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倒眾生

文/劉汀 [短篇小說]

有一天，上帝為著某件好事喝醉了酒，不小心碰錯一個要緊的開關(guān)，死人和生人一下子顛倒了過來，還有好多事情也掉了個個兒，哈，不妨說顛倒眾生了吧。他老人家歪在沙發(fā)上呼呼睡著，可不知道下面發(fā)生了大麻煩。死人都活過來，活人一下子消失，這也沒什么大不了，就是死人比活人多。只有Z先生倒霉，眾生顛倒的那萬分之一秒的當(dāng)兒，他正要死未死，喘著最后一口氣，讓上帝這么一鬧，Z先生沒死成，可也活不下去，就這樣，他進(jìn)入了不死不活的狀態(tài)。這可是亙古未有的第一人，只是Z先生自己不知道罷了。

不死不活的感覺是Z先生從沒經(jīng)歷過的，奇怪極了，剛開始還有點兒像性生活的高潮狀態(tài)，Z先生極想呻吟幾聲，以示自己的熨帖舒服，他已經(jīng)三個月沒碰過老婆了，又不可能有情人看上他，高潮實在對他是久違的事情了。再好的果子也不適合一直在嘴里嚼，時間一長，Z就有些木然，繼而很不耐煩：“我也會累的呀。”他突然想到，這感覺并不是高潮，倒是有些類似于從未聽說過的死。Z是知道自己即將死的，他沒想到死不是什么都沒有，并不像以前所以為的黑黝黝而可怕，反倒有些飄飄然，像躺在不會下沉的死海里。

他這想法可不對，那些在顛倒中死去的生人，忽悠一下就沒有了，死之后他們還存在了幾秒鐘，心里是很害怕的。突然活過來的也并不開心，誰愿意一睜眼就看見墳?zāi)够蚬腔液心?？好在他們能自由穿行?/p>

這感覺差不多持續(xù)了一天的工夫，Z就越發(fā)煩躁：老這么死，也不是辦法。他肚子餓，要吃東西，只一動閃念，人就到了廚房，他還不知道能動的只是魂魄，至于這哥們那副中年偏老的軀體，還像塊腐肉一樣躺在床上呢。廚房安靜，做好的食物已經(jīng)變涼，可看起來還是很誘人，剛才正在做飯的廚師突然死去，尸體倒在壁櫥旁，Z沒看見，還以為是他們偷懶跑出去打牌了。Z要去打開冰箱拿食物，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物件都能穿過他，就跟他不存在似的，因為他半死不活，又死又活，既不是個肉體，又算不上純粹精神意義上的。

就在Z迷迷糊糊的一整天里，世界完全亂了套。街上活人突然死了，尸體還在。死人活過來后就近鉆到別人的身體里，體溫還維持在三十多度，比在陰間溫暖多了。世界亂了套，有的老人變成了孩子，有的男人變成了女人，大家都驚恐得不得了。有一些魂魄鉆進(jìn)了司機的身體，可他們并不懂得開車，于是胡亂碰撞，車禍出了無數(shù)起。警察也不是原來的警察，他們還在用死之前通行的法則來執(zhí)行公務(wù)，再說了，現(xiàn)在的警察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小偷變的，每次照鏡子都會嚇自己一跳。由于鬼魂太多，身體不夠，他們?yōu)榱藸帄Z而大打出手，不過誰也傷害不了誰。

Z正努力去拿那塊他怎么也拿不起來的餅時，聽見房間里一陣響動。他一閃念，回到自己的臥室。本來呢，Z要死的時候床前圍了好幾個人：妻子、醫(yī)生和女兒，他閃到屋子時，女兒已經(jīng)不在了，妻子驚恐地拽著自己的長頭發(fā)，有個男人占據(jù)了她的身體。只有醫(yī)生很安分，看來他幸運地被另一個已死的醫(yī)生侵占了，這樣的例子也不在少數(shù)。

