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人“反核”的三條路

郭芳 黃斌

在每一個晴朗的清晨，住在長江岸邊的黃春梅打開家門，映入眼簾的便是江對面的彭澤核電站的廠房。隔著3.2公里的江面，清晰可見。

“太近了，總覺得像是一個定時炸彈，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突然爆發(fā)?！边@種感覺是在日本福島核事故之后一下出現(xiàn)的，揮之不去。

2011年3月14日，安徽省安慶市望江縣磨盤村的村民們從電視新聞上看到，日本福島核電站震后爆炸，發(fā)生核泄漏。除了像全國很多地方一樣恐慌性購鹽外，黃春梅和她的鄰居們對江西彭澤縣正在建的這座核電站的感覺，也從警惕變成了恐懼。

他們當然也零星地抗議過，沒什么效果，但也沒什么更好的解決辦法。

望江人的“官道、媒道、訟道”

不過，現(xiàn)在的情況已經不一樣了。在過去的一個月內，全國的許多媒體紛紛趕赴那里，為他們的“恐懼”而來。

“影響力已經超出了預期，從中央到我們地方的各級政府及職能部門都已經非常重視這個事情了?！蓖暨M舟對《中國經濟周刊》說，安慶市方面的領導建議他們，可以緩一緩了。

汪進舟是望江縣原縣委副書記、縣政協(xié)主席。從2011年6月開始，他與望江縣退下來的其他三位老干部——望江縣原法院院長方光文、望江縣原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陶國祥及望江縣原城鄉(xiāng)建設局局長王念澤一起，以環(huán)境權益方的名義向各部門發(fā)出呼吁：要求停建江西彭澤核電廠。

理由是：該核電項目在選址評估、環(huán)境影響等方面存在嚴重問題，具體包括項目規(guī)劃限制區(qū)內的人口數(shù)據(jù)失真、核電廠廠址地震標準不符、核電廠鄰近工業(yè)集中區(qū)、項目建設民意調查走樣，核電廠建成后將存在污染及安全防范等各方面的問題。

“在你家門口弄一個建筑，也不給你打聲招呼，你能同意嗎？更何況這是核電站？”汪進舟認為，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望江人是環(huán)境影響權益方，有權利打破行政區(qū)劃表達意見、要求權益。

他們還制訂了一個路線方案圖：第一步走“官道”，若無效果，第二步就走“媒道”，若仍然得不到解決，最后一步只能走“訟道”。

目前正處于第二步的階段。他們希望通過媒體的輿論影響決策。

在向媒體披露之前，2011年6月，汪進舟、方光文他們分別向安慶市委市政府、安徽省委省政府、江西省委省政府分別提交了《吁請停建江西彭澤核電廠的陳情書》（下稱“《陳情書》”），并通過中國科學院院士何祚庥轉呈國務院高層領導手中。

《陳情書》詳細論述了吁請停建的理由，但安慶市委市政府、安徽省委省政府、江西省委省政府都沒有回應。

2011年的8月18日，國防科工委委托江西省國防科工委和安徽省國防科工委，就彭澤核電站安全應急預案問題到望江來做調查?！澳菚r候，我們才正式從官方得到這個核電站的進展情況?！蓖h政府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員告訴《中國經濟周刊》，在彭澤與望江的官員之間，也經常有一些非官方的交流，從非官方的渠道也大體上知道這個項目的具體進展情況，但在此之前，兩方就核電問題沒有過正式交流。

“這么大一個核電項目，彭澤這個地方正好在江西、安徽、湖北交界的地方，涉及到不同行政區(qū)域的地方政府，在進行前期認證評估的時候也需要提供一些準確的資料，這是不是需要各區(qū)域的行政機構來參與，可能對老百姓要負責任一些，對這個項目也更負責任些？”上述官員反問道。

“但在福島核事故之前，我們也沒意識到有這么嚴重。”這位官員坦承，地方政府在核電問題上確實知之甚少，“國家這么大一個戰(zhàn)略投資項目放在我們邊上，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過它的不科學性或不合理性。再加上當時地方政府也都在積極爭取核電項目，包括我們安徽的一些地市?！?/p>

據(jù)悉，整個長江流域，正在排隊申報的一共有22座核電站，包括湖南、湖北、四川、重慶、江西，安徽就有四五座。

在8月18日的調研會上，望江老百姓的反應比較強烈?！拔覀冎缓脤⑺麄兊膿鷳n向上一級主管部門作了口頭匯報，請求有關部門向國家直管部門反映一下，這個核電站能不能從技術、環(huán)境等方面再進一步進行認證。最后，上一級部門建議我們形成一個文字性的材料，這樣反映上去也有依據(jù)。”

