》“合歡枝葉想腰身，不共長安草木春。若聽楚歌能楚舞，未央空有戚夫人”，也抒發(fā)了同樣的喟嘆。明人湯珍《詠虞美人草》亦云：“垓下悲歌夜帳寒，美人無奈返魂難。死常為卉隨春碧，生誤如花染血丹。胡地并傳青冢怨，楚江休比馬嵬看?？M煙泫雨年年色，添得王孫恨渺漫。”此詩更是將虞姬與王昭君、楊玉環(huán)相提并論，在無奈的感喟中道出了女子命運悲劇性結(jié)局的必然性。元白樸的《賦虞美人草》亦將虞姬與舜之娥皇、女英并置議論，又豈止“虞兮無可奈何”。這些議論誠如無名氏的《虞美人》所悲嘆的“露和清淚濕輕紅，古今同”。

（三） 借英雄美人的凄婉愛情以慨嘆歷史人生的終極悲劇。宋人黃載萬有詞云：“世間離恨何時了？不為英雄少。楚歌聲起，霸圖休，卻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蔓葛荒葵，城隴暮。玉貌知何處？至今芳草解婆娑。只有當(dāng)時魂魄，未消磨?！弊髡咴趯τ菁У纳钋樽窇浿腥谌肓烁嗟娜松瘎≈?。霸圖王業(yè)不過是“一江春水向東流”，世間離恨總是無窮，由個體上升到一般，進而感慨世間英雄共同的失敗及女子共同的悲哀。雖詠虞美人草卻意旨深厚，動人心魄。明孫齊之《詠虞美人草》云：“楚宮花態(tài)至今存，傾國傾城總莫論。夜帳一歌身易殞，春風(fēng)千載恨難吞。胭脂臉上啼痕在，粉黛光中血淚新。誰道漢宮花似錦，也隨荒草任朝昏?！弊髡卟辉賰H僅局限于對虞美人命運的同情與詠嘆，而是由項羽失利引起虞美人之死聯(lián)想到漢朝的滅亡。“誰道漢宮花似錦，也隨荒草任朝昏”，提升了整個詩歌的主旨含蘊，使詩歌包含了更為深厚的哲學(xué)內(nèi)涵。

（四） 借草以議論譴責(zé)項羽。人們在感嘆虞姬悲劇命運的同時，也在思索探尋悲劇結(jié)局的真正原因。于是，出現(xiàn)了幾篇議論討伐項羽之作。如諶祜《虞美人草》曰：“失道原不在陰陵，放逐義帝知亡形。西風(fēng)所過皆殘滅，不據(jù)關(guān)險都彭城。”此作完全跳開當(dāng)年霸王別姬的史實，而是直面項羽人生的重大關(guān)節(jié)，認(rèn)為項羽的失敗一在于其失道不義；二在于其建都位置選擇的錯誤。詩篇以歷史家的冷峻重新審視那段歷史，跳出了傳統(tǒng)的充滿同情的悲憫之吟詠，而是以客觀的態(tài)度分析了悲劇的起因，議論精辟，但此詩理智有余而感情不足，雖以虞美人草為題，但已與虞美人無涉。宋舒岳祥《虞美人草》亦云：“垓下楚歌聞太晚，帳前驚起途已窮。當(dāng)時楚士盡漢歸，只有虞兮心不離?！踟夂饭侨馀?，項伯私漢無親臣。范增怒去黥布反，生死相隨一婦人?！贝嗽娨环矫鎸懗隽擞菁椨鸬臒o比忠誠，但全詩重點在于議論歷史，以極為痛惜之情分析了項羽失敗的真正原因，即眾叛親離，指出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信，有一黥布卻不能用，最終導(dǎo)致功敗垂成。

獨特的文體特點：詠物與詠史同構(gòu)

