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長山
一、《瀧湫宴坐》辨?zhèn)?/p>
《中國書畫》(2010年第4期)收有黃公望《瀧湫宴坐》(紙本設(shè)色,29.1cm×81.8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手卷一幅,為洪振寧《宋元明清溫州文化編年紀(jì)事》所未收??钍穑骸盀{湫宴坐。至正乙未(1355年)秋為貞居作。大癡?!扁j印:子久(朱文)、黃公望印(白文)、一峰道人(朱文)。畫心收藏章有:嘉慶御覽之寶(朱文)。拖尾收藏章有:商丘宋氏收藏圖書(朱文)宋犖之?。ㄖ煳模A?,宋犖題跋:“大龍湫為雁蕩最勝處,一峰曾作雁蕩全圖長卷,茲又取貫休句為張貞居寫隴湫真境,忘歸亭上相見對坐光景,能不令人神往耶?其人其地其畫,皆足千古矣。漫堂識。時在吳中官署?!?/p>
宋犖(1634~1713年),字牧仲,號漫堂、西陂、綿津山人,晚號西陂老人、西陂放鴨翁。河南商丘人??滴醵辏?687年)遷山東按察使,再遷江蘇布政使??滴醵吣辏?688年)擢江西巡撫。三十一年(1692年)累擢江蘇巡撫。則其持有《瀧湫宴坐》正在1687至1688年或者1692年任上。
宋跋之張貞居即張雨(1283—1350年),系元代著名的道士,歷主西湖福真觀、茅山祟壽觀、元符宮,與黃公望交往甚多,二人頗有酬唱之作。“貫休句”指的是貫休《諾矩羅贊》詩句:
“雁蕩經(jīng)行云漠漠,龍湫宴坐雨蒙蒙?!毖闶幧浇裼薪?jīng)行臺、宴坐峰,皆以貫休得名。該圖取詩句為題作畫,亦符合黃公望《山水訣》“若無題目,便不成畫”的理念。
圖1的左下角為起首之近景,亦為入山之始,作一坡岸,其上有樹七株,分左右二叢,右叢最前者為柏樹,樹勢左傾,其后為椿矯然右伸,再后作二樹掩映,叢樹之后為庭院,延伸至右首則為水榭。左首另有二株喬木,系元明人繪畫中常見的介字點葉樹及小橫點樹,樹后山徑沿溪流向里延伸,隔山數(shù)轉(zhuǎn)而為大龍湫,龍湫之下二人席地宴坐對語。龍湫僅作下半截,其上則虛寫至于畫外,有入云天之勢。此亦為畫面的主體部分。另從山腳水榭之后上行或由龍湫山間小道右行,別開一面,作廊橋,過橋則為千佛巖、抱兒峰諸風(fēng)景。其下有坡岸環(huán)繞輾轉(zhuǎn)右行,中有大水相隔,則作水榭而上,其后入于山中。凡山腳臨水處,皆塊石林立。此畫右首別起一山,山間別作米點以狀煙靄,但山體突然割裂僅為半截,畫面也就此打住。
根據(jù)宋犖的題跋,黃公望還畫過雁蕩全圖長卷,于今已未見。現(xiàn)在的問題是:劉崧的詩歌指出黃公望曾經(jīng)游歷過雁蕩,如果說《瀧湫宴坐》可以證明黃公望的溫州行蹤。那么,劉詩就不會是孤證,而《瀧湫宴坐》也就成了現(xiàn)今所見到的繼延佑三年(1316年)李昭畫《雁蕩圖》之后,溫州歷史上第二幅雁蕩山題材的畫作,而且為黃公望所作,意義非凡。但是,該圖系偽作無疑。理由:
1.款署“至正乙未(1355年)秋為貞居作”,實際上張雨卒于至正十年(1350年)。
2.朱文印“一峰道人”(圖2)系偽作。該印與公認(rèn)黃公望真品的《富春大嶺》(圖3)、《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圖4)所鈐“一峰道人”印比較有些微出入,在于該印的“峰”字下“豐”的第一橫沒有上彎成弧形,徑為橫過。“人”字較前二者為肥?!暗馈弊植渴住搬堋薄ⅰ柏 敝┕P均作“S”形,而非前二者之左右“C”形。
3.款識書法不符?,F(xiàn)今所見黃公望款跋書法風(fēng)格基本上有兩種:一種為行書,類似趙孟頫,如《富春大嶺》(圖5)款“大癡為復(fù)儒畫”;一種為類似歐體的小楷,如《富春山居圖》(圖6)款識,結(jié)體修長而橫畫長出,而《瀧湫宴坐》(圖7)的款識截然不同于前二者,結(jié)體拘束,線條軟濕而且肥厚,不似黃公望的瘦勁。
4.《瀧湫宴坐》風(fēng)格不符??疾旃女嬚?zhèn)蔚姆椒ㄖ皇桥c已知的真畫作比較。通過山石造型皴法及樹法等繪畫元素的比較,是鑒別山水畫真?zhèn)蔚闹匾侄?。黃公望的皴法兼取荊關(guān)、董巨而有所創(chuàng)新,強(qiáng)化了書寫性,其皴筆疏簡,擦筆很少且濃,亦如寫字一般,即《山水訣》所謂:“但先用淡墨積。至可觀處,然后用焦墨濃墨,分出畦徑遠(yuǎn)近,故在生紙上有許多滋潤處。李成惜墨如金是也?!奔袋S公望的用筆特別克制,點到為止。以《天池石壁》(圖8)為例,山頭部分皴筆生發(fā)而山體較空,山間塊石則反之,下皴上空露白,看起來質(zhì)感較強(qiáng)。而《瀧湫宴坐》(圖9)看起來比較接近董其昌的風(fēng)格類型,山石臆造奇崛之勢,苔點散亂,缺乏節(jié)奏感。坪臺在五代荊關(guān)董巨的山水中都有看到,但一幅畫中坪臺的數(shù)量較少,黃公望繼承了這個繪畫符號,一般2、3個就差不多了。而該圖中有10來個坪臺,到處都是,顯然弄巧成拙。黃公望與倪瓚同畫江南春樹,但倪瓚的樹特別輕淡,黃公望的樹比較勁挺。該圖近景石坪有樹五株,位置分配不是很協(xié)調(diào),缺乏疏密節(jié)奏,造型亦不類黃公望其他真跡的樹法。特別是椿柏同列,柏樹樹瘤遍身,故作高古,最后一株圈葉樹與《富春大嶺》(圖10)、《丹崖玉樹》(圖11)的相比,屈曲過度,樹身還加了樹瘤。這在黃公望樹法中均未見。倒是董其昌樹法比較屈曲,與該圖近似之。黃公望的畫整體視覺效果如倪瓚所云“逸邁不群”。史載黃公望擅笛、能飲,灑脫如仙人,王逢稱之“人中豪”,畫有奇氣,亦可為其個性之流露,而該圖趣味偏甜軟,或是董其昌(圖12、圖13)之后的畫風(fēng)。
5.圖1的收藏章僅有嘉慶、宋犖,而此處宋跋書法疲軟,頗不符宋犖之風(fēng)格,特別是“一峰”的“一”字一劃而過,實乃敗筆。
那么,為什么產(chǎn)生托名黃公望的《瀧湫宴坐》這樣畫作?推測其緣由,作偽者應(yīng)該是雁蕩山的熱愛者,同時可能是黃公望的熱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