于是，就有了2011年10月安徽望江縣政府以《陳情書》為基礎，形成的紅頭文件：《關于請求停止江西彭澤核電廠項目建設的報告》（下稱“《請停報告》”）。

該報告內容與所列陳的主要問題與《陳情書》基本一致。

“縣政府確實向上面反映了，老百姓的呼聲很強烈，政府不作為也不行。我們也是反復權衡之后作出的一個很慎重的決定?！边@位官員說，他們并不回避這個問題。

在望江縣政府正式表態(tài)之后，汪進舟他們試圖制造更大的社會影響力，于是決定走第二步：媒道。12月20日，他們將《陳情書》掛在網上。同時，向四家媒體發(fā)出電子郵件，“但一點反應也沒有”。

真正引起媒體注意的仍然是望江縣政府的《請停報告》。今年2月6日，這份紅頭文件在微博被瘋轉。之后，《中國經濟周刊》記者應望江有關方面邀請前往采訪。

那幾天，方光文在家里每天要接受五六波記者的采訪。如今，所造成的輿論影響力遠超出了他們的預期。

長江“地雷陣”

日本福島核事故新聞一出來，“我心里想，我犯罪了?！表n正發(fā)對《中國經濟周刊》說。

他是望江縣磨盤村的村支書。

磨盤村與對岸江西省彭澤縣的湖西村，中間隔著一條長江。兩個村之間往來密切，不僅有私人之間的姻親朋友關系，還有村集體的經濟利益往來關系。兩個村聯(lián)營辦一家輪渡，往來于長江兩岸之間。

韓正發(fā)與湖西村的村支書私交甚篤。2006年，湖西村的村支書找到他說，要到這邊來做民意問卷調查，想讓他這邊配合一下。“我說，你怎么不讓彭澤縣政府和望江縣政府溝通一下？他說沒有那個必要?！?/p>

韓正發(fā)答應了。

磨盤村的鄉(xiāng)村醫(yī)生洪增智接到通知，帶上身份證去填問卷。嚴格按照指定的要求在問卷上打鉤，他就可以領走一包洗衣粉和一瓶洗潔精。

他被要求在核電站建成后對身體健康的影響方面選擇：“沒有”。

洪增智很氣憤，當場撕毀了問卷。

那時候，他對發(fā)生在20年前的前蘇聯(lián)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的新聞仍記憶猶新：核電站周圍1000平方公里的地區(qū)遭到放射性污染，數(shù)十萬人被迫撤離，生靈涂炭。

作為一名中醫(yī)，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核電站若建成，將會對他們的健康帶來威脅。

“3.2公里，距離我們太近了，對整個長江中下游肯定存在隱患。核電站污水往哪里排？長江下游有安慶、蕪湖、池州、童寧、馬鞍山、南京、鎮(zhèn)江、上海。這么多人的吃水問題怎么辦？核輻射對人體的危害究竟有多少仍然是未知數(shù)。”

他所考慮的災難的可能性相當具體：例如，長江可能發(fā)生干旱斷流，恐怖分子可能突然襲擊，“萬一發(fā)生戰(zhàn)爭，人家一個導彈打過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干旱也是經常發(fā)生的。

“從江那邊過來做調查問卷的江西人以及我們磨盤村里的村干部都對我進行圍攻。”洪增智說，就連村民們?yōu)榱艘话匆路酆鸵黄肯礉嵕惨黄饋矸磳λ?，“我當時有一種望斷天涯路的感覺，周圍都是一片反對之聲。”

韓正發(fā)與他吵起來了，“我當時只覺得他很不給我面子?！表n說，兩人原是好朋友，經過那件事之后，兩個人就很少往來了。

“我不就是一傻子嗎？洗衣粉和洗潔精沒有搞到，還總是遭報復，我這不是一傻子嗎？”據(jù)他說，自那以后，他遭到了來自鄉(xiāng)鎮(zhèn)一級政府官員的打擊報復。“村干部把我的醫(yī)生考評分數(shù)打到最低，我原先是華陽鎮(zhèn)鄉(xiāng)醫(yī)協(xié)會的秘書長，那個事件之后第二年，我在換屆中被撤掉?！焙樵鲋巧踔翍岩?，兩個行政區(qū)域的官員私下之間是否早已達成默契？“整個山都被拉平了，那么大的動靜安慶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韓正發(fā)堅持說，是江西方面直接找的他，上面不知道。“第二天，我到鎮(zhèn)里去匯報，被罵得要命?！?/p>

后來，望江縣政府的《請停報告》指責彭澤核電項目進行的民意調查“走樣”?！霸谕h、鄉(xiāng)兩級政府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民意調查存在明顯局限性，不能全面反映民意。”

