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葉

劉慧敏

1

十歲的香葉提著草藥走在村巷里，她的目光深處，有群與她同齡的小子正在玩耍。街面布滿被雨剜出來的鵝卵石，在香葉的布底鞋下咯啦咯啦響著。

小子們的吵鬧聲漸漸響亮了，香葉低垂了頭，溜著墻根想躲過他們，可是眼前還是冒出一雙賊亮的黑皮鞋來。她怔了怔，目光順著黑皮鞋緩緩挪上去。小黑歪著腦袋，吐出舌頭舔著玉米粒般的牙齒，嘴角上挑出輕佻的笑容，就像狼盯著小羊似的盯著香葉。小黑是村長的兒子，村人都管他叫二村長，大人都惹不起。香葉慌忙躲到巷子另一側(cè)，可那雙賊亮的皮鞋也跟著移動過去，繼續(xù)擋在她前邊。

她抬頭喊道：好狗不擋路！

小黑吸吸鼻子，嘻嘻一笑：好狗就擋路哩，俺寫幾個字，你要會念就放你過去。

說著，從兜里掏出一截粉筆頭，用窩頭樣的手背蹭蹭鼻子，把兩條鼻涕吸溜回去，八叉開雙腳，在磚墻上吱吱寫下“香葉是個大笨蛋”，然后靠著墻抱了雙肘，右腳竹板似的敲打著地，得意地瞅著香葉。

香葉盯著墻上歪歪扭扭的字，鼻尖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小黑大聲念道：香葉是個大笨蛋！

其他幾個小子也跟著哄笑起來：大笨蛋，大笨蛋，大笨蛋！

香葉的大眼睛里蓄滿淚水，怒視著小黑：俺娘還等著吃藥哩，讓俺過去！

小黑與幾個小子排成隊，把香葉堵在巷子里并不讓路，嬉皮笑臉地嘲弄著香葉。香葉的小嘴彎成下了弦月，哆嗦得厲害起來，突然像頭小母羊似的昂起頭，直豎著兩條小辮兒，向幾個小子撞去。幾個小子忽地閃開，差點把香葉閃倒。香葉雙腳快速地敲擊著街面跑去，身后傳來鴨子般的合唱：藥簍子，藥罐子，娶個老婆癱跛子……

香葉的眼淚像兩道小溪，順著鼻翼淌下。她想停下腳，掉轉(zhuǎn)身去咒罵幾句，可是她從未罵過人，不知道該怎么罵。她抽泣著，在心里說，俺也要念書，到時候也在墻上寫你們大笨蛋……

2

本來，香葉可以像其他同齡孩子那樣在鎮(zhèn)里的學校讀書，可她娘得了病，常年癱在床上不能動彈，要是斷了藥，眼皮就乏得睜不起來。香葉爹是采石工，五冬六夏與山殼子較勁，一年到頭賺不下幾個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欠了一屁股饑荒，根本無錢供她讀書。再說了，娘還需要有人照顧。

香葉提著藥跑回家，杵到娘床前，淚水在眼里不停打轉(zhuǎn)轉(zhuǎn)。娘躺在床上，使勁把頭扭轉(zhuǎn)過來，浮腫的臉被枯草般的頭發(fā)籠罩著，輕輕地嘆口氣：妮兒，是不是小黑他們又欺負你了？等你爹回來，去跟村長說說。

香葉抹了把淚說：娘，俺想念書，很想念書……

娘眼圈紅了，伸手去給香葉擦淚，可手剛伸出去，就又無力地耷拉下了。娘咬咬嘴唇，鼻音很重地說：妮兒，是娘拖累了你，娘能早一天死了就好了。

娘歇息一下又道：等你爹回來，娘跟他說，等咱家那只母羊下了羔，賣了錢就給你去交學費。

香葉倔強地問：俺爹不愿意咋辦？

娘閉上眼說：娘說了就算，娘跟他說。

香葉的臉上泛出喜悅：娘，俺這就給你煎藥去。

娘也強顏歡笑：先烀豬食再煎藥，你不聽它餓得亂叫哩。

香葉一蹦一跳地出來，從院里的水缸中舀大半桶水，雙手吃力地拎起來，咬著牙一步一挪，拎到一個用三塊黑石頭支著的大鐵鍋旁。黑乎乎的鍋里有幾片枯黃的樹葉，香葉把水倒進去，樹葉在鍋里打漩兒。她把樹葉撈出來甩到一旁，回頭看看拱著豬圈木柵門的豬，跑過去用腳踢著豬嘴，喝斥道：去去去，等不急啦你？就知道吃。

