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誠,男,1982年出生,遼寧葫蘆島人。畢業(yè)于葫蘆島師范學校,職業(yè)教師,業(yè)余寫作。遼寧作家協(xié)會會員,葫蘆島市文聯(lián)第二屆簽約作家。有《地脈》《圓房》等多篇小說發(fā)表。
一
村東一聲巨響,轟!……地都要裂開了。
瓜蒂給保家仙香火碗換草灰,吃了一嚇,香火碗脫了手,碗碴子和草灰灑了一地。男人馬奮一腳踹在瓜蒂屁股上,瓜蒂啃在土里,碰了一鼻子灰,嗚嗚哭開了。馬奮又補一腳踹在腰里,嚷,號哪門子喪?
馬奮老娘用拐棍敲著鍋臺,大過年的,非弄得孩子哭老婆叫的?轉眼一看地上的香火碗,又變了臉色,棍子不敲鍋臺,改敲瓜蒂的腦袋,大過年的打碎了香火碗,咋就恁不小心?說完,俯下身子去揀碎瓷片,老太太嘴里嘰嘰咕咕,仙家莫怪,仙家莫怪……瓜蒂伸手去幫婆婆揀,老太太手里的碎瓷片敲在瓜蒂手指骨節(jié)上,瓜蒂疼得齜牙咧嘴縮了手。
這時候會計牛槽刮煙似的進了院子,村長,老碾子讓人炸了。馬奮丟開了瓜蒂和香火碗,啥?牛槽啞著嗓子像只捏了嗉子的雞,說,挨千刀的狗牙從煤礦回家過年,弄回了一包雷管,不咋就給了麻袋家的傻豌豆兩顆,這小雜種插碾眼里當炮仗放了。這小崽子命大,連根汗毛都沒傷著??蓱z老碾子了……
馬奮急慌慌和牛槽走了,到了現(xiàn)場一看,傻眼了。雷管巨大的破壞力讓老碾子四分五裂,碾盤碎了,碾砣滾在一邊。煙塵還未散去,爆炸現(xiàn)場一片狼藉。馬奮見狀,咬了半天牙,最后竟娘們似的唱開了——呀呀豌豆,你個小瘟神,啊啊哈呀……唱也唱不成句子了,痰水哽在了喉嚨里。
二
磨盤村西,山頂之上,兩塊圓形巨石疊壓,遠看形似巨大石磨,磨盤村因而得名。磨盤村第一戶人家,是闖關東過來的河南夫妻,后來更多闖關東者到來,山東、河南,各色口音在此落腳。三五年,繁衍出一個百十戶的村子來。
可磨盤村興旺沒幾年,便禍事不斷,非旱即澇,五谷不豐,人不興,畜不旺,尤其那一場可怖的霍亂瘟疫,一夜間讓墳塋地里壘起了幾十座新墳。
那時,磨盤村的村長是馬奮的爺爺馬鞍。村人都來找馬鞍,說要看看風水,鑲治一鑲治,再這樣下去人要死光了。馬村長就找了胡家崗子的胡先生來。
胡先生是方圓百里有名的陰陽先生,手段了得。胡先生繞著磨盤村走一遭,說,村西一盤巨型石磨,磨乃白虎也,白虎踞于西,焉有不鬧災禍的道理。胡先生又指點了迷津,可請上好石匠在村東鑿一盤青石碾子,碾子乃青龍也,東伏青龍,西踞白虎,陰陽平衡,必定大旺。
村長馬鞍封了銀元,送走了胡先生。隨后挑了十二個精壯青年,套上馬車,去了三十里的外青石嶺,鑿來青石。又舍了五塊大洋,請了青石嶺石場掌桌大石匠張禿爪,七天七夜鑿出青碾子。
幾年后又修了一座小碾子神廟。
三
磨盤村的魂兒丟了。村人心口窩堵得慌,都想哇呀呀大哭一場??烧l也沒哇呀呀,都在悄然中惶惶顫栗。出門時,走路成了懷孕的娘們,甩著外八字,小心翼翼,放屁擠著屁眼,癟癟地撒在褲襠里。在家窩著,人屁股壓在炕沿上,眼皮會時不時向上翻一下,生怕房梁或檁條一下子斷掉,整個屋頂塌下來,要了全家人的小命。
這年還咋過呀?指不定啥樣的災禍,噼里啪啦,雹子一樣砸下來。給碾子神備下的豬頭肉、年糕、各樣供果,還往哪里去供奉呢?白菜和豬肉擺在案板上,女人們沒有操著菜刀,丁丁當當剁白菜肉餡,誰都不曉得年夜的這頓餃子還吃不吃。
馬奮喝酒喝了一下午,掌燈時分,臉紅脖子粗地嚷起了瓜蒂。
你他娘的磨蹭個屁啊,你點燈啊,剁肉餡啊包餃子啊,沒肉餡包你個頭啊包?