在日本福島核事故之后，韓正發(fā)越想越不對勁，“江西有那么長的長江岸線，為什么選址偏偏選在江西省的最末端？”

“彭澤位于江西的最下游，安徽的最上游。換句話說，如果這座核電站真的在安全上出了事故，江西人毫發(fā)無損，而蒙受災難的將是長江下游兩億以上的人民。當然，蒙受災難最重的是我們望江縣，因為在它的10公里范圍內我們農業(yè)的高產區(qū)，也是我們的工業(yè)集中區(qū)，人口的密集區(qū)，而且是我們農業(yè)灌溉及飲用水的唯一水源?！蓖暨M舟很氣憤，直罵缺德。

“為什么在彭澤核電項目上我們要‘較真呢？除了我們是最大的受害者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它是在長江流域所有核電項目中進展最快的。只有把它拉下馬了，其他21座才能下來，它若能上馬，其他21座都可以上，長江流域都大同小異?！狈焦馕乃麄儗﹂L江流域的核電大躍進頗感擔憂，“整個長江流域22家正在排隊申請的核電站，每一座都是一顆定時炸彈，萬一哪邊出了事怎么得了？”

“這么多核電站建起來，到底哪一座會出問題，什么時間出問題，誰都不知道。安全是相對的，不安全是絕對的?！蓖暨M舟說，站在望江人的角度，他們希望的是絕對安全。

何祚庥在接受《中國經濟周刊》采訪也認為，需要把那種“千年一遇”的偶然事故也考慮在內，否則就不能“確?！焙穗娛鹿什辉侔l(fā)生。而且這種“確保”，必須“絕對”確保，而非“相對”確保。例如，恐怖分子襲擊、天外隕石襲擊、極度干旱……都應考慮在內。

“萬一出現(xiàn)極度干旱、水源枯竭，將產生特大核安全事故！例如江西省的彭澤地區(qū)恰好在去年遭遇大旱，人畜吃水都發(fā)生嚴重困難，怎么可能在這種地區(qū)建造核電站？”由于無法絕對確保事故不發(fā)生，何祚庥堅決反對在內地建核電站。

但國內核電領域的一位權威專家在接受《中國經濟周刊》采訪時表示， 中國核電廠的選址已經非常嚴格?！昂穗姀S附近不能發(fā)生地震，沒有斷裂帶，不能有海嘯，不能有洪水，不能有龍卷風，不能離火源很近，天上不能有飛機航線，人口不能靠近大城鎮(zhèn)，要靠近接電的用戶。而且，核安全方面的法律非常具體，也非常嚴格地執(zhí)行?！?/p>

他認為，民眾對核電的恐懼以及對安全的訴求是可以理解的，并且應當?shù)玫街匾?，但也應當保持一定的理性?！斑@種恐懼往往會導致非理性。例如，不是說一個地方發(fā)生過地震就不能建核電站，而是說廠址不能在斷裂帶上，不能發(fā)生很大的地震，要評估未來可能發(fā)生的最大地震?！彼嬖V《中國經濟周刊》：只要不出大事故，核電廠正常運行時的放射性比火電廠還??；污水的處理也已經很干凈了，遠遠低于環(huán)境保護的要求?！耙虼耍F(xiàn)在是全力確保核電不出大事故。”

2月末，上海核工程研究設計院院長鄭明光表示，受相關部門委托，上海核工院近期對環(huán)評報告進行了二次核查，結果認為，彭澤核電廠址選擇環(huán)評不存在問題。

這個結果顯然不為望江方面所接受。方光文他們繼續(xù)提出需要與核電項目沒有利益關系的第三方進行調查，因為“上海核工院是彭澤核電雇用作為前期提供技術支援的單位”。

命重要還是錢重要？

2011年，福島事故發(fā)生5天后，國務院就出臺了“國四條”，要求對全國在運在建核電機組進行安全檢查，暫停審批核電項目。

尚未獲得開工“路條”的彭澤核電項目也被叫停，核電廠的人員逐漸被分流撤離彭澤。

南方的春天，雨一直下。走在馬當鎮(zhèn)的街頭，清冷得有些凄涼。街上那些為服務核電項目而繁榮起來的商鋪、酒店、飯館、娛樂場所等等，或者門庭冷落，或者閉門停業(yè)，尚未來得及完工的“配套設施”則成為了“爛尾樓”。

曾經躊躇滿志要建成一個擁有5萬人口新城鎮(zhèn)的馬當鎮(zhèn)，其短暫的繁華就這樣戛然而止。

而在一年以前，這個財政收入僅5億的小縣城，正憧憬著核電站建成后的日子：每年數(shù)十億元的稅收以及千億核電產業(yè)所帶動的經濟騰飛。

作為江西省鄱陽湖生態(tài)經濟區(qū)建設的核心工程，彭澤核電站也擔負著為這個一次能源匱乏的省份解決電力緊張的責任。目前，江西省近70%的電煤仍靠省外調入，平均輸送距離近1000公里，90%以上靠鐵路運輸。