香葉又回到灶前，抓把干草在手里揉揉，劃根火柴點著，塞到大鐵鍋下，一時間青煙彌漫，熏得她瞇了雙眼，捂住嘴直咳嗽。然后雙手撐在地上，撅起瘦削的屁股，鼓著腮幫子往鍋下呼呼吹氣，終于喚醒一朵橘紅色的火焰，引燃滿爐膛的火舌，爭先恐后地舔著鍋底。香葉直起腰來，拍拍膝蓋上的土，扭頭看到樹上盤著的玉米，心里不禁一動，嘴角掩飾不住地泛出一絲笑來。村里人收獲玉米后，都會轉(zhuǎn)著樹干盤上去，風吹日曬干了，吃的時候再扭下來脫粒。香葉走到樹前，扭下一個金燦燦的棒子塞進懷里，拔腿跑出院門外。

香葉家的院子是用石頭干壘的，不規(guī)則的石頭組合出無數(shù)不規(guī)則的縫隙。墻根處，有幾棵張牙舞爪的洋槐和杏樹，幾只山羊掙著拴在樹上的繩子，啃吃地上的矮草。香葉來到那只母羊跟前，從懷里掏出玉米棒子，搓剝了幾粒喂它。別的羊也咩咩地來搶，香葉不肯讓搶，揚手驅(qū)趕著：饞死你們，饞死你們！

她用身子隔開那些爭搶的羊，把玉米喂給滿懷她希望的母羊。

在母羊咯咯嘣嘣的貪吃聲中，金黃的玉米棒子剝得只剩下一根白骨，香葉機警地瞭瞭爹回來時所走的山路，山路被綠草編織得彎彎曲曲，像蛇一樣向山中遠遠竄去。她把玉米骨用力投進草叢里，還有些不放心，跑過去又踩了幾腳，直到不會被爹回來時發(fā)現(xiàn)。玉米是他們家的口糧，要是讓爹知道她用來喂羊，肯定會暴跳如雷。香葉回到母羊跟前，摸摸母羊的肚子說：大母羊啊大母羊，你啥時候才生下小羊哩？

這當兒，香葉聽到娘在喊：妮兒，豬食烀好了么？

香葉這才想到院里還生著火，邊往回跑，邊喊：快好啦，快好啦！

一溜煙跑回院子里，見灶里的火滅了，一股一股冒著濃煙，她便趴到灶前的地上，伸長脖子使勁地吹。讓火苗兒重新喚醒了，爭先恐后地舔著鍋底。

香葉把豬喂老實了，又伺候娘喝下煎好的醬油樣的藥湯，把藥壺里煎剩的藥渣子，倒進一個塑料袋，提著去村巷里倒。村里有個迷信說法，別人踩了你的藥渣就能踩去你的病，香葉為了讓別人能踩到母親的藥渣，把藥渣撒得村巷里到處都是。

3

傍晚時候，香葉獨自坐在院門外的石頭上，雙肘支在膝蓋上，手托著腮幫子，眼睛瞇成兩條彎墨線，瞄著西天的晚霞發(fā)呆。她擔心爹不會答應(yīng)她念書，以前每次提起這事兒，爹都繃著臉說，哪來的錢供你念書，你去念書了誰伺候你娘？

香葉突然想起奶奶在世時常跪在菩薩像前祈禱的情形，她曾問奶奶跟誰說話呢，奶奶說跟神靈商量給家里添福哩。想到這里，香葉也學著奶奶的樣子，將一雙小手合十了，緊閉上眼睛，嘴唇活潑得像在嚼沒煮透的肉皮。香葉穿的是姨家表姐退下來的舊衣，顯得有些肥大，坐在那里念念有詞的樣子，儼然一個穿著道袍的小尼姑在打坐。

夜色悄悄地彌漫過來，香葉看到父親提著鐵錘，扛著兩根炮釬出現(xiàn)在山道上。她立刻離開門前的石頭，甩動著腦后兩條黃兮兮的“麥穗”迎上去，雙腳歡快地敲擊著灰白的小路，跑到爹跟前伸出手說：爹，俺幫你扛大錘。

爹繃著臉并不理睬，身子擦著香葉的手走過去。香葉跟在爹身后，聞到爹身上的汗味像氨水那么嗆，不過她喜歡聞這種味道，因為她聞著心里可踏實哩。進了院子，爹把大鐵錘嗵地扔到地上，香葉感到腳下顫了顫，彎腰提起大鐵錘光滑的把兒，想挪到墻根下，可是大鐵錘還沒離地，嘴就哎哎地大張了：今年俺拿不動，明年準能拿得動……

