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生泉
【關(guān)鍵詞】恪法師;唯識宗;草書;千字文
【摘 要】敦煌古籍《恪法師第一抄》寫于武則天至唐玄宗時期,是“□恪”的弟子或信徒記錄乃師講經(jīng)的筆記。內(nèi)容方面,它可能屬于唯識宗文獻,或至少與唯識宗存在某種淵源。書法方面,它承襲智永《真草千字文》之草法,對我們深入認識唐代書法,特別是草書的發(fā)展歷程極有意義。
《恪法師第一抄》(圖一),紙本,28.9×777厘米,無款。卷首所題“恪法師第一抄”6個大字中,首字“恪”墨色與正文相仿,應屬一時之作;其余5字“法師第一抄”則書以淡墨,似乎是后來補寫。標題下面,自上而下依次鈐“抱殘翁壬戌所得敦煌古籍”、“羅振玉印”、“羅叔言”等白文印3枚。據(jù)此,可知它是宣統(tǒng)二年(1910年)運抵北京時被劉廷琛、李盛鐸等人竊取之敦煌石室舊物精華。作為近代著名的藏書家,李盛鐸長于版本鑒別,故所取皆精品,并以其半分予女婿何震彝,此卷便在其中。1922年,何震彝卒,其收藏旋由羅振玉購藏。羅氏以衰朽之年,展玩殘書黃卷既畢,不免大生感慨,乃自號“抱殘翁”,又親自操刀,刻“抱殘翁壬戌所得敦煌古籍”以紀其事。建國后,此卷歸遼寧省博物館收藏。作為較早刊布的羅氏收藏敦煌古籍之一,《恪法師第一抄》的關(guān)注點主要是書法,其他方面則罕有道及。筆者耽好書藝,研究唐代書史有年,與羅氏之學亦有一定淵源,故不揣淺陋,對此卷略作考評如次。
此卷書法以小草(今草)為主,但字字獨立,筆勢流暢,氣息渾樸,隱然流露出二王筆意,出自擅書高手筆下,殆無疑義。細節(jié)方面,因某些單字以及筆畫仍有章草意味,故整體變化略嫌不足[1]。這種風格,與孫過庭《書譜序》、傳賀知章《孝經(jīng)》非常肖近。就此而言,它的年代應在初、盛唐之際,即公元6世紀晚期到7世紀前期。
關(guān)于書者,濯溉先生以為當系“高僧”[2],又說“恪法師生平不詳”[3],言外之意,“恪法師”就是此卷的書寫人。對此,王海萍先生有不同意見,認為“恪”字并非人名,而是代表編號或恭敬之意[4]。這樣一來,就從根本上否定了“恪法師”作為書家存在的可能性,只是此說不能解釋為什么一定要在“恪”字后加上“法師第一抄”等5字。況且卷軸的編號一般寫在引首背面右上角處,以便識別抽取,而“恪法師第一抄”諸字則位于正文起始處,僅此一點,當足以確定“恪”字不是編號。既非編號,應系人名。唐人多以二字法號的后一字作為某僧侶的概稱,如智永之作“永禪師”、懷素為“素師”等,可見“恪法師”肯定是一個全名作“□恪”的僧人。至于墨色的濃淡變化,應該是書寫者為提高效率而將標題斷開,事后再行補全,即5字分兩次寫全所致。就此而言,“□恪”顯然不是此卷的書寫者,但真正的書寫者與他的淵源也絕非一語所能道盡。否則他絕對不會如此虔誠,既要照顧內(nèi)容的完整,又在念念不忘標題還有一多半沒寫??紤]到佛教在唐代極其普及,而正文又頗多修改等情況,筆者認為他很可能是受業(yè)于“□恪”的一名青年僧侶,或者至少是其信徒,而此卷則是他記錄業(yè)師講經(jīng)的筆記。
考諸文獻,名叫“□恪”的唐代僧侶至少有兩個:其一,玄恪。唐釋義凈《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卷上:“玄恪法師者,新羅人也。與玄照大師貞觀中相隨而至大覺。既伸禮敬,遇疾而亡,年過不惑之期耳?!盵5]玄照大師為唐初名僧,貞觀(627-649年)時曾在長安大興善寺從興證法師修梵文,學成后負笈西游,經(jīng)吐蕃而抵天竺,在五印度游學數(shù)載,在那爛陀寺留住3年,收獲良多,尋經(jīng)吐蕃東歸。麟德(664-665年)中奉敕再度西行,后病卒于中印度庵摩羅跛國,享年60余歲。又據(jù)同書同卷載,玄太法師“永徽年內(nèi)取吐蕃道,經(jīng)泥波羅到中印度,禮菩提樹詳檢經(jīng)論。旋踵東土行至土谷渾,逢道希師覆相引致,還向大覺寺。后歸唐國”[6],“大覺寺”似為印度某寺,可見玄恪卒于印度。既然如此,玄恪對中國佛教發(fā)展恐怕難以發(fā)生實際影響,因而不大可能是“恪法師”。