別人家都不點燈,都不切案板,咱家招那災星?
啥?都不點燈,不剁肉餡?
你出門看看,哪家亮燈了?扯耳朵聽聽,哪家案板響了?
馬奮爬上屋頂,一看,漆黑一片,再一聽,靜悄悄的。就皺緊了眉頭,年咋能這么過呀!下到地面,進了屋,一邊抖開軍大衣披上,一邊喊瓜蒂快些點燈,屋里屋外的燈都開著,能照多亮照多亮,剁肉餡,菜刀切案板響一些,當當當,當當當,能切多響切多響。
馬奮頂著寒氣,挨家挨戶敲門,要人家點燈,包餃子。
四
熬過了年夜,又要熬日子。大白天走在路上,像做賊,摸了人家東西,匆匆忙忙穿過街巷,不時看看頭上的天,看看腳下的地,生怕一塊石頭飛過來,砸塌了頭蓋骨,或是地一下子陷下去,整個人連肉帶骨頭,燙了滾熱的巖漿。
到了夜里,熄了燈——或者說點燈的人家就很少,被窩里那點樂子事也有點壓抑。過去,一黑下來,女人們幸福的呻吟聲,就像捅了刀子,一浪一浪地傳出來?,F(xiàn)在不行了,做那事有點像例行公事,稀里糊涂弄幾下,草草了事。
男人女人們仰面朝天,看著漆黑的屋頂打唉聲,這日子,唉……嘆了氣就沒了下文,心都跟著涼了,涼到了骨頭縫里。男女赤裸著身子,溻著一身腥汗,沉沉地合了眼。過去男人們能把屋頂震塌的呼嚕聲,如今也沒了,嗡嗡嚶嚶抵不上一只綠豆蠅。
正月十五的晚上,窗外那個大月亮裹著寒氣,一張臉白慘慘地吊在半空,屋子里是那張白臉反射的光。馬奮喝了酒,早早躺下了。拾掇完碗盞家什,瓜蒂爬上炕,脫光了,搖著馬奮要做那事。馬奮睡眼惺忪,爬上了瓜蒂的身,在瓜蒂臃腫的肚子上趴著,像只喝醉了的蛤蟆,流了一灘拌著蒜臭的涎水。瓜蒂顛一下,馬奮動一下,沒幾下,就面條一樣軟下去。從瓜蒂肚皮上爬下來,馬奮兩條腿拌著蒜,仰面躺進瓜蒂臂彎里。在月亮的白光里,瓜蒂給男人抹肚皮上的熱汗,一把一把地甩到屋地上。
馬奮咕嚕一句,煙。
瓜蒂伸手去磚墻燈窩子里,摸出一只卷好的旱煙,蔥一樣栽到男人嘴巴中間。接著,火柴在石灰墻上擦燃了。瓜蒂一手捏著火柴桿,一手捂著火苗,捧著遞過去。馬奮吸著煙,朝地上一口口吐痰水。瓜蒂拉過男人的手,一把摁到胸脯上。馬奮一手捏煙,一手胡亂地揉捏瓜蒂的奶子。
不知啥時,煙火頭滅了,屋里有了鼾聲。月亮過了中天,后半夜了,馬奮忽然著了鬼魅似的驚醒,渾身濕淋淋的腥汗。
在慘白的光里,馬奮說,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真也是的,媽了個巴子的……唉,豌豆這個小瘟神……不這樣過,可還能咋過……老碾子哎……哎呀呀……馬奮睜著眼睛說起了胡話。瓜蒂開了燈,見男人額頭晶亮的汗和慘白的臉,魔怔了一般,眼光愣呆呆的。
五
鐘聲在小北風里很刺耳。鐘聲一響,村人不敢怠慢,吸溜著鼻涕,從不同方向往村部涌,連孩崽子們也讓大人們拽著耳朵拉來了。村部前擠了百十顆腦袋,冷風嗆入喉嚨,紛紛咳嗽起來,痰水吐了一地,樂壞了游蕩找食的雞們。
馬奮說,過了十五,年就過完了,該修老碾子了。修碾子不是鑿碾子,老碾子百十年了,有了靈性,鑿一盤新碾盤,怕也鎮(zhèn)不住,把碎碾盤拼起來,找上好鋦匠鋦上就行。
都哈著手說,聽村長的,村長說咋弄就咋弄。
馬奮說,鋦匠找板石溝的郭錐子,郭錐子有一手絕藝,能鋦薄如紙片的青花瓷酒盅。還要唱落子戲,不唱三天落子敬敬神,碾子修好也是白修。
有人說話了,村長啊,請鋦匠也好,唱落子戲也好,錢咋出?