如今，面對所有關于彭澤核電站的質疑與爭論，江西官方選擇“集體沉默”。江西方面一位要求匿名的官員向《中國經濟周刊》這樣表示：“這是一個國家戰(zhàn)略項目，項目最后的命運只能由中央定奪，不是江西省所能決定的。我們的態(tài)度是不爭論?！?/p>

據(jù)全國政協(xié)經濟委員會副主任、國家能源局原局長張國寶介紹，在他卸任之前，曾專門去找李克強副總理匯報過一次，那時候福島核事故還沒發(fā)生，他很迫切地希望能夠把這幾個內陸項目批了。但李克強副總理表示，希望他們做個《核電安全規(guī)劃》。

近一年時間，彭澤核電站一直在等《核電安全規(guī)劃》出臺。但就在該規(guī)劃即將上報國務院之際，來自望江的“核電恐懼”使得彭澤核電站的命運充滿變數(shù)。

那位核電領域的權威專家認為：以目前的情況看，彭澤核電項目估計在2015年前都復不了工。

“有人說，這是利益之爭，將來可以考慮核電站發(fā)揮效益以后利益共享，我只想問一句話，是命重要還是錢重要？”汪進舟說，他堅決否定這個觀點。

“但若真建成，即使不發(fā)生核泄漏，對望江縣確實也是一個致命的打擊。”洪增智說，在距離彭澤核電站廠址不過10公里的地方即是望江縣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這個核電站像是一個無形的‘炸彈，開發(fā)園區(qū)里，那些投資的人可能會因此搬離，沒有投資的人也不會再來。這豈不是變成‘無人區(qū)？”

根據(jù)《核動力廠環(huán)境輻射防護規(guī)定》：5公里范圍的限制區(qū)內不能做任何建設?！皹蚋劢洕_發(fā)區(qū)怎么辦？橋港經濟開發(fā)區(qū)跟彭澤核電站就是你死我活的抗爭，兩者不可能共存啊。”方光文告訴《中國經濟周刊》，除望江縣經濟開發(fā)區(qū)外，望江還有一個正在規(guī)劃建設的橋港經濟開發(fā)區(qū)，距離核電站不到4公里的地方，2010年獲批，預計2015年建成。

無論訴求的初衷是否有利益之爭，但彭澤核電站除帶來安全的隱患之外，給望江縣的經濟帶來的負面影響也顯而易見。這的確是個現(xiàn)實問題。

“安徽省的領導和江西省的領導應該站在國家政治利益的高度，見面一起解決這個問題。”上述核電專家建議，“江西方面總得考慮一下安徽的利益和憂慮，解決一些現(xiàn)實問題。你總得讓望江人也上上廁所吧？”

方光文說，倘若在媒體的輿論之下，問題仍然得不到解決，他們只能走最后一步：訟道?！耙原h(huán)境影響權益方提起訴訟，主張權利到底?！?/p>

《關于請求停止江西彭澤核電廠項目建設的報告》主要內容

一、人口數(shù)據(jù)失真。彭澤核電廠項目所在地半徑10公里范圍內涉及望江縣華陽鎮(zhèn)、楊灣鎮(zhèn)、太慈鎮(zhèn)等多個鄉(xiāng)鎮(zhèn)，其中半徑3.2公里至10.9公里范圍內的華陽鎮(zhèn)，常住人口就達17萬，流動人口3萬。而彭澤核電廠在2006年上報的評估材料，以及2008年修改之后的人口數(shù)據(jù)，均存在嚴重失實問題。

二、地震標準不符。核電廠所處的江西九江位于“九江—靖安”斷裂帶上，地震較為活躍，近十年已發(fā)生5次震級在3.2~5.7級的地震。該核電廠卻在選址影響報告書中稱，廠址附近范圍不存在第四季活動斷層，屬于弱震區(qū)。

三、鄰近工業(yè)集中區(qū)。核電廠臨近工業(yè)集中區(qū)，該廠選址階段的環(huán)評報告稱15公里半徑范圍內無大中型企業(yè)，這與事實不符。在10公里范圍內，望江縣經濟開發(fā)區(qū)內大約有 100多家企業(yè)，兩萬工人，已經投資了100多億。

四、望江縣約20萬人在長江取飲用水，與核電站正是對面；距離安慶市半徑50公里73萬人的飲用水，也在核電站的下游。這些情況，在環(huán)評中并沒有反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