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
我正準備寫一篇文章,表達我對文化粗鄙化的痛心疾首,題目早就想好,叫《從京罵到屌絲》。
所謂“京罵”,即上世紀末期響徹首都工人體育館的“傻逼”。請想一想,數(shù)萬男女齊聲吶喊,那是何等聲勢!我奇怪的是,這“京罵”明明有性別歧視意味,一些白領(lǐng)麗人也跟著喊而面不改色。從北京到全國,由“傻逼”發(fā)展出“牛逼”、“裝逼”、“二逼”,居然衍生能力這么強,同化威力這么大,以致作為公眾人物的韓寒也喜歡用這些詞語。
當下有個新詞正時髦,這就是“屌絲”。據(jù)稱是某個網(wǎng)友發(fā)明,用在博客里,指與“高富帥”相對應(yīng)的窮小子,自喻卑微不足道如屌毛。這個“屌”字,古已有之,《水滸傳》里李逵這種粗人用得最多,什么“口里淡出鳥來”,什么“殺到東京,奪了鳥位”——施耐庵既要為草莽人物傳神寫照,又不愿污了讀者的眼,便將這“屌”寫成了“鳥”。如今,這“屌”不再隱晦,倒登了大雅之堂。
且說近日讀到馮驥才寫的新浪博客文章,題為《文化粗鄙化》,開宗明義說“我們一向自詡于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但那是在古代。而我們今天的文化卻正在走向粗鄙化”。在我看來,“我們今天的文化”不是“正在走向”,而是已然“粗鄙化”——從響徹“首善之都”的“傻逼”和污染全國的“牛逼”,到正時尚的“屌絲”,就是明證。
為什么“我們今天的文化”會走向粗鄙化呢?馮先生講了三條,我同意一條半。
馮先生說:“五四運動的進步本質(zhì)毋庸置疑,但它的文化傾向是過激地破壞傳統(tǒng)……到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傳統(tǒng)文化干脆成了革命對象。不間斷的政治運動總是從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敵人,從而獲得‘革命動力。這樣一直到‘文革末期,傳統(tǒng)文化在人們的印象里,只剩下‘批紅樓、‘批水滸、‘批克己復(fù)禮。我們的文化已經(jīng)成了一個空架子。”這一條我基本認同。我也算是過來人,以“大老粗”為榮為傲,上大學講“掌上的老繭就是資格”,批“孔老二”,我都曾親聞親歷;“誰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等紅歌“不思量,自難忘”。但說文化因此成了“空架子”表述得不夠準確,思想文化領(lǐng)域反人道主義的“仇恨教育”、“斗爭哲學”如病菌充塞于社會每個角落呢。
而馮先生說,是滿人入關(guān),以他們粗淺的“馬背文化”將漢文化粗鄙化了,在我看來不是事實。這個題目甚大,見仁見智,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馮先生說“明文化雍容醇厚、平和內(nèi)斂”,實在是太過偏愛漢文化了。
我只同意馮先生半條的,是他關(guān)于改革開放30多年來文化粗鄙化的分析。他說:“但這一次,外來的全球性流行性的商業(yè)文化是隨同市場經(jīng)濟一起進來的……它勢頭強勁、所向披靡,根本不管你的文化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審美習慣,全都推向一邊。它要來唱主角……我們對這種文化無法拒絕,只能模仿……這就給我們原本變得相當粗糙的文化以致命的沖擊,大大加速了文化粗鄙化的過程。”市場經(jīng)濟、商業(yè)文化基于人的本性,不可拒絕,它會導(dǎo)致“消費主義”、“享樂主義”,快餐文化、大眾文化、娛樂文化也必會因此而興起,但并不會必然導(dǎo)致整個文化的粗鄙化,因為同時還有宗教文化、雅文化、精英文化的對沖與平衡在。
在我看來,今天,人們信奉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和成王敗寇的“成功學”,有權(quán)的驕橫跋扈,“官二代”逞兇后狂言“我爸是X長”;有錢的把“富而不驕”與“富而好禮”的古訓拋諸腦后,“富二代”忍不住就要揚財斗奢;低層的“屁民”和白領(lǐng)“蟻族”、“屌絲”們則對有權(quán)多金者心生“羨慕嫉妒恨”,或懷怨,或暴戾……其實,這一切,與300年來傳統(tǒng)文化的損壞,甚至與30多年前的“文化大革命”都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今人應(yīng)恥于諉過于古人與前人。這一切的根源在于,我們還沒有成功地用制度將公權(quán)力關(guān)進民主監(jiān)督的籠子里,還沒有實現(xiàn)市場經(jīng)濟最看重最必需的公平競爭,特別是沒有保護公平競爭的法治環(huán)境,而讓官商勾結(jié)產(chǎn)生的暴發(fā)戶來錢太容易太囂張,更缺少救濟“市場失靈”的財富再分配有力政策,讓基本的公共福利可以維護“每個人有尊嚴的生活”……
一個社會不能保證基本的公平正義,而是坑蒙拐騙盛行,“互相投毒”,吃什么喝什么都惶惶不安,張口就想罵娘,文化要不粗鄙化豈可得乎?
(劉誼人薦自2012年6月8日《諷刺與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