這時候一道光慢慢閃過來，是一個中年人的魂魄，他看到Z的身體就想鉆進(jìn)去，Z嚇了一跳，迅速回到老巢，守住各個關(guān)口，那個中年魂魄恨恨地在外面徘徊了許久，罵罵咧咧地走了。這時候Z明白妻子、女兒和醫(yī)生的身體都被別人占了，他們四散而去，只留下孤零零的Z恐懼地縮在半死不活的身體里祈禱：

“上帝呀，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了？”

上帝翻了個身，繼續(xù)睡，他確實喝得有點兒多，平時他不怎么喝酒，尤其是那種酒精勾兌的高度白酒。

Z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一直待到天快黑了，肚子餓，身上冷，蓋在身上的毯子也不知被誰扯掉了。Z也別想把它拉上來，這不可能。

終于，在傍晚時分，有一對老年人敲門進(jìn)來，是他死去的爹媽借著別人的身體活了。世界顛倒的那一瞬，兩個死去多時的老家伙呼的一聲就到了墳?zāi)雇?，?dāng)時正好有另外一對老夫婦去祭奠夭折的孩子，老Z夫婦飄蕩了半天，鉆進(jìn)了他們的身體，一邊整理著別人的衣服一邊抱怨：“什么亂七八糟的呀，我怎么穿起了這么花里胡哨的衣服，該死。”

Z在父母死后一直沒搬家，兩個重活過來的老人拐來拐去，找到了家。一路上，Z的父母目睹了無數(shù)個怪事，什么有個穿裙子的女人沖著電線桿小便啦、一個老頭奶聲奶氣地唱童謠啦、酒店的女招待跑到大街上發(fā)傳單啦，總之一切都新奇極了。

“咳，瞧我們這一覺睡的，世界都變成了什么樣。”兩位老人想。剛開始，他們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挎著的老伴樣子和從前不同，走到半路才看出來，不過老年人基本上也差不多，他們再發(fā)現(xiàn)之后都不敢聲張：“老天爺，我要說他的樣子挺陌生，他肯定知道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正眼瞧過他了?！眱扇司涂涂蜌鈿獾?，這可是頭一遭，倒也相安無事，配合默契。

不知道是誰沒有鎖門，兩個老人直接走進(jìn)了Z的家，他們的腳步聲讓Z直哆嗦，不過繼而有了些期待：或許能幫助我。嗯，Z應(yīng)該慶幸，就現(xiàn)在活著的人而言，他是唯一一個活在自己身體里的。這時候Z也明白，自己這不死不活的狀態(tài)也有好處，就是可以隨時進(jìn)出身體，但沒有身體的幫助什么也干不了，也就是說，他只剩下一個魂魄可隨意移動。

“我說，你什么時候買了個大電視，我怎么一點兒也不知道？”老頭皺著眉頭問老太太。老太太腦子生前就不很清醒，她完全不記得自己買了電視，但模糊覺得自己可能真買過，就含糊其辭地回答：“就是那一次，我和鄰居太太去逛商場的時候?！倍笏麄儼l(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躺在床上，周圍凌亂，老太太把毯子給Z蓋上。Z心里感動極了，心想還是母親對自己最好，想滴幾顆眼淚，可是拼命擠眼睛也沒用?，F(xiàn)在，經(jīng)過這一天的怪事，他已經(jīng)能很好地接受父母活在別人身體里的事實，雖然他還沒想過死去好幾年的老人怎么借尸還魂。

“這孩子怎么了？他老婆呢？”老頭又皺起了眉頭，大聲地問道。Z努力想告訴他們自己就在這兒，可他連眼皮也眨不動，更別說講話。兩位老人很快對Z失去興趣，也感到肚子餓了，就到廚房去熱了冷飯，愉快地進(jìn)行晚餐。Z離開身體，飄蕩在兩個吃飯的老人周圍，但他們看不見也聽不見他。桌子上的食物實在太誘人了，酥脆的薄餅、熱氣騰騰的湯，還有紋理細(xì)致的牛肉，每一樣都讓Z垂涎欲滴——啊，不，這個輕飄飄的他可沒有口水讓他滴下來。