其二,宋釋贊寧《宋高僧傳》卷14《文綱傳》附記之“淄川名恪”稱:“淄州名恪律師者,精執(zhí)律范,切勤求解,嘗側(cè)宣師法筵,躬問鈔序意。宣師親錄隨喜靈感壇班。”[7]《舊唐書·地理志一》載,河南道轄淄州,本“隋齊郡之淄川縣。武德元年,置淄州,領(lǐng)淄川、長白、萊蕪三縣。六年,廢長白、萊蕪二縣。八年,又以廢鄒州之長山、高苑、蒲臺三縣來屬。天寶元年,復為淄川郡。乾元元年,復為淄州”[8],則川、州均可通??嘉木V卒于開元十五年(727年),享壽92歲,則此處正文應系實錄。名恪與文綱同師南山律宗始祖道宣(596-667年),又是“臨悼致哀”的百余名“法侶”之一,其年齡當較文綱為輕,活動年代主要在初、盛唐之際,亦即武后末到玄宗時期。這個時代界限,與《書譜序》、《孝經(jīng)》基本一致。以目前的史料,雖然還不足以肯定“恪法師”就是“名恪”的省稱,但“名恪”卻無疑是合格候選人之一。準此,所謂書家亦即書寫者,不妨暫定為名恪的弟子或信徒中人。這在一定程度上與濯溉先生的意見一致。
或許有人會說,《宋高僧傳》稱“名恪”為“律師”,而非“法師”,則“恪法師”應該不是“名恪”。筆者認為,“法師”、“律師”、“禪師”等稱號,固然有各自的特定涵義,但在僧侶中卻不乏通用之例。如近代中興南山律宗的弘一,即以“法師”之名行于世。換句話說,單純的名號差別,不足以排除“名恪”即“恪法師”的可能性。
“名恪”與“恪法師”的聯(lián)系,還可以從“第一抄”得到某種支持。玄奘(602-664年)高足,唯識宗高僧窺基《成唯識論述記》卷5《本》述“故瑜伽說至應知亦爾”云:“此文可解,如彼論中第一抄解,五心次第,如別章釋,而彼不由自分別者?!盵9]同卷《末》又述“故瑜伽說至應知亦爾”云:“不言自性分別者,合有二解。一云五識實有自性,二云三種皆無。此隨彼語?!惰べぁ返谝怀?,對法第二抄會,及下第七,方可了知?!盵10]又,窺基《成唯識論掌中樞要》亦多涉及“第一抄”的內(nèi)容,如卷下《本》稱:“故或《佛地論》約多分義,實通二趣,如《法華》第一抄,起無殺者,界地可爾?!盵11]參考《營造法式》卷17、18論及斗拱時多次提到的“第一抄”、“第二抄”、“第三抄”、“第四抄”等概念,窺基所說的“第一抄”似乎是指唯識宗修行的一種基本途徑。因為基本,所以重要,故《瑜伽》、《法華》均須言之。又,“抄”在古時為量器,《孫子算經(jīng)》云:“十撮為一抄,十抄為一勺,十勺為一合,十合為一升?!币蚱渖伲室甓屑毼?、摘錄乃至積小為大、積少成多之意。反映到著述方面,則有“詩抄”、“文抄”等名目,意指未定之書或書稿。結(jié)合后者,可以解決《恪法師第一抄》的命名問題;結(jié)合前者,可以明確《恪法師第一抄》應該是唯識宗文獻,或者至少屬于和唯識宗淵源密切的佛學宗派。但無論從何種角度出發(fā),《恪法師第一抄》和唯識宗有關(guān)應該沒有什么問題。
至于名恪與唯識宗是否存在某種淵源關(guān)系,還可以通過其導師道宣的一段經(jīng)歷得到某種肯定?!端胃呱畟鳌肪?4《道宣傳》說:“及(京兆)西明寺初就,詔(道)宣充上座。三藏(玄)奘師至,止。詔(道宣)與翻譯?!盵12]道宣雖然比玄奘年長,但既然奉詔參與玄奘主持的譯經(jīng)活動,負責潤色文字,其佛學觀念難免不會受到玄奘乃至唯識宗的滲透及影響。作為弟子,名恪繼續(xù)傳承這一淵源,無疑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如前文所說,名恪即使真是“恪法師”,也不可能就是此卷的書寫者。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對書寫者毫無影響。《宋高僧傳》卷14《道宣傳》說:“有處士孫思邈嘗隱于終南山,與宣接結(jié)林下之交。每一往來,議論終夕?!盵13]孫思邈(581-682年)是隋唐之際的大醫(yī)學家,醫(yī)術(shù)通神,有“藥王”之譽。孫氏生平著述頗豐,曾“自注《老子》、《莊子》”[14],又撰行《千金方》、《會三教論》等書[15]。他還擅長書法,遺跡見存《宋淳熙秘閣續(xù)法帖》卷3,清人王澍評之曰:“其超然塵外,魏晉以來門法,入其手都無所用?!盵16]又,道宣俗姓錢,江南丹徒(一說浙江長興)人,出身南朝士族家庭[17]。幼年出家,經(jīng)過多方修學,30歲以后便開始從事著述,后來更參加玄奘譯場。這樣的出身,這樣的經(jīng)歷,不可能不懂為書之道。名恪是道宣的弟子,在書法方面難免會受到過道宣的一些影響,并有可能把這種影響傳續(xù)給弟子或信徒。