馬奮說,鋦匠不白鋦,落子戲也不白唱,錢按戶頭均攤。
那人提出異議,這碾子是豌豆炸的,請鋦匠和唱落子該麻袋拿錢。
馬奮說,你看麻袋拿得出錢不?麻袋就差和媳婦穿一條褲子了,怕是放個屁連個油花都崩不出一星來。
那人說,麻袋家不是養(yǎng)著一頭黑豬嗎?那豬黑得沒一絲雜毛,賣了換錢。不換錢也行,殺了豬,大家伙沾光吃頓豬肉。
馬奮咣一下敲了鐵鐘,說,豬的事再說,修碾子的事就這么定了,請鋦匠,唱落子,錢均攤。
村長說定了就定了,人群散了,各回各家,生火煮豆,張羅早飯。
正月十七,馬奮請來了郭錐子鋦碾盤,又請了落子戲班在村部唱落子戲。
兩天后碾子修復進入尾聲,老碾盤上大大小小幾十道巴鋦子,要多凄慘有多凄慘。郭錐子好手藝,碾盤重又堅如磐石。馬奮當場推碾桿滾著碾砣,碾了一簸箕玉米■子。
收了工,給郭錐子準備了酒肉菜,會計牛槽陪著吃了,飯畢包了賞錢,連夜派馬車送人家回了板石溝。落子戲還在唱,還要唱三天三夜。臺上唱的是苦情戲,《馮奎賣妻》,戲臺前落了一行淚雨。
六
羅筐識陰斷陽,能掐會算,自比早年胡家崗子的胡先生。在村人眼里,羅家的香火堂子,沒有鄰村老喬麥殼家的香火堂子旺,可對這個半仙之體,村人還是心懷敬畏。有個大事小情,都來問個吉兇。
來看香火的,要舍香火錢。鈔票、菜油,一瓢米,反正不能空手來。
看香火時,羅筐一團爛肉堆在炕上,胖墩墩的臉極虔誠。屋地上立著的柜櫥里,擺著香火碗,插了三根草香。羅仙人瞇縫著眼,看香火,不時咕嘎咕嘎打起餿嗝。據(jù)說嗝聲越密越響,香火越靈驗。于是,來看香火的人,都支楞耳朵,等著羅仙人又密又響的嗝。
出了這事,又都來卜個吉兇。羅筐一反常態(tài),滿臉神秘狀,笑而不答。人心就不落地了,懸在晾衣繩上,飄來蕩去的。越是這樣,來人越多,擠在門框邊上,怯生生地——仙人給個準話嘛!通個氣也行嘛!……仙人于蒲團之上打坐,三緘其口,一星兒話也不賞。
仙人也吹枕邊風,到米糠那里問,興許能問出個子丑寅卯來。不知哪個娘們提了議,要拉上瓜蒂。男人不好出面請仙人老婆,花菜就顛顛兒去了,挎了小筐,筐里埋了二十顆雞蛋,大家湊的,雞屁眼剛擠出來的,還帶著熱乎氣?;ú藢㈦u蛋揀出來,放在米糠姐家的葫蘆瓢里。
米糠姐,姐妹們都等著找你拉古(聊天扯老婆舌)呢。
米糠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羅仙人。仙人吱吱喝著茶水,不哼不哈。米糠沒了主意?;ú顺脛堇鹈卓罚采兜郊襾?。
炕上放著炒好的倭瓜籽,一群女人圍著剝。牛槽的女人白菜,花菜小姑子細草,蘿卜姐、吳媽、開豆腐坊的俏西施……連瓜蒂都在。捧星星一般,將米糠捧上了炕頭,坐了主位。女人們給米糠剝起了倭瓜籽。
由于羅仙人,米糠比一般娘們招人待見些,可比起人家瓜蒂和白菜,還是矮矬了一截,二位女嬌娘可是磨盤村的官太太,平日里哪個會給她米糠一個好臉色?這下好了,瓜蒂和白菜陪上笑臉了,姐長妹短地,喊得米糠麻酥酥的。
剝著倭瓜籽,花菜說,米糠姐,常伴仙人身邊,也是半仙之體了,說說看嘛。
一群娘兒們賞花兒樣兒圍著,要問啥,米糠心里跟明鏡兒似的。就說,仙人說了,大災在后面呢。米糠又咕嚕咽了一大口唾沫,這大災,躲是躲不過去了,命里該有此一劫的。有此一劫,全因白虎星下凡,白虎不除,磨盤村安生不了。
白菜接話了,這還用說?青龍粉了身,白虎可不就占了上風?
