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懷抱的青春

周家鴻

安靜是這些村莊的剪影。樹枝雖在搖曳，可是有山土做伴，它的搖曳不是嘆息也不是吶喊，只是固守天地間的一種自然規(guī)律；河流雖在流淌，但這種流淌是生命過往的痕跡，與恣意的表現(xiàn)和任何人為因素無關(guān)；農(nóng)居則顯示出了古來就有的狀態(tài)，土墻斑駁、瓦面積苔，風聲在門窗間穿插，天經(jīng)地義的安寧從田野和草垛飄來，又從年豬與炮仗的喧囂中散去，遙遠又親近、恍惚卻真切。我的青春就在這樣的地方釋放坦然懷想，我懷抱我自己的青春，也懷抱村莊的一草一木。

那時，真的很年輕，這種年輕不是浮光掠影的造就，而是我剛從書本里走出來，內(nèi)心的惶恐需要在這里淘煉，情感的堅毅或柔韌需要在這里選擇。那時，天空也許沒有這樣明亮，卻有勞累漸漸染上肌體的痛感，像神經(jīng)傳遞意念的速度，只一瞬間就讓村莊的任何形象占據(jù)身體的全部。我摟上衣袖綰起褲腳，與村人一起下到泥濘的田里，黃鱔和螃蟹在水聲中逃遁，敏銳的螞蝗在水聲中張開吸盤向我還擊，谷粒的等待在這樣的勞動中，有了新的朝氣。山脈是深遠的，這種深遠帶著森林秘蹤一樣的思緒，也展現(xiàn)一坡坡總是走不完的路程，順坡而上和沿坡而下，都在沒有規(guī)則的梯田和山地上，讓很有規(guī)則的稻禾、玉米和蔬菜漸漸生長。

有個村莊的名字十分有趣，叫轉(zhuǎn)寶，那是我青春進入村莊的第一站，幾十戶人家的村子，稀稀落落排列在半山腰的森林中，整個村子跨距很長，有幾公里，村人住房的下面就是沿著山坡向河谷延展而去的田野。走完這個村子，我差不多用了一個星期，吃過了村里所有人家的飯，因為農(nóng)村人熱情，就算已經(jīng)吃過了飯，進入家門，他們都還要抄些花生，嘬上點咸菜，喝一點自己釀制的火酒。我的酒量也就是在這時練成了，后來的很多場所，我?guī)缀鯖]有醉意，可以用平靜的眼睛觀看酒后眾生相。由于戶與戶之間離得遠，養(yǎng)狗是必須的，在深夜，村落的靜謐于是總?cè)旧峡澙@思緒的吠音。至今我也不明白，很多驚心動魄或者折磨困頓的時光，都已經(jīng)被我忘卻，可是關(guān)于這樣安靜村莊的情景，何以如同影像一般隨時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有些時候，我作為農(nóng)業(yè)科技員，隨區(qū)公所領(lǐng)導查看完稻田，還得趕回來，而夜晚行路，未知因素太多，人們手里都要帶個電筒，十數(shù)里山路，多半是在田埂和林間穿過，摔倒幾次那是很正常的。可是有一次，路過森林時已經(jīng)凌晨兩點，剛跨上一條溝，那溝上是幾條木條簡易搭起來的木橋，林中的水霧早已將木條浸濕，染上了泥漿，很滑，溝底此時卻傳來一聲吼，將我嚇得落下木橋。我從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響，只從那吼聲判斷的話，你只會想到身形巨大如獅虎牛之類的大型野獸，卻不會想到這只是只蛙在唱歌，當?shù)厝藢⑦@種蛙叫石蚌，發(fā)音能力十分強大，能穿插數(shù)里，似是在求偶。區(qū)里的干部是當?shù)剜l(xiāng)里（當時的小鄉(xiāng)，相當于現(xiàn)在的行政村）提拔起來的，他非常熟悉這種聲音，立即要我打上電筒，他自己躍進溝底，幾分鐘后，拎上來兩只肥美的石蚌。