《詠虞美人草》顧名思義應(yīng)為詠物之作。詠物詩，發(fā)源于先秦，形成于六朝，發(fā)展于唐代，而嬗變于兩宋。好的詠物詩詞應(yīng)該達到兩點：一是要抓住所詠之物的特征，達到形神兼?zhèn)洌欢潜仨毤耐凶髡叩那橹?，但所寄之情須在有無之間，須與所詠之物渾然一體，即“不即不離，不粘不脫”。然而，考察詠虞美人草的詩詞創(chuàng)作后，我們發(fā)現(xiàn)，只有極少數(shù)作品傾情于虞美人草本身的形態(tài)描寫，如前舉無名氏《虞美人》詞，作者將虞美人草幻化成虞美人，亦草亦人，既寫出了虞美人草和曲而舞的形態(tài)特點，同時，又寫出了虞美人的嬌容纖態(tài)?！按淙~輕輕舉”寫草，“似呈舞態(tài)，逞嬌容”則不露痕跡地過渡到對虞美人的描繪?！澳蹢l纖麗”既是對虞美人草的纖纖細(xì)葉的表現(xiàn)，卻又是虞美人窈窕體態(tài)的再現(xiàn)，草與人渾然一體?！奥逗颓鍦I濕輕紅”似在寫草之態(tài)，又在寫人之狀。而在亦草亦人的描繪中，虞美人的情與意，作者對人事的感嘆盡寓其中。此詞誠為詠物詞中的佳作。徐茂吳的《詠虞美人草》兩首也是緊扣虞美人草的特點著力描寫，草與人渾不可分。

但是，更多詩詞作品則完全背離詠物詩詞的寫作規(guī)范，變詠物之作為詠史之作。具體來說，可分為兩類。一是將虞美人草作為寫作的引子，詠史才是作者的主要目的。如前文所舉元陳樵的《虞美人草》詞，只有“愿為霜草逢春華”句與虞美人草相涉，其他均無關(guān)聯(lián)。類似的作品還有明孫齊之的《詠虞美人草》。二是完全無視虞美人草的存在，縱橫議論楚漢歷史。如前文所舉相傳為宋魏夫人所作的《詠虞美人草》甚至無需以虞美人草引出作意，開篇即直接切入歷史，以雄豪之筆縱論項羽失敗的原因，議論風(fēng)發(fā)。全詩惟有“芳心寂寞寄寒枝”一句與虞美人草相關(guān)，“寒枝”也不過是一朦朧樹影，全然不見虞美人草的形態(tài)。此類詩詞作品與詠史詩的詠嘆方式幾乎完全一致，我們可以將其與宋林景熙的《項羽里》詩進行對比，林詩云：“英雄蓋世竟何為，故里凄涼越水涯。百二勢傾爭逐鹿，八千兵散獨乘騅。計疏白璧孤臣去，淚落烏江后騎追。遺廟荒林人酹酒，至今春草舞虞姬?！蔽覀儾浑y發(fā)現(xiàn)，無論是吟詠內(nèi)容，還是寫作方式，兩者均表現(xiàn)出驚人的同一性。我們再將前文所舉明孫齊之《詠虞美人草》詩與李方叔詠史詩《項籍廟二首》其一“千古興亡莫浪愁，漢家功業(yè)亦荒丘?？沼嘣嫌菁Р?，舞盡春風(fēng)未肯休”進行對比，會發(fā)現(xiàn)兩者在構(gòu)思謀篇立意上俱無二致。更有一些作品甚至通篇與虞美人草無關(guān)，純?yōu)樵伿?，如前文所舉宋諶祜的《虞美人草》，此詩與蘇轍的《虞姬墓》詩“布叛增亡國已空，摧殘羽翮自令窮。艱難獨與虞姬共，誰使西來敵沛公”，唐代詩人胡曾《鴻門》詩“項籍鷹揚六合晨，鴻門開宴賀亡秦。樽前若取謀臣計，豈作陰陵失路人”，幾乎沒有區(qū)別。

通過以上對比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此類詩歌實際上已經(jīng)完全摒棄了詠物詞的寫作規(guī)范，作者不再著力于物的形態(tài)特征的刻畫，不再致力于尋找物與人的聯(lián)結(jié)點，而是大刀闊斧地議論歷史，暢快淋漓地表達自己對歷史的思考，變詠物為詠史，表現(xiàn)出與詠史詩驚人的同構(gòu)合一。這類作品模糊了詠物與詠史之間的界限，成為詠物詩詞中的另類，它所具有的文體學(xué)意義值得我們關(guān)注。

（作者單位：淮陰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