米糠說,這個白虎不是西山石磨,是麻袋家的豌豆。
豌豆?女人們都很響地咦了一聲。
米糠說,我家仙人說豌豆屬虎,命里就是一只白虎,專克青龍來的,要躲災星,就要躲傻豌豆。
俏西施吃多了煮豆子,欠身放了個很響的屁,說,豌豆還真屬虎,比我家小崽子蒿草大一歲么。
瓜蒂說,這么說,克了青龍,這小白虎星豈不就更猖獗了?
哎……女人們都嘆了氣,瞪圓了眼,臉皮扯成了棉鞋底子。
七
麻袋夜里睡不著,白天人也恍惚,走路腳下沒跟兒。一家三口,只麻袋一個靈性兒人。女人荊條腦子不靈便,幾近于白癡。兒子小豌豆腦子也不靈便,智商隨娘,吃飯不知饑飽,睡覺不知顛倒。麻袋酒后經(jīng)常打荊條,傻女人不哼不哈??陕榇淮蛲愣?,荊條會發(fā)了瘋一樣,如小母狼,護住豌豆,替兒子挨拳腳或鞭子。
出事后,麻袋酒喝得更兇。一喝酒,麻袋就要打人。豌豆便像挨劁的豬崽子,經(jīng)常凄厲地慘叫。荊條跟麻袋拼了命,咬破了麻袋的胳膊,傷口流了血。麻袋一巴掌抽暈了荊條,將傻娘們關進柴棚,鎖死門板,丟進一碗飯,外加一壺水。
米糠的話傳出來,麻袋又喝了一頓酒。借著酒勁,捆了豌豆,拿條繩牽著,去挨家挨戶道歉。
人家見麻袋牽著豌豆來了,唯恐避之不及,關了門,又稀里嘩啦落了鎖。人家隔著門板,在門里嚷嚷不休,麻袋你趕緊牽走豌豆。
麻袋說,豌豆還小呀……麻袋在門外說起來沒完沒了,門里就帶上了哭腔,求起了麻袋,你走啊,該死的麻袋,快走啊……這小瘟神走到哪兒,哪兒是災,哪兒是禍呀……
麻袋握起小油錘一般的拳頭,非要砸開人家的門。七尺高的漢子也帶上了哭腔——豌豆不是白虎星,也不是哪路小瘟神,我麻袋雞巴弄出來的兒子我還不曉得?渾身軟乎乎的一團肉蛋蛋,沒長角也沒長刺,你出來摸摸,就是一團肉蛋蛋……
麻袋喋喋不休,不肯走人,人家就往外丟石頭,孩崽子丟驢糞蛋。麻袋額頭上挨了一砸,拱起個杏核大的青包,一揉,木脹脹地痛。氣就撒在兒子身上,在豌豆屁股上狠踹了一腳。一腳又踢丟了鞋子,撿回來蹬在腳上,牽著豌豆,罵咧咧地去了下一家。
走了一圈,一戶人家也沒見到,都躲瘟神似的。麻袋領著豌豆回了家,進了門,又小孩子似的蹲在地上,委委屈屈地哭了一場。一哭,倒不那么怪兒子了,松了繩,將小身子摟在懷里接著哭。豌豆也不說話,疼時會哭幾嗓子,不疼就噗噗用唾沫吹泡泡,下巴頦那里老是濕著的。
麻袋不敢讓豌豆出門了,鎖在家,陪著荊條劈秫秸篾子,劈好后,秫秸篾子捆成匝,堆放在墻角,麻袋要用秫秸篾子編席子。逢集日,麻袋扛幾領席子去賣,換毛票,留著給豌豆大了說小媳婦。連續(xù)幾個集日,一領席子也沒賣出去。麻袋扛著席子走在大街上時,還會有人朝地上吐痰水。心涼了,知道再沒人要他的席子了,就都塞進灶膛燒了。
八
接下來大旱,幾個月未下一星兒雨。過了谷雨,又過了立夏。小滿與芒種腳跟腳也過去了,天還是響晴著。沒有雨,太陽還毒,地皮冒火,人和樹木成了架子上的乳羊,烤出了焦糊味。遠山上著了幾起山火,林木燒枯了,裸露出黑黢黢的地皮來。
馬奮一籌莫展,只好去問鄉(xiāng)長,這雨啥時候下呀?