從視覺感受來看,《恪法師第一抄》的最大特點是字字獨立,牽縈不著。類似作風在智永《真草千字文》草書部分表現(xiàn)得非常鮮明,只是后者的縱勢更為明顯而已。智永是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后裔,于王羲之為七世孫,出家居永欣(一作興)寺,每日以臨書習字為務。唐何延安之《蘭亭記》云:禪師克嗣良裘,精勤此藝。常居永欣寺閣上臨書,所退筆頭置之于大竹簏,簏受一石余,而五簏皆滿。凡三十年,于閣上臨得《真草千字文》好者八百本,浙東諸寺各收(施)一本。今有存者,猶直錢數(shù)萬?!盵18]智永既臨得《真草千字文》精品800本,又向浙東諸寺各施一本,主觀意愿應該是以此作為僧眾學習書法的范本[19]。李嗣真《書后品》說智永書法“精熟過人,惜無奇態(tài)”,張懷
我們知道,在漢字諸體中,草書的藝術(shù)色彩最強最濃,所以其創(chuàng)作不可能永遠局限在實用領(lǐng)域內(nèi),而必然要向純藝術(shù)方向邁進。然而,由實用向藝術(shù)的升華絕非一蹴可就,它既需要積累和磨煉,又需要超卓的天份作為堅實后盾。綜合作品和文獻兩方面資料來看,唐代世俗和僧侶書家中只有張旭、懷素做到了這一點。限于材料,張旭是否信佛尚不可知,但我們至少可以肯定一點,那就是與懷素相比,后來的高閑、貫休等人基本沒有突破書寫或社會層面的“實用”制約,他們之所以憑書法而非佛學獲得廣泛贊譽,主要是時勢使然。換句話說,如果忽略了開元末年初步孕育形成的對狂草書風的激賞[23],晚唐的一大批僧侶書家在書法史上的地位將無從說起。
[1] 有人認為此卷的書體是章草,而時參今草筆意。參見趙彥國:《章草書法歷史流變研究》,南京藝術(shù)學院2006年碩士學位論文,第40頁。
[2][3]楊仁愷主編:《中國美術(shù)全集·書法篆刻編·隋唐五代書法》之《圖版說明》,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9年,第53頁。
[4] 王海萍:《唐人寫本〈恪法師第一抄〉淺析》,《書法叢刊》1996年3期。
[5][6] 《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51冊2066。
[7][12][13] 同[5]50冊2061。
[8] 《舊唐書》卷38,中華書局,1975年,第1454頁。
[9] [10]同[5]50冊1830。
[11]同[5],50冊1831。
[14][15]同[8],卷191《方伎·孫思邈傳》,第5096—5097頁。
[16] 轉(zhuǎn)引自容庚:《叢帖目》第一冊,香港中華書局,1980年,第130-131頁。標點略有刊定。
[17] 據(jù)《宋高僧傳》卷14,道宣考諱申,南陳吏部尚書。
[18] 宋·陳思:《書苑菁華》卷:13,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26頁。原文作“收”,結(jié)合上下文意,當作“施”。
[19] 沃興華:《敦煌書法藝術(shù)》,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0頁。
[20] 姚宏杰:《識字與訓誡:從〈急就章〉到〈千字文〉》,《中國德育》2006年11期,。
[21] 唐代有二上元年號,一在高宗時(674-676年),一在肅宗時(760-761年),但《新唐書》卷6《肅宗紀》稱上元二年“九月壬寅,……去‘上元號,稱元年”,蔣善進款既署“上元二年十二月”,應題于高宗時期,即675年。
[22] 陳寅恪《大乘義章書后》云:“寅恪所見敦煌石室卷子佛經(jīng)注疏,大抵草書?!陛d《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65頁。
[23] 張懷
〔責任編輯:張金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