香葉見爹在院里洗手，趕忙跑回屋里，倒了滿滿一碗涼開水，端在手里，一雙大眼睛癡癡地瞅著門外。爹黑著臉進了屋，將電燈咔叭拉著，接過香葉手里的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光了。香葉接過碗去，小心翼翼讀著爹被曬得漆黑的臉，感到爹還不高興，心里就有了些不祥之兆。這當口，里間傳來娘的叫聲：妮他爹你進來，俺有事跟你商量。

香葉知道，娘肯定是要跟爹說她念書的事，緊張地捂住胸口，感到心就像裝進口袋里的兔子，蹦跳得實在厲害。她躡手躡腳地蹭到里間門的門側(cè)，偷聽娘跟爹說話。

娘說：閨女想念書，就讓她念去吧。

爹說：你也不看看咱這光景，哪有錢供她念書？

娘說：俺跟閨女說了，等母羊下了羔，賣了給她交學費。

爹說：欠人家藥鋪五六百塊哩，得還人家啊。

聽到這里，香葉頓時眼淚汪汪的，捂在胸口上的手慢慢耷拉下來，心像漂在河里的一棵草，孤苦無依。這時娘哭訴道：你要是不答應(yīng)，不讓閨女去念書，俺就不活了。

香葉勾著的頭抬起來，心懸到了喉嚨，嗵嗵的心跳聲像搗鼓。爹沉默了大半晌后，很是不耐煩地嗡聲嗡氣地說：好啦好啦，動不動就不活了，讓她去念書還不行？

香葉破涕而笑，怕笑出聲來，一手把嘴捂住，趕緊貓腰出了屋子，撒開腿跑到自己的小屋里。雙腳蹬掉鞋，在床上連打兩個滾兒，然后直挺挺躺了，仰望著漆黑的屋頂，壓著聲兒笑個不住。

這晚對于香葉來說，是從末有過的開心，簡直可以用心花怒放來形容，她不停地用手指在肚皮上寫著“香葉”兩個字，每個字都蓄滿憧憬。窗外，被樹葉斑駁了的月光，不時搖來搖去，像中午陽光閃爍的河面。高興之余，香葉又掛記起懷羔的母羊來，如果沒有那只母羊，娘就無法成全她上學的夢。香葉躺不住了，悄悄爬起來，赤腳來到院里，腳下是院子被潮氣浸濕了的，清澈如月光一樣的冰涼。她覷一眼爹娘住的屋子，安然靜悄的，便踮著腳溜到盤著玉米的樹前。

香葉伸手去扭一穗玉米，沒想到嚓嚓的聲音，在夜里顯得那么大，嚇得她吐出舌頭來，把手趕忙又縮了回去。躲在盤著玉米的樹后，心慌慌地一個勁禱告，千萬別驚醒了爹，千萬別驚醒了爹……

4

早晨，香葉被娘放鞭炮似的咳嗽驚醒，從床上爬起來揉揉眼，趿拉上鞋到院子里，只見那些鐵家什沒了，爹又上山開石去了。她瞇縫著眼睛，視線被一輪橘紅牽著，太陽像燒紅的鐵球懸在別人家的瓦房上。由于四鄰都蓋起高高的大瓦房，把香葉家夾得像掉進天井里。香葉家的房子，還是打坯墻的老房子，房頂用麥秸草苫著，已風剝雨蝕得很薄了。

屋頂上有幾只烏鴉嘎嘎亂叫，香葉撿起個石子用力向屋上擲去，嘴里嗷嗷嚇唬著，烏鴉像風中的黑布條，立刻飄飛到別人家樹上。香葉背上柳筐，拎上鐮刀，趕著幾只山羊去了村后。村后有片楊樹林子，那里的草可豐茂了。

巷子里有大人挑水漏下的虛線，幾只山羊低頭嗅著水濕，咩咩地叫個不停。羊尾巴下撒出黑棗似的屎蛋，被香葉踩成銅錢樣。就在這時，巷子的拐角處冒出了小黑他們，香葉貼著墻根，想等他們過去再走。小黑歪著頭看看香葉，對其余幾個小子說，咱們騎上羊去念書。說著，逮住那只大母羊，抓住耳朵就騎上去，母羊被壓得咩咩直叫。

