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更:月光冰涼

他的掙扎，自有一種讓人肅然起敬的凜冽和張揚。

在奔四的時候，讀像《月亮和六便士》這樣的小說，或者審視高更這樣的人生，會像被一根針深深地刺進了身體，有清晰的疼痛感。

如果混得不算太壞，在2012年的某個城市里，你可能有了一套房子，一輛車子，一份平靜的婚姻；一年有一兩次旅行，一周有一次性愛和幾次牌局或飯局，身體沒什么大礙，工作也能應付得過去……大多時候，你也習慣了這樣平靜如溪流的生活。但偶爾審視自己這半生的生活，你會盤問自己：這是否是我愿意擁有的生活？這是否是我必須擁有的生活？

答案大都時候是否定的，至少是不確定的。不是說你現(xiàn)在的生活千瘡百孔，不值一提，而是你對生活其實有另一種設計：你想做一個流浪者，手工藝者，歌手，插畫師，你想一個人去不丹，你想談場真正的戀愛……這些，有的被稱之為夢想，有的被稱之為欲望。但這兩者之間，并不涇渭分明，夢想是個被矯飾過的詞，夢想可以飄在云端，也可砸在地面。

但大多數(shù)人生活在梭羅所說的“平靜的絕望”之中，沒有夢想，無法夢想。不少人甚至試圖去說服自己，所有人都是如此。所以，漸漸地，他們放棄了抵抗，向生活妥協(xié)、繳械。他們不再仰望星空。他們生命的半徑一天天變小，他們的氣息一天天散亂，沒有夢想裝飾的生活，蒼白得像沒有色彩的油畫。

但在一百多年前，一個叫保羅?高更的法國人，卻給我們做了一個強悍而任性的示范。

35歲時，他辭去了銀行體面的職業(yè)，與家庭斷絕了關系，過著孤獨與潦倒的生活，39歲時踏上了去馬提尼島的旅行，在那里，他找到了所有自己期望的東西，自然的環(huán)境，簡單的人際，性愛的滿足和繪畫的靈感。他后來成了和凡高地位相等的印象派大師。

后來英國著名作家毛姆以他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月亮和六便士》。

在小說里，思特里克蘭德說：“我必須畫畫，就像溺水的人必須掙扎?！?/p>

如果高更后來沒有那些非凡的作品，他留給世人的無疑只是一次粗魯?shù)拿半U，一個雷同的冷笑話。但比起那些被夢想擊中渾然不知的人，他的掙扎，自有一種讓人肅然起敬的凜烈和張揚。

高更的人生看上去任性而蠻橫。他的人生對多數(shù)人而言，并沒有模仿和借鑒性，事實上他的生活方式也存在爭議。但他的人生，至少為我們示范了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每個人，都可以抬頭仰望月亮。

一個夢想，照亮了高更的人生

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有一個精彩的開頭：“老實說，我剛剛認識查理斯?斯特里克蘭德（高更為其原型）的時候，從來沒注意到這個人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但是今天卻很少有人不承認他的偉大了。我所謂的偉大不是走紅運的政治家或是立戰(zhàn)功的軍人的那種偉大，這種人顯赫一時，與其說是他們本身的特質(zhì)倒不如說沾了他們地位的光，一旦時過境遷，他們的偉大也就黯然失色了。人們常常發(fā)現(xiàn)一位離了職的首相當年只不過是個大言不慚的演說家；一個卸甲歸田的將軍無非是個平淡乏味的市井英雄。但是查理斯?斯特里克蘭德的偉大卻是真正的偉大。”

如果沒有35歲那年為了夢想而放棄所有的傳奇出走，高更也許真的會湮沒于蕓蕓眾生之間，而直到他進入墳墓，也沒把自己心里的歌唱出來。

在35歲之前，高更的人生大體上是正常的，正如一條河流的流向，一棵樹的生長，它朝著一種司空見慣的方向發(fā)展。

當然，高更的家族，還是有一些故事性的。高更外婆的父親是一位西班牙少校，而外婆是一位活躍的社會活動家，曾經(jīng)因和丈夫決裂而吃了丈夫的槍子。高更的父親也是一名政治激進分子。