鄉(xiāng)長說,不只磨盤村旱,全縣都旱,氣象部門說這旱幾十年不遇。
馬奮回了村,敲了鐘,集合了村民,站在石頭上學了鄉(xiāng)長的話。
村人說,鄉(xiāng)長胡說八道,磨盤村啥時候這么旱過?都是白虎給鬧的,說不定全縣都受了牽連呢?龍王爺要懲罰磨盤村,不給雨下,捎帶著把全縣雨水都禁了。
馬奮說,哇呀呀,你個烏龜頭,少扯老婆舌,不要滿嘴噴糞……
散會后,磨盤村人不服氣,去了鄉(xiāng)里找鄉(xiāng)長說理。也不為別的,就要鄉(xiāng)長到縣上去給縣長傳個話,不下雨的病根在磨盤村,確切說在麻袋家,豌豆那個小白虎星不除,瘟神不送走,雨沒個落下來。鄉(xiāng)長忙得很,哪里有閑工夫待見一幫烏合之眾。說理的事沒弄成,村人憤憤不平,走出鄉(xiāng)政府大院時,趁人不備,漏汗踢碎了廊檐下的一只水罐子?;氐酱迳?,又嚷嚷去縣上直接找縣長。馬奮在村口攔住了,縣長他老人家也是你們這幫鼻涕蟲見的?連鄉(xiāng)長要見縣長都難,你們都他娘的歇菜吧啊。大伙憤憤地回了,找縣長的事才算罷休。
農(nóng)歷進了六月,雨還是沒下來,河枯井干,只好去山里淘地下暗河。麻袋不用去淘,院里那眼老井很神,年頭多旱,也照樣井泉興旺。守著一眼旺泉,麻袋動了動腦筋,想給村人送水。道歉不接受,席子不買,救命水不會不喝吧。這樣想了,舒了一口氣。
于是打了兩桶水,挑著,先去了雞眼家。雞眼老婆黃瓜在門口納鞋底,麻袋老遠就喊,黃瓜,給你家送水來了。
黃瓜看見麻袋擔水近前來了,將大門關死了。
麻袋你走開,渴死也不喝你家的水,喝了你家的水,不定惹下啥災禍?
黃瓜,平日里咱兩家走得近,吃的用的沒少串換,如今咋了,連水都不喝了?
麻袋你該死呀,為啥你不心知肚明嗎?哪個還敢靠近你家?躲都躲不及。
黃瓜,聽米糠那娘們幾句胡吣,就渴死也不喝我家井里的水了?
麻袋你走吧,沒人會要你家的水。
麻袋挑著水送了一圈,果真沒送出去,挑著水桶走如游魂,心比水涼。熱臉貼了一圈冷腚,不如腦袋插進水桶,他娘的淹死算了。麻袋看著清凌凌兩桶水,梗著脖子真要淹死自己,有兩次臉都貼到水面了,又收回了頭,想想家里傻娘們和傻兒子,哎……他娘的算了。
麻袋挨家送水時,馬奮正坐在屋里搖著扇子,忽然覺得這樣待麻袋不夠地道,水送到家門口了再不喝就不仁義了,喊了瓜蒂。
瓜蒂,你去喊來麻袋,別人家不喝咱家喝。
瓜蒂一瞪眼,渴死也不能喝那陰水。
瓜蒂你說話走走腦子,那是井里打上來的,又不是女人褲襠里淘出來的,咋還成了陰水?