Z感到絕望，他努力克制自己。沒有身體，他什么情緒也表達(dá)不出來，只能接受這荒誕的現(xiàn)實。Z回到身體，胡思亂想了半刻鐘，漸漸將腹饑忘掉，抬“眼”一瞅，墻上的鐘已經(jīng)倒轉(zhuǎn)到了清晨，是呀，因為一切都顛倒了過來。Z想，不管怎么著，不能就這么無所事事地待著，得做點兒什么。他先飄到大街上空去看了看，路燈倒是照常亮了，街上還是很混亂，到處都在撞車、打架，整個世界的人的身份都混淆了，哪兒還有什么規(guī)矩可言？

剛開始Z看得津津有味，比如說他看到一個穿著深藍(lán)色制服的人躺在地上，號啕大哭，他把自己當(dāng)成了潑婦；許多人涌到商店里去搶東西，店員們的身體早被別人帶著跑了……這么看了一會兒，Z就覺得沒有意思，后來他又去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萬幸，他還能看見電影，不至于什么都干不成?？措娪敖o了Z靈感，他忽然想到，自己完全可以過一種想象的生活：火車站鐘樓上的鐘當(dāng)當(dāng)敲了十下，上午十點了。

想好了要過想象的生活后，Z一陣興奮，不過在選擇按原來的正序時間還是現(xiàn)在的倒序時間時，他還是有些躊躇，思慮半晌，最終決定選擇后者，怎么說他也只能看不能動，得以時鐘為坐標(biāo)。

于是，萬物顛倒之后，Z的生活開始了，他想象自己走在大街上，可以隨意欣賞那些漂亮少婦們，還走進(jìn)小酒館，想象一杯接一杯地灌啤酒，嘿，真是妙極了，千杯不醉呢。Z去服裝店穿了那套覬覦許久的西裝，順手拿了一條領(lǐng)帶，神氣活現(xiàn)地來到城市里最大的廣場。一群雜七雜八的人在跳一種過時的舞蹈，應(yīng)該是大致同一年代死去的那些家伙，Z在人群里看到了曾經(jīng)的上司，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踹了兩腳。Z突然想尋找自己的初戀情人，又想起她本來還活著，這會兒應(yīng)該是死人了，不僅興味索然。這時一陣叫喊聲吸引了他，是Z的女兒被兩個穿耳環(huán)的小子糾纏調(diào)戲，女兒大聲斥責(zé)兩個小流氓，一副大義凜然的淑女樣兒。Z不禁無比欣慰，要知道此前女兒可讓他操透了心，還不到二十歲已經(jīng)墮了兩次胎，每天凌晨回家，偶爾吸食大麻，身上的鐵環(huán)都快趕上奧運標(biāo)志那么多了。現(xiàn)在好了，她看起來就是個認(rèn)真讀書、聽話乖巧的模樣，將來準(zhǔn)能嫁個好婆家。盡管Z知道占據(jù)女兒身體的可能是此前死去的某個姑娘，他還是由衷地感到高興。為什么不呢？

逛了一圈，Z感到疲憊，他回到家中，想象著洗個澡，又對著鏡子刮了胡子，刷了牙，當(dāng)然鏡子中是什么也看不見的，然后鉆到自己的身體里睡著了。

Z睡著的時候，他的靈魂和身體合而為一，萬分沉寂。Z的沉寂驚醒了沉睡的上帝，他睜眼向下一看：呀，世界亂了套！才曉得自己弄錯了機關(guān)，把萬物給顛倒了過來，不禁一陣羞愧。上帝趕忙糾正錯誤，并自責(zé)說：“咳，醉酒這毛病果然要不得，以后該小心，不能再喝六十度以上的白酒了?！?/p>

很快，一切都恢復(fù)正常，Z再次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也就那么萬分之一秒的工夫，他從沉睡中醒來，努力蠕動嘴唇向圍在床前的妻子、女兒和醫(yī)生說了句“好極”，就徹底死了。