高更三歲時，在激進報紙《國家日報》任職的父親對拿破侖登基復辟非常不滿，作為抗議的方式，他帶著妻兒離開法國前往秘魯，卻不幸死在了路上。

抵達秘魯后，高更的舅公收留了他們，舅公是秘魯?shù)捻敿壐晃蹋詹亓舜罅康拿?、銀器、古董，可以說，這讓高更的童年，不可避免地彌漫著藝術氣息。

這段生活對高更的另一個影響在于，那位陪伴他的，帶著熱帶雨林熾熱、自由、奔放氣息的黑人女孩，成了他內(nèi)心一個隱秘而幽深的情結，后來他在女性的趣味上，也有這段經(jīng)歷的影響。

在高更七歲的時候，母親帶著一對兒女趕回法國繼承高更祖父的遺產(chǎn)，但遺產(chǎn)絕大部分已經(jīng)被親友吞占。親情的無情和清苦的生活，讓高更此后十年一直生活在一種壓抑而無奈的氛圍中。這或許也與他后來自私、自負、冷漠的個性有關。

17歲那年，高更爆發(fā)了對人生的第一次反抗，他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做出了一個決定：離家出走。還沒等家人做出反應，高更已經(jīng)在馬賽“魯斯提諾”號商船上，做了學徒。

但在蒼茫的大海上，高更并沒有收獲自由和輕盈，這更像是一次沒有精心準備、草率的對生活的反抗，而不是一次胸有成竹、理智的對生活的改良。他始終沒有愛上那個蔚藍的世界。三年之后，高更參加了法國海軍，在軍艦上度過了三年的水兵時光。

這六年海上生活，帶給高更的除了對世界的認知，還有對女性的體驗。在青春荷爾蒙分泌過盛的日子里，在一個又一個的港口，他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純粹肉體狂歡的夜晚。他的身體里留下了縱情、不羈的種子，也讓他對兩性關系有了某種徹悟，這種徹悟是偏執(zhí)的，粗糲的，但這或許更接近男歡女愛的本質(zhì)。在《月亮和六便士》中，借男主人公之名，毛姆這樣表達對愛情和婚姻的態(tài)度：“愛情要占據(jù)一個人莫大的精力，它要一個人離開自己的生活專門去做一個愛人”。還有對性的態(tài)度，“因為女人除了談情說愛不會干別的，所以她們把愛情看得非常重要，簡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她們還想說服我們，叫我們相信人的全部生活就是愛情，實際上愛情是生活中無足輕重的一部分。我只懂得情欲，這是正常的，健康的。愛情是一種疾病?！?/p>

這大致可以體現(xiàn)高更的性情：自負又自私，狂熱又冷漠，清醒又偏執(zhí)?；蛟S只有這種矛盾性格的人，才會有后來種種驚世駭俗的作為。

六年后，當高更回到法國，母親已經(jīng)去世，姐姐也已經(jīng)嫁人。在母親一位故交的幫助下，高更在銀行謀得了一個股票經(jīng)紀人的職位，收入豐厚。兩年后高更娶了一位漂亮的丹麥姑娘為妻。

以當時主流的標準來衡量，這是一份上等的生活。但高更的骨子里，是藝術家的激情和放浪，這份整天和枯燥數(shù)字打交道的工作對他而言并非恩賜，而是折磨。為了稀釋這份職業(yè)的單調(diào)和刻板，高更開始繪畫。這時他已經(jīng)25歲了。對一個畫家而言，入行實在太晚。

但高更卻表現(xiàn)出了繪畫天賦。幾年后，他的作品入選沙龍畫展，并認識了印象派大師畢沙羅和印象派的開山人馬奈。馬奈還給了他的一幅臨摹作品《奧林匹亞》極高的評價。

這像是在高更平靜生活里炸響了一個春雷，注定會來一場大雨。1883年，這位已經(jīng)35歲的丈夫，已有三個孩子的父親，終于說出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我要畫畫?！?/p>

我們已經(jīng)無法真實還原高更辭掉工作，拋妻別子，義無反顧地扎進繪畫圈子的種種細節(jié)。

一個夢想，照亮了高更的人生，也在世俗生活的層面，毀掉了他舒適的生活。

這是高更的宿命。

一種堅守，為藝術不妥協(xié)

高更在他向往的那個圈子混得并不好。在藝術家扎堆的巴黎，他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尋夢者，他的作品根本賣不出去。此時他的妻子已經(jīng)帶著孩子回到哥本哈根生活，走投無路之下，高更只好調(diào)轉船頭去投奔妻子，卻飽受妻子家人的白眼。

在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里，當夢想不能兌換成鈔票、名氣時，它就成了累贅。

內(nèi)心驕傲的高更自然無法接受這樣的屈辱。1885年底，他帶著小兒子回到巴黎，從此再也沒回過妻子身邊。當婚姻不能帶給人起碼的暖意之后，它就一文不值了。

在巴黎，高更給妻子寫信，說：“我們吃的面包是沒有黃油的，是黑的，但我還堅持創(chuàng)作。”與其說這是在向妻子示弱，不如說是在逞強。是的，在通向夢想的路上，每個人都是孤獨的。這是夢想的副產(chǎn)品。但孤獨又讓人決絕。

在此后的幾年里，高更的足跡遠至丹麥、巴拿馬等地。這似乎并非明智之舉，因為這遠離了當時文化藝術的中心巴黎，意味著他也遠離了一個可以找到憑靠的圈子，放棄了投機的機會。

事實上，這正是高更讓人敬仰之處。他的野心和企圖，無人可知。他其實是在探索一種完全屬于自己的繪畫風格。他拋棄了印象派畫家們的傳統(tǒng)，即對一色彩細微變化效果的表現(xiàn)，取而代之的是色彩對比強烈的大面積色塊。這種奇特技法，讓一種令人新鮮、不安、神秘的氣息從他的作品中散發(fā)出來。

但藝術有時是功利的，也是淺薄和短視的，創(chuàng)新也意味著寂寞無人知、死無葬身之地。高更在繪畫上的企圖心，也讓他的創(chuàng)作似乎從一開始就陷入困境。他的價值在很長時間之后才能顯示出來，也有可能被完全忽略。因為個體的努力在世俗的洪流中，顯得過于微不足道。

也許這世界并不缺天才，但天才只有匹配上勇氣和執(zhí)著，才有可能被發(fā)現(xiàn)和承認。這些東西，高更都有。在1888年，他給妻子寫信時，字里行間就洋溢著這種自負和遠見，他說自己是藝術派的領袖了。但事實上，他當時的生活還非常窘迫。

這時候，梵高的弟弟說，你去陪我哥哥，我給你錢。高更于是去了，并且自覺地扮演起了導師的角色。自負的梵高受不了，兩個人就開始了藝術史上那場著名的爭吵。在高更負氣而去后，梵高割掉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兩個同為天才的人相互不容，這恰恰證明了他們之所以是天才，是他們比所有人更能堅守自己靈魂里的東西，即使這些東西在現(xiàn)實生活中四面楚歌，他們也視之為與生命同等重要的一部分。

1889年，法國搞了一個大博覽會，高更卻不愿以這樣的方式融入所謂的主流社會。后來他在一個小咖啡館辦了一個展覽，但作品一張都沒有賣出去。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要么懷疑，要么妥協(xié)。但高更卻選擇了出走。他決定離開巴黎，離開法國，去一個充滿原始氣息的地方：塔希提島。他在出發(fā)前寫信給好友貝爾納：“多么渴望能擁有一間個人的‘南洋工作室，傾其所有購買一間萬國博覽會中所見到的土著小屋………我這就出發(fā)了，從此與文明的世界完全隔絕，而和野蠻人共同生活。”

1891年高更搞了一次拍賣會，籌集了將近一萬法郎。其間他看到了自己作品巨大的商業(yè)潛能和價值，他完全可以改變主意，留在巴黎，很快，他就會功成名就，粉絲如云。

但是，高更如果貪戀這些都市的歡娛，他無非也只是淪落為一個標準的畫家。

高更抬起頭，看到了頭頂那一輪月亮。

當然，對此，文化界至今也有另一種解讀，這個行動是經(jīng)過長期謀劃的，它是身陷貧困的高更的一次冒險，目的是借助塔希提島的風情，來賺取輕浮、功利的巴黎藝術界的眼球。

但不論出于何種動機，這個當時是法國殖民地的小島，成了高更藝術的圣地。一個大師的時代來臨了。

一種宿命：愛月光的人一生不得溫飽

在塔希提島，高更后來寫了一本散文集《諾阿諾阿》。這在當?shù)赝猎挼囊馑际恰跋惆∠恪薄?/p>

這些文字里，流淌著高更一生中僅有的一段詩意而幸福的時光。“南緯17度，夜夜都是美的……北緯47度，巴黎，我相信椰子樹已經(jīng)不存在，聲音也不再悅耳動聽……島上的湖泊鮮艷奪目，樹木郁郁蔥蔥，土地閃爍著流金與陽光的歡樂……”

生活在別處。藝術也是如此。在這個美麗、神秘的島上，高更的藝術之泉噴涌而出，迎來了他藝術的巔峰時期。高更變得喜歡用紅色與橘紅色、藍色與綠色、紫色與暗褐色，將靛藍當做黑色使用，構圖也更為直接而大膽。

在塔希提，高更與一個13歲的土著女孩共同生活，她給了他很多創(chuàng)作的靈感。島上那些赤身裸體的土著女子野性、純粹之美讓高更迷醉，他以她們?yōu)槟Ｌ?，畫了許多素描和油畫。后來高更總結道：“在此兩年多的時間，我仿佛年輕了20歲。個性比來時變得更加野蠻與敏銳。確實如此，當?shù)氐囊靶U人給予我這年已不惑的文明人不少教誨?！?/p>

1893年8月，身穿島上土著的服裝，高更回到法國。但他的畫作和散文，卻沒引起他想象中的波瀾。

1895年夏天，高更艱難地籌集到了一筆旅費，重新踏上前往塔希提島之旅。這一次，無人送行。

1897年1月19日，高更最鐘愛的長女阿麗奈因肺炎去世。高更在三個多月后才得知消息。這個消息擊穿了高更，他陷入前所未有的絕望和迷茫。

就是在此期間，高更創(chuàng)作了他最偉大的作品《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里去？》。這是經(jīng)歷了無數(shù)苦難、挫折之后的高更對人生一次哲學層面的思考。在完成這幅巨作之后，高更吞下了砒霜，但自殺未遂。

《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里去？》這個千古不變的人生命題，至今困擾著人類：生命的意義究竟在哪里？

高更的生命又延長了5年，他給這個并未善待他的世界，又留下了數(shù)十幅藝術巨作。但他人生的最后時光卻是在病痛和貧苦中度過的，梅毒、風濕纏身，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之下，高更也開始反思自己的生活：“看看我為家人做了什么：連張便條也沒留下就逃之夭夭，讓他們自謀生路……我自己倒好說，我打算在我靜謐的小屋里了此殘生?！薄澳惚仨毘姓J我的生活最不公平，我在第一次逗留塔希提島期間做出難以置信的努力……可它為我?guī)砹耸裁矗咳谴煺??！?896年，在高更生病住院時，連118法郎的住院費都拿不出來。

就是在這種潦草的狀態(tài)下，1903年5月8日，高更死于心臟麻痹。后來人們在高更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舊照片，那是一張全家人的合影。還有一幅小油畫，題為《鄉(xiāng)村的雪景》。這個貌似強悍無比的人，內(nèi)心的憂傷難以啟齒，無人可說。

1905年，以高更原始藝術理念為淵源的馬蒂斯等人的野獸派崛起于畫壇；1906年，法國巴黎的秋季沙龍為高更舉辦了大型回顧展。他在死后不久，獲得了身前或許無法想象的榮耀。

高更的命運該如何言說？這或許正是命運的神秘之處。當夢想的月光照進現(xiàn)實時，它給一地雞毛的現(xiàn)實鍍上了一層迷人的詩意，但這月光終究是一片冰涼。它是否值得奮不顧身地追逐？

高更的答案，令人迷惑而不確定。但我們能確定的是，沒有這些月光，他的人生或許會是另一種慘不忍睹。這，即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