馬奮自己提了兩只鐵皮桶推開了院門,碰巧麻袋走過去,就喊了麻袋。
一聽見馬奮招呼,麻袋險些哭出來,含著淚花將水桶挑過去。馬奮已提著兩只大小相當?shù)乃暗仍谀抢锪?。提起水桶將水倒進去,麻袋說,村長,吃水到我家去挑啊,要不得閑,我給送家來啊。馬奮說是啊是啊,提了水進了院,回身用腳將兩扇門都踢嚴了。
一眨眼,瓜蒂提著一桶水,呼一下,從門里躥出來,嘩一聲,將水潑在當街,緊接著另一桶水也提出來潑在當街。這還不算,瓜蒂呸呸呸吐了幾口唾沫,才回身掩了門。
九
先是漏汗家的馬生馬駒子,折騰了一天一夜,血潑了滿圈,還是大馬小馬都沒保住。磨盤村人跟著吃了一回馬肉,漏汗心疼地坐在院墻上抽煙,煙頭堆了一笸籮,花菜則拍著大腿在屋地上打滾撒潑,好像死的不是一匹馬,而是花菜的親娘。接著雞眼家的柴垛夜里不明不白地著起火來,幸好撲救及時,房子才沒連帶著燒成灰。另有俏西施走著路,摔了個趔趄,腳脖子骨折了,拉到鄉(xiāng)里衛(wèi)生院打了石膏,躺在炕上掛吊鹽水瓶,不能去走街串巷賣豆腐了。最讓人費解的還是馬奮老娘的離奇死亡。
那天馬奮和瓜蒂挑著水桶,去西山石洞里淘地下水回來,進院子看見老娘在地上躺著,跑過去一看,老娘后腦勺硌著一塊三角石頭,新茬口溜尖,鑿子一樣鑿開了老娘的后腦勺。血在地上都凝了,一試鼻息,已登了仙界。
馬家舉喪三日,整個磨盤村陷入哀傷之中,全村男女扶老攜幼,前來馬家吊孝。羅仙人作為喪事知客,請出了老禮俗,安排喪事各項事宜。
舉喪要忌諱,羅筐說老太太是白虎克死的,于是要忌白虎。就派了小流氓阿二去了麻袋家,告知三日內(nèi)小豌豆不得出門,麻袋唯唯諾諾地應了。
馬家門前貼了白紙黑字的門狀,寫了老太太的生卒年;大門右側一根青竹挑了喪門紙。羅筐親自給馬老太太整了容,又給她口里含了一枚“乾隆通寶”;左手塞一個白饅頭,右手塞一條打狗鞭。死者走陰間路,過五關斬六將,對付惡狗這些都少不了的,相當于關老爺手里的青龍偃月刀。
當天夜里,馬奮提著一籃子黃裱紙,到村東碾子神廟里去“納紙”,又稱“告廟”。磨盤村人不敬土地神,只敬碾子神。也不知冥界有無碾子神,磨盤村人卻尤其敬,故村上死了人,“告廟”都來碾子神廟。老碾子碎了,廟還在。廟不大,三塊青石板搭的小石房子,擺了香爐碗,立了牌位,接受香火供奉。
三日后,丑時,死者入殮,蓋棺封蓋,孝子賢孫們披麻帶孝,哭聲悲悲切切。八名壯年扁擔上肩,抬著棺材往馬家墳地走。送葬隊一步三回頭,剛出了磨盤村,上了木橋,就見一個白袍小鬼橫在前面,大有此路是我開,留下買路財?shù)募軇荨?/p>
羅筐定睛觀瞧,影影綽綽,像麻袋家的豌豆。豌豆趁麻袋酒醉如泥,逃了出來,游來蕩去的,正撞上馬家出殯送葬。羅筐喊,豌豆你個小白虎星,還不快走開。豌豆穿著麻袋的大白布衫,嘴里噗噗吐著泡泡。羅筐嚇唬豌豆,小瘟神,再不閃開,小心敲碎了你的腦殼。