香葉瘋了似的尖叫道：不能騎，它不能騎！

可小黑并不理睬，揮舞著一只手：駕，駕駕，駕駕駕！

香葉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下來，你快下來??！

小黑卻變本加厲，左手抓著一只羊耳朵，右手用力拍打羊屁股，像玩打仗沖鋒陷陣一樣。香葉急得眼珠子快飛出來了，胸脯劇烈起伏著，她突然舉起鐮刀沖小黑砍去。小黑招架不及，慘叫一聲，肩膀上流出的血滴在羊身上。小黑抱住肩膀哭著跑了，其余小子也落荒而逃。香葉用手抹了抹羊身上的血，氣咻咻地說：誰敢欺負俺的羊，俺就跟他拼命！

傍午，香葉背著滿滿一筐草，臉紅撲撲地淌著汗，趕著羊回到家時，爹正蹲在屋檐下吧嗒旱煙，樣子兇得嚇人。香葉趕快埋下頭，又吃力又膽怯地背著草向豬圈走去。這時，她聽到爹騰地站起來，在鞋幫上梆梆梆叩掉煙，腳步嗵嗵地走來，把她背上的草筐生硬地卸下來扔到一旁，然后抓住她一條胳膊，掄起巴掌就往屁股上揍：老子讓你惹事，老子讓你惹事！

香葉叫道：誰讓他欺負俺的羊來，那是俺念書的羊！

爹一把將香葉推倒在地：你還念書，羊都成人家的了，你還想念書！

香葉大哭起來：俺的羊，那是俺的羊！

爹惹不起村長，在香葉回來之前，已經(jīng)去過村長家了，是被人從山上的采石場喊去的。村長對她爹說，你閨女拿鐮刀砍傷了我兒子，有錢你就拿錢來醫(yī)治，沒錢就拉兩只羊過來，看在你窮他媽屄的份兒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就算了。

香葉從地上爬起來，看到爹牽著兩只羊要走，其中就有肚里懷著她上學希望的母羊。她跑過去，雙手緊抱住母羊。爹只顧拉著走，母羊咩咩地慘叫著，香葉被拖倒在地，一只鞋巴都掉了。她死死抱著羊：俺的羊，這是俺的羊！

爹終于停下來，丟下牽羊的繩子，一頭扎回屋中。香葉趕緊爬起來，給母羊松松脖子里的繩扣，拍打拍打褲子上的土，然后拉上母羊往圈里去。

這時，爹拎著一把菜刀出來，渾身挾帶著一股酒氣，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香葉立刻心懸到了喉嚨，她知道爹生性無能，遇事常借兩口酒壯膽。香葉驚恐地望著爹，以為爹要砍羊或砍自己，可爹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沖出院門。香葉打個寒顫，想壞事了。娘也在屋里吆喝：妮兒，快把你爹輦回來，他找人家打架去了。

香葉丟下羊追出去，爹已風一樣拐過一道巷子，挺立在村長大門口了。大門緊閉著，爹一手叉著腰，一手揮舞著菜刀咆哮：我閨女砍你兒子了，是你兒子先欺負我閨女的。要錢沒有，要羊也沒有，只有老命一條！

街頭巷尾很快站下好多人，但沒有人上前阻攔，有的是害怕不敢，有的純粹是看熱鬧。香葉遠遠躲在一個門樓下，也不敢去把爹叫回來。咆哮一通后，爹呸地吐口唾沫，將菜刀狠狠地砍在村長大門旁的一棵樹上：你說話吧，我立馬就死給你看！

可是村長家，任爹怎么咆哮都沒有人出來，就在香葉急得不知如何時，多虧一個本家爺路過，肅起臉連勸帶斥，才將爹喊回家。

以后兩天，在那位本家爺?shù)恼{(diào)解下，還是爹拉了軟鉤，以一只羊抵了村長兒子的治療費用。不過，香葉從此走在村巷里，沒人再敢欺負她了，小黑見了她，就像她當初見了小黑一樣，遠遠躲開了。

5

冬天到來的時候，香葉的母羊終于下羔了，而且是雙胞胎。香葉悉心喂養(yǎng)，不到幾個月功夫，兩只小羊就長大了。一天，爹說趁現(xiàn)在行情好，把它們牽到集市上賣了。

香葉說：爹，俺也要去。

爹說：大老遠的，你去干啥哩？

香葉還是鬧著要跟，爹瞪眼說再不聽話，我就不讓你念書啦。香葉這才停下腳來，很怕爹反悔了不讓她去念書，但又不放心賣了羊的錢，讓爹拿著花別處去。爹牽著兩只羊出了門，她便偷偷地跟了去。老遠跟在爹后面，爹回頭的時候，她就趕緊躲到一同去趕集的大人身后。就這樣躲躲閃閃的，她尾隨著爹來到人山人海的集市上，隱藏在一個羊市附近。爹蹲在羊市上，用腳踩著牽羊的繩子，正吧嗒吧嗒吸煙。