越是偏遠的村子，野果就越多，村里人根本享受不完那么豐富的自然資源，采到集市上賣，不僅不得價，而且路遠，村里人一般都不干這樣的事，野果也就成了野生動物們的食糧。夜里，從這樣的林子走過，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電筒往樹上一照，都能看到一雙或兩雙與你對視的眼睛。我正是在這個時間里，領(lǐng)略了果子貍、猴子等動物在樹上采集食物的可愛形態(tài)。有一種叫白酒泡的野草莓非常好吃，它們多長于林外草地上，水分與陽光充足的地方，白酒泡長勢也非常旺盛，隨手可采一大捧，這種果子沒有毒，吃起來就如農(nóng)村用大米釀制的甜白酒，口感特爽，但吃多了卻會醉人。我與同行的司法員一起吃了數(shù)百枚后，兩人都在樹蔭下草坪上一起醉倒，直到很晚才醒來。植物可以生長酒精，我就是在村莊體驗過后知道的。

這些故事只是閑時過程的縮影，我的青春在村莊，更多的還是放在了村人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獲取上。我是受歡迎的，進入田間時，我更關(guān)注怎樣使作物獲得高產(chǎn)，我教農(nóng)民對秧苗排兵布陣，怎樣等到午時到來時，按期為稻禾舉辦婚姻，怎樣施入哪種肥料，可以讓母穂張開蕊芯，等候雄壯花粉及時揚起淡黃風暴；我也會惡作劇一樣，揚手剔掉玉米母本雄穂，把父本雄穂的花粉抖落在母本鮮嫩的絲縷上。綠山碧水的村子是安然的，因為保留自然的成份多，也被很多人喜愛，但村里人因為要吃熟飯，最根本的燃料就是樹木和秸稈，如此砍伐燒毀，過去若干年，山脈就都已顯示出土石形態(tài)，我于是教農(nóng)民怎樣改灶，以降低能耗，怎樣將豬牛馬糞發(fā)酵，獲得沼氣用于做飯和照明。心里一旦有了目標定性，就形成了一個圈子，很多時候是很難走出這個圈的，就如河里的游魚走出了水域就會枯死，生命離開陽光雨露就會滅亡。然而，有一天，我還是離開了足跡遍布的村莊，村里的朋友對我說：“你的離開是我們的損失?！蔽覇栕约海何覔p失了么？沒有。在村莊生活，我是靜謐的，但不寂寞，我對村莊記憶的深刻，就儲藏在手指上、在眼眶邊、在唇齒間，呼之欲出，隨時可以用新的筆痕記錄每個時期的感想。

年輕是人向上的根本，也是積累和儲存的最佳時期，生活在城市，可是我的心里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村莊，那是因為根之所系，村莊廣袤無限，自然融洽，樸實真切，對我后來的生活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青春是什么？青春是春天一株草芽，正沖破土壤的固鎖，迎著陽光展開身姿，任何寂靜環(huán)境都不會耽擱生命向上的勇氣；青春是清晨一朵帶露的淡花，在蜂蝶群中散發(fā)芬芳香味，在風雨里守候心態(tài)的純凈和惟一，在每個晝夜默默孕育漸漸膨脹的青果；青春是一滴飽滿的水，蒸騰成汽就可看見他蔚然的霞光，融合入海則可聽到他奔騰和咆哮。我走過村莊的十多年，知道了熱土生涯并非一定經(jīng)歷繁華，安然休閑并非避開塵世孤獨寂寞，農(nóng)作的場景是村莊最熱切的希望，秋收的曬谷場里包含著無限升騰志氣的，還有樸實無華的萬種情誼，靜夜的侃談是延長歷史銜接未來的珍貴傳頌。在馬嘶牛哞中，我還可以從農(nóng)舍里感受靜養(yǎng)的閑情，在雞鳴犬吠中，我也可以在漫步間幻化清修的悟性，就這樣，我安然走向中年和老年。

盛世漸漸向我靠攏。記憶里沒有轟轟烈烈，也沒有繁華簇錦，卻有綠蔭爽黛、田疇陽光，雨粒谷粒粒粒收倉，風聲人聲聲聲入耳，家事村事事事融洽。有著這樣的境遇，我不必回避盛世喧囂、車輪滾滾，也不肖貪戀俗世盲流、錢權(quán)重位，只需在閉目深思的時候，回憶我的青春、我的村莊、我的安然歲月，就是一種放松和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