豌豆全然不去理會羅筐,唾沫泡泡在嘴角一串連著一串地鼓起來。正僵持,麻袋從暗處拍馬殺到,光著膀子,嚷嚷著,小祖宗啊……撲騰,麻袋跪在地上,給馬老太太靈柩磕了頭。回身掐住豌豆脖子,提鴨子一般提起豌豆,急匆匆閃到晨霧的灰白色里去。
也怪了,送葬隊剛下了橋,抬棺材的一條扁擔硬生生斷了,差點人仰馬翻。等找來杠子抬起棺材走,進了墳塋地,還是誤了下葬吉時。
馬奮嘴上沒說什么,臉色卻不好看了。瓜蒂更是撒了潑,誓要掐死豌豆,給馬家祭靈。鬧了半晌,棺木下了葬。響器聲歇了,眾人回到馬奮家,稀里嘩啦喝了一碗熱湯,悄悄作了鳥獸散。
十
瓜蒂提了菜刀,要去麻袋家殺豌豆的頭。到底是村長,馬奮黑了臉。瓜蒂也沒敢去,一菜刀切碎了泥墻上吊著的一只硬葫蘆,算是殺了豌豆的頭。
第二天,羅筐來找馬村長,說馬家遭了邪氣污穢,要給馬家破一破,祓除白虎,送送瘟神。瓜蒂很熱心,馬奮沒說話,心灰意懶,隨她折騰去的架勢。
羅筐說,得找一只黑豬頭提到太奶廟去上供。瓜蒂翻著眼皮想黑豬頭的事,想來想去,只有麻袋家有一頭不帶雜毛的黑豬,就派花菜去找了麻袋?;ú藳]進麻袋家,站在門口遠遠地和麻袋商量。麻袋一聽瓜蒂要用黑豬頭上供,就開了圈門趕出了黑豬?;ú粟s走了黑豬,交到了瓜蒂手上。瓜蒂趕著黑豬徑直去了屠夫兀禿家。兀禿一刀殺下了黑豬的頭。瓜蒂躲閃不及,血噴了一鞋殼。瓜蒂顧不得血腥之氣,捧著一顆血淋淋的豬頭先走了。
黑豬頭送到了太奶廟的供桌上。
羅筐身穿黑色袍子,打扮成了巫仙,仗劍作法,屋里屋外噴灑符水。瓜蒂頂著孝布,全沒了第一夫人的派頭,像個小仆人,跑來跑去,聽候差遣,低眉順眼地看起了羅仙人臉色。
就在羅筐給馬奮家驅(qū)逐白虎的當夜,麻袋家火光沖天,點了天燈。
村人們看見了火光,爬上自家房頂,見是麻袋家,都沒吭氣,也沒挪窩,都站在暗處瞄著,悄沒聲地看火燃。大概都在心里猜想,看來麻袋一家自知罪孽深重,引火自焚了。待房子燒趴了架,轟然倒塌,鐵也要燒熔了時,才聽見誰喊了一聲救火,村人才跟著呼喊起來。一聲,兩聲,救火之聲連成片了,大人孩子提著大小水桶往麻袋家涌。
大火燃盡后,村人敲打殘磚斷瓦,卻沒找到半片尸骨。愣了半天神,明白了,麻袋一家沒在火里燒死,想是走出磨盤村了。瘟神送走了,都舒了一口氣,忌諱也沒有了。于是,搬磚的搬磚,抬瓦的抬瓦,弄回家去壘了豬圈,搭了雞窩。
每個人提來的空桶回去時都沒空著,塞了這個,掖了那個。麻袋家有井水,院里種了幾架瓜,秧綠瓜嫩。喊了半天救火,口干舌燥,都去摘了瓜,啃了潤喉。架上藤蔓叫花菜扯去,喂了圈里待產(chǎn)的老母豬。
那夜,麻袋放了一把火,領著妻兒往西走了,進了磨盤山,再也沒有回來過。傻娘們荊條起初不肯走,吱哇亂叫,麻袋給荊條來了個五花大綁,嘴里塞了一團爛草。進了磨盤山,一直往西走,就是磨盤山原始森林,那里豺狼虎豹出沒,是飛禽走獸的天堂。
責任編輯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