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及其他（組詩）

“在我精神的元素周期表上/排列著叔本華、尼采、克爾凱郭爾、卡夫卡/曹雪芹和荷爾德林……/從他們身上，我看到/我的病歷，我的/不治之癥?！边@是詩人毛子的《自畫像》，這種自畫像，反映著我們這個時代的神經(jīng)癥人格。啟蒙運動以來，人進(jìn)入了自己帶領(lǐng)自己、瞎子領(lǐng)著瞎子的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說我們是知識分子，毋寧說是一群精神分裂者，或者說是一群無家可歸的人、浪子。毛子的詩深刻地反映了現(xiàn)代以來、當(dāng)下活著之人的一種悲劇性處境。

——榮光啟

捕獐記

夜里沒有事情發(fā)生

大早醒來，南邊的叢林有了動靜

一溜煙地跑過去，昨天設(shè)下的陷阱里

一只灰獐蜷起受傷的前肢

多么興奮啊，我想抱起它發(fā)抖的身子

當(dāng)四目相視，它眼里的乞求和無辜

讓我力氣全無

只能說，是它眸子里的善救了它

接下來的幾天，它養(yǎng)傷

我也在慢慢恢復(fù)心里某種柔和的東西

山上的日子是默契的

我變得清心寡欲

一個月亮爬上來的晚上，我打開籠子

它遲疑了片刻，猛地?fù)P起如風(fēng)的蹄子

多么單純的灰獐啊，它甚至沒有回頭

它善良到還不知道什么叫感激

喪失之詩

到那邊去了的人，我數(shù)了數(shù)：

——有父親、外婆、婆婆、二表姐和王姨媽

有兒時村子里的毛學(xué)珍、辛炳貴和余家榮

有小學(xué)的汪舉、初中的何微清和高中的謝

輝見

有工廠的同事譚擁軍、張春、謝正勇和田

文國

有寫詩的李燕翔和蔡紅兵

有朋友十歲的兒子肖琪和致命的兄弟李光

華……

這些曾出現(xiàn)在我生命里的人，比我提前離去

現(xiàn)在，在冬天的陽光下，我想起他們

我記得一個作家說過：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

任何一個人的離去，都是我的一部分在喪

失……

我的鄉(xiāng)愁和你們不同

在宜昌，我并不快樂

我與周圍的生活格格不入

為什么一直在后退

為什么我快把沒到過的地方當(dāng)成了祖國？

它們是布拉格、伊斯坦布爾和維爾諾……

其實，那么多的城市是一座城市，那么多

的人也是一個人

昨天，我打開臺燈，帕慕克對我說：

——我領(lǐng)會那個保險小職員內(nèi)心的羞怯

而米沃什攤開手：我真的不知道波蘭

但熟悉漆黑中的那些巷道……

真的很古老啊，那些我沒到過的地方

像他們的晚年趕上了我

現(xiàn)在，我是一個沒有國家的人

我的鄉(xiāng)愁也抵觸著

那塊小小的宜都

反愛情詩

我一直在消化著你

就像世界安排的那樣

我為此豢養(yǎng)了妒意、小野獸、看守和潛逃

現(xiàn)在，我一一把它們消滅

直至彼此的肉體

平易近人

我愿在這個時候說說生活

說說漫長日子里的平淡無奇

再也不會說愛了

只說唇亡齒寒

在愈陷愈深的衰老中

我的恐懼變本加厲

我說：請你像媽媽那樣

把我再生一次……

月

亮

天空也知道計劃生育，它只養(yǎng)一個月亮

那時，它是野物，還不是家養(yǎng)

我們也在百獸之中，尚沒有孤立。

當(dāng)它從夜晚出來，我探出洞穴

那時，我不說現(xiàn)在的話語

只有孤鳴或長嘯。

什么時候月亮變成詩詞的月亮、鄉(xiāng)愁的月亮

和卿卿我我的月亮？

什么時候我抓骨頭的前爪，變成

握豪筆的雙手？

當(dāng)我寫啊寫

可我的脊柱不再與大地平行。

月亮一定還在那里，但我們看不到它了。

我深深的孤獨來源于此。

昨天看《獅子王》，那只衰邁的野獸奄奄一息

躺在月亮下流淚。

我知道，死去的不是它，而是我們無法回

到的原形。

立秋

月亮在磨基山上。我穿過火車站

附近的枕木，左耳一陣麻熱、微癢

接著一小塊東西松動、掉落

沒有聲響

百姓假寐燈火惺忪

從鐵路壩到果園路

突然一道流隕劃過東南角

——哦，一枚天外的石頭

一塊只屬于我的耳垢

它們落在不同的地方，也不驚動什么

想起今日立秋氣流分岔

宇宙星宿必有微妙的變化

而我們難以覺察……

故土

在故鄉(xiāng)低矮的青山之間

眾多的死者用隆起的土丘

代替了生前的名字和面孔

當(dāng)風(fēng)吹過墳頭的芭茅我能感到

他們的張望或奔跑

去年年底，我回鄉(xiāng)探祖

面對陌生的鄉(xiāng)村

只有它們還保持原來的位置、年齡和形狀

坐于墳坡松弛的空地上我放下心來

我想這些為生所累的人

終于可以自己看顧自己了

我記起一個朋友的話：大地是有溫度的

就像在另一首詩里我寫到

——在這生死糾葛的地表

有無盡的細(xì)軟和懷柔……

清明短章

至少是四月，我與大地沾親帶故

血液再一次把父親和我，逼進(jìn)了死角

所以，當(dāng)我指著低矮的墳塋告訴女兒：

——這是一個人的地理

我們一生都在收復(fù)的山河

她似懂非懂，但卻點點頭。

而更多的場合，我退避三舍

盡量減少與世界的瓜葛

除了有限的朋友

我也不談及人世的愛和孤獨……

碼頭

那時江面上沒橋。碼頭上擠滿了過江的人

早晨的霧中。輪船隱現(xiàn)模糊的輪廓

我喜歡它粗大的煙囪，喜歡在搖晃的甲

板上

和著汽笛尖叫。

假如我是我現(xiàn)在的缺席者，

而那個買麻花的婦人又健在

我會指給你看：她們是老人，我是孩子。

我不是那個男孩多好。這樣

就沒有一部分，從你身體里跑出來

就沒有一艘輪渡，把你擺來擺去。

“我無法活過那艘輪船?！蹦汔洁熘?/p>

追上那個男孩，你們跨過碼頭高高的圍堤

看到織布廠工作的媽媽，提著鍋爐里的

開水

下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