香葉很擔心爹踩不牢繩子，羊會掙開跑掉，有幾次想跑過去幫爹著牽羊，可又怕爹發(fā)現(xiàn)了惱怒，就那遠遠看著?？熘形鐣r，終于有人來買羊了，爹跟那人在商量。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那人從兜里掏出兩張錢遞給爹，接過爹手中的繩子，將兩只羊牽走了。

香葉的眼睛，被爹手里的兩張錢映亮了，看到爹舉起來照照太陽，大概是怕收下假錢，然后疊起來準備揣進懷里。這時，香葉呼地猛撲過去，將爹手里的錢搶走，拔腿就跑。爹嚇了個愣怔，等反應(yīng)過來已來不及，唯恐她把錢丟了，便吆喝著在后面追。追出羊市老遠的地方，才一把將香葉抓住。

爹揚起巴掌要打：把錢拿來！

香葉架起胳膊護住頭：俺的錢，俺念書的錢。

爹鼻孔里噴著氣：再不給我揍你！

香葉大聲叫道：就不，揍也不！

爹的巴掌重重地落下，挨到香葉頭時，又軟軟地收了回去。爹最終沒拗過她，一氣之下集也不趕了，緊緊跟在她后面回家?？斓酱謇飼r，爹緊走幾步攆上她，說你別拿著了，你要不放心的話，咱現(xiàn)在就去交給老師？香葉定定地看著爹，相信爹不是說謊，不是欺騙自己，使勁點了點頭。

校長是本村的，正放暑假在家里，于是父女兩個一前一后，來到村頭校長家中。校長問明來意說，你們還不知道吧？現(xiàn)在農(nóng)村上學免學費了。免費了，也就是不花錢？爹聽了無比吃驚，臉像水潑了的狐疑?？吹叫ｉL點點頭，爹這才確信了，掉轉(zhuǎn)身去，笑容可掬地對香葉說：妮兒，念書不用花錢啦，把錢給爹吧？

校長趕忙道：學費是免了，可還有些亂七八糟的費用，得自己出。

爹臉上的笑容僵了：那得多少錢？

校長想想說：大概二百來的吧。

爹頭耷拉下來：還是一文不剩呀……

從校長家出來，爹的臉越來越苦，到后變成了憤氣，一邊往家中走，一邊扭后頭去瞭校長家，嘴里嘟嚷著：免了免了，還要收那么多錢，免的什么費？香葉小心翼翼地跟著，她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可也體會到了爹內(nèi)心的苦處，一時間像欠了爹什么似的，想高興也高興不起來。她不知如何安慰一下爹，臨到家時終于想出一句話來，趕快趨前去說：爹你別愁，等我好好念書，將來做事了，就會掙錢的。

爹停下腳步，立眼道：將來個屁，現(xiàn)在還活不過呢！

6

這天下午，香葉放羊回到家，從缸里舀了半瓢水，剛咕嘟咕嘟喝完，里間傳出爹低沉的抽泣聲。她把水瓢輕輕放到桌上，湊到里間門側(cè)，聽到爹說：俺去賒藥了，人家老中醫(yī)說，都欠八百塊了，再賒他就得關(guān)門。

娘翻翻身子，輕嘆道：妮他爹啊，俺不用吃藥了，活到現(xiàn)在也值了。再就是，不管日后你過得怎樣，也要供妮兒念書，不能像咱一樣，讓她當睜眼瞎了。

娘像交代后事似的，爹痛哭起來：你說什么呀，你死了俺也不活哩！

香葉嚇得吐出了舌頭，眼淚也跟著冒出來，怕哭出聲來，她用手捂住嘴巴。她想撲進里間去，緊緊地抱住娘，求告娘不能死，死了這個家就天塌了。可是，她終究沒有進去，一把一把抹著淚水，輕手輕腳地出了屋，然后拔腿跑到院外的羊圈旁，嗚嗚咽咽地慟哭起來。娘不能死啊，娘死了她就再沒娘了，爹不會像娘那么心疼她，一輩子活得可憐！

哭罷的香葉，心里輕松了許多，她用袖頭將臉上的淚揩抹干凈，決定找校長去，把那繳了的錢要回來。她要先給娘看病，只要娘能好好活著，她就不愁上不了學的。

走向校長家時，香葉的腳步很是堅定，連深深的村巷都肅然起敬，大大小小的門注視著她。她感到自己一下長大了，去做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情。她一個勁地想：

不管爹咋惱怒